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1.

那是一条自菜场中央开辟出的水泥道路,不算宽阔,四周围着嘈杂的讨价还价的市民。刚上完钢琴课的苏兮从音乐学院教职员工小区走出来,她背着只环保袋,厚厚的一叠五线谱若隐若现。

似乎是汇课不过关的缘故,母亲快步走在前面,苏兮小心翼翼地跟在她高大的影子里。母亲不断回过身斥责,后来她干脆停下脚步当众呵斥,照着苏兮的脸就是一巴掌。顿时,好奇的目光自四面八方投来,苏兮不停抹着泪,羞耻到不敢抬头……

早上六点四十分,她从哭泣中醒来,脸上没有火辣辣的痛感,却发现枕巾被泪水打湿了一片。

闹钟还没响,苏兮侧卧在**用力回忆着刚才的那场梦境。可那些影像迅速褪色,轮廓愈发模糊不清。

在苏兮心里,妈妈无疑为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却偏偏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她严厉而强势,将大部分的和善与宽容给了学生,将人设的b面——那些对生活的抱怨以及对工作的不满,统统留给了家庭。

母亲总是给家长们强调“爱的感化跟教育”,回归家庭却施行起那套“不打不成气”的“优良传统”。正是这传统,至使苏兮到了高三毕业那年还在饱受着“耳光之痛”。

然而与那些“慈父严母”型家庭不太一样的是,苏兮的父亲是一个更为强势的人。他焦虑,好面子,前半生吃尽了自尊心的苦头。

苏兮清楚地记得八年之前,她经过三轮筛选以亚洲区第一名的成绩顺利通过捷克国立大学自主招生后的那个暑假,父亲到机场送她回欧洲。眼看着就要进入安检了,他们之间却发生了点不愉快。起因大概是父亲问苏兮大学毕业后要找什么样工作,苏兮没当回事儿,一边翻来覆去地玩儿着护照,一边漫不经心地答着“不知道”。后来也不知怎么了,父亲突然间就火冒三丈起来了。

父亲在苏兮的心中始终是个忧心忡忡的形象,时刻处于对未来的惶恐之中。而每当他那些自我预设的问题找不到答案、内心的焦虑找不到出口的时候,他便会本能地以逼问的方式将自身焦虑转嫁给他人。

遥想那日机场,父亲一遍又一遍地问她未来究竟要走哪条路。苏兮本科都没开始读哪里又看得清未来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父亲说的话她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心底里一遍又一遍地自问着:据毕业还有遥遥三、五年,离别之际,爸爸为何这样逼我?

……

闹钟响到第三声,苏兮从千思万绪中醒过来。电子日历提示,今天是国际皮具展会的第一天。

2.

苏兮并未成功租到独立展位,而是跟一家德国皮革商分摊在西南角。这个位置绝不是最优展位,既不开阔也不抢眼,唯一优势就在于:它紧挨通往贵宾室的必经之路。

苏兮将电子设备调配好,待展的产品分类排列整齐。待一切准备妥当,她举头四望,恰巧撞上款款走来的沈山南。苏兮感到有些意外,她以为这种场合“万邦”会派某部门经理前来。

然而沈山南并非独自一人,他的身侧伴随着一位外国友人。那人身着量身定制的英式西装,脚踩牛津鞋,梳复古背头,一对万宝龙银制袖口透露出其不凡的气度。

苏兮用余光一番打量,可看着看着,忽感那侧脸似曾相识。

究竟在哪里见过呢?她努力回忆着。

对了,他不就是老东家的亚太区负责人吗?苏兮不确定,毕竟只在一次新品发布活动上见到过一次,她立刻打开手机查看公司网页——

果然。

苏兮神经一紧,下意识将自己回国后的所作所为捋了一遍——进驻境外市场,唤醒隐形客户,开发新客户端。虽说没有一条违约,可她却依旧莫名奇妙地胆怯。

眼看着他俩有说有笑地走过来,苏兮赶紧埋下头假装整理宣传资料。所幸他们并未驻足,擦身而过的时候,沈山南突然靠近一大步,背过手,照着苏兮的手掌轻轻一握,又猛地松开。

苏兮抬头,正好撞见他嘴角一缕坏坏的笑。

她并未回应,而是迅速弹开慌乱的目光假装左顾右盼。再抬头,沈山南已经引领他走到了贵宾室的门口。

沈山南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自己,却并未携友上前引荐,这似乎不符合他的行事风格。苏兮回忆起他方才的那个眼神,那两束暗光之下究竟蕴藏着什么呢 ?抚慰、看穿一切,我懂你,以及猜中恋人心思的那种自得。

可让苏兮感到惊讶地并不只是这些。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问号自脑内生成,越胀越大,直至凭空爆破——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如果他们在自己辞职之前就已相识,那么关于那笔迟到72小时的款项……

眼前似乎被蒙上了一层浓雾,明明直觉有路,却偏偏不知该从何处下脚。这几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

正琢磨着,一个久违的声音自脑后传来。

“好久不见。”

苏兮思绪一乱,下意识礼貌回敬,可当她举头看清对方的脸,像是被冲击波击中,大脑瞬间怠工。

钟韶年!!!

那个发誓给她一生呵护却在中途离席的前男友。此时此刻,他从天而降,带着一脸亲和的笑原模原样出现在自己面前。

苏兮动动嘴。想说的东西太多,千头万绪一时之间竟生生哽在了喉头——

“你……回来了?”

他点头,掏出一张名片双手奉上。苏兮迅速浏览,眉心耸起一座小山:“萌兽派时尚皮具运营总监?”

钟韶年正欲说明,侧影中,一个女人迅速靠近。没等苏兮看个明白她便伸手挽过钟韶年的手臂。

女人看上去三十出头,比钟韶年大上那么三、四岁。赶在女人开口前,钟韶年连忙介绍道:“这位是苏兮,我上学时候的……朋友。”

苏兮喉头一哽。可没等她一颗心落入谷底,他接着补刀道,“这是黄莺,我女朋友。”

“是未婚妻。”女人抢着说明,随之伸出右手,“您好苏总。久闻大名。”

苏兮动了动僵硬的唇齿,跟着伸出手,“黄总,幸会。”与此同时,心底里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她知道,那是仅存的美好想象幻灭的声音……

3.

所幸展会结束的第二周就有合作方主动联系苏兮。而令她倍感吃惊的是,对方竟是钟韶年的未婚妻,黄莺。

苏兮在导航的指引下一路向东开,三十多分钟后,来到“萌兽派”门口。那是艺术区里一栋三层独立建筑,四面落地玻璃环窗,衬得窗内北欧风装潢显得格外敞亮。

苏兮推开玻璃弹簧门,黄莺已经坐在长桌前等候了。长达五米的原木桌面上摆放着各类样品包具,看那阵势,她似乎早已做足了迎客的准备。

她彬彬有礼地请苏兮坐下,助理随之将茶水奉上。

省去虚情假意的寒暄,黄莺直言不讳道:“苏总,展会那天有幸相逢,后来该交代的韶年他也都跟我说了。我知道您跟他之前有过一段,但这无伤大雅。说实话,我很欣赏你处理感情的风格,目标明确步子扎实,不瞻前顾后不拖泥带水。”

苏兮听闻,正从包里掏文件的手悬在半空。“所以,您今天找我来是为私事?”她问道。

黄莺摇摇头,“您误会了苏总。我是想跟您谈合作的。”

“是看在钟……您未婚夫的面子上?”

黄莺挑眉,抛过一个干练的笑:“商场合作,知根知底是好事儿,省去不必要的揣测跟试探。但绝不仅仅如此,我司把你们公司的资料跟数据做了全面分析,经各方商议,最终一致认为贵公司无疑为不错的合作对象。”

她说着,摊开手头的文件,“您看,我们现在可以开始谈正事了吗?”

在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里,苏兮照实回答了黄莺所提出的关于货源、供货渠道、结款方式、合作途径等一系列问题。而她所提出的疑问也都一一得到了解答。

初次商谈比想象中顺利。临走了,黄莺突然将苏兮叫住。“对了苏总,有件事儿我想提前跟您说。”

“您请讲。”苏兮停下动作,作细心聆听状。

“我要跟韶年结婚了。”

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所幸泼得苏兮茅塞顿开。

事实上从进入这间办公室的一刻开始,她就一直在思考黄莺为何偏要跟自己合作这个问题。难道是前任与现任之间的世纪大矛盾在自己身上得到了和解?她笑自己异想天开。

而就在此刻,苏兮突然明白了对方口中那句“不光如此”之外的东西。黄莺是想要试探钟韶年吧,作为婚前的最后一道忠诚的考验。

想到这儿,她不禁莞尔。

“恭喜您!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之处请您随时开口。”她说着,奉上一个明朗的笑,大步朝门外走去。

4.

眼看着窗外天光渐明。

苏兮历经一夜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做出决定。她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拨过去,跟钟韶年约在一间敞亮的咖啡店。

刚一坐下,服务员前来点单。没等她开口,钟韶年爽朗地抢言道:“给她一杯拿铁,牛奶换豆奶,少奶多咖啡。给我英式早餐茶,加蜂蜜跟柠檬汁。”

就是这个瞬间,苏兮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跟着掉下来。

在过去的这些年里,除了黎露,应该没谁比这个男人更了解她的喜好了吧。不说远的,就三年之前,她哪里想过自己会有今天?眼前骤然浮现出一个词汇——“爱破友亡”。

苏兮赶紧低眉,把所有不该泛起的情绪通通咽回去,然后抬头,抛给他一个再礼貌不过的笑。

“黄莺找我谈合作项目了。”她的声调显得僵硬。

钟韶年一愣,尴尬地笑笑:“所以你是来感谢我吗?别这样,苏兮。”

“是的。谢谢钟总监。”她举了举手中的咖啡,“同时也是想要提醒你。除了工作,我们不该走得太近。”

听完这话,钟韶年僵住了。然后他似乎泄了一口气,用那种一如既往的绵柔的目光打量她,说:“苏兮,你能不能别这样?就算分手了不是朋友也算是个熟人,你一口一句官腔不觉得有些别扭吗?我都快不认识你了……”他说着,任目光一寸一寸落向地面。那目光尤为复杂,其中包含着些许无力回天,些许难以理解。

苏兮不再接茬,换了个舒适的坐姿小口小口地抿着咖啡。喝掉大半杯,她决定重新提起话头。

“黎露死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暗暗观察着钟韶年的表情。

“我知道。”他抬眼看她,怎料撞见那不解的眼神,又立刻解释,“我是说,朋友圈都传遍了。”

“是吗。”她淡淡一问,似敷衍。

“不过像她那种女孩…….”他打住。

“哪种?”苏兮的话音瞬间抬高八度,投去质疑的目光。

钟韶年没回答,话锋一转。“你知道么苏兮,咱俩之所以能走到今天这地步,黎露真的是功不可没!”

“你这话什么意思?”

“之前咱俩只是情感有问题,但真正让我下决心离开你的是对你人品的质疑。”

“人品?”苏兮眨眨眼,“我有点儿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俩因为利益的事情闹翻以后,黎露跟着跑来找我。丑话说尽,不堪入耳。说实话,这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决定跟你一刀两断。”

苏兮轻轻一笑。“所以在你心里,决裂在于他人的口舌,分手在于他人的挑拨?真就能这么轻易?”

她的反问令钟韶年有些无措。他轻咬嘴唇,像是在犹豫,少顷,小心翼翼地说道:“不仅仅如此。后来……后来我们之间开始了一段挺长的暧昧期。”

“你们?”苏兮发出一声惊呼,“你?跟黎露?”

“对!”

大脑瞬间短路,她觉得自己完完全全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中。

伴随着一阵短暂的沉默,她接着问道:“黎露怀孕的事你知道吗?”

钟韶年半晌不作声,冗长的沉默令苏兮有些透不过气。他静静看着她的侧脸,直到撞上她那万般质疑的目光,这才表现出极大的错愕。

“怎么,你认为……是我?”

她微怔,身子向后一靠,接着摆手道:“不不不,不是!我只是突然想到了就随口一问。”说着,迅速瞥过目光。

“苏兮,我有多了解你你忘了吗?我清楚地知道你撒谎时候所有的神态跟动作。”钟韶年叹了一口气,那口吻像是揭穿一个正在撒谎的小孩。

苏兮抿着嘴唇不再说话。

良久,钟韶年沉吟:“不。不是我。但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会对我产生这样的质疑。”

“就像我不敢相信你质疑我的人品。”苏兮回敬道,“这下也算是扯平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们之间陷入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尴尬。

一直到手机响起公事召唤,钟韶年率先告辞。可苏兮却并不想走,她朝吧台要了杯酒,算是致敬自己悲催的人生。

刚才小抿一口,一具身影在斜后方落定。想必是钟韶年落下了什么回来找。苏兮正要张口问,那影子径自绕到了对面。

“这么巧?”她一脸诧异。

“我也刚才见完朋友。”季霖郁坐下,目光直指门口的方向。“那个人——”

“前男友。”苏兮大口吞下一口酒,跟着解释道:“别误会,他要结婚了。”

季霖郁顿了顿,揣测的目光攀升到她的眉间:“你在难过?”

“…….”

“想到以前的事儿了?”他不动声色地问道。

“有点儿遗憾,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

季霖郁蹙眉。

“你知道么,如果一个人毅然决然地离开你,就算他说得再好听,别怀疑他的狠心,也别给自己找任何理由。你必须坚信,他就是不爱你了。

因为如果他爱你,他会努力使自己变得更好,而不会借口配不上你。如果他爱你,他会争分夺秒跟你在一起,而不是借口忙碌。如果他爱你,他会排除万难给你希望,而不是借口有他参与的未来你会历经坎坷。

因为人是情感动物,跟漫长的理智相比根本受不了眼下的煎熬;因为人都自私,他不能允许身边再无你的立足之地。真正在乎你的人,口袋里总是有糖,而不是鸡汤。因为他知道人生险恶无可避免,因此只想事无巨细,护你周全。”

季霖郁一席话落,苏兮跟着红了眼。

良久,她仰起脸,可怜巴巴地说道,“我想回家了。你能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