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这些天,沉重的凶案命题就要将苏兮拖垮。她前后询问了一些邻居,却毫无头绪。后来见了几个黎露的酒肉朋友,遗憾他们知道的也并不多。职场上,黎露并非一个势在必得野心勃勃的女人,可在情场上,因为沈山南,她树敌无数。

想来也罢,他是天生尤物,让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才是他的唯一。

苏兮痛定思痛,也许工作才是良药,忙起来才能有效摆脱目前存在的一切压力。身处职场那会儿,她除了做采购之外也曾担任过纺织品和皮革制品生产的基础设施顾问。基于此,她利用此前积累的人脉跟资源开辟市场,取得Florence高端皮料的大陆地区分销权,并以个人名义成立了物料中介公司。

这一切都是提前半年安排好的,各项手续的办理也接近尾声。她这人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没租到合适的办公地点,便决定先以公寓作为临时办公区。

确切来讲,苏兮并非单枪匹马,手下三、四人,公司创办初期他们即便分工明确但也什么工作都得懂。一人主要负责产品开发和销售;一人负责商业市场营销跟客户;一人则主要管理物流运输和订单处理,供货端还有欧洲同事celine把关。

离职那会儿,苏兮与老东家签了一份协议书,承诺在协议书签订后一年半内不与“老东家”的原有客户达成任何合作。然而这份协议并未将苏兮逼上绝路。既然决定了回国,她自是条理分明。第一,将经手过的潜在客户变为合作方。第二,就地取材,开拓新的市场跟合作伙伴。苏兮在几个月之前就做好了调研,目前看来,她决定对照企业列表挨个儿造访。

为了赢得合作方好感,苏兮特意着装体面——阿玛尼小套装、Dior16年热款高跟鞋、黑色prada手袋。

据心理学所说,这叫“晕轮效应”,她对此深信不疑。她在镜子前转了一圈,感叹终于从人生的副驾移至驾驶位。

然而即便如此,这一路上也并不怎么顺利。开头几天七成是被拒绝,剩下三成意向难测。每当她讲明来意,对方立马色变。也有见色起意的主儿,可一旦讲到正题对方指定和颜悦色下发逐客令。

下午四点半,苏兮从西区的商业大楼里走出来。她躲在树荫处揉着自己酸痛的脚踝,掏出文件审视一番:打叉的,是完全没机会的;打半勾的,是对方有合作意向并承诺在考虑之中的;打全勾的……苏兮从上到下看遍,一个都还没有。

这令她感到前路不明。虽说提前做足了心理准备,可从未想象过国内形势竟如此严峻。她的瘪瘪嘴,目光在纸面上一行行扫过。刚才泄了口气,一行不起眼的小字映入眼中——“匠心手造皮具工作室” 。

多眼熟的名字!苏兮努力回忆。然而引起她注意的并不仅仅是店名,还有店名后大片大片的空白。

这是怎么回事?打印错误?应该不会。又或者是当初进行企业整理的时候漏掉了?可能吧,毕竟是如此不起眼的角落。

秉持着三分质疑跟七分好奇。四十分钟以后,苏兮出现在了那幅木质牌匾的正下方。

2.

苏兮默默整理了措辞,伸手推开磨砂玻璃门,走进去了才发现这间外观虽不怎么扎眼的店面实则别有洞天。无论是铺在地面的土耳其手工地毯还是挂在墙上的各式工具及展品,又或者是极具匠人心思的装修风格,无一不彰显出店主独到的品味跟高级的审美。

苏兮继续向里走,穿过条狭窄的走廊眼前瞬间开阔起来。六十平左右的店面被划分成两个区域。外部貌似是一间mini咖啡室,而内部是一间真正的皮具工作室。只见几张宽阔的工作台并排安置,种类齐全的工具成套排放于桌面。靠墙的黄花梨展示架上罗列着大大小小的成品。置于角落里的那套“柏林之声”音响设备更是乍眼,这令她不禁猜测起店主的身份来。

靠里侧的墙面从上到下拉着几道皮绳,上面用铁夹挂满了种类繁多的皮革样板跟制作模具。

她不禁靠近了些,仰着脑袋随意翻阅。每块皮革上都缝制着一张小小的说明卡,将样板按照皮革质地、表层品质、提取部位、牛的品种及产地、鞣制工艺以及牛皮表面处理工艺进行了一一标注并分门别类。

头层、二层、雾蜡、油蜡、铬鞣、马臀……苏兮一条条看过,不禁心生感叹。店家一定是个即细心又相当温暖的人,不然一间小小的店面怎么会给人如此乐意沉浸其中感觉?

“您好,请问您有预约吗?”

苏兮肩膀一颤,迅速抽回手。

她顺着那声音望过去,只见工作台前坐着一个雕塑般安静的男孩,短发,年轻。他穿一件象牙白色的棉麻衬衫,胸前挂着条搭配了原色植鞣革的铁灰色帆布工作围裙,脖子上搭着条软尺,面前支着一副固定木架,他正对着上面撑开的一块皮革轻轻敲打。

男孩缓缓抬起眼,阳光洋洋洒洒地照进来,将他的轮廓映衬得无比深邃,五官精致到近乎无可挑剔,英挺的眉宇,倨傲的下颚,棱角分明,尤其是那双深邃迷人的丹凤眼跟黑曜石一般的瞳孔,尤其摄人心魂。

此时此刻他停下手,朝着这边浅浅观望,而苏兮的目光也正好打量着他。

男孩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目光,**、坦**、没有丝毫掩饰,平铺直叙。不,这可不是单纯的打量,而是审视、是评价、是定义!

这令他感到不适。“请问您有预约吗?”

“您好,我是——”苏兮靠近了一些,说着就要掏出名片。

“请问您有预约吗?”男孩淡淡重复道。

他的语调算不上亲切, 脸上也看不出一丝热情。苏兮像是被泼了一头冷水,未完成的动作停在半空,有些不知所措。

见她不说话,男孩垂下头继续忙碌起手中的活计。

场面陷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尴尬。

他是谁?凭什么以这种态度跟我说话?

她站在原地,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她决定上前问问清楚的时候,一个愉快的声音自背后赶来救场——“老板,封边液取回来了缪诚正在往仓库搬。”

他是老板?苏兮一愣。想不到跟自己的预设出入挺大。

男孩轻哼一声却依旧不肯抬头,浅声吩咐:“有客人,你招呼一下。”

女孩立刻走向苏兮,将手指移至唇边做出禁声的手势。她的动作干脆熟练,很显然,这种局面并非偶发。

在女孩的引领下,苏兮来到咖啡间。待门缝闭严,女孩这才伸出右手以示友好:“您好,我叫江妙菱,是这里的学徒。刚刚实在抱歉,我们老板工作的时候要求专注严禁任何人打扰。”

苏兮跟着伸出手,轻轻一握,表示理解。她跟着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她大约一米六的样子,穿过膝亚麻长裙,脚踩一双保养良好的birkenstock。萝莉外形,肤色白皙,巴掌大的圆脸使她看上去善意满满无丝毫攻击性。她化淡淡的蜜桃妆,梳花苞头,挂于胸前的皮质小蘑菇看上去平添了几分俏皮。

她小小的身体里散发着不知何来的魅力,带着一股和年龄截然不同的东西,你看过那双眼睛就会明白,你能从她的瞳孔里看到一个小女孩的灵魂。

“您是第一次来吧?”女孩笑着问道。

苏兮点头,解释说自己前几天凑巧路过,特别喜欢橱窗里的皮具风格,所以今日专程来了解一下。

“这里的成品都是你们手工制作的吗?”说这话的同时她的目光打那只蘑菇项坠一扫而过。

女孩点头,”确切来讲,都是老板亲自完成的。”

苏兮站在木架前,将样品挨个儿打量了个遍。呈现于眼前的大多是植鞣革制品,有原色也有染色,除了包具,还有各式各样的小挂件跟红酒套之类的皮质生活用品。

不经意间的垂眼,架子最下层的一只中号托特引起了她的注意。

虽说被置于最不起眼的角落,可她一眼便看出那只包包的可贵之处。那是一块意大利buttero原色植鞣革,皮料虽不比日本枥木上乘,但性价比极高。包面显然经过了貂油的精心养护,在岁月的沉淀下由蛋白色转为均匀的黄褐色。它油脂丰富,手感细腻,肉面原厂就已进行了封蜡处理以至于整体十分光滑。

她小心翼翼地端起那只包,看向缝合处。斩齿宽度均匀豪无变形痕迹,边线采用法式马鞍针法。走线算不上老练,但一针一线扎实稳固,线拧结很紧,不显蜡,未散股,可以看出制作之人无论在选料还是在制作细节上都费尽了心思。

等苏兮绕回到吧台前,江妙菱已经将咖啡端上桌了。

苏兮喝了一口咖啡,问她,这里除了订做跟亲手体验,能不能否拿现货?妙龄解释说摆放在店里的都是样品,因为有指定款式喜好的客人毕竟占少数,别出心裁的也占少数。所以这些样品一来是供那些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款式手包的客人做以参考,二来是展示店家的工艺跟风格。但如果客人急需,也不是完全不能提现货。

苏兮目光一亮,指向那只植鞣托特,“那一只,卖吗?”

“最下面那只吗?”女孩面露为难之色,“那个不卖。”

“不是刚才说可以吗?”苏兮亮起的目光瞬间熄灭。

“那只比较特殊,以前也有客人问起过,软磨硬泡好久可老板最终都没点头。”

“为什么?”她蹙眉。

“具体原因我不太清楚。”

“能预定一模一样的吗?”苏兮不肯作罢。

“除了那只,其他的都可以。”

苏兮感到遗憾,撇撇嘴。女孩似乎看出了她的不悦,补充道:“不过如果您有兴趣在我们这里做皮艺体验,您也很快能够做出八九不离十的作品。”说着她就从吧台上摸过一台ipad,轻车熟路点开菜单。

“您看,我们工作室主要提供手工皮具相关的服务。大致分为三个区块:1.私人订制。 2.兴趣体验课程。 3.高档皮具的修复。那您今天是想从哪方面开始了解?”

苏兮一转念摸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胃,不好意思地指了指手表。“今天恐怕来不及了,我还约了朋友。本来只是想进来了解情况,你看我改日再来行吗?”

“当然可以!”江妙菱愉快地说着。“那您要先填一下会员表格吗?留下个人信息,以后预约可以先给您安排。”她冲苏兮挤了挤眼睛。

苏兮接过纸笔留下自己的姓名、邮箱跟电话。她一边哗哗写着,一边以那种闲聊的口吻问道:“你们店所使用的皮料,一般是在网上购入还是有固定的供货渠道?”

“都有。不过……”江妙菱顿了顿。

苏兮不由停笔,侧目。

“不过我们老板对高端皮料的要求极高,据说越是高端的皮料水越深,可能以前也被人坑过几回,所以通常是找很信任的人合作。”

苏兮迟疑片刻,接着话锋一转。

“对了,方便问你们老板叫什么吗?”

“季霖郁!季节的季,雨林的霖,忧郁的郁!是不是很好听?”

3.

一路上,苏兮回忆着那个叫季霖郁的男孩。

该如何形容对他的第一印象呢?丰沛,沉稳而沉默,眉目之间多少带着些与生俱来的悲观主义色彩。他有着一张麦克尤恩或加缪那样明暗高度饱和的脸,那种适合拍摄黑白照片的、可以作为海报或封面的,如同仙人掌一般不动声色坐落在世间荒漠且能够与之对峙的脸。

多么奇妙的感觉!特别是当自己与他隔桌对视的时候,好像很早以前就跟他见过。

很早之前吗?可究竟是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