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夜里十点半,苏兮只身出现在市高中男生宿舍楼前面,暮色浓重,人影稀落。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她显得有些焦急。
她无法确定自己言语的力度,更不确定对方究竟会不会真的前来赴约。
苏兮垂头看一眼表,再抬头看一眼门洞。这动作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终于,一个影子坐拥黑暗前来。
“是不是所有凶手的脸皮都跟你一样厚?我不找你你还主动找到学校来了?”
苏兮沉了一口气:“黎志远,我比你年长,你讲话尊重点好吗?”
“嗬,尊重!”黎志远眼睛一斜:“什么事儿?我功课忙,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我走了。”
“黎志远,你姐的死亡保险受益人是你这事儿你知道吗?”苏兮不惧开门见山。
“不知道!”他断然否认,与此同时双手抱胸,向后退了一小步,“是真的?”
“你说呢?”
黎志远吃惊的表情足足延续了十五秒那么长,“我信你?那怎么没人通知我拿钱?”
苏兮好像一开始就知道他是那种人,或者说终究会变成那样的人,冷眼道:“你确定你不知道保险的事儿?”
“我确定不知道保险的事儿。”
“你在撒谎。”
“凭什么这么说?”
“就行为学来说,对问题生硬重复是典型的撒谎方式。就刑侦学来说——”
“什么?”他叉着腿,拭目以待。
“我有证据。”
“你能有什么证据!”黎志远很是轻蔑地撇开眼,目光却变得机警。
苏兮见状,不慌不忙地说:“我的证据表明,你姐投保那天是携你一同前往。”
少年面色一僵,出口反击——“无稽之谈!可别自己做了坏事儿反过来泼我脏水!”
苏兮点头。“好,那你看看这个。”说着便拿出手机滑开一段视屏,“你可要看仔细了,左边那个黑衣服的是不是你?”
视频很短,只有半分钟。播放完毕,黎志远抿着嘴唇迅速将眼神瞥向地面:“谁知道是不是伪造的!”
“所以你不否认画面上的这个人是你?”苏兮乘胜追问。
这话怼得黎志远哑口无言。的确,录像是真的,拷贝件,沈山南想办法从保险公司监控室弄到的。
“谁知道是不是我!有本事拿去给警察啊,让他们查清楚!威胁我算什么本事!”
“这份录像我们当然还会深入调查。不过你最好消停点,别欺人太甚!”
第二天中午。
苏兮离开税务中心,刚伸手拦下一辆出租就接到了快递的电话,应该是网购的加湿器到货了,想想便加快了步伐。
然而当她从门卫手上接过包裹的时候才意识到这并非什么加湿器,目测只有原件的三分之一大小。
苏兮端着盒子回家,拿小刀划开胶带。之前的状况又一次发生了——拆了一层又一层,全部拆完,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只与上次毫无二致的苹果。
而这一次,好像稍稍又有些不同。是箱底儿的便条,除了署名宙斯之外还多了一行字——“手眼通天”。
她的心里直打鼓。到底是谁寄来的?到底是恐吓我还是提示我?如果是恐吓,它的威胁何来?原因又何在?
2.
沈山南出差回来,一下飞机便直奔公司。刚才在办公桌边坐下,耳边传来敲门声。
“沈总,您找我?”市场部总监顶着一脸不安站在门口。
沈山南请他进屋,接着闷声闻道,“新闻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总监掩不住心慌,扶了扶镜框又伸手抹向脖颈。他说:“沈总,您走后的第三天,一批意大利进口植鞣皮料掺假遭到揭发。”
“哪一批?”
“据咱们内部查证,是来自新源皮革三月份的货源。”
“新源?确定吗?”沈山南顿了顿,一丝质疑划过他的脸。
“百分之百。”
“对市场有何冲击?”
“怎么说呢……”
“直说!”沈山南攥紧的拳头猛然敲击桌面,眼中升起一团火焰。
总监深深提了一口气,声线微微颤抖着:“坦白来讲,万邦市值变动股价下跌,一级市场相对稳定,各方股东手中的股份即没有流入二级市场也没有大宗交易的趋势。 但二级市场散户持有的股份有流动的迹象。”
“为什么没有及时采取相应对策?”沈山南声色严峻。
总监犹豫,不断瞥向沈山南:“沈总,当时咱们跟新源谈协议,是在江总的帮助下才争取到了最低价格。眼前这事儿其中牵扯到江临皮造,我们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等您回来。而事实上我们也并没耽搁,在查出货源的当天就跟新源那边初步交涉过,但是对方显然在想方设法推脱。”
沈山南低头思忖了一阵,“行。你先回去吧。” 接着拿起座机话筒,按下秘书间的号码:“帮我约新源皮革的厉总。”
“好的沈总。约在什么时间?”
“越快越好。”
隔日上午,位于凯明斯顿旁侧的咖啡厅。
沈山南置身于大厅最里侧的方桌旁,对面坐着位四十来岁的女人。女人衣着华贵,头面精致,包包是bv,鞋子是dior,看上去品味不凡派头不小。
位子是提前预定的,经过一株大型绿植的点缀,一方小小的空间在开阔的大堂中显得颇为隐蔽。
女人缓缓搅动杯中的咖啡,嘴角带着丝优雅的笑:“沈总,万邦的事我听说了。真是不好意思,没能及时助您一臂之力。”
“厉总,今天我不是来寻求帮助的。”沈山南气定神闲道。
女人换了个警惕的坐姿,手指绕着杯口画圈。“沈总今天……该不会真的只是请我喝咖啡吧?”
“厉总恐怕并不屑于跟我一起喝咖啡吧。”沈山南冷冷一笑,话锋随之一转:“我知道您在这儿约见男客户,并高价拿下他们。先是咖啡,接着是晚餐跟甜点,然后说,’以前我从没有试过,但现在我在想,咱们要不要一起开瓶红酒?’最后避开摄像头,前去预定好的客房。”
女人显然没料到沈山南会来上这么一手,顿时面如土色:“你这是威胁!可是你没有证据!”
“不好意思,我倒是有几个熟人,正好是厉总高价签下的客户。”
“你——”
“并且我根本不需要证据。我只需要从您众多异性合作伙伴中随意挑出几个,然后找人告诉他们您的一贯手段。”
“够了!”厉总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理了理鬓角的碎发,并刻意压低声线,道:“你到底有什么要求?”
一丝隐秘的浅笑打沈山南嘴角划过:“也没什么额外要求。1,终止新源跟万邦的合作。2.新源想办法帮万邦出面澄清。3.一个月之内,损害赔偿金必须出现在公司帐户上。”
厉总面露颓然之色,考虑了一会儿,道:“前两点我答应,但是一个月……有些苛刻。”
“厉总,我不是来讨价还价的。我劝您尽快着手。”
话说完,起身离开。
……
3.
如果说沈山南深陷窘境,那么苏兮的境遇也不怎么好。两家本能顺利转化为正式交易伙伴的大客户,原本经过妥当沟通条款拟好、价格谈好,眼看要签下合同了,半道儿却因为皮料检验标准的不可定性告吹。
苏兮觉得很沮丧,是那种煮熟的鸭子眼看着飞出了锅的沮丧。
如果这还不算糟,那还有更糟糕的——接下来的一个周,她又被季霖郁泼了冰雹。
这天天色不错,苏兮打算订款新包鼓舞自身士气。事实上打从踏进店门的一刻起她就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劲,但也没太在意,径直走向工作间那具身着亚麻衬衫的背影。
“老板,今天我想订一款小号水桶,要斜挎,能放下手机、钥匙跟零钱就行。”
季霖郁转过身。“苏小姐您稍等,我找妙菱做记录。”
苏兮从包里掏出几张纸片递给他,“不用,我已经写好了。草图在第二页。”
季霖郁双手接过,大略浏览一番,“要针扣还是磁铁?”
苏兮反问,“针扣的防盗性是不是高一些?”
沈山南点头,“原色植鞣吗?”
“这次要红棕色,擦蜡皮。”
他在纸上速速记下几笔, 交代下周一来取。
“对了季老板,皮料用着还好吗?若需要继续供货,您最好能提前跟我说。”苏兮愉快地说着。
季霖郁沉了一口气,“苏小姐,这件事我正想说。”
“还需要吗?这次走多少?”
季霖郁面对苏兮站立,然后无比郑重地说:“我想停止我们之间的交易。”
“停止交易?”苏兮皱眉,开什么玩笑!
“合同上的特殊补充条款,双方都享有一个月的反悔期。”
“我知道。可是为什么?皮料质量有问题吗?或者……我的服务态度不好?还是供货时间上有问题?” 她有些纳闷,好好儿的合作怎么说中断就中断了?
“皮料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我们匠心手造不接受批量生产,顾客等不及,大量订单被撤销,因此不再需要那么多高档皮料。”
苏兮不知道,皮料过剩只是借口,真正令季霖郁感到不满的是她为沈山南做说客这件事。
她迫使自己沉下一口气,道:“季老板,我很珍惜跟您合作的机会。不单单是利益,还有对您手艺的敬重。不瞒您说,最开始让我有欲望踏进这间店的,是你橱窗里的那些包,而第一次让我心动的,则是展架上的那只托特。说到这儿,对了,我能冒昧地问一下那只包是给女友的吗?”
兴许季霖郁也对自己单方终止合同的行为感到有些不妥,既然苏兮这么问,他的语气也便放软了些:“给我母亲的。”
原来是这样!苏兮心底一陷,又似乎抓住了某个契机,指顾从容地说道:“季老板您看,您的父母显然对您寄予厚望,将鼎盛昌托付于你,并等您来帮它东山再起。因此从这一点上来讲,我们之间的合作是至关重要的。”
季霖郁久久不发一言。
苏兮试探,张了张嘴:“季老板,您——”
“什么都不用说了!”
季霖郁分秒间失控,却被强大的理智抹过。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苏小姐,我一向不喜欢别人提起我的父母,更不接受任何以他俩名义对我的说服。不仅如此,你是凶案的嫌疑人,我们鼎盛昌,从来不跟被警方怀疑的对象合作!”
这话实在是伤人,呼吸瞬间凝滞在喉管,眼眶跟着红了。苏兮像尊石像般一动不动,眼里噙满泪水,在季霖郁惊讶的目光中,大滴的眼泪掉下来。
别这样啊,在这种情况下掉眼泪也太狡猾了!
她忍住眼低的滚烫,话从牙缝挤出来:“我是你的伙伴,可你怀疑我跟杀人案有关。季先生,你可以不跟我合作,可以不喜欢我甚至讨厌我,但请你不要冤枉我,更不要侮辱我的人格!”
话罢,苏兮有些窘迫地转过身,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
季霖郁呆呆伫立。他刚才还满腔怒火,但此时已经被她的眼泪浇灭。愤怒冷却下来,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具空壳。
怎料刚才走出两步,江妙菱跟缪诚一前一后迎面而来。苏兮实在不知该以何种面目面对,只好重新回到桌边,迅速从桌角抽过一本《缝线的艺术》假装翻阅。
“小妙菱,指甲油借我用一下。” 缪诚浅声说道。
“你要干嘛?”
“车停路边被刮了,肇事的孙子跑了。”
“车刮了干嘛借指甲油?”
“我车是银色的,就刮花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去修理厂不划算我干脆自己补补。”
妙菱眼睛瞪得老大:“你这钱省得也太不是地方了!”
“小妙菱你那么善良,就给我用用嘛。”谬成连哄带求。
妙菱不禁笑出声来。
她上前几步,在苏兮身侧驻足,用那种要糖吃的口吻说:“苏兮姐,能陪我去一趟储藏间吗?”跟着便一把挽住苏兮的胳膊。
见苏兮半天不抬头,妙菱感到有些奇怪,小心翼翼看向她的脸:“苏兮姐,你这是怎么了?”
苏兮将头埋得更低:“没什么,随便翻翻。”
妙菱当即顿住,指着封面吞吞吐吐地说道:“苏兮姐,你的书……好像拿反了。”
苏兮一愣,偷偷瞥向对面。此时的季霖郁正给皮子走线,目光相撞的瞬间他迅速撇过头,重新披上一身事不关己的冷峻。
苏兮有些囧,不好意思地笑了,浅声催促说,“不是要我陪你去仓库吗?快走吧。”
妙菱咧嘴一笑,那份天真的无辜就更诚挚了,她的脸庞生动而纯洁,眉目间是一片动人的温柔。
背影中,季霖郁停下手头的动作。他将扎破的手指放入口中用力吮了吮,忽然感到一阵心烦。
江妙菱翻找指甲油的时候苏兮四下环顾。仓库还算开阔,皮料堆叠整齐,零配件按类分放,各式工具成套摆放。
她的目光扫过一列列木架,突然在门后停了下来。
“妙菱,谁的腿受伤了吗?”一丝狐疑划过眼角。
“没有啊,怎么了?”
“没什么,我看门后放了套拐杖就随口问问。”
妙菱突然回过神来,“哦,那是老板的!之前老板把脚扭伤了。”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对了苏兮姐,大概就是您刚来店里那会儿。”
那会儿?一个大胆的假设如亮起的刀锋般闪过脑海。
难道那人是他?
对呀,怪不得头一次见面就觉得莫名眼熟,难不成,他——
一阵穿堂风过,灌入衣领,苏兮不禁打了个哆嗦。
下一秒,妙菱的声音自门边传来:“苏兮姐你不出来吗?我准备锁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