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早上七点半,金城武正秉持一脸暧昧给苏兮喂食一罐凤梨罐头,她也正冲他笑得娇羞,不料搁在床头的手机突然哇啦哇啦叫起来,这一叫,彻底摧毁了苏兮的黄粱美梦。
苏兮动了动身子,有些迷离的目光扫过屏幕。
“山南哥?”
她的声音酥酥的,懒懒的,很容易便能令人联想到一团软软的小白兔。
“……”
“山南哥?听得见吗?”苏兮睁眼检查了一下听筒。
良久,沈山南的声音传入耳畔,很闷很沉,像是翻越过崇山峻岭。“黎志远的事儿有眉目了。”
“查出什么了?”她骤然清醒,“噌”地一下坐直了身子。
“黎露不久前买过一份生命保险…….”沈山南慢慢吞吞地说道。
“受益人——是黎志远?”苏兮迅速接过话。
电话那端陷入一阵严峻的沉默。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沈山南对保险的事情继续跟进,事实尚未查明,他不可轻易下判定。而苏兮则出于高端皮革的供货跟“匠心手造”联络越发紧密。
周三,苏兮来到“匠心手造”,一单款项签完就要离开却被季霖郁拦下。
他说苏小姐,我不得不说你很聪明,擅长发现对方的弱点并能够在对方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一击即中。
苏兮立刻意识到他这是意有所指,淡定自若地微笑回敬说,谢谢您的夸奖,我只是想要帮助我的同伴,让大家都得到各自想要的,自己最好能从中分那么一点点小利。不过还要谢谢季老板高抬贵手。
季霖郁冷笑,说,你的这份感谢我照单全收。的确,我一开始也曾想过拆穿,只是在那种情况下佯装毫不知情对谁都好。
苏兮有点儿明白,却又不那么明白,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你可能不太了解,像妙菱那种紧追潮流的女孩根本不可能对那三种款式的包感兴趣。苏小姐,那几只包其实是你的主意吧?”
苏兮笑笑:“也许在我的影响下她突然发现了它们的美也说不定。再说妙菱一向欣赏季老板您的风格跟手艺。”
“即便你说得对,可她对皮料的了解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深。铬鞣跟植鞣有时候都分不清,更别说标新立异的枥木了。这让我认定她的背后定有高手。”
苏兮上前半步,随之抖落一身机灵。她说,俗话说得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您果然胜我一筹!这么说来——合作愉快季老板!
……
临下班还有三分钟,缪诚出现在工作台一头,卡点下班是他的习惯,这天也不例外。他早已经着装完毕就等破门而出。而彼时,江妙菱正处理着一批刚刚裁剪剩下的边角料。
“忙完了吗小妙菱?”
江妙菱不由加快了手头的动作,“马上。”
缪诚立马凑上前,帮忙整理起残余的料子来。
妙菱开口道谢。
“谢什么!视女士之事为己任这可是优良品质传统美德。”他说着便咯咯一笑,“不光如此,以后有件事还需要咱俩合作完成。”
“什么事?”妙菱嘟嘴。
“以后我负责搞笑,你负责对我笑。”
江妙菱手头一顿,抬头瞥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季霖郁,跟着冲缪诚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谁要对你笑!”
季霖郁假装没听见,远远儿看着他俩打趣儿。
待工具整理好皮料堆叠整齐,缪诚神秘兮兮地凑到妙菱耳边。
他说妙菱妙菱,想不想见识见识我的代步工具?价值几百万,还配有司机定时接送,坐在后排更是王者视角。他说着,飞快扫了一眼手表,“司机马上来了,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江妙菱半疑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徘徊。“真的假的?”
“口说无凭,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
半个小时以后,江妙菱丧着张脸回到工作室。季霖郁迎上前,饶有兴趣地问她豪车的乘坐体验如何?
“豪车?别提了老板!您早就知道他在拿我寻开心对不对?”
季霖郁“噗嗤”一下笑出声,“难道不是吗?”他说。
什么几百万,什么按点接送,什么王者视角。远闻高端大气上档次,可近观不过是一辆上了年岁的18路公交。
江妙菱将自己的所观所感和盘托出,季霖郁笑得前仰后合,以至于不得不停下手头的动作。
按照客观描述,缪诚可并没有说谎啊!
2.
结束整个上午的繁忙工作,沈山南端着咖啡穿过走廊,不经意侧脸,余光落向紧随其后的市场部经理。
他驻足,问:“新产品拓展进行得怎么样了?”
王经理跟着收敛了步伐:“就上月销售额来看,新品上市反映良好,在业界中的销量稳居第一。”
“不错。新项目畅销理所应当。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他又问。
“据大数据显示包具在中层消费者中颇受欢迎,年轻人则更考虑性价比。而我们发现,面对高端消费者群体还有足够上升的空间,所以我们准备引入高端手工私定项目,目前在针对市场做调查。”
“好的王经理。辛苦你。”沈山南说完,转身走进办公室。
事实上,对于这一项目的实施沈山南早有打算。高端手工私定,季家可谓近水楼台。此前两个月,他顶着一脸诚意三番五次前往,开出一切极具**性的条件却屡屡遭到鼎盛昌新一代掌舵人的断然拒绝。
自打季霖郁的父母不幸双亡,鼎盛昌的名号日益没落,与万邦之间的交情也越发清浅。要说每个人身上都存有一两个能被轻易击破的弱点,沈山南原本胸有成竹,却万万没料到这个季霖郁根本就是根无处下口的硬骨头。
这该如何是好?他把玩着手头的钢笔。
玩儿着玩儿着,眼神突然亮了起来。他一把捞过置于桌角的手机,照那个熟悉的名字播下去。随着三声漫长的等候音,电话被接了起来——
“现在方便吗?”
3.
隔日,苏兮站在“匠心手造”门口,公文包看上去沉甸甸的,里面装着与并购相关的全部资料。
这个季霖郁的硬脾气她可是提前领教过,胜算究竟有几分?她说不好。
苏兮提前做了预约,因此季霖郁早早儿等在了咖啡间。当他的目光落向苏兮手中硕大的文件袋,心中三分了然。
“苏小姐,您这是——前来公干?”斜眼问道。
苏兮不着急,喝了一口咖啡,慢条斯理地说,季老板,想必您听说过皮具行业的龙头企业万邦吧?
这话似乎触痛了季霖郁的神经,他无比平静地站起身,然后面无表情地放下杯子并推开了门。
“季老板?”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先去忙了。”他淡淡说着,却没回头。
“季老板!”苏兮两步追上前,二话不说挡在他眼前——
“据我所知沈总之前不止一次地拜访过您,加上您刚才的反应,想必您也一定清楚我此行的目的。可是您应该明白,这单合作一旦达成,无论对万邦还是对鼎盛昌都是极好的机会。按照万邦开出的条件,您只用给内部工匠进行培训,甚至不用亲自动手。您主要的精力还在自己的店里,万邦更多的是想借用鼎盛昌的名头。这么看来,无论是在收入额上还是在品牌影响力上,您都是享有主动权的。”
然而季霖郁并不接茬,他扬起下巴,低眉,用那种特别轻蔑的目光望向她。苏兮不由向后靠了靠,接着他身子一闪,执意绕过苏兮。
“苏小姐,我给您破了一次例,您倒是得寸进尺起来了。”
苏兮站稳,彬彬有礼地回敬道:“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而且就目前来看这次破例结果不错,再破一次,想必水涨船高!”
“您是哪里来的自信认为能够说服我?”季霖郁挑眉,将目光抛向远方的地平线。
“零自信。”苏兮一脸从容。
“这话倒还挺有自知之明。不过这么看来您跟万邦关系不浅,还是他们给了你巨额回扣?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为他人做说客。”
“什么意思?”
“你想过没有,我匠心手造若被万邦收购,无论以哪种手法形成怎样的定局,您觉得这之中还有您存活的余地吗?”
她当然想过,但她更相信沈山南的人品。
“万邦究竟要的是什么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打着我们鼎盛昌的名头,将精良手造转变为大规模量产!”
“我不明白这种双方得利的买卖又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但这种肤浅的商业观念严重违背了我们鼎盛昌的精神信仰。我们是皮匠,追求的是对产品精雕细琢,追求完美和极致,在精益求精中升华,达到其他同行无法匹敌的卓越品质!这些都是机械化生产所不能及的!”
季霖郁的字字珠玑令苏兮实在有些恼火。可她的恼火并非因为季霖郁不给她面子,也并非因为失去了一次赢得沈山南好感的机会。她之所以生气,是因为没能实现对自身的刮目相看。
要知道,无论工作还是生活,成就感都是一个太重要的体验。很多时候,当多方合作进展不顺,我们为何会沮丧会焦躁,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计划被打乱令我们失去了掌控力;执行失败,成就感自然而然被剥夺。
当苏兮想清楚这个问题,反倒坦然。她轻吐一口气,说道:“也罢。商谈失败这是常事。可是季老板一口都不松可是有失君子风度。有一件事始终让我感到疑惑,不知今天能否得到答案。”
“说吧。”敌进我进,敌退我退,绝不刻意冒犯,这是季霖郁的道德准则。
苏兮侧身,目光打展示架上一扫而过。
“那只保留款托特包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是我的私事,苏小姐无权打听。”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令苏兮面儿上有些挂不住了。沉默半响,她欲起身离开。
“那款包,专属于我生命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不知怎么了,一抹阴云爬上她的眼角,可很快便被堆叠的笑容盖过。
原来是纪念款。
季霖郁退回到木架前,单手托腮,若有所思地说,有的物品生来是为了被利用被消耗,可有的物品的价值天生就是用作纪念。比如婚戒,比如手表,比如抱枕,再比如,刻了名字的项链……
他后来又说了什么,苏兮再也听不进去。
那两个字如同膨胀的氢气球,被拼命鼓吹,越吹越大,越飞越高,最终,“砰”地一声凌空爆炸!
项链?他是怎么知道的?霎时间,内心深处一阵风声鹤唳。
不不不,他其实并没有那种意思,只是恰巧提到了这句。
对!我一定是想多了。
等等——
等等!苏兮貌似想到了什么,流动的目光踩下急刹车。
就在此时,没错,此时此刻,一个更为重要的信息闯入了大脑!
3.
苏兮站在镜子前,卸了妆的脸像颗剥了壳的鸡蛋。正准备放水洗澡,置于大理石桌面的手机响了起来,余光滑过,是沈山南。
他开门见山,话语中有隐约的酒气。他问她睡了吗?苏兮说没有。他接着问,我在你家楼下,方便上去吗?
苏兮本想拒绝,看窗外泼墨般的夜色又有些不放心,她说,方便。
挂掉电话,苏兮钻进卧室,脱掉宽松的浴袍换上了一身像样的家居服。没出五分钟,门铃响了起来。
沈山南进屋,在沙发上落座,苏兮将一杯备好的蜂蜜水递给他,接着垂下脑袋。
“对不起山南哥,在鼎盛昌的案子上没能帮到你。”
沈山南大手一挥。“胜败乃商场常事,今天咱们不谈工作!”
“对了苏兮,你还能记起咱俩机场初见的场景吗?”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明显失焦。
“怎么会忘,我当时特狼狈,正跟男朋友闹分手。”
“前男友?”他貌似有意强调,“送你项链的那个?”
苏兮点点头又摇摇头:“对,是前男友,但项链不是他送的。送项链的是我初恋,出国前我们在一起,短短八个月,却好像为彼此付出了自己所能付出的一切。可后来异国太辛苦,没多久他就放弃了我。”她顿了顿,“至于前男友,我们经常争吵。遇见你那次是第n次,但绝不是最后一次。”
“他常常惹你生气?”他不动声色地问。
“是我任性。事实上我们能走过五年并非偶然,他的脾气真是很好。”
“怎么个好法?”沈山南下意识地撇撇嘴。
是啊,怎么个好法呢?苏兮翻阅着回忆。
比如那次她去安特卫普拜访好友,回家的路上在夜班车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看着陌生的站台以为自己坐过了站。而这时候他正好发消息问苏兮到哪儿了。她怯怯回复说自己可能坐过了,他就回复了一句话:“别担心,坐过了我就去下一站接你。”
苏兮清楚地记着当时是周一凌晨一点,他第二天大早还有考试。可他从来都是这样,从来都很冷静很温柔很宽容,而最特别的是,他的这份温柔心有所属。
苏兮讲出这段往事的时候,始终回避着沈山南的目光。
沈山南暗中舒了一口气。“在一个男人面前细说别的男人的好,你不觉得这么做有些残忍吗?”这想法一经成型,他突然被一股生猛而绵柔的力量拽住衣领用力摇晃!而他清楚地知道,那股力量,叫做“嫉妒”。
于是,他试图转移话题——
“听说你高中一毕业就出国了。为什么想出国读书?”
苏兮耸耸肩,递上一个无奈的笑。
“不是我想,这条路是我爸妈给选的。他俩对我要求特别严格,望女成凤,可我凡事向来无法做到令他们满意。后来我高考失利,他们为我的人生另辟蹊径。爸妈也辛苦,跟自己赌着,跟我的未来赌着,学成归来最好,若半途而废就当让我见了世面。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人生坐标跟存在感,他俩的高要求令我在成年后的日子里想方设法吸引整个儿世界的注意力。要成为特别的人,那样才不会淹没于人海!要目标明确,那样才不会蹉跎此生。”
她抬起头,用那种求助似的眼神拽住面前这个拥有“业内大佬”人设的男人。
“山南哥,你们成功人士是不是普遍拥有一个好家世?”
沈山南挑眉。好家世?
我?一个白手起家的小镇青年?一个一切为了理想而生的理想至上主义者?他将目光抛向窗外夜色,陷入深深的沉思。
关于家世,沈山南很少提及。他怕遭人白眼更怕成人笑柄。他的童年环境可谓困苦。父亲在镇上经营着一间做鞋作坊勉强糊口,母亲常年给人打零工。就是这样的一个少年,他秉持脱离生长环境、到达更高阶级的决心拼命往上爬,大学时期受到企业家“干爹”的资助才得以接受高等教育。
良久,他转过身来,坚毅的目光直射苏兮的双眸——
“如果说原生家庭必须成为我们不得不背负一生的镣铐,那么通过自身的努力跟奋斗我们至少能够减缓伤口所带来的种种疼痛。”
这话令苏兮感触倍增。她张张口,欲抒发内心的小感慨不料却被沈山南抢了先。
“苏兮,有件事我始终憋在心里从未跟你提起。几年前,就在我们初次见面的机场,那时我就已经认定了某些事情。以至于这一次相遇,我不得不……不得不……”
沈山南深深提了一口气,像是要做出什么重大决定——
“所以,所以希望在往后的日子里,我能够护你周全,也希望你愿意拿我当做唯一的依靠。”他的话语真挚而深情,声带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着。
苏兮看向他的脸,突如其来的表白令她错愕。
沈山南慢慢靠近,慢慢靠近,直到伸手罩住苏兮置于膝头的手掌,苏兮目光一陷,心头一软。
不行!这样不行。她迫自己冷静,手指猛地一颤。
为什么?这意味着拒绝?她怎么能拒绝自己?从来没有人能够拒绝自己!
沈山南眉头微微皱起,充满期待的眼神流露出挣扎的痕迹。
苏兮转过脸。
沈山南紧追她的眼神,七分不解外加三份执拗。
事实上,闺蜜的凶案至今都还没尘埃落定,她的心里根本不可能没有任何顾忌!
苏兮收起下颚,片刻,小心翼翼仰视他的脸:“山南哥,我只是……”她没能再说下去。
只是?只是什么?看着她那欲抽而未抽出的手掌,沈山南目光一暗,接着却又亮了起来。是啊,还没到时候,只是因为还没到时候。
在眼前的重重迷雾散尽之前,他不得不去承受这份煎熬。
势均力敌的僵持之中,苏兮的沉默更胜一筹。沈山南作罢,只好慢慢地将手松开。慢慢地,慢慢地,慢到让自己尽量感受不到这决裂之苦。
该怪罪于这戛然而止的冲动吗?不!怪就怪理智来得太不是时候!
气氛垂直落入一种难以言状的尴尬。苏兮抱着杯子喝水,而沈山南显然老练很多,含情脉脉地望着她的侧脸一刻都不舍放松。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苏兮突然挪动了一下身子。
“对了山南哥,说到案子我倒是有一个重要发现。”
“什么?”沈山南回神,目光熠熠。
接着,苏兮将季霖郁提起项链那件事和盘托出。
“你怀疑季霖郁?”
“不!只是,他的话让我想起另外一个细节。”
大约是几周之前,黎志远在小区门口拦下苏兮的去路,并在无意中提到项链的细节。事后苏兮仔细一想,这件事没有任何人对他说起过。苏兮怀疑过警方,但警方在确定嫌犯之前不会轻易透露案件相关的任何细节。
“山南哥,当时我没反应过来,现在也可能是想多了。假设,我是说假设!假设那条项链是我落下的,而黎志远当时并不在案发现场,我此前又没有跟他见过面,他怎么可能清楚证物的细节呢?”
话虽这么说,可沈山南的第一反应明显不在案子上,他当头问道:“这个季霖郁,你似乎跟他走得很近。你们之间除了供应关系,难道……?”
“我还是他的顾客。”
沈山南听罢,眉眼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