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1.
在媒体的大肆渲染下,造假事件将“匠心手造”推上了风口浪尖。季家名誉扫地,季霖郁个人在皮圈内的口碑也是一落千丈。
苏兮趁势跟他签定了供货协议,并替他向万邦发出求助,这似乎正中沈山南的下怀,他稍作姿态便立刻伸出了援手。
明明是被迫,可这种生死关头季霖郁又不得不接受。
事实上伸出援手的并非只“万邦”一方。与此同时,正处在转型期的“江临皮造”也向“匠心手造”发出合作请求,愿意帮其脱离困境。然而季霖郁迟疑不定,理由很多,一来是不清楚江秉诚的动机,二来是江妙菱的作为的确令他望而却步。可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他只相信苏兮。
话说苏兮的确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万邦列出的条款没有竟没有任何非分之处。先供货一次,算是对彼此的检验,如若合作顺利,那么接下来便可商谈长期合作的可能。
季霖郁面对万邦的“仁慈”半信半疑。可一旦想到苏兮,他便立马安下心来。
他们都将此机会看作转机,两个月过后,季霖郁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在时限内完成了首批订单。
然而事情的进展并不如他们预想的那般顺利。通过一道道检验,末了,质检部门发来反馈,显示这批货中出现了近一半质检不合格的产品。
苏兮前脚接到消息后脚跟季霖郁赶到现场申请开箱检验。
“会不会是在检验标准上比较模糊,你没把握好?”
季霖郁断然摇头,唇角紧抿,拿起一件不合格产品里里外外地查看。
“走线方式不对,封边手法上也有出入。”他说着,指腹在皮面上寸寸滑过,接着将包盖翻开,观察其背面,动作猛地一顿。
“苏兮,把我包里的测厚仪给我。”
苏兮立马照做。
良久,季霖郁缓缓站起身,像是完成了一场仪式。他回过头,试图看向苏兮可目光却有些失焦。“这根本不是什么检验标准的问题,这些产品根本不是出自我手。”
“怎么会?你确定吗?”
“我们家有自持的一套走线法则,机器根本做不到,这也就是无法量产的原因。封边粗燥,涂抹不均。最后是这皮料,你看看数表显示。”
苏兮半信半疑地凑上前,只一眼,面露差异:“这根本不是我提供的那批霍尔闻。”
“很显然,这些皮具被人调包了。”
正可谓祸不单行。这事儿无疑为雪上加霜。产品出自“匠心手造”,父辈留下的合作商也纷纷提出解约,巨额赔偿更是令“匠心手造”面临关门的局面。
季霖郁推掉手头的订单,沉淀了整整两天,第三天早上如梦初醒,似乎突然明白了苏兮的“良苦用心”,更是看清了沈山南的“步步为营”。
季霖郁坚信这是沈山南从中作梗,更认定了苏兮是帮凶。而他,多可笑,竟然眼看着自己一步步陷入了她亲手编织的牢笼。
“你真的觉得掉包这事儿跟万邦无关?”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季霖郁正面对着茫茫夜色发呆。
苏兮放下手头正在规整的资料,反问:“你这是在怀疑沈山南吗?我说了这是误会!这其中一定有更大的阴谋!这么愚蠢的招式根本不是沈山南的行事风格!”
“风格?你倒是很清楚。你就这么相信他?你极力替他辩解,不了解的人会以为你们是一伙儿的。”说着,他侧目,“我实话告诉你,我甚至怀疑过,培训那件事就是你们一手策划的!”
他一天之内三番五次的质疑彻底激怒了苏兮。她有些燥,表情复杂。“如果你觉得从一开始就有问题,你应该去问江妙菱!何必在这里狗咬吕洞宾!”
“那件事?我以为是你怂恿她这么做的。”他不否认,暗言嘲讽道。
“你什么意思?”他的凭空指责令苏兮感到错愕。
“江妙菱有多单纯我比你清楚。苏兮我劝你别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将肮脏的双手伸向她!”
“我肮脏?她捅了篓子你却要我背锅?”
“这难道不是你跟沈山南联合上演的一出苦肉计吗?如果不是你们,她江妙菱敢这么做吗?你好好照照镜子,她江妙菱有你苏兮心机深吗?她江妙菱有你苏兮手腕硬吗?请你不要忘了,她就是一傻兮兮的白富美,想得到什么轻而易举!根本用不着不择手段!”
“轻而易举?那你的心呢?难道她能够轻而易举得到你的心吗?也不用不择手段吗?”
季霖郁神色一紧,反驳道:“你不用绕开话题!怪不得上次宴会江秉诚说你们是一伙儿,我以为他随口玩笑,原来是在暗示我!你当初为了跟我合作就利用妙菱,现在沈山南也利用她。怎么着,看她好欺负吗?”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苏兮一直忍着,可眼睛还是红了。
“很遗憾,我没有证据。但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这都是唯一的解释。我看得出沈山南在你心里有多重要,你实话告诉我苏兮,你们究竟是不是从培训那件事就计划好了?接近我,说服我,我不接招你们就给我设套儿,然后以各种不堪入目的手段收购我鼎盛昌?无法达成目的就想方设法搞垮它?”
“我没有!这对我有什么好处?”苏兮撇过头,她为自己的脆弱感到难堪。
“你可以在他面前邀功啊,还能证明人生价值。你固执自大,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强调自身的存在感!这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答案。我以为是橄榄枝,搞了半天是个诱饵。”说到这儿,季霖郁的眼眶跟着红了。他的声音陷入从未有过的低沉,面对眼前这个女人,他失望透顶。然后,他慢慢转过身来,说:“可是你,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上钩吗?因为我相信你。我相信了你,可你却辜负了我。我那么信任你,你为什么要害我?你害死我了!”
苏兮听闻,喉头一哽。“我可以解释。”
“请你以后都不要出现在我的眼前。”
“你让我解释。”
“我不想听你编出来的那一套!你最好什么都别说。”
“你让我把话说完好吗?”
“苏兮,别让我恨你。”他咬牙切齿,似乎在压抑着一触即发的情绪。
“季霖郁——”苏兮音调一转,变成了哀求。
她觉得很委屈,比天还大的委屈。眼泪簌簌往下落。什么自尊什么高傲都是空虚来风,现在的她就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摇尾乞怜地等待他的一句应允。
强烈的羞耻拽着她往外走,可她偏偏站在原地。如果现在转身,是不是连最后的机会都没了?如果现在走了,是不是实锤了自己的罪状?
“你不走,我走。”
他冷着脸,瞳孔中充斥着漠然,连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懒得给出。他的眼神陌生极了,仿佛她是路人甲,而他也只是个路人乙,擦肩而过,便连头都懒得回了。
2.
苏兮只觉得浑身酸痛无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一回到家她便窝进沙发,万分委屈,却掉不下一颗泪来。
多讽刺啊!她所面临的种种就像是一部毫无逻辑可言的肥皂剧!可仔细想想,季霖郁的所思所讲又何尝不是事实?
江妙菱分明就是那种教养良好、背景优渥、人设讨喜的女孩子。她不谙世事,天真到让人忍不住想要守护。她向来分不清英尺跟公尺的区别,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十指的尺寸,知道礼帽究竟戴54号还是54.5号 ,知道不同款式的小黑裙究竟该搭配何种长度的项链……
她是被上帝弯腰捡起的那颗糖豆,是生来便自带光环的女孩。生活的繁琐与她无关,人世间的险恶更是饶道而行。
可自己呢?苏兮不禁苦笑。稍作争取,便被他说成不择手段。
坐得久了,苏兮觉得腰板儿酸痛。她活动了脖子,伸长胳膊从包里摸手机,一不小心却带出了一只眉笔。
她看着它,莫名的自卑又来了。
记得刚认识江妙菱那会儿,某天她去店里取一只预定的手袋。在咖啡间等候的时候妙菱凑过来,她说苏兮姐你口红的颜色看起来好温柔,是什么牌子能推荐给我吗?苏兮回答说,是雅诗兰黛的420,说着便伸手去包里掏。
她那天背着一只lv的never full,内袋宽阔,她摸了老半天都没摸到出口红,只好将零碎一件一件往外掏——纪梵希的粉饼、dior的眼影盒、amarni的小胖丁,la mer护手霜……重复性的动作令她感到倦怠,掏着掏着,一只眉笔被放上了桌面。苏兮眼神一紧,跟着伸手握住。
可她的动作再快,却也没能顺利逃过妙菱的火眼金睛。
苏兮将眉笔迅速揣回到包里,没等对方开口问便含含糊糊地解释说,那是她临时买的,最近太忙,旧的用完了还没来得及去专柜取货。妙菱立马笑着替她解围。说“名创优品”的也不错,她也有一、两只平价的替代货以备不时之需。苏兮面儿上有些挂不住了,将唇膏塞进她掌中。然后笑着催促道,“你快试试吧妙菱,我用过两次,合适的话你就先拿去,我家里有存货。”
……
如果说焦虑遗传了父亲,那么触底反弹的虚荣心,应该是母亲所导致的。
苏兮的母亲是小学老师,家中姐弟六人,被姥姥辛苦拉扯大,成长环境并不富裕。苏兮上小学的时候他们还没搬家,母亲的工作单位离住家单程两个小时
于是在将近五年的时间里,母亲每早五点半起床赶班车,晚上八点到家。夏天有冷气的公交两元,无冷气的一元,母亲总为了省那一块钱在闷热的人群中挤上两个小时。苏兮印象中的母亲,买一根葱一颗蒜都万般小心,虽然她从小什么都不缺,衣服鞋子都是爸爸从北京、上海出差带回的Disney,但母亲的节俭令她产生了“我家没钱”的意识,自此埋下了自卑的种子。
长大以后,她读了一些心理学的书,终于知道人们管这种心理叫做“原生自卑”。
以至于大学以后苏兮变得格外爱美,学化妆,注重服装搭配,刻意提高审美。工作后更是补偿心理作祟。她不回避与生俱来的虚荣心,总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包装自己,起码要看上去轻松体面,活得风生水起。
特别是在进入职场以后,她更是发现了一则血淋淋的真理——人,真的会瞧不起人。并且当你融入这社会越深,接触的社会阶层越高,就越会发现:人类这个物种真的会从面貌、衣着、外在,对他人进行初步判断,先入为主的观念向来不可避免。
欧洲社会,阶级固化,尤其如此。
品德再高尚的人也会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别人,你偶尔觉得他们善良宽容,他们不过是用良好的修养盖过了轻蔑的目光跟鄙夷的神态。
3.
想到这儿,苏兮觉得丧气。她将包包扔回到地板上,栽进沙发,开始了一番长达一个多小时的痛定思痛。
她的心告诉她,这事儿还有挽回余地,千万不能就此回避,面对他解决它才是证明自己、解开误会的唯一途径。
人们常说解决问题的办法总要比问题本身多。苏兮费尽思量,最终决定借客户之手。她用三天的时间联系了所有信誉良好的高级皮匠,花1.5倍的价格请求他们帮忙赶工,当然,代价不仅仅如此,并且在未来的供货价格上要有所退让。
数日后,苏兮拿着一套亲手整合好的解决方案主动登门,怎料途中却下起了倾盆大雨。
为避免过分尴尬的局面,她提前一晚就预演好了各种合适的开场白,温情的,肃穆的,感人肺腑的,郑重其事的……
可当她抵达工作室,穿过那道窄窄的门廊,眼前的一幕将她的所有预设击了个粉碎——
已经过了打烊的点儿,屋内没开大灯,唯有角落里的一盏落地台灯散发出微弱的光。季霖郁照常坐在工作台前,江妙菱从背后圈住他的脖子。他不动声色,也丝毫没有刻意躲闪的意思,任由她的发梢轻轻蹭着他的脸。
一开始,苏兮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环节。冲动之下就要转身走开,双腿却像是被死死焊在了地板上。
她本无意偷听,可江妙菱的话一字一句生生闯入耳畔。
“季霖郁,你需要我。而我真的情愿助你一臂之力,江家诚意十足,我的用心你更是清楚。季霖郁,我不求你对我有所改观甚至获取好感,我仅仅是想要将功补过。”
在某个突如其来的瞬间,苏兮的大脑空白一片,可意识却沉重到如同灌了铅块。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支撑不住了,伸手摸到侧面的墙壁作为支撑。怎料刚才靠上墙面,她的影子便被落地灯准确无误投射到了季霖郁斜对面的墙壁上。
那影子潮湿、卑微、灰头土脸、犹如一具浮尸,毫无形象可言。
下一秒,他们不约而同撇过头来。苏兮顿时感到羞耻极了。
可她坚持着,等待着,她以为季霖郁会同往常一样婉言拒绝,然而等到的却是一句——“好的妙菱,给我时间,我愿意考虑。”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没有一丝声线颤抖,他死死盯住苏兮,像是盯着一个仇人。
他究竟是怎么了? 苏兮看着那张冷酷如冰的面庞。
正是这张不动声色的脸庞,曾经是何等的温柔,何等的温情,可是现在,就在她的面前,他注视着她,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南北两极。
苏兮不想去猜测那个表情的含义,对于他前后巨大的反差,她看不懂。 她的心突然一阵冰凉,透彻心肺的冰凉!
4.
从工作室出来,直走,右拐。苏兮顶着一脸茫然地穿过两条街,在丁字路口,突然原地停了下来。
绿灯亮起,她的大脑被四面而来的信息塞满。这无疑为一种折磨,用力挣脱却发现根本无法挣脱。
冥冥之中,眼前浮现出沈山南棱角分明的脸:“相信我苏兮,这并非我的主意。但我一定会查实清楚。”
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真的是万邦吗?还是沈山南?可他明明是想要跟季霖郁达成合作的,却又为何在如此重要关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江秉诚那句笑意盈盈的暗语究竟是何意图?
苏兮想不通,可她清楚地知道,越是肮脏的人心,越是表面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