之十九 神庙风波

那坛敬神之酒早就备妥,泥封已拆,仪式上的拆封大多只是个形式,否则神庙中也不会一早就酒香四溢了。

在祭祀们的协助下,每个孩子手中都端着一只酒杯,大祭司逐一在酒杯中斟满酒。

这是敬神之酒,祭祀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帮衬着孩子们端得稳稳当当,一点都不敢洒漏。

当每一个杯子里都满上了酒以后,大祭司宣布:“洗礼、敬神,开始。”

乐声轻轻奏响,孩子们在祭祀们的帮助下转身朝向神木。

神木在孩子们的眼中颇为巨大,也是因为他们站的位置就在树干近前,是以仰视都难以企及树干的尽头。

随即,祭祀们领着他们绕着神木慢慢围成一个圆。

“献酒。”大祭司道。

于是祭祀们就在这声之后,引导着孩子们将杯中的酒倒在神木上。

“哗啦啦……”

陆续传来酒水声。

那酒纷纷顺着神木的根慢慢渗透,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艾什罗、阿利萨、达西……”大祭司对着名单一一念出被选中的孩子们的名字,念完后再道:“此十二人,因承祭司血脉,将为吾岛侍神候选,入祭学院,习事神法,受洗之礼,今入神庙,以薄酒献神,定下生辰,预神之资,由此刻起。”

他话因落下,犹如一锤定音,祭祀们纷纷让那些孩子们应下回答:

“是。”

然而就在最后一声“是”的声音落下之时,神木大动。

这样的动静,只在寄寓第一晚碰触神木的时候发生过一次。

不料此刻神庙外的顶端树叶再度簌簌而动,宛如狂风来袭,比上一次更凌厉,更惊急。

这番动静无疑是回应了孩子们的那个“是”,可那阵势,却不仅仅只是回应,竟更像是暴怒的节奏,就好像神木并不答应让他们入神庙,取得预神之资似的。

这种动静前所未有,连大祭司都不免惶恐。

“神木显灵,众人勿慌。”作为大祭司,他在第一时间安抚岛民,可心下又惊疑不定,到底发生什么事,让百年不动的神木在短短数日内两次异动,根本无力控制。

岛民们在神庙中难免惶恐,他们自小在岛上长大,除非台风暴雨,才会撼动神木枝叶,最近一次是在那一群外人登岛当日,尽管那日风平浪静,可据说那日动静是神木为迎接“神之子”而起,至于眼下,生辰祭每年举办,每年他们都能进入神庙观礼,却从不曾见过神木如此。

如山雨欲来。

大祭司的话尽管有一些安抚的作用,无奈神庙被神木枝叶的大幅度摇摆而不断发出尖锐的摩擦声,不断刺激着神庙内岛民们惶惶不安的心,神木好像是真的显了灵,可这绝不是高兴的模样。

“祭司大人!祭司大人!”

神庙内众人开始混乱起来。

“别慌,大家别慌!没事的,神木是保佑我们的神,绝不会害我们。”大祭司大声言道。

但他的声音在众人的叫声和神庙顶的狂乱声中没有什么说服力,他连忙让十二名祭祀分头安抚众岛民,只是不安和害怕已经被开了一个口子,就像是瀑布一样再也无法止住,纷纷涌了出来。

这还只是开始,就在混乱冒出头的那一刻,神庙的顶端再度传来断裂声,而那粗壮的树枝一旦断裂就压在神庙之上,使得神庙有一种即将要被压垮的趋势。

与此同时,人们感到整座神庙都开始微微震动,恐慌再也止不住,最贴近神庙门的岛民们忙不迭扑到门前,试图开门逃跑。

谁知——

“门被锁上了!”

任那几个岛民如何用力,神庙的门就像是被什么给重重压住了似的,就是打不开。

“打不开!我们出不去了!”

这一来混乱再也压制不住,恐慌漫天盖地,充斥在被封闭且剧烈晃动的空间里,里面的人们却已是呼天抢地,甚至已有人用拳头不断砸门砸墙。

“镇定!镇定!”大祭司喊着,然而就连他也无法镇定。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到底神木出了什么事?

神庙依神木而建,如此的动摇,非神木不可能做到。

那神木究竟是怎么了?难道是刚才的酒有问题?

他一把捞起酒坛,闻了闻其中的味道,然后瞥过那些被选中的孩子们,后者早已被前排的母亲冲出来抱在怀里,有些尚不明白发生何事,有些却因感受到了不安而苦恼起来,整个神庙中喧闹不断,令人烦不胜烦。

而那无缘无故的震动毫不停歇,大祭司徒劳地尝试唱祭和祝祷,也是无济于事。

该怎么做?

他的视线突然瞥见那个四岁孩童。

不知怎么的,他心猛地一跳,因那孩子脸上毫无惧意,只是怔怔望着头顶,与他母亲脸上的惊恐神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大祭司见状,大步上前,一把从他母亲怀里捞出他细瘦的手腕问:“你告诉我,神木出了什么事?”

“神木就快要死了。”四岁的孩子天真地开了口。

“别乱说!”他的母亲惊得再度捂住了孩子的嘴。

“休得胡言!”大祭司顿时脱口而出,心下却愈发不安。

神木怎么会死?神木的根基那么深,那么牢固,且养分那么充足……

忽地,大祭司想到了什么,复又低下头来,问那孩子道:“这句话,是不是有人教你说的?”他问着,示意一旁的母亲松开手。

“是神木告诉我的。”那孩子仰着脖子回答。

大祭司心神不定,周围又极度混乱,但与之相对的,是眼前这个孩子奇怪的话语。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仿佛是有人在提醒他似的。

莫非,真的是神木显灵?

大祭司的神情惊疑不定,却也没时间再继续同一个孩子做纠缠,神木的异动来源于一个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那么现在必须由他来制止这场异动,重新夺回身为大祭司的话语权。

神庙的震动更为剧烈,所有人都冲向门边,大祭司的视线落在他常坐的位置,那里,因为剧烈震动的缘故,已然快要被震出一丝缝隙来。

大祭司的视线急忙转向一旁试图努力压制混乱却压根束手无策的祭司们。

他将目光盯住其中一个,那是十二位祭司中最年长的。

那年长的祭司在捕捉到大祭司的目光的时候,几不可察地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走向神木。

大祭司默不作声上前几步,挡住了身后的那道缝隙。

如此混乱的局面,谁也没留意神木附近的情况,实际上神木附近的震感最为强烈,此刻谁也不愿靠近。

就在没有人注意到神庙中少了一个人的时候,震动忽地停止了。停止的极为突然,如果不是岛民们此刻都紧靠在神庙的大门和透明的墙壁上,早就没了先前进入神庙的秩序和冷静,也就仿佛不存在方才的震动那样,就连神庙顶上的树冠也突然静止不动了。

仿佛有一半的喧闹在瞬间被抽走了一样,令岛民们愣怔了片刻总算反应了过来,而这边大祭司连忙会同剩余的十一位祭司安抚众人的情绪:“不必要慌张,这只是神木显灵,大家不要着急。”

环境的变动总是能轻易地影响人们的情绪,方才震动不已就好像有什么大灾难即将发生,以至于人心惶惶,而这一刻又风平浪静了,完全没有了心慌的必要,尽管神庙上还留着一大片黑压压的断枝残骸,却已经少了威胁的能力。

“好了,大家静下来听祭司大人解释。”祭司们分成几路,各自安抚着众岛民,其中一路疏散着神庙门边上的人,并道:“等祭司大人说完我们就开门,刚才那样强行是打不开门的,请大家别着急。”

现在神庙的震动完全停歇下来,也就不再有人急于催促,再加上看见祭司拿出了钥匙,也就安了心。

好不容易神庙内又安静下来,大祭司干咳一声,站在他惯常端坐的位置上出声言道:“众所周知,近日神之子驾临我岛,神木曾显灵表示欢迎,而今恰逢生辰祭,神木再度显灵,是为值得庆贺之事,并非灾害。”

这倒是事实,那一晚虽无人亲见,可神庙方向的狂风好似突如其来,惊天动地,瞬间就传遍了整座岛,与今日如出一辙。那日白天他们都迎接过神之子,到了第二天神木惊动之事也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至于神木树冠的枝叶,那正是辞旧迎新的寓意,新枝将要代替旧枝,那么今日生辰祭所选之人,将来也会成为祭司血脉的新生之力。”

大祭司将这番话说得圆满妥帖,滴水不漏,再加上他的表情温和镇定,适才如此剧烈地震动也没见他有半点慌张之色——虽然并没有人亲眼目睹,却能给人以这种感觉——再加上他又是大祭司,岛民们皆信而有征。

“除此之外,我还要向大家宣布另外一件值得庆贺之事。”大祭司顿了顿,吊足了众人的胃口,才道:“神之子莅临我岛,很快我们就能迎来神之岛,这是天大的喜事,也是今日神木显灵的根源。”

这话一说出口,众岛民当真欢欣鼓舞。他们自小在岛上出生,可不需要什么斋戒沐浴,几乎都是从小听着那则传说故事长大的,几乎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个神话,根本没谁想过神话有一天会成为事实,因而就算是见到了神之子,也怀疑神之子的真实性。那斋戒沐浴,去神庙听故事,自然是大祭司对神之子的试探和确认,现在大祭司亲口承认了神之子的身份,那么便意味着神之岛也是真实存在的。

神之岛在他们心目中,是一座比提提岛要更完美的岛屿,譬如稻谷一年四季都能生长,譬如不会出现风暴,也包括果园和花田永远不会遭遇虫害。

他们将神之岛想得太过美好,是以此刻也忍不住想问一问大祭司神之岛的情况,其实大祭司本意也不愿说太多,但此时阿里蓝上前来告诉大祭司神庙门打不开,大祭司心中疑惑,却也不好当场说什么,只能让他再去尝试开锁,由他这边来拖延时间。

也就在阿里蓝退回神庙大门附近的那一刻,忽地人群中有一个极为响亮的声音道:“怎么少了一位祭司?”

这一声出现在询问的间隙,也就是岛民们纷纷提问而大祭司做着手势让众人静一下让他作答的那一瞬间,于是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其后立即有人跟随着道:“哎,是啊,少了一个,门都还没打开呢,祭司去了哪里?”

连续两人出声,这里一下那里一下,大祭司压根来不及找出说话的人,另一头又有个声音冒了出来:“是负责星之域的伊万祭司!”

被点了名,大祭司险些倒吸一口凉气,任他再想如何解释恐怕也说不清楚,因为刚才伊万就在神木下协助小孩端酒倒酒,半点糊弄不得。

“对啊,伊万祭司呢?”

“门都还没打开,伊万祭司能去哪里呢?”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最终抛给了大祭司:“祭司大人,伊万祭司去了哪里?”

大祭司故作冷静,但方才趁岛民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工夫,他已经明白过来自己此刻陷入了什么样的局面,恐怕从神木动摇到神庙门紧闭,其实都是陷阱,那些布下陷阱的人早已混在人群中,等着他跳下陷阱。

他心中冷汗涔涔,却只能故作不知,同时朝着人群大声地道:“伊万祭司,你在的话应一声。”

人群中并无应声。

岛民们也在互相寻找伊万祭司的身影。

“没有啊,没有人,伊万祭司不在这里。”人群中很快有了结论。

“也许刚才伊万祭司出去了,门真的没有被打开过吗?”大祭司无奈之下,又道。

这句话太过牵强,此时阿里蓝拿着钥匙手都在哆嗦了,他开了无数次,进来的时候根本没人去锁过神庙大门,只是关上了而已,他已经非常肯定门外有什么东西把大门堵住了,才会怎么都打不开,根本跟钥匙无关。

“门绝对没有被打开过,我可以证明。”这是一直位于门边的岛民说的,而且不止他一个,边上的人也纷纷道:“没有开过,我们都能证明。”

要打开了,刚才他们也不会扒着门直嚷嚷了,还不趁机溜出去?

话音落下,又是一片寂静,仿佛在等着大祭司解答。

大祭司嘴巴动了动,百般念头闪过,却自知不能说错一句。

就在这时,忽地一个稚嫩的童声在静寂的神庙中响了起来,一字一句地道:“伊万祭司就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

大祭司心中狠狠一跳,顺着声音低下头去,就见又是那个四岁孩童,正用他的小手指着自己的脚下,朗朗地道,一脸童言无忌。

孩子的声音清亮,但他手指的地方并非人人都能看见,而且他站的位置与神木有些远,所以就连前排的岛民们一时也没弄明白他指的是哪里,更何况那里除了大祭司之外并无他人。

大祭司低头的眼神头一次无法掩饰地露出了凶狠之色,不过孩子压根没看他,他牢牢地盯着大祭司脚下的石板,就好像想将那里盯出一个洞来。

“你这死孩子怎么又胡说!”孩子的母亲用力拍了一下孩子的脑袋,她头都大了,心慌意乱,从进神庙开始,这孩子就不断吐出惊人之语,都快要把她吓出病来了。

大祭司深吸一口气,勉强恢复到往日的面貌,出声表示道:“不要紧,他只是个孩子。”话虽如此,但他心中的惊吓程度不亚于孩子的母亲,甚至比那位母亲还要慌张。他抬头看向神庙门的位置,可那扇门依然紧闭着,半点都没有打开的迹象。

岛民们的眼睛此刻又都盯着他,热切的,疑惑的,诚恳的……这中间丝毫没有掺杂任何怀疑和不信任。

“等仪式结束我们再去找找伊万祭司,关于神之岛,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大祭司本意是转移众人的注意力,只能拿出神之岛来做挡箭牌。

果然岛民们对“神之岛”的好奇大过突然失踪的伊万祭司,这主要还是因为他们还不觉得伊万祭司失踪跟大祭司有直接的关系,而且那么大一个人,总不会无缘无故失踪。

可就在这时,神庙再度剧烈震动了一下,只一下,就将神庙内众人震得东倒西歪,“唉呀”地齐声跌倒。但是这一震之后并没有后续的震动,脚下已稳稳当当,没站稳的也站稳了,跌倒的已经爬了起来,谁都没有受伤。

可是神庙中却多出来一个人。

悄无声息的,好像因为那一震给震了出来。

大祭司全程目睹,却已经来不及阻止。

那一震将他震离了原本的位置,他下意识攀住距离他最近的神木的树干,同时也清楚地看见那石板被震出了一道明显的细缝,但他还没保持住平衡,想要遮掩都来不及,他几乎是眼睁睁看着一只手从那里伸了出来,然后是极快地速度探出了半个身体,最后整个人一跃而出,等他站稳的时候,身边早已突兀地多了一个人。

“是神之子耶!”第一个叫出声的人自然还是那个孩子。

到了这一刻,大祭司已经明白过来今天的一切原来都已经被人设计得天衣无缝,更让他冷汗直流的是神木,因为若没有神木的帮助,这一切怎么可能如此水到渠成?

大祭司神色复杂地看向神木,此刻寄寓的出现,他自知无力阻止,尤其当寄寓之后又陆续从地底下钻出两个人的时候,他就更是无话可说。

那两个人分别是预真知,和伊万祭司。

岛民们早已目瞪口呆,他们看着突然多出来的三个人,又看看一旁神情怪异地像是吞了一只虫子的大祭司。

一片寂静之中,预真知开了口:“有一个非常令人遗憾和悲伤的消息,神木要我们传达给大家。”

一听是来自神木的消息,众岛民都留心听他继续说下去。

预真知看了寄寓一眼,寄寓摇摇头,预真知知道他要自己说,于是点点头,对众岛民道:“神木今日异动,自断枝叶,是因为它再也无法承受悲伤和绝望,它想在今天跟大家说一声对不起,这两日它将会自动切断所有的养分,进入衰死状态,所以今天在此跟大家告别。”

这话一出口,犹如晴天霹雳,顿时让所有人都震惊万分。

“为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神木为什么要抛下我们?”这是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他们都觉得是自己的错,使得神木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大祭司?到底是怎么回事?”仍有许多人疑惑地去问大祭司,希望大祭司能够给出解答。

大祭司也被预真知的话震惊到了,脸色变得惨白,脑中一片混乱。

衰死?神木怎么可能会死?他满脑子都充斥着这个问题,根本连听都没有听到岛民们的问话。

最终回答岛民们的却是轻微的晃动,犹如摇篮一般,显得既温柔又无奈。

当晃动停止,岛民们从中回过神来,还来不及出声,预真知又道:“你们想知道原因,那就跟我们去到一个地方,神木说会将原因告诉我们。”

他话音一落,神庙关了许久的大门忽然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