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四 困于梦境
寄寓又来到了梦中。
先前那个梦境中烧毁的森林此刻焕然一新,仿佛已经经历了千百年后,万物重新生长,一派欣欣向荣之貌。
寄寓没由来就伸出手去摸最靠近自己的树干,一摸之下,忽地觉得有一种陌生又违和的感觉。
他什么都看不到,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就算是枯萎得快要死去的树木,他依然能见到许许多多的过往和曾经的勃勃生机。
后来他恍惚地有些明白过来,因为这是在梦里。
他抬起头,树叶中点点星光,明明是夜晚,此刻他周遭的一切却都十分清晰。
当然,这一切也都归结于他身在梦中的缘故。
如此清晰的知道是在梦中,却醒不过来,好像要持续地梦下去。
寄寓也不着急醒来,而是好奇这又是个什么样的梦。
他在林中走啊走,这片树林对他来说太过陌生,它们什么都无法传达,就像是装饰一样,然而那么多一模一样的树木,又令他困在其中,一直都无法走出这片树林。
又过了好一阵,寄寓意识到自己算是迷路了。
从来不可能在树林中迷路,却偏偏在梦中的树林里迷了路。
回想一下,刚才一直都是朝着同一个方向走,途中遇到过几次明显的岔路,那多是野兽们走出来的路——这是在普通的森林中——可眼下他却是在梦中的森林里,那么,那些岔路又是怎么回事呢?
寄寓决定返回,在岔道口选另一边走,谁料就这么一个念头闪过的时候,眼前又出现了一个岔道口,看起来跟刚才遇上的差不多。
这一来,寄寓便不打算折返,而是选择从这一刻开始,换一个方向往前走。
走了好长一阵,结果仍是一样的,并没有走出去,无论他怎么走,前方都是树林,间或出现一个岔道口。
寄寓终于在遇到又一个岔道口的时候停了下来,不再继续向前了。
然而,梦却还在继续。
最初出于想要走出这片树林的缘故而沿着一个方向走,走着走着出现了岔道口,可是岔道口却从没有走完,或许这个梦境根本不让他走出去,换句话说,梦本身就是这座森林,除非醒来,否则根本就出不去。
想到了这一点,寄寓顿时觉得非常有道理,他其实并没有迷路,而是陷在了梦里。
本来他就是在做梦。
寄寓忽然觉得自己开始游**,树林仍在,却似是有些模糊,岔道在一瞬间模糊得再也看不见,仿佛浓雾逼来,可转瞬之间,浓雾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如周遭一样林立的树木,正如他的梦境出现伊始。
这一回,寄寓再度意识到了一件事——
似乎,他想的事情,会在林中出现,但是无论怎么想,由于不清楚梦境之外的模样,换言之,他无法预料下一个梦境会是如何,所以他才出不去。
那么下一个梦境会是如何呢?显然他并不想继续待在这里。
他想看到出口,或者干脆醒来。
——在这里。
忽地,他在梦中听见了一个细小的声音。
咦?
是谁?
——在这里,你看一眼。
那个声音再度传来。
在哪里?
——在这里!
声音仍然细小,可是语调却着急起来。
——这是束缚你的假象,你要设法离开,千万别迷失在里面。
寄寓听了直皱眉,又万分不解。
——你看一眼,应该能看得到上面。
上面?
寄寓抬起头。
那原本应该是枝叶的地方,却意外什么也看不到。
是浓雾?还是云层?
树干仿佛突然之间长长了,一片树叶也看不到,一个多余的树杈也消失不见,只剩下笔直的树干矗立在眼前,穿过那一层白雾,完全看不到顶。
梦境显然又有了变化,但这次变化不是来自自己,而是来自一个外界的声音。
——对,就是这样,在上面,你上来。
上去?怎么上去?
——上来,你上来就可以见到我。
寄寓站在树底下,遥望上方,那笔直的树干长得令人无法相信,最高处只剩下一个小点。
不如就爬上去,这树干岂不是最好的工具?虽然看起来异常遥远,但比起刚才毫无方向要明确得多。
寄寓这么想的时候,就跃上了树。
爬树是他的拿手绝活,生在森林里,爬树便成了生存的技能,若不是雨夜,他夜晚大多都是在树梢上入睡的,根本也不会掉下来,事实上就算睡到半途不小心翻身掉下去,他也能让自己安稳落地。
于是,寄寓手脚并用,不断往上攀爬。
可是,他很快就发现,上不去。
因为无论他爬到哪里,头顶的白雾距离都不会变,然而当他再低下头的时候,却发现脚下也多了一片白雾。
——太好了,你上来了!
蓦地,声音再度出现,这一回,似乎变得更清楚了。
寄寓一愣。
事实上当他看到脚下那片白雾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整个空间颠倒了一样,但也不完全是,因为再抬头的时候,头顶上的那些白雾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冷冰冰的房间。
奇妙的是,树也不见了,他现在正站在房间里。
果然是梦,才能如此变化多端。
只是,房间空无一人,并没有人。
“你在哪里?我看不到。”寄寓出声道。
——我就在你的隔壁,可是这里没有门,所以你看不到我。
“可是你不是能看见我吗?”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因为我跟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寄寓问了跟刚才同样的话而不自知。
——因为我并不是人。
寄寓愣住。
不是人?
那是什么?
是树?
难道——
寄寓心念微动,那个声音已然了解了他的想法,回答他道:
——我就是神木。
寄寓在瞬间也想到了,听到答案时不禁有些激动。
即便是时时刻刻能与木互通,却也从未有过这样形式的沟通,能像是人与人之间对话这般。
——你一定要想办法离开这里。
神木忽然对寄寓说。
“这不是梦吗?”寄寓一愣问。
——这不是梦。
“不是梦?”
神木的话令寄寓疑惑不已。
——这不是梦。
神木重复着,像是在强调,叮嘱和告诫着。
寄寓不懂。
——你要设法离开这里。
神木又说了一遍。
寄寓决定暂时抛开疑惑,他四下环顾。
他所在的房间如同密室,没有门和窗户,墙壁是灰色的,也没有任何缝隙。
不是梦,难道是在现实?
可是从刚才开始的一切,也都不像在现实当中。
眼前这间密室则更不像现实中所有,没有缝隙,又是如何建造而成的呢?
寄寓百思不解。
神木一时也没有再出声,寄寓几次询问,也没有得到回答。
寄寓苦思冥想,但也隐约觉察出“不是梦”的意思。
正因为不是梦,他才听得见神木的声音。
正因为不是梦,他才会一直醒不过来。
正因为不是梦,他的神思才会如此清晰。
但又如何解释到处都像梦一样的现状?
尤其神木的声音在现实中从未听过,事实上任何树木都不曾在现实中与他这样做过“交谈”。
那如果其实还是梦呢?
寄寓这样想到。
所有的事都是梦,可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自己醒不过来。
梦醒来一切都会消失,醒不过来的话,岂不是要一直被迫留在这里?
——这是束缚你的假象,你要设法离开,千万别迷失在里面。
他想起神木最初的声音。
假象?
那么假象是怎么来的?
寄寓忽然想起了熟睡之前的事来。
那似乎是一场酒宴,可是现在感觉却已经非常遥远,仿佛并不是前一晚,而是已经过去了好久一样。
那么那晚的酒宴是梦还是现实呢?
甚至再往前的那些事都开始模糊了,那么那些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寄寓只觉得越来越混乱。
——停止!
声音蓦地出现,将寄寓混乱的思绪如风一般吹散。
——这就是陷阱,你什么都别想。
寄寓不解,他正是因为出不去才要想办法出去,不是吗?
——不,不应该这样。
“那要怎么样?”
寄寓万分迷惑,若是不能想,那要如何做?
没有回答。
这样的沉默让寄寓感觉神木也不知道要怎么帮助他离开,否则神木早就应该出声指引了。
——如果离不开,你至少要保持清醒。
“保持清醒?”
——对,就是别再胡思乱想。
“好。”寄寓应下。
对方是神木,在寄寓看来,就是自己的朋友,他一点也不怀疑对方究竟是不是神木这件事,对寄寓来说,如果不是神木,那还能是别的什么?跟木互通到一定程度,像这样交谈说不定进入了更高的层次,让寄寓高兴还来不及,所以寄寓对声音所说的内容深信不疑。
而且在他根本也没想过要去怀疑的时候,神木反而自己给自己证实了“身份”。
——你叫寄寓是吗?
“是啊。”
不知道为什么,神木忽然跟他聊起天来。
——我总算等到了你。
“咦?为什么这样说?”
神木却没有回答,而是好一会儿才又道:
——我一直在等一个人。
“神之子吗?”
——是啊,我总算等到了你。
“我真的是神之子吗?”这句话寄寓总算能好好问一问了。
——我是神木,你当然就是神之子啦。
这算是什么回答?
——我知道一定有一天会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来到这里的。
“你是说我们一族的人?”
——嗯,我知道很多事,就算只是待在这座岛上,一动不动,也能知道。
“我知道,因为你是预知木。”
——预知木,也是,不过我觉得我只是知道很多事情,甚至超乎自己所想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比如我知道你会来。
“那你也会知道我跟谁一起来吗?”
——我知道,我见过你的朋友们。
“是在神庙吗?”
——不,更早之前。
“那是什么时候?”
——在一艘船上。
“哦,是追梦号。”
——船原来也有名字啊。
“是啊,船长特别喜欢追梦号。”
——真好。
“什么?”
——羡慕你们这样自由自在。
“原来神木也会羡慕的吗?”
——当然啊,我一直留在原地动弹不得,很想也跟船一起出海啊。
这真是稀奇。寄寓想,他还从没有听过哪一棵树表现出想要出海的愿望的。
也不怪寄寓这样想,就他对树木们的熟悉,知道每一棵树有它固有的一片天地,它在那片天地中卓卓成长,傲然地伸展着枝叶,将那一片天地开拓得更为宽广,用挺拔的树叶们将之支撑得更为饱满,更显得宏伟壮阔。
——别把我跟它们想成是一样的,你应该第一次遇到像我这样的。
神木纠正寄寓,道。
“也是,凡事都有第一回。”
寄寓想起第一次遇见寄寓木的事,就又说:“你知道寄寓木吗?”
——什么预知木啊,寄寓木啊,那都是因为要分类的缘故,太麻烦了,我可不想去知道。
听它这样说,寄寓只好作罢,在他看来,神木既属于预知木,又在寄寓木的范畴,他本想趁机问一问相关的事,比如预知木所寄寓的到底是什么,却没想到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但细想一下也是,树木们兀自生长,人们为了分清楚才为它们按了名称,做了分类,不然无法识别,但对树木本身而言,这些都是累赘,它们不需要知道自己是什么,叫什么,因为它们不像人类那样需要互相打招呼,也不需要在认识到自己被分在什么类别中才能更好得成长,它们只要有阳光雨露,总能长大。
——总之我就是我,知道了吗?被叫成神木也不是我乐意的,你看我又不能说话,所以只能被迫接受了这个名字。
“那如果不叫你神木,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你叫我小柚吧。
小柚……神木的年纪可是比自己大多了,这要怎么叫?寄寓愣怔。
——哼,难不成你还想叫我老柚不成!
神木发脾气了。
“好吧,小柚。”寄寓安抚道。
——哼!那还差不多。
这个语气,让寄寓总觉得他面对的不是年长的神木,而是个闹脾气又在对方妥协后得到满足的小孩。
神木总归是神木,寄寓想什么,它都知道,于是寄寓的想法又被神木轻嗤了一下道:
——发脾气可不是小孩的专利,老人家也有发脾气的权利的。
“好、好!”寄寓还是头一次遇到如此较真的情况,连声道。
——我叫你寄寓,不叫你神之子,很公平。
这一句,寄寓立刻理解得万分彻底。
可不是,他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神之子。
——既然达成了共识,该讨论下怎么让你离开这里的问题。
小柚的声音听来十分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