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五 梦非梦

寄寓问:“那这里不是梦,又是哪里?”

小柚沉默很久,仿佛也失去了主意。

寄寓奇怪地说了一句:“原来小柚你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啊。”

小柚仍然一声不吭。

寄寓有些苦恼,这不是梦,是假象,那么真实的情况呢?身为神木的小柚都无法告诉他,那么谁来告诉他?

千金子和海梦舟又在哪里?

他们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

寄寓想到这里,不禁一怔,顿时没由来感到一阵惊慌失措。

如果他无法离开这里,是不是千金子他们也被困在其中走不开?他们不像自己,还有神木的帮忙,才这么想,他就问了出声:“你既然见过我的朋友们,那么他们是不是也跟我一样?”

——差不多。

一听这话,寄寓着急了,他问:“是不是那酒的缘故?”

他第一次喝了一口酒就昏沉入梦,第二次没有喝,却连味道都闻不得。

然而就那酒,千金子,海梦舟,以及那些船员们,却喝了那么多。

“他们可能比我困得更深,而且他们也无法遇到你。”寄寓忧心不已。

——要救他们,只有你先离开这里才行。着急也没用。

不错,急也没用,得冷静下来。

寄寓盘腿坐了下来,就跟平常面对树木时那样,因为那种时候他总是非常冷静,不急不躁,他会安静聆听,然后得到各种讯息,也将自己的思想传达过去。

当寄寓这样坐下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忽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好像他已经处在与树木互相沟通的感觉中。

他开始回忆刚才那些细节。

从树林开始,然后是不断走岔道,然后是攀爬至此间,所有的一切,虽然真实,却又有些虚无缥缈。

正是像极了他与树木沟通时偶有的神游之状。

神思飘渺。

那么他的身体在哪里?

此刻的寄寓的确感觉不到,方才不断地在林中寻找出路的时候,因为觉得是梦境,所以他从未觉得疲累。

但若是现实中,身体自然会觉得累。

这一刻,寄寓意识到他应该静下来寻找自己的身体,他的四肢,他必须得感觉到它们的存在,才能找回自己的所在之处。

他很快静下来,让思绪处于安宁的状态。

他正在慢慢寻找,一点一点,那是与自己相连的身体,必定能被他找到。

结果就当他如此肯定的那一刻,他就找回了自己身体的感觉。

他的手、他的脚,他的脖子,他的脑袋……

只是,他发现他无法动弹。

找回的手似乎没有知觉,连动一根手指都觉得困难,但他仍然能感觉到自己的手的存在。

双脚也是一样,没办法动一分一毫。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除此之外,就算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寄寓发现他眼睛紧紧闭合,有一股强大的阻力阻止着他睁开双眼。

他的身体不由他控制,这又是他无法预料的情形。

这是怎么了?

寄寓有些慌张,却也只能让自己先冷静下来,此时此刻,没有了之前那间密室,也没有了从一开始就存在的梦境的感觉,一切都显得真实极了。

是的,是真实,意味着他从感受到自己身体的一刻,就已然脱离了他曾以为的“梦境”的状态。

他离开了那里,却似乎陷入了另外一个困境。

这是哪里?我又发生了什么?

寄寓继续尝试睁眼,和试图动一动手指。

与此同时,他在细心听着外界的声音,幸好,他的听力没有受到阻碍,仍然能够听到一些细微的声音传来。

那似乎是流水声,距离有些远,偶有脚步声,却也并未走近。

光凭声音,他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在哪里,但唯一肯定的是绝不是在迎仙居那间自己曾经住过的房间里。

他又忽然意识到了周遭的味道,因为他闻着觉得那是一种像在神庙里一样的味道,是那种经常燃香而后产生的,让人觉得神圣肃然的味道。

尽管如此,寄寓仍然觉得他绝对不是在神庙里。

虽然不是,却隐约觉得神木就在附近。

他无法理解这种情况。

神木在神庙里,那么他又是在哪里?

他努力睁眼。

就当他在这么做的时候,身体上的感觉又回复了一些,好像清晰起来,变得更容易控制,这尽管非常细微,可是随着这细微的感觉出现,寄寓顿时毛骨悚然。

他忽然感觉到自己为何睁不开眼睛了。

因为他的眼睛上,有什么“爬”在上面。

细长的,濡湿的,带有熟悉的泥土的味道。

寄寓浑身发冷,那东西自上而下,紧紧缠住他的脸,他的后脑,包裹着他的整个头,甚至就在当下这一刻,寄寓仍然能够感觉到这些细长的东西在他的脸上慢慢蠕动着。

寄寓的一颗心拎了起来,他整个人都开始觉得发麻。

看不见的情况加剧了恐惧的心情,寄寓从出生以来,还从不曾遇到过像这种如此心惊肉跳的情况。

若不是他刚从像梦境一样的假象中挣扎而出,他会以为这是梦。

难道他还在梦中?

他难免要选择逃避地要去想。

但无论是梦,不是梦,这样的情况都令他感到恐慌。

究竟……是什么如此细密地缠住了他的头?

然后,更令他难以忍受的感觉更加清晰了,他感觉到那细长的东西其实仍在持续蠕动,此刻它自后脑延伸过来,绕过了他的下巴,从下至上爬上了他的嘴唇,当它一点一点爬过嘴唇,就来到了鼻下的位置。

寄寓恨不得回到先前什么都感觉不到的状态,至少那时他的感觉迟钝,不会像此刻越来越恐慌。他浑身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那感觉令他有些崩溃,却又无法逃脱,他只能勉强自己忽略,然而越是像忽略,反而越觉得清晰,如此清晰,则更令他难以忍受。

那细长的物体自鼻孔进入,仿佛要借机侵入他这具身体。

不!不行!

寄寓试图挣扎,然而他的身体和四肢完全不听他的指挥。

怎么办?

他有一种十分强烈的感觉,那就是绝对不能让自己的身体被占据。

否则他醒来还有什么意义?

神木又为何要帮助他醒来?

寄寓没头没脑地想着,身体想要动弹的愿望愈发强烈。

恐惧更加强了这股愿望。

寄寓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好似都要沸腾起来,挣扎的愿望如此强烈,然后就真的传递到了他的指尖。

他的指尖轻轻动了动,非常细微,几乎看不出任何幅度,除了寄寓自己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以外。

这是好现象。

这让寄寓几乎忘了还有东西正在往自己的鼻子里猛钻。

他集中注意力,持续动他的手指。

一根……两根……三根……直到整只手乃至于手腕都有了复苏的感觉,这股苏醒的力量慢慢延伸至了手臂,到了寄寓自知差不多的时候,他猛地抬起手一把抓掉了脸上爬满的东西。

他用了此刻最大的力量,希望能将头上脸上的东西全都抓下来,也不管那究竟是什么,事实上他从小在森林里长大,并不害怕虫蛇之类的东西,要不是那脸上的触感突如其来,又不知道是什么,否则他不至于那么害怕,所以在这一抓的时候,寄寓心中的恐惧已经消失了,只剩下平时在森林中抓蛇抓虫的本能。

其实在手指触摸到那东西的时候,寄寓就完全松懈了下来,因那触感太熟悉了,脸上的皮肤并没有手指来得敏锐,此刻他一抓上那些细长的东西,就觉得那像极了植物颀长的茎须。

是的,依他的经验,这必定不会错。

但就算如此,那些茎须被扯下来后,寄寓总算能睁开眼睛,可是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而他好不容易将茎须从脸上扒拉下来,但它们的生命力异常顽强,又一点一点攀上了他的手臂。

幸而这已经不会再让寄寓感到头皮发麻了,因为他的双手恢复了知觉,他的身体再度找回了力量,他尝试站起来,虽然双腿还是有些软绵绵的,不过恢复得比他想象中的已经快很多了。

只是伸手不见五指,寄寓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地,手臂上那些茎须更是怎么甩也甩不开,而且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寄寓用另一只空余的手一把抓住了那些仍在蔓延的茎须,同时重新闭上双眼。

他要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

蓦然间,他看见了偌大的神庙和那中央矗立的神木,这一幕跟他两次见到的一样,唯一的区别恐怕是这其中没有了大祭司的存在。他把注意力集中在神木上,因为这显然是很奇怪的现象,此刻他想知道自己手中的茎须是从哪里生长出来的,却偏偏见到的是神木,这并不合理。

就在寄寓疑惑万分的时候,画面顺着神木的树干一直往下,下到了根部以后,竟然穿过了地面,顿时寄寓就看见了神木埋在地底那极其庞大的根系。

一瞬间寄寓就明白自己身处何地了,他甚至也一并明白到自己抓着的到底是什么。

那正是神木根系上的茎须,换句话说,是神木直系的种子,那种子之所以一点一点侵占他的身体,只是在汲取养分,虽然寄寓身上并不存在真的合适神木的养分,可茎须本身不会分辨,它只是顺着土壤延伸,碰到什么就是什么,所以寄寓也同时明白过来,他此时就在神庙的下方,而且是在非常非常深的下方。

要如何上去?

他立刻问神木。

他面前再度出现一幅完整的画面,像是一张地图,让他一看就明白过来该如何上去。

原来,神庙的下方另有隔层,而那才是神木整个根部,寄寓所在的地点,从隔层的入口进入,延着神木的根系被挖出一个螺旋形向下的通道,寄寓数着圈数,竟然有一百圈之多。

他知道他必须上去。

掌握了这些重要的信息,寄寓让那些茎须松开他。

茎须不肯。

寄寓一愣,在还不确定是什么缘故的时候,他通过它们看见了千金子和海梦舟。

他们紧闭双眼,正各自躺在一具棺木里。

然后,有人盖上棺木,几个岛民抬起了棺木,不知要去到哪里。

寄寓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果然,画面一换,就见岛民们来到了日域的那个奇怪的建筑前——正是预真知口中的那个熔炉。

不好!

寄寓立刻警觉。

下一刻,他就看见那建筑又开启了无数扇窗,当白色的热气散去,那些穿着特殊工作服的岛民们将两具棺木自其中两个窗口送了进去。

寄寓急得不得了,他知道自己必须去将千金子和海梦舟救出来,这些显然是神木特地给他看的画面,神木是预知木,代表这件事虽然没有发生,但很快就会发生。

这一刻,寄寓再也不能让这些茎须再缠着他了,幸而,它们也放开了他,并将他送到了门前。

“看”过了地图,寄寓知道他身处的地方是一个不大的空间,虽然他还不知道是什么作用,但门就在他的正前方。那门的门锁不知被谁弄开了,寄寓一推就推开了。

离开之前,寄寓转身说了一句:

“谢谢你,小柚!”

神木自然没有回答,但有什么在他脸上轻轻拂过,又重新隐回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