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二 绿雾之岛

寄寓听完沉默了好一阵,才轻轻地叹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啊。”他有些难过,尽管那些事早已经过去,成为了历史。

寄寓跟普通人不同,普通人不会将树木视作朋友,无法与树木沟通,更多人根本也不觉得植物是活的,尽管它们能够生长。人们觉得树木不会痛,不会哭,更不会叫,只有寄寓才清楚,所有在树木上发生的事,其实都被深深地刻了下来,就好比树上的年轮。人既不是树,又怎会如它们一般所感受?就算是寄寓自己,其实也感受不到那种痛苦,但他还是会觉得难受。

“无论你是不是神之子,我都觉得总有一天会带你来到我们岛上。”预真知说。

寄寓看着预真知,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我觉得它们一直在等你来。”预真知又说。

——植物们不会说话,不会动,无法表达,而我们是它们与人类的媒介,能代替它们说话,代替它们表达。

寄寓忽然没头没脑地想起了这样一句话来,这句话似是在他久远的记忆中出现,绝不是千金子对他说的,而是更早更早以前,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告诉他的。

那个时候他不懂事,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来,忽然觉得他来这里必然是有理由的,否则,神木也好,果树也好,为什么要让他不断看见那样的过去?它们想要借他的口说什么?

寄寓“嗯”了一声,预真知说得没错,他是神之子也好,不是神之子也好,跟这些树木们无关,有关的是他能不能帮这些树木们做些什么,或者说,他能不能尽到自己作为媒介的责任,帮助它们传达一些什么。但他不着急,因为他来到这座岛上才一天,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去了解。

“你多告诉我一些这儿的树木们的事吧。”于是寄寓对预真知这样道。

预真知欣然答应,但在他讲这些预知木的事情的时候,又难免讲到了他小时候的事,寄寓这才知道预真知原来不是提提岛上出生的孩子,而是从外岛过来的。

“为什么能登上提提岛呢?”提提岛十年一现,这一次他们能登岛距离上一次预真知离岛刚好十年,那么预真知和他的母亲又是如何登岛的呢?

预真知摇摇头道:“小时候的事记不太清了,连我母亲的容貌我都记不住了,不过我还记得母亲紧紧抱着我,天上有月光,似乎是夜晚,我们是划船来到这座岛上的。”

预真知记得不太多,寄寓也就问不了更多,他只是奇怪,奇怪他们是怎么登上这座岛的。而且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这座岛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是他亲眼所见,至于这中间是不是隔了十年没出现,却是无法求证的。

离开果园的时候,是跟荷赛的队伍一起的。寄寓和预真知在果园里说话说了许久,荷赛带着船员们也来到了果园,他们一行人说说笑笑,一面吃水果一面评论一路参观的所见,尤其是那座冶炼厂,他们忍不住去讨论那里面的结构,猜测那么大型的建筑需要多少齿轮才能带动,又是如何运行的,不过谁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最后海梦舟抛出了喝酒的话题,果然船员们听后反应都跟海梦舟一样,有些比海梦舟还要激烈,最后异口同声地说他们晚餐还是回到追梦号上吃,没酒喝那可是万万不行的。

寄寓看着他们的表情嫌弃得直皱眉,真不知道那酒有什么好喝的。

一行人又分两批回去,寄寓四人回到迎仙居,荷赛带船员们用午餐,下午仍是安排他们四处逛,而预真知这边则接到大祭司的邀请,让他带着寄寓去神庙,至于千金子和海梦舟,就交给大成。

千金子和海梦舟并没有什么意见,见寄寓似乎不乐意分开行动,千金子就对他道:“大祭司找你去神庙,也许还要你跟神木接触,神庙毕竟是提提岛最神圣的场所,我们去毕竟不方便,幸好有预真知在,我也放心,你回来后可以告诉我们神木又跟你说了什么。”

听千金子这样说,寄寓只好答应了。他想想也是,千金子和海梦舟去,说不定要应付一大堆规矩,而且也无所事事,神庙那么拘谨的地方,其实也不适合他们俩。

于是寄寓跟着预真知再一次去到神庙。

这是他第二次去神庙,也是在白天见到了神庙完整的模样。

若说夜晚的深沉让神庙增添了无限的神秘感,显得更为高大和深不可测,那么白天当这一切被阳光照射,就显得更为辉煌和夺目,夜晚用来反射烛光的壁面此刻耀眼得一塌糊涂,人的眼睛根本无法直视,眼前似是白光莹莹,充满了神圣的意味。

寄寓又想起醉酒后那个梦境,奇怪的是当时一切都清清楚楚,没有光线的反射,也没有夜色的笼罩,他能看清楚整座神庙,可如今两次来到神庙面前,居然都无法看清全貌。但是一进入神庙,神木又清晰可见,那些刺眼的光线全被遮挡在神庙之外,只觉得神庙内一片宁静,更有几分肃然,连周遭的味道也变得神圣起来。

大祭司如梦境和昨晚一样,仍是端坐于神木前,仿佛一步都不曾挪动过。

他听见声音,才缓缓睁开眼睛。

寄寓看着他,他仍是对自己露出和蔼的笑容,然后开口道:“神之子,你来这里坐。”他拍了拍他身旁的座位,那里早就摆好了一个坐垫,但因为只有一个,寄寓不禁有些犹豫地看了看预真知。

“我就在门口等你。”预真知摸了摸寄寓的头道。

寄寓点点头,进去了。

预真知在外面关上了神庙的大门。

寄寓轻轻地走近,走到大祭司身边,还没来得及坐下,大祭司就转了个身,示意他也跟他一样朝神木坐下。

寄寓依言,坐下后,大祭司便道:“阿真说你仍然不觉得自己是神之子,恐怕昨天神木给你的回应你还不够确信,所以我让他带你来,让你能有更多的时间与神木相处,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寄寓点头道:“我愿意的,可是我觉得神之子应该是能够从神木中得到启示的人,而不应该仅仅只是能够跟它沟通的人。”这句话是昨晚千金子说的。

大祭司听后一时不语,好半晌才缓缓点头,然后道:“昨晚我就已经说过,一切都由神木来决定,昨天它的反应让我们都认定你就是神之子,所以才决定让你多跟神木相处,这是只有神之子才有的权利。而且,我们也需要你。”

寄寓听懂了,如果不是神之子,就不能跟神木接触,虽然大祭司补充了最后那句话,不过听来依旧非常生硬。

“我知道了。”寄寓只能点头,这也是昨晚千金子预先跟他说的,旁人怎么认定是旁人的事,你只要做自己想做的就好,于是他问大祭司:“那我现在能碰一碰神木吗?”

大祭司也没再继续纠缠神之子的问题,很干脆地点头道:“能。你看了什么,都一一告诉我,有些细节也许你不清楚,但说不定神之岛的线索就藏在里面。”

寄寓点点头,答应了。

这一回,他再伸出手的时候,神木纹丝不动。

但寄寓并没有注意到,因为他一碰触神木,神木就让他看见了奇怪的一幕。

那是沃姆神。

一瞬间,寄寓以为是留求之森里的那尊沃姆神。

可又不像是,因为他所见到的沃姆神并不在森林里,而且也不止一座。

然后,就在他还什么都来不及看清楚的时候,画面变得漆黑,里面出现了大海,和一条不大的船。

一个男人沉默地划船,船上有一船的人,都是女人,还有小孩,他们被女人们紧紧地抱在怀里,不哭不闹。

寄寓觉得这一幕非常熟悉,猛地就想起了跟预真知才说起过的经历一样,他不禁仔细去看那些女人和孩子,但是神木并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而是又改成了别的画面。

许许多多的船只靠了岸,那些船看起来非常大,也非常有派头,更加有规模,像是一个大型的船队。船队里有人陆续下船,上了岛。那些人的衣着很特殊,看起来像是统一着装,以黑色为主,甚至连发型都是一致的,但那更像是套在头顶上的假发,虽然显得文质彬彬,可看起来总有些古板。

这些人被送上岛后,船队就离开了,一刻都没有多留。

寄寓看不懂,但他不能不看,他总觉得神木给他看的这一切都是有用意的,尽管他现在还无法明白。

船队一入海,画面再度消失,眼前忽然出现了熟悉的一座岛:

绿雾岛。

那座岛寄寓再熟悉不过,因为他对那里要比自己所出生的岛还要熟悉。他还不到四岁的时候就被父亲带上了岛,至此之后在那座岛上待了足足十年。这是生在他们木氏一族所必须经受的考验,也是学习如何和木共同生活的基础。绿雾岛上有各种木,都十分古老,也就显得四岁的他小得不可思议。绿雾岛里随随便便出现一个活物都比他要大得多,比如巨型蜥蜴,若要保命,只能求助于那些古老的树木们,它们总会告诉他应该往哪里躲,哪里有树洞,哪个树洞最温暖,它们也会将能吃的瓜果和草药向他指明。等他再大一点,就开始传授他怎么做陷阱捕蛇和其他动物,怎么烤食,所以他的力气很大,有时候还能扑倒一头小猎豹。这在常人看来根本难以想象的事情,他都能做得很好,因为绿雾岛上,他就跟别的野兽没有任何区别。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自然界永恒不变的规律。

只是绿雾岛此时出现,代表了什么呢?难道绿雾岛真的就是过去的绿雾国?

寄寓细细观察此时的绿雾岛,试图寻找出一些不同来,他在绿雾岛多年,很多地方的一草一木都记得清清楚楚,但也不是全部,毕竟绿雾岛实在太大了,有些地方他并没有真正去过几回。

他常年与树木用这样的方式交流,尽管画面只是出现在脑海,可其实比眼前看到的更清楚和细致,除非一晃而过,就像之前那样,仿佛故意藏起来要他去找出谜底,与曾经他在绿雾岛上与树木们玩的寻宝游戏如出一辙。

寄寓心中一动,却也不及多想,因为绿雾岛慢慢变小了,周围成了海平面,但视点很近,仿佛就在岛边。

在绿雾岛中只觉得树木巨大无比,若是在海上看,就算距离再遥远一点,也会觉得前方树丛深幽,若是就近看,那就更不得了,整座岛屿的绿色几乎压迫着逼近眼前,令人只觉得绿雾重重,这才是绿雾岛得名的由来。

随着视线远去,绿雾岛仅剩下海平面上的一抹绿色的点缀,片刻后,一切就消失了。

寄寓松开手,睁开眼睛。

大祭司目光灼灼,正盯着他看,似乎就想这么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他看见了什么,但这当然不可能,他还得等着寄寓说给他听。

寄寓吞了吞口水,他独自面对大祭司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有些紧张,此刻大祭司也没有一丁点和蔼的样子,而是严肃得叫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偏偏他又在等着自己说话。

像是才看见发现寄寓的不安,大祭司松了松眼光,然后尽量缓下语调,问道:“孩子,你看见了什么?”

寄寓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不该全盘托出,最终找了印象最深的绿雾岛说起,因为只有那座岛最接近大祭司想要寻求的神之岛的模样,同时也只有那座岛跟绿雾国有同样一个名。

“我看见一座岛,被绿色覆盖,里面的树木……”寄寓抬头看了一眼神木,“比神木还高很多。”

大祭司不动声色,继续问他:“神木有没有告诉你那座岛的名字?”

寄寓摇摇头,却说:“它没有告诉我,因为我知道岛的名字。”

“叫什么?”大祭司紧紧盯着寄寓。

“绿雾岛。”寄寓缓缓吐出了这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