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她觉得自己不该再往前走了。但一种令人反感的力量却推着她一直走下去。
过道是狭长的,似乎永远没有尽头。面孔陌生的男人们穿着同样款式的衣服,白色,又似乎带着一点点鹅黄,木桩似的站在道路两侧。当她走过去,他们回过身默默盯住她看。
她通过了很多扇门,身不由己地走下去。同样陌生的面孔,同样堆在角落里的生锈的机器,同样沾着厚厚油污的枕木、钢管以及大大小小的沟渠和深井。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身处一个厂房内。
当她专注于在这些障碍物之间行走的时候,并未觉得恐惧。然而当她认清自己的处境,突如其来的惶恐像是水滴落入滚烫的油锅,霎那间扩散至四肢百骸。那种感觉并非痛苦,亦不是焦灼,而是一种被禁闭时的窒息感。
一些她所熟悉的记忆片段轰然前来,纠结成团,不可辨识,发出种种不可描述的杂乱声响,起伏、旋转,终于形成了一个个噬人的漩涡。
她觉得喘不过气,呼吸越来越困难。就在这种窒息达到顶峰的时候,她突然从厂房内部抽离而出。四下旷野一片,天色晦暗,恐惧被层层剥离,四周的景象如同沥青般一寸一寸融于一旦……
“哐哐哐——”沉闷的敲击声撞入耳畔。苏兮猛地一下张开眼睛,意识到有人敲门。仰头看闹钟,凌晨三点半。夜半叩门声足够骇人。
是谁?
她赤脚下床,将睡衣拉展,手指顺了顺乱蓬蓬的头发。
她不敢开灯,透过猫眼偷偷向外看。楼道里一片死寂,除了稀薄的黑暗什么都没有。她又将耳朵贴紧门缝,静静听了几分钟,待确定门外动静全无,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房门拉开一条细缝。
“吱吱呀呀”的开门声一下子惊醒了廊灯,霎那之间,整个儿楼道灯火通明。
苏兮探出脑袋,可连个鬼影都没有。是恶作剧吧?她默默想着。然而就在抽身瞬间,置于门毯一角的白色信封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拾起来,然后迅速收回手臂并用力撞上门。耳边随之发出“哐”的一声巨响。然而她并未感到害怕,仿佛声音越大,安全感越足。
扣上安全锁,苏兮这才将信拆开。只见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跃然纸上,潦草、硕大,看得出字里行间包含着极其强烈的情绪——
“我知道是你。我有证据。”
苏兮背靠墙面抱紧双臂,不用过分猜测,这种忿忿的口吻一定出自黎志远。想必那晚一路跟踪的人也是他吧!可又能怎么样呢?面对这蓄势已久的恶意,她也只好承受。因为有的人情,一辈子都还不清。
晚一些的时候,她将信放进抽屉,然后走进浴室,长久地注视镜子中的自己。直到那种疏离而陌生的感觉迎面前来——镜中的形象渐渐远离,面孔也变得陌生。
我,究竟是谁?我,到底做了什么?
他究竟有什么证据?如果没有,他为什么要费尽心思栽赃我?
2.
在江妙菱的协助之下,一切进展得十分顺利。唯一令苏兮感到奇怪的是,一招“偷梁换柱”竟没有被季霖郁识破。看来她运气不错。又或者实属侥幸,老马也有错失前蹄的时候!
苏兮总共设计了三款包,一款适合通勤的提、挎、背三用小号托特,一款偏休闲风的斜挎马鞍,还有一款文艺感满满的剑桥,并且三款都选用了意大利托斯卡纳地区出产的高端原色植鞣。
提交设计稿后的第三个周末,妙菱通知她去检验成品。苏兮果然没失望,每只包都美得一如即往,精致到无可挑剔。
苏兮煞费苦心地给包包拍了照片,上传到各个社交平台并打上匠心手造的招牌以及江妙菱的联系方式。很快,她的审美受到多方共鸣。而据妙菱反馈,工作室短短四天便接到了十几单订单,订制量是之前的三倍。
季霖郁貌似始终被蒙在鼓里,自然将功劳归于妙菱。而江妙菱趁热打铁,以皮料库存不足及客户需求为由,向其提议从苏兮那儿进货。
“老板,百分之九十的订单都讲明了要枥木革。可是咱们枥木革的库存不足进货量也是供不应求。我建议——”
“建议什么?”季霖郁似乎看出了江妙菱意有所指。
“我之前跟苏兮姐聊过,听说她就是高端皮料供货商,我们可以考虑跟她合作,她的货源一向稳定。”
“我们不进行商业合作。”季霖郁不动声色地说道。
“可是老板,客人的订单咱们都已经接下了。”妙菱感到有些为难。
“为什么不提前做好预算?”他重了语气。
“做了,没想到冯少那边突然货源不足,说是加紧流程可清关方面又出了点问题。”
情势所趋,季霖郁虽并未断然拒绝可也并未痛快答应。他的目光在那三款包型上落定,垂头想了一会儿,转身拿起电话。
3.
半个周以后,供货合同签定。
苏兮上前,握住季霖郁的右手:“ 能够为您解决燃眉之急是我的荣幸,也感谢您赐我创业路上的第一桶金。”
季霖郁轻轻一握,迅速抽回手掌:“你别高兴太早,这不过是张临时合同。”
这话听起来刺耳,可反倒令苏兮觉得踏实。“丑话说在前头”总是要比“轻言海誓山盟”强过百倍。要知道,那种开头信誓旦旦,半路却二话不说骤然抽身的情况只会令她更难以接受。
要说上次遭遇类似状况,还是跟未婚夫分道扬镳的时候。他的未来一片坦途,却半路将她推下了车。
完事儿后,苏兮并不急于离开,而是带着大功告成的愉悦走向咖啡间。江妙菱伸手将一杯刚萃好的“苏门答腊”递给她,并拉她在高脚椅上坐下。
妙菱从苏兮手中接过那纸合同看了一遍又一遍。她说,“苏兮姐,虽然你大不了我几岁可我挺崇拜你的。我特别希望成为你这样的人,独当一面,翻手云覆手雨,达到自己目标的同时又能让多方受益。这世界上好像没什么事儿能让你轻易退缩。你知道么,我特别喜欢你穿风衣跟切尔西靴时候的样子,知性又果敢,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但又绝不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你走路时脚下生风,而且我总感觉就连老板都会让你三分。”
经她这么一夸,苏兮立马红了脸。
她说,“我这次实属侥幸,遇到了个好搭档。如果没有妙菱你的帮助我根本不可能得到合作机会,所以最该感谢你!”
苏兮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只包装精致的小礼盒:“礼物!我知道你的品味,觉得这款香调很适合你。”
江妙菱双手接过,一脸欣喜地道谢。
她说苏兮姐,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二十岁起就开始用玫瑰调的香水,你真是太了解我!
在苏兮看来,Chloe的肉丝带是对教养良好的白富美的最好诠释。前调里的荔枝跟小苍兰给人轻柔活跃的感觉,后调的玫瑰更是令年轻的性感初现端倪。就好比一支顺风顺水未经风霜的玫瑰,平安喜乐,体面无忧。
3.
苏兮再次见到沈山南是在半个多月以后。他临时约她,说是送lisi去做药浴,刚好路过她的住处,问她是否方便出来坐坐。
刚才结束了大半周的忙碌奔波,苏兮痛快地答应下来。
他们约在对街一间美式咖啡店,人不算多,苏兮一眼就望见了坐在窗边的沈山南。她在前台点了咖啡,接着向他走来——
“山南哥!不好意思让你久等!”
“没事儿,我也才来五分钟。”
话虽这么说,可苏兮立刻注意到置于桌面的那杯中份美式。此时,它都已经快要见底了。
沈山南一脸云淡风轻地问她近来如何,苏兮回答说小有进展。成功取得了几个客户资源,物流也已经开始运作了。不过目前各方都还在试水阶段就等着政策好转,等到风头过去就可以正式开张了。
沈山南端起咖啡,他说是啊是啊,听说最近关税管制正值高峰,局势多少有些动**。
“山南哥,有件事……我比较困扰。”苏兮说着,搅了搅杯子顶端那层厚厚的泡沫。
“关于工作吗?”沈山南口吻温柔。
苏兮轻抿嘴唇:“不是,是黎志远。我接二连三受到恶意骚扰,却又无法还击,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沈山南似乎明白了她的意图,道:“你是——希望我帮你脱离他的骚扰?”
“不完全是。”苏兮流转的目光在桌面停顿:“山南哥,关于黎露的死……我有一种怀疑。”
“什么?”沈山南神色一紧。
“虽然我不该这么想,但是的确我有点怀疑黎志远。”苏兮开门见山。
“这话从何说起?”
“从案发到现在,他一直在恶意骚扰我。跟踪、吵闹,甚至还寄过恐吓信。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自己持有证据,可凶手明明不是我,他又怎么可能有证据?若他真的有证据,又是为什么不及时拿给警察呢?”
“你觉得他是在威胁你?”他眯起眼。
“可以这么说。但我认为,说成栽赃嫁祸更准确一些。”苏兮喝了一口咖啡,继续道,“山南哥,我有个不情之请。”
“说来听听。”沈山南侧目。
“之前你说起过黎志远对黎露的物质依赖。所以,能不能请你查一查他们之间在金钱上的联系?”
沈山南的目光游移于桌面,良久,抬起眼。
“苏兮,我理解你的心情。可志远他还只是个孩子,他不可能做出如此出格——”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苏兮抢断。“山南哥,我们的调查对他没有任何坏处。对我们之中的任何人都没有坏处。”
沈山南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良久,终于做出决定。他说也好。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办法。
……
晚上七点半,计程车一头扎进距离广场最近的街口。
苏兮一身套装站在“笙歌”门口,浓妆艳抹的红男绿女们擦肩而过,这让她觉得别扭极了。
她顶着身格格不入的装扮走进自动门,在服务生轻车熟路的引领下前往308包厢。
目之所及处,女人们端着酒水,男人们吞云吐雾。穿着燕尾礼服的乐者在舞台上吹着小号,角落里有人在调情有人在拥抱。
好一片酒绿灯红!可苏兮无暇顾及。即将与之会面的是“GWB”集团的纪总。本来约好了午餐,怎料对方太忙硬是拖到了下午。苏兮顺势更改计划预订了晚餐的位置,可对方一个电话就又安排到了现在。
结合市调来看,“GWB”无疑为一个处于浪尖的超级大客户。不仅如此,从之前三番五次的拜访可以看出,纪总对此次洽谈也是表达出了极大的诚意。若能与之达成合作……苏兮无法预知最终会达到怎样的效果,可对她而言这算得上创业初期一根最为粗壮的橄榄枝了。
通过三条走廊,她们来到308包厢门口。服务生转身离开,苏兮拿出镜子照了照,伸手推门。
“纪总您好。我是苏兮!”苏兮礼貌地伸出右手。
“啊——苏小姐!来来来,坐!”姓纪倒不客气,起身,一把抓过她的手,差点儿没将苏兮带倒。
苏兮合了合衣领,说:“纪总,今天我来是想跟您谈谈合作方面的事宜。”
“合作什么的都不着急。来,苏小姐先吃点水果。”
“纪总,我司提供的资料您过目了吗?如果没来得及看,我可以现在为您做个简单的口头介绍。不会耽误太久。”
姓纪的喝了一口威士忌,笑:“苏小姐,这场合谈什么工作?破坏了咱们的雅兴。今天我约苏小姐来纯属娱乐。玩儿尽兴了什么都好说!”他说着,将菜单往苏兮怀里一塞:“苏小姐看看想喝点什么,随意点啊,我请客!”
“纪总,您误会了。我不是——”
话没说完,姓纪的已经靠了过来。
“身在江湖,想必苏小姐也是留过洋见过大世面的,矜持、保守什么的,绝不适合你这样时髦前卫的女人!”他说着,眼看就要伸手往苏兮大腿上摸。
到了这份儿上,苏兮立马了然。她一跃而起,冲向门口并拉开了门。刚才探出脑袋,却又被姓纪的一把拽了回去。她欲放声尖叫,却被从背后伸出的肥厚手掌堵住了嘴。
眼看姓纪的那张肥硕油腻的胖脸就要贴上来,惊慌之余,苏兮伸长胳膊照着桌面一阵**,突然,冰凉的触感贯穿食指。
她默默握紧,积攒起全身的力气,不遗余力地抡起手臂。只听耳边一声脆响,是酒瓶嗑上大理石桌沿碎裂的声音。
“妈的,还想对老子行凶?你也太自不量力了!”姓纪的低吼,与此同时将苏兮握着酒瓶的手臂死死按在沙发边缘。
一时之间,苏兮陷入到了一种彻底的绝望。
这么一闹,姓纪的兽性大发,整个儿身子压了上来。
算了吧。放弃抵抗。就当是创业的代价。苏兮默默想着,眼泪却忍不住往外冒。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房门“咣”地一声被踹开,一个伟岸的身影出现在了黑暗漩涡的中心,即便辨不清样貌,可直觉告诉她——是他。
走廊里迷离又暧昧的灯光此时却给人一种逃出生天的光明幻觉。苏兮不由松了一口气,这是她有生之年头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汹涌浪潮中的一根救命稻草”。
季霖郁伸手按亮顶灯,只见苏兮仰在沙发中央,现场一片狼藉。她的手里死死握着半只破碎的伏特加酒瓶,湿乎乎的裙子贴在身上,头发乱作一团。
没等苏兮反应,季霖郁两步上前,夺下酒瓶的同时一把将她拽起来:“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苏兮没回答,余惊未定地望住他。她木桩般站在原地,眼神透露出三分无助七分临危不惧。
背影里的男人一脸惊恐,不敢轻举妄动。季霖郁不由分说将苏兮打横抱起,她不拒绝,却也没有试图伸出手臂。
没出两个分钟,一道熟悉的身影姗姗来迟。待苏兮看清来者不禁尖叫出声——“山南哥?你怎么在这儿?”她说着,搂住季霖郁脖子的手下意识松了松。
“我恰巧在隔壁约了客人,听这边有动静就——”话没说完,目光在苏兮悬空的双脚上叫停。
“这是——发生了什么?”
沈山南心头一凉,又忍不住打起鼓。及时出现的明明应该是自己,潜心设局不过是为了英雄救美虏获苏兮芳心。这下可好,怎么就被别人抢先一步?这个看上去不谙世事的男孩究竟是个什么路数?
“把她交给我。”沈山南没多想,大步跨上前,毫不客气地要人。
季霖郁眉目一横:“她,不行。但可以把这个混蛋交给你。”他由不得苏兮选择,抱着她转身离开。
走上主街,季霖郁伸手拦下一辆计程车。先将苏兮小心翼翼放入后座,接着自己也跟着坐进去。
待车子缓缓发动,她有些虚弱地问道:“你为什么在那儿?”
“什么?”
“你为什么会在笙歌?”
“喝酒。个人爱好。”
“你的爱好是逛夜店?”
季霖郁平视窗外,“有什么问题吗?”
苏兮惊讶极了,生性冷淡的人竟然热衷于纸醉金迷?这不是道貌岸然又是什么?
“万万没想道啊。以为你是个谦谦君子,原来是个衣冠——”苏兮住口。
“怎么,想说衣冠禽兽?不要忘了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平日里工作需要全神贯注,为了放松喝两杯酒动机再单纯不过。衣冠禽兽,你的那个山南哥才是吧!”他浅声奚落。
苏兮一听,差点儿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来:“你凭什么那么说他!”
“你那么激动干嘛!他还需要你给正名不成?对了,倒是你,你怎么在那儿?”
“谈工作!”
“苏小姐尺度真大!在酒吧谈工作!”他撇嘴,语气里有掩不住的轻蔑,“不过对你们这种女孩来说,应该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吧。”
那句“你们这种女孩”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精准无误地扇在苏兮的心坎上。
她张张嘴,欲反唇相讥,不料却被司机的一脚急刹车叫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