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1.

如缪诚所料,没多久,江妙菱果然捅出了大篓子。

培训过程中出了差错,导致一批定制款纪念品报废。三大培训方对江妙菱的手艺产生严重质疑。这事儿本来只因妙菱学术不精而起,可也不知是哪方煽风点火,“鼎盛昌”被迫卷入其中。

季霖郁恐怕是最后一个得知消息的人。

周二大早他照常来到工作室,缪诚埋着脑袋不吱声,妙菱也难得早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季霖郁本来没当回事儿,按照计划缝制一只手包。直到一个小时以后,“万邦”法务部的负责人将一纸“赔偿协议”跟一纸“原始合同”并排置于桌面。

季霖郁一开始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顶着一脸矇昧将条款一例一例看过,一直看到最后一页签名处的公章,当头一道晴空霹雳。

这事儿江妙菱提前就知道了。她也曾试图挽回,跑到万邦面见沈山南。

“沈大哥,当初是我孤注一掷做培训求您别把我们老板卷进来,合同上怎么写我就怎么做,至于赔付款,我都自己承担。”

沈山南听罢,立马套上一脸慈悲,口吻流露出些许无可奈何来。

他说:“妙菱啊,你是匠心手造的员工,按照行规来说员工犯了错公司本身难逃其咎。要说我跟季霖郁的父母也是感情深厚的,如果这事儿一开始捂得好也还好办,可谁知道消息走漏这么快,现在外面已经炸开了锅,媒体争相报道,我就是想保护他匠心手造都保不住了。”

……

好不容易熬过艰难的一天,打烊以后,季霖郁坐在地板上,身陷人生中最无助的时刻。然而就在此时此刻,当他需要找人倾诉,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苏兮。可他很快便强迫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将手机通讯录翻了一遍又遍,一忍再忍,却终究没忍住。

苏兮接到电话的时候,正面对着电脑处理邮件。

“现在有时间吗?能不能见面聊几句?”他的声音难得的低沉,这令苏兮不由停下了手头的动作。

苏兮一早就得知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虽然手头业务成堆,但她也并未拒绝掉。

“行,我这会儿正好闲着。哪儿见?”

“就来工作室吧。”

挂了电话,苏兮插上耳机,一边化妆更衣一边将跟欧洲那边聊着工作。

大约二十分钟的功夫。工作室走廊深处,一个人影陡然一现。

“来了?没想到你还挺快的。”季霖郁轻轻说着,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他以为是苏兮,怎料一抬头才发现是江妙菱。

季霖郁目光一怔,接着撇过头。“你来做什么?”

“老板——”

“白天我讲得已经够清楚了。”

“老板,我是诚心道歉的。”

“道什么歉?有什么用?你当初背着我自作主张盗取公章的时候就应该想到后果了。”

“老板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原本是出于好意为咱们店着想,但是我大脑没跟上。”

“江妙菱,我实在是想不通,好端端的一件事你为什么事先不跟我商量?”

妙菱不得已,一五一十讲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沈大哥本来邀请的是你,可我知道你绝对不会同意但又不想失去这个机会,于是告诉他我可以代替。”

“你胆子也太大了。你想过这么做的结果吗?偷盗,换做别的老板你是会被送进监狱的!”

江妙菱照实摇头:“我真的没想到。我以为就是教授技艺,把你教给我的转教给大家就行,这并不难,哪那么容易出错?可是——”

“可是这事儿偏偏发生了!还牵扯到了我们匠心手造!江妙菱,这世界上你不拿手的事情很多,难道都要一一尝试吗?”

“老板我错了,真的不会再有下一次了,请你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季霖郁将目光抛向地面,半眯着眼睛,沉沉说道:“不。是我的错。我不会管理员工;是我的错,我招人的时候就没擦亮双眼。“

“老板——”

“要不你回去吧,从明天起先休息一段时间。这个月的薪水会照常打到账上。”

妙菱听闻,瞬间反应过来了:“我不要薪水,只是,您能不能别赶我走。”

“江妙菱,薪水是你劳动所得,你没理由拒绝。但你犯了错,就必须承担起责任。没有告你偷窃,我已经非常宽容了。你现在还有退路不是吗?手握匠心手造的技术,顶着鼎盛昌学徒的头衔,去沈山南那儿谋个高位应该不成问题。”

季霖郁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江妙菱嘴唇一抿眼泪“唰唰”往下掉。她紧接着快步走上前,用那种小孩子祈求大人原谅的口吻说道:“我不去万邦!我哪儿也不去!我要留在这里,必须留下!赔款我来付,让我留下弥补过错好不好。”

“留下?除非你给我一个绝对正当的理由!”

江妙菱屏住呼吸,嘴唇微微颤抖着。良久,好不容易挤出一句:“因为我喜欢你!季霖郁,我真的喜欢你很久了。你以为我在匠心手造工作是为了谋求生路,是为了磨砺自己?不!我是为了你!因为我喜欢你!季霖郁,我喜欢你!”

季霖郁根本没料到妙菱会来这么一招。他倏地红了脸,嗓音跟着低了八度。

“在说什么傻话!”

“季霖郁我喜欢你!不是徒弟对师傅的喜欢!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你可以把我的人赶出工作室,但你不能把我的心赶走。” 她说着,蹲下身,伸开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季霖郁身体一僵,试图摘掉她的手臂,可如何用力都于事无补。他头一次发现,这个平日里推开一扇弹簧门都要咬咬牙的女孩竟然有如此大的力气。他只好定住不动,厉声命令着,“江妙菱,你赶紧放开!你别这样,没有用!”

苏兮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撞见如此“感人肺腑”的场景。她错愕不已,双脚踩下了急刹车。稍作沉淀,她转过身意图回避,然而就在扭头的瞬间,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苏兮。”他轻唤。

江妙菱闻声,眼泪戛然而止,她抬起埋在季霖郁后颈的脑袋,目光平移向走廊。

刚才看清来者,季霖郁那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先回去。我约了苏兮谈点事。”

“……”妙菱纹丝不动。

“妙菱,你先回去吧。眼下这种情况你们都需要冷静。给彼此一些时间,也让你老板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苏兮一句话说完,季霖郁轻轻将她推开。

江妙菱站起身,目光在苏兮跟季霖郁之间徘徊,半晌,她屏住一汪泪走向门廊。擦肩而过的时候有意停了下来,凑在苏兮的耳鬓说了些什么。

苏兮没听清,但……似乎是句难听话。

待目送江妙菱消失于走廊尽头,苏兮这才将收回的目光重新投向季霖郁的脸。季霖郁似乎感到尴尬,低着头闷声解释道:“苏兮,你别乱想。”

苏兮明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心头莫名一甜,却故意问:“什么?”

“你别误会,刚才……其实没什么……她是来道歉的。”

苏兮微微颔首表示理解,似乎有意将话题岔开。“培训的事,我听山南哥说了。”

“哦?”季霖郁冷眼笑道,“他动作道还挺快。”

“其实人生难关很多,你必须挺住。追求事业的道路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孤独与艰险并存,而且这种局面并非一时而很可能是一辈子,所以你必须咬牙往下走。”

“你就想跟我说这个?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一丝失望爬上眼角。

“我是想帮你解决问题。”

“是吗。”他苦笑,重新在地板上坐下,“是啊,解决问题。赔偿金就够我消受的了。”

苏兮想了一下,问:“你考虑过万邦吗?接受他们的支援,跟他们交换条件。”

季霖郁猛地仰起脸:“支援?他们只会假借支援的名义把我鼎盛昌吃干抹净。”

苏兮叹了一口气,在他身边坐下。季霖郁见状,立即将一只靠垫递给她。

“不知道你是否听过仓廪实而知荣辱这句话。其实你心里比我清楚,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什么情怀什么匠心无异为满纸空言!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出面去跟万邦谈,帮你争取权益最大化,起码保证你在得到援助的同时家族招牌又不受到任何损害。”说到这儿,她放缓了语气,目光直至季霖郁的双眸,然后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愿意相信我吗?”

季霖郁不回答,目光重重落向地面。良久,反问:“苏兮,你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吗?”

“什么?”她侧耳,静候下文。

“你知道这个包具品牌吗?”季霖郁说着,起身走到工作台顶头的柜子里拿出一只貌似古董的包具。

“the bridge的经典款医生包。我当然知道,产自佛罗伦萨的老牌,在欧洲很受医生、律师跟工程师这类人群的青睐。”

季霖郁将包递给她:“那你现在看看它的内袋处。”

苏兮小心翼翼地开包,立马领会其意。她指着内袋上的商标,问道:“你是说——这个pelletteria的标?”

季霖郁点点头。“早期的the bridge皮具有相当多的款式取得了Pelletteria,也就是意大利皮匠协会的认证,代表这些皮具达到了教学样品的品质。而只有通过该协会的标准审查才能将Pelletteria的认章烙印在皮件上。可后期,随着the bridge品牌经营的商业化,出品的皮具经皮匠协会的审查整体未达到教学样品的品质,专用字Pelletteria便不再允许使用。”

“所以你是说,现在如果能够找到全新的Pelletteria认证的the bridge皮具还是很有收藏价值的。”

“你说得没错。但我想要表达的是,基本上所有从纯手工制造发展起来的皮具品牌,伴随着投资的引入、规模的扩大以及品牌的商业化,由此带来经营理念的变化,产品的质量都会有新不如旧的现象。the bridge也不例外,即便皮具的整体品质还是保持非常高的水准,但出于控制成本的需求,像金属配件、缝线等等确实有新不如旧之感。加上后来应市场需求推出的低端产品及青春品牌,质量肯定无法同Pelletteria认证的相比。”

“看来你还是对品牌商业化心存戒备。”苏兮泄了一口气。

“这是事实,也是发展的必然趋势。”

“我能理解。所以我才想要帮助你。”

她这么一说,季霖郁突然住口,接着速速朝她逼近:“为什么?”

他的突然发问令苏兮感到不安。

“因为,我们是熟人。”

“你对所有的熟人都这么用心良苦吗?”

苏兮抿嘴。“我们是朋友。”

“就朋友这么简单?”

“还有,因为我欣赏你的才华,敬佩你的匠心。”

“世界上有匠心跟才华的人很多。”

“可是我偏偏就遇见了你呀。”

他这是在怀疑我的居心吗?苏兮想要辩驳,扭头瞬间却正正撞向季霖郁的脸,目光相接之间,他的神色突然变得微妙,有些含情脉脉,似乎不言自明、心照不宣。

“我也是。”一丝浅笑划过嘴角。

他也是?是什么?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眼看着季霖郁越靠越近,咫尺之间的轮廓变得模糊。苏兮的目光开始失焦,心底豢养的小鹿眼看就要破笼而出。然而骤然间,一具久违的幻影自脑海一闪而过,将眼前的好氛围打了个稀碎。

苏兮猛地起立。

季霖郁一愣,紧跟抽回了身子。

他仰头,莫名其妙地盯着她看。她自然感到有些窘,便借口道:“这件事我只是提议,你自己权衡利弊。如果你考虑清楚了就告诉我,不用你出面,我帮你谈条件。不过就目前看来,万邦无疑为解决你燃眉之急的最佳对象。”

季霖郁没立即表态,沉默着收回视线,但目光深处潜藏着仿佛背靠悬崖绝壁般孤注一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