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1.

星期二中午,季霖郁正塞着耳机埋头缝制着一件原色植鞣水桶包,苏兮推门进来。没等人招呼她便端起桌上的一杯白水,余光一瞥,见无人阻止也就毫不客气地一口气干尽。

“苏兮姐?”

苏兮闻声扭过头,见江妙菱正抱着沓皮料目瞪口呆地站在走道口,她的目光打她脸身上一扫而过,匆匆笑道:“你好呀妙菱!”接着径直走向季霖郁。

她将手机往他眼底一塞:“你这儿的种类还是一成不变,你看看,别的工作室都已经创新到口袋设计上了!”

也没管对方是否真的在听,苏兮迅速拉开一旁的椅子坐下来。季霖郁这才回过神,将耳机摘掉,看向苏兮的脸。

“我跑了一早上业务,刚刚谈妥了一个客户,这是对方展示的样品图。你看看这款,还有这款。手机时代谁还拎包啊!都在呼吁解放双手!据我所知,从今年开春起很多皮匠都已经在皮带跟腰包上下功夫了。”她说着,将手机收进包里。“不过话说回来,手作皮匠越来越难当了,在保证市场接受程度的前提下还得考虑设计特点。千篇一律不行!没有品牌特点不行!季霖郁,你到底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季霖郁笑笑不说话,将蜡线整齐叠放在桌面上。

关于产品创新这件事,他并非全然没有过考量,也偶尔参与网络皮友圈的讨论。大家互换信息,吐槽行业困境。

有人说,不是我们匠人不去创新,而是我们根本没办法发现创新的点,因为我们在熟悉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渐渐很难回到小白的状态。

因为过去的经验给了我们信心和方向,所以我们才有了重复性的思维跟动作。然而过去的经验貌似很有效,但实际上当我们所能想到的东西越来越少的时候,就进入了一个无效循环的状态,而这背后所存在的是一个很严重的症结——就是“强烈的思维惯性”。

做了太久的“专家状态”,实在太难跳出这个舒适圈。

然而解决的方式也很简单直接,那就是:让自己归零,回到小白状态。只有忘掉手头的老旧套路,你才能真正发现原来自己的皮具作品还有很多没有做到或可以改进的地方,这时候你才有可能找到机会去发现创新点。

“苏小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也知道该怎么做。核心的突破点就是状态清零,回到客户的视角,在真正的用户使用中找寻需求痛点,只要解决痛点,就是创新的机会点。我们不得不承认,大部分皮匠在皮具款式、花样的思维还停留在最开始的阶段。行内人把这称为审美跟不上手艺。然而这件事对我而言又有些不同。对于我,返璞归真不难,我更大的顾虑在于家族声誉。我所担心的是,若创新不成反被人抓了话柄,会毁了我“鼎盛昌”的百年盛名。”说到这儿,他停下,回过头,笑着望向她,“这下你明白了,苏小姐?”

他的眼神跟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有些不同,该怎么形容呢,是含情脉脉,倾尽真诚。

近乎六秒的对视,苏兮率先将目光瞥向地面。他接着轻触她放在桌面上的小指,苏兮这才注意到他俩竟然挨得那么近,跟着便迅速抽回身子。

2.

姜妙菱讲出这件事的时候,沈山南正用刀叉给一份“秘制烤翅”剔骨。

“这话你们老板当真听得进去?”他轻声问道,却没抬头。

“是啊,说来也奇怪,反正他不像以前那样一提起这个话题就拒人千里。”

“这么看来,他开窍挺快。”

妙菱泄了一口气,道:“不如说苏兮姐魅力大。在我们面前他是老虎,在苏兮姐面前他是猫咪。”

沈山南手头一抖,盘沿发出“滋啦”一声响。他跟着放下刀叉,微笑着将那份骨肉剥离的鸡翅往妙菱面前轻轻一置。“来,你先吃这份。”

江妙菱愉快地道谢,沈山南却陷入了沉思。

此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匠心手造”伸出“援手”,可季霖郁从不接招。本想着伺机而动,可就目前的情势看,除去万邦面临被抢占市场的危机不说,自己多年来精心呵护的感情眼看就要遭遇滑铁卢。这么一来,沈山南彻底慌了。

不久之前,他试图跟季霖郁谈项目培训,季霖郁一口拒绝,沈山南可谓回天乏术。

然而正逢此时,他的目光落向正面对一大盘美味食之无味唉声连连的江妙菱。沈山南琢磨了一下,开口说道:“妙菱,就目前趋势而言,手工皮具业面临震**。你们老板死心眼儿,还放不下面子,你得帮他!帮他争取机会!”他喝了一口酒,“你是聪明的女孩,不用我明说你也知道,你这么做也是在帮自己。”

“帮自己?怎么帮?我要是有能耐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这地步。”

“苏兮目前也只是提出建议,如果你直接奉上一个好结果,那对他而言岂不是惊喜?”

看着妙菱饱含疑虑的眼神,

“妙菱,你听我从头给你分析分析局势。”沈山南上半身前倾,将胡椒、名卡等一系列障碍物从面前移开。

“从2017年底到今年年初,很多做高仿的皮匠已经感受到一件事,货不好卖了。以前卖上万的,现在大几千,走货量也有所下降。在2017年上半年,高仿品曾经有过一段价格飙升,吸引了不少人加入行业,其实只是回光返照而已。自2017年12月起,奢侈品关税大降10%,其影响直接传导到终端价格上,降价带来的连锁反应使自2016年开始的奢侈品牌关店潮得以暂时停止,海外代购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这之中,高仿包受到的影响最大,被直接拉低了销量与价格。已经有相当的高仿从业者转型皮具工作室,开始进行普通包具的定制,同时,高端手作包具的培训业务也在加热。这件事会对行业未来几年的走向带来很大影响。”

“什么影响?”妙菱放下刀叉,一脸矇昧地问道。

“伴随着不断的降税,奢侈品价格虽然不会降到谁都能买的程度,但其价格也会大幅下跌。这种压力会让大出货商压价销售并提高热门款式的制作量,同时减少普通款式的制作量甚至停产普通款式。到了小制作者这里,就无关利润,而是生存可能的问题了。

那么高级包具培训和普通培训有一些不同,那就是生产工具的差异。普通定制培训一般是手制,但高仿业者转型都是带着资金的,为了快速回笼资金,他们会选择进行半手工培训甚至全机械培训。这看起来没什么,但要知道,接受培训的人花了高价不是为了来玩一圈的。他们回去后会有相当一部分人加入从业。而这些新业者当然会接受上游培训者的皮料,五金,制作工艺,制作机械的一条龙辅助,最终成为新的业者。但皮具圈的出货渠道并不大,受资金压力影响,新业者很快也会变成新培训者。最终,从业门槛越来越高,普通制作者统统被甩出门去。

这种趋势看似先进,但毁灭的是定制皮具的文化可能性。无论是半手工还是全机械,只要是流水线生产,版型都是千篇一律的。而定制的社会需求则来自个性化,如果任这种趋势发展,没有资金支持的优秀业者是做不起来的,今天的皮雕市场就是例子,为什么最终做大的不是皮雕师而是工具商?

当商品失去创意,需求也就自然消失了,最终只有高手和多金者会留下来。这对市场而言远远不够,但这种趋势也不是一般人能够阻挡的。

未来一段时间内,除了提升作品的文化内涵,加强作品的个性化,留意市场的新潮流和新变化外,在多面夹击下,小制作者无路可走。望大家能在三年后仍然从业,市场洗牌后,小制作者会大幅减少,资金充裕的工作室由于版型问题,也会有自己固定的客户群,到时能留下来的,都是赢家。”

沈山南的一番话果然奏效,妙菱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惶恐之色。“沈大哥,你跟我说这么多是想要我怎么做呢?”

沈山南早已做好了直言尽意的准备,他刀法利落地切下牛排一角,道:“说服季霖郁,接受万邦的培训师项目邀请。这是目前的最优选择。”

“可是沈大哥,我……”

沈山南自知她的顾虑,道 “于公,这是个携手创业的时代,因此你所做的无论成败都是出于对匠心手造的考虑。于私,为了获得季霖郁的肯定,你是不是应该做出点儿什么令他对你刮目相看呢?而于我,你大可不必有丝毫提防之心。你知道么,万邦屡次股票跌价,你爸爸在二级市场暗中助我回购散股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吗?他说沈兄,股票在我手里但决策权在你手里,你大可不必担心。”

听他这么一说,妙菱不禁松了一口气。她又想起了那天季霖郁看向苏兮的暧昧不明的眼神,沉默片刻,终于放开紧握住刀叉的双手,说:“那我试试。”

话虽这么说,但基于此前教训,她的心中早已有了一套plan b。

3.

短短一周过去,江妙菱又一次出现在了“万邦”。

稍作等候,沈山南招呼她进屋。然而江妙菱并未直接坐下,而是径自走向办公桌。没等沈山南开口询问,她便一脸惭愧地说着:“沈大哥对不起。我没能按照您的期望顺利说服我们老板,因为他没有任何做培训师的意愿。”

原来这丫头是来道歉的。沈山南并不十分吃惊,站起身,引领她到沙发坐下。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臂,用那种温和而关切的口吻浅声安慰说:“没关系的妙菱,你不用自责也不用有任何压力。季霖郁的倔脾气人尽皆知,你心意尽到就好。”

沈山南接着让秘书端来一杯柚子茶。本以为她会就此作罢,怎料片刻之余,江妙菱突然仰起脸。“沈大哥,你觉得我代表匠心手造做万邦的短期培训师合适吗?老板怎么教我的我就怎么教给大家。只是,只是先别让他知道,不然他肯定不允许。到时候记功劳的时候,记我们老板的就成。”

沈山南这才弄清江妙菱的此番来意,道歉是其次,想必自荐才是她的真正目的!他稍作思忖,眼中闪过一道狡黠的光芒。

退而求其次?不如将错就错!

沈山南双手合十,目光炯炯。“我觉得这个主意好!一来,我相信咱们妙菱的能力;二来,在万邦得到锻炼的机会也是不可多得。这样,我这两天就让部门列好条款尽快发给你过目!”

妙菱嘴甜,一个劲儿地道谢。“谢谢沈大哥赏识,我虽然没老板道行那么深,但也绝不会让您失望!”

沈山南垂目,似乎在盘算着些什么。“对了妙菱,你有匠心手造的公章吗?”

“还要公章吗?”妙菱皱眉。

“当然。你代替的是季霖郁。所以要么法人代表签字,要么出一份授权委托书,最简单的办法呢,就是盖个公章。虽然这个合作是咱俩之间私下达成,可合同毕竟得经过公司法务,形式还是得过一下的。”

“可是沈大哥,公章不在我手上。”

“那——”沈山南皱眉,“这就有点难办了。”他说道,“不过你也别遗憾,机会虽然不多,但一定还会有的。”

“不不不,沈大哥,我……可以搞到公章。”

培训师的事就此落定。江妙菱告别了沈山南就要起身离开。可就在他侧身而过的瞬间,她似乎注意到他的眼睛,也不知怎么了,心底莫名“哐啷”一声响。

他明明该是有所顾虑的,可为什么偏偏是一副势在必得的神情?

然而很快,这份稍纵即逝的疑虑被大功告成的窃喜抹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