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1.
苏兮走在回家的路上,夜风拂面,行至一处红绿灯口,她停下,举起手腕放在鼻间轻轻嗅。
还记得刚刚喷上的那个瞬间,前调辛辣发苦,然而时至此刻,那股带着防备的气味慢慢阔散开,然后变成温暖的冬日壁炉的味道。那缕孤寂的香火并非持久不变,也有卸下防备的一刻。像《简爱》里性格孤僻、外貌不讨喜的女孩,内心有着炙热的追求,即便燃为灰烬也决不妥协。
冥冥之中,这香调似乎具化了他的轮廓。有温度,但只是厚重,不暖,甚至有种生人勿近之势,显得清冷孤傲。和他多像!在广阔林海中遗失而独立,内心有很高的壁垒,即便自我保护,也是个性鲜明。
从超市出来,苏兮剥开一颗大白兔奶糖放入口中,昂首阔步往家走。
扭开门锁,她径直走向厨房,将环保袋里的东西依次掏出来。掏着掏着,手头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跟着,眉眼狠狠顿住。
那是一只蛇果,深红的、浑圆的,在堇色的灯光下反射出微弱而钝感的光泽。
难道是超市结帐的时候误拿作了别人的?但是下一刻,她断然否定了这个想法。当她将环保袋中剩下的物品倾倒而出,只见一张便签静静躺在环保袋的最底部。她将它取出来,仔细观察,看那胶布的痕迹应该是从苹果上脱落的——“杀一儆百”。
字体虽小,却足够触目惊心。谁是那个“一”?谁又是“百?”
不!这绝非偶然,是刻意为之!是谁?到底是谁在捉弄我?难道是在丁字路口等绿灯的时候有人从背后偷偷塞进去的?又或者是在书店门口的物品寄存处?她对此浑然不知,只能凭空猜疑。
苏兮屏息凝神,谨防思绪自鼻息间溜走。接着,她站在原地将今日之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昨日去万邦签单之后就去见了策展方,接着今早去了匠心手造,季霖郁不在,是缪诚接待的自己……
这些面孔在眼前一帧接着一帧闪过,苏兮拿着苹果的手不自觉握紧,关节泛白,手背青筋凸起。
这已经是凶案过后她所收到的第四只苹果,上一只是在某日见完客户过后。同样的便签上写着同样的字迹——“不知就里”。
“我难道不该感到恐惧吗?”她扪心自问。恐惧当然有,不,是惊恐!特别是在头两次收到苹果的时候。它仿佛一颗甜美多汁的定时炸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但时至今日,那恐惧逐渐被钝化,演变成愈发强烈的好奇。直觉告诉她,这只苹果跟凶案相关,她要探其究竟!
然而这似乎又是一种暗示,一种没有危险的暗示。如果真的是皇后的“毒苹果”,那想必是一刀毙命而绝不会出现了一次又一次。
这暂时的自我安慰令苏兮感到安心。
她一如既往地将苹果放进冰箱,等有朝一日蔫儿了的时候丢掉,然后将便签收进抽屉。
2.
三天后的夜晚,苏兮拖着一身疲惫回家。
说来也巧,她刚才走进小区就撞见了鼻青脸肿的季霖郁。说他鼻青脸肿是有些夸张了,但除此之外,一时间竟找不出更加恰当的形容词。
苏兮执意将他带回家,拿出临时医药箱帮他清理伤口,一边清理一边问他发生了什么。季霖郁咬着牙不说话,酒精滑过肌肤,他倒抽起一丝凉气。
待她帮他贴好医用胶布,又问,“你是被追债了吗?”
他摇头,解释说是缪诚干的,因为喝醉了酒。
“所以他酒后失态揍你?为了什么?”
“他没说。”
苏兮握着棉签的手悬在半空,“没说?挨了拳头不知道原因?” 清浅的口吻中蕴藏三分奚落七分心疼。
季霖郁伸手摸了摸受伤的颧骨。“要我猜,肯定是为了上周我否决他的两张设计稿。”
“为什么?”
“有高仿的意味。”
“再怎么说也是人家的呕心之作,你也不能说否就否吧?”苏兮将酒精拧紧。
“那我还该说什么?撒谎吗?骗他?说你画得棒极了,简直是巧夺天工之作?”他的面部动作过大,牵动了肌肉,这令他不禁轻声喊疼。
“说话就说话使那么大劲儿做什么!”苏兮温柔责备,又轻轻按压他眼角的胶布,确保短时间之内不会脱落。
事实上还有一个理由季霖郁没讲明,但苏兮猜到了,十之八九因为江妙菱,她恐怕才是这场斗殴事件隐藏的导火索。
苏兮将酒精、棉签等物品归位,将医药箱盖好。然后她猛地站起身,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从头颅正中央扩散开。
而此时,季霖郁恰恰没来得及收回伸直的腿。苏兮眼前一黑,脚下一绊,身子跟着向前方扑去。待她反应过来,整个儿人已然“安全着陆”,然而垫在她身下的并非柔软的土耳其手织地毯,而是季霖郁曲起的双膝。
季霖郁仰着脑袋,做若无其事状。而苏兮似乎慌了神,口齿微张,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她想挪开身子,一时却又不敢轻举妄动。而他的脸似乎正缓缓朝这边靠近,鼻息也愈发清晰。
“让它发生。”一个声音吃从心底窜至耳畔。
苏兮不自持地眯起眼睛。然而就在某个突如其来的瞬间,凶案现场的身影在脑中一闪而过。她不由用力撇过头去。
是他吗?
不!你根本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就在这时候,他浑重的嗓音将她拉回现实。“苏小姐,坐得还舒服吗?”
苏兮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了。她迅速站起身,埋着脑袋往卧室走,拉开柜门,这才发现医药箱还在沙发上 。
3.
周末。
一顿家宴的功夫,江秉城从妙菱口中了解到季霖郁“被揍事件”的始末。他将这定义为“年轻人间的小打小闹”,安慰了妙菱便只身走进书房。
然而他的思考并不止于此。 季霖郁的固不可彻似乎令他看到了一束微光。
“江临皮造”,全称“江临皮革智造”,历来高度重视环保工作,以“绿色皮革”著称。公司坚定不移地走“资源节约型、环境友好型”的新型皮革工业发展道路。
自成立以来,三十多年矢志不渝地深耕牛头层皮中高端产品研发、生产与销售。主导产品广泛应用于皮鞋、箱包、皮具、真皮家具等制造领域。完善的产品线跟丰富多样化的产品风格满足了不同市场跟品牌商的需求。而针对高端的品牌客户,江临皮造亦能提供量身定制的解决方案。
在经济一体化大潮推动下,公司已经成为多数国际知名品牌和国内一线名牌的主要战略供应商,更是中国几大鞋面真皮材料提供商之一。
可即便如此,受大环境所趋的江临皮造也面临着转型的风险。经董事会决策及各部门分析商讨,他们决定从纯粹的皮革制造拓展向皮具。
江秉承放下报表,拉开墙壁上的大屏幕,一场电话会议随之展开。
“根据市场部跟研发部的综合分析报告来看。前面三个季度的数据可观。自然摔系列中的油蜡细树皮纹走势最高;接着是名仕自然摔、风度、苯染轻油自然摔、小牛防摔;剩余的品种数据稳定,起伏不大。Napa系列中走势最高的是古软napa跟平面软粒面,苯染粒面和修面np走势趋于稳定。至于特殊效应革就不容客观,漆皮跟竖纹油皮供货稳定,可仿马油皮跟高光数码销售额呈直线下滑趋势。”
说到这儿,电话那头打住。江秉城重重叹了一口气,道:“目前除了皮料制造,为争夺市场份额,我们需要拓展皮具的生产。在这样的设想下,公司需要招寻一些合适的伙伴做合作分工,重构公司价值链的比例分配,经上层决定,有人格背书的合作方最好。”
人格背书能力,简单来说就是用人格或个人品牌做担保的能力。虽不具备法律效力,但却简单实用高效得多。
“江总,我们跟万邦那边的合作——”
“跟万邦的合作照常,但我们必须居安思危,开辟出一个只属于江临皮造自己的独立而封闭的领域,完善公司本身的完整性。”
“初步企划案你们三个部门一同拟定,至少月末要拿给决议层。”
……
挂了电话,江秉城抬头看表,零点过十分,书房内烟雾缭绕。他剧烈地咳了一阵,拿起桌面上的合照——
大概十年之前,正值人生**的自己跟面目懵懂的沈山南。他俩穿同款同色的夹克衫,站在一棵巨大的合欢树下。他叉着双腿,流露出一副指点江山的气势来。而沈山南站如雪松,看上去拘谨、严肃,眼中却有锐气四射……
要说沈山南也没怎么消停,持续了六个钟头的会议势必要将他的精力消磨殆尽。
供应链管理的难点诸多:库存多、效率低、销售衰退,库存周转率低。目前看来,缓解问题的最好方式就是借助新技术精准优化供应链运营。
就“万邦”各部门出台的方案综合分析,利用新的技术、大数据及信息系统将顾客的综合感知,智慧协同,组织指挥,公司内部驱动协调一致,累计服务量,理解顾客需求,向顾客提供精准服务。在新零售时代之下,万邦借助“五化”来优化供应链。这“五化”分别是指:数字化、移动化、数据化、智能化跟互联网化。
不仅如此,全渠道的销售系统也面临着变革问题。于是,以消费者为核心布局全渠道营销系统的概念被提出。实体线下门店、官方购物平台、品牌会员门户、微信、官网,线下POS、阿里系品牌号、支付宝等都可以与顾客进行接触,成为全渠道营销布局的触点。而在全渠道搭建业务中台,通过主档数据、采购中心、分销中心、成本中心、账务中心、库存中心、订单中心、营销中心、会员中心、内容中心等业务中台完成零售业务的场景重构,满足顾客的需求。这一变革依靠采购管理、供应链管理、仓储物流管理、财务管理等供应链的支持……
想到这儿,沈山南停下步子。于此同时掐断思考,然后他抬手摁响了门铃。
4.
房门“哗”地一下拉开,接着,苏兮出现在了咫尺之间。她邀请他进屋坐,自己去厨房沏茶,再出来客厅的时候,沈山南正将一只木质礼盒放上桌:“日本甜点,朋友刚带回来的,拿来给你尝尝。”
在沈山南的印象中,苏兮喜欢吃甜点,她总说人生太苦得加点儿糖。也不过是黎露生前跟他提过寥寥两、三次,他便牢记在心。
一开始,他们聊起近况。茶过三巡,沈山南突然着扭过头来看苏兮。他说,“现在你已经置身于凶案之外,所以,能不能给我一个答案?”
苏兮嘴唇微微动了动,一缕为难之色滑过眉梢。
沈山南似乎明白了什么,猛地站起身,踱步至窗边。突如其来的焦躁使他呼吸粗重,背影焦灼,这种强烈的失控感简直令他无所适从。
苏兮不敢看他,低头,十指交扣。
沉默半晌,沈山南猛地转回身子。“苏兮,之前我与你共同承担,现在却只剩下我一人孤军奋战。你不再会待在我的身边支持我,你不觉得这么做有些残忍吗?”
苏兮急忙上前一步解释:“山南哥,我并没有不再支持你的意思!我依然会跟你站在一起,在任何你需要我的时候。”
“真的吗?”他看上去有些激动,径直冲上来,一把托住她的双肩。
“真的。”苏兮身子一缩,几乎是脱口而出。然而话虽出口,可表情却没跟上。
“你在害怕?”沈山南面露狐疑之色。
“没有。”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的回答让我感到忐忑?”沈山南暗暗想着,你看她那被胆怯劫持的眼角,明明写着“言不由衷”。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沈山南指指手表示意自己要离开。刚起身,却被苏兮叫住。
“山南哥,你会欺骗我吗?”她看向他的眼睛。
沈山南眉眼一紧,停顿,笑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他说着,撇头拿起桌上的茶水来喝。再回首,正正撞上苏兮一丝不苟的眼神,这才缓缓答道:“不会。”
“那……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苏兮追问。
沈山南显得有些恼火,他将水杯掷向桌面,刻意压低的声调恰恰昭示着某种一触即发的情绪。
“苏兮,你今天怎么怪怪的?我就算会隐瞒那也是为了保护你。所以也希望你无条件地相信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