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欲擒故纵

“不要!”他猛然惊起,房间内只剩下他的喘息声,恐惧之下,衣物已被冷汗浸湿,他端起床旁的水杯,一口气全喝了下去。

他们,又出现了。

他们像往常一样,紧紧盯着他的脸,不言语,也没有过多得动作。

最后,他们齐齐向他走来,分别坐在他的床头,一人一双手,掐住他的脖子。

房间内的气场让他动弹不得,他的眼神里闪过他们得模样,看起来很平静的脸庞,眼神里却充满的仇恨与怨念。

那两双手遍布伤痕,上面萦绕着无数黑气,仿佛在一点点吞噬他的血肉,他俨然看到自己的血管正在慢慢扩张,原本萎缩松弛的皮缘被撑开,那些黑气由颈部的血管蔓延至全身,浸透入骨,犹如万千倒钩骨针一次次刮穿他的骨壁,疼痛难忍。

他想求饶,他想呼救,可是他的喉咙被遏制,声音无从发出。

“额……额……对……不起……”

他挣扎着,最后喊出了一句。

那股扼杀的力量瞬间消失,无影无踪。他得以喘息,脸颊的紫红逐渐散去。

他,得救了。可是,他并未有任何欣喜之意,他用孱弱的右手捂住心脏,那个位置正隐隐作痛。

夜,很黑,窗外清亮的月光透过窗户射在床旁,如半缕单薄的银丝羽衣。羽衣披在他的床头,和他的银发交相辉映,银发略过一旁,露出颈部靠近锁骨处的一道月牙形的瘢痕,看到这道疤,他的眼神难掩悲伤。

月色映衬出他瘦弱的脸庞,皱缩的皮肤早已是沟壑纵横,眼角的皱纹互相堆砌,将他的眉眼挤压成一条缝隙,他强撑着睁开眼,望了眼月色。他从不相信人死后变成星星一说,可是此刻,他却殷切期盼着,在某个他能够望见的角落,有一颗他熟悉的星星,能够看见他在忏悔。

“你好,请问校史在哪里可以借阅?”

坐在办公桌前的男生,抬头望了一眼眼前之人,黄昊哲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吃惊和疑惑,大概是少有人会来借阅校史,然后指了指身后说道:“D区二排第三个书架。”

黄昊哲谢过管理员,只身来到校史馆,书架上积攒了厚厚一层灰,果然鲜有人借阅。

他挑了一本修订最全版本的校史集,上面详细介绍了圣才大学自建校到今的全部发展,甚至包括各个专业之间的人员信息。

1909年由上海教会建校,前身是上海圣彼得堡医学院,主要分为临床医学和护理两个专业……

他又往后翻了几页,1930年设立法医学专业,由傅博涵教授担任法医解剖实验室的主任。

黄昊哲突然懵了,傅博涵真的存在,而且的确是法医解剖实验室的主任。

他继续往下查找,在解剖室成员构成当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楚歌。

然而,当他想要调阅这几个人的详细信息之时,却寻不到半点踪迹。

“既然找不到楚歌,那查一下1932年发生的那场命案,或许会有什么线索?”

他翻找了所有的旧报纸,但却找不到任何关于上海泰安的消息,仿佛所有的记录在这一段时间全都消失一般。

“难道,真的是因为我的出现,才改变了过去?”他愈发紧张,浑然不觉一只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肩头。

“阿昊,你怎么会在这?”

寻声回过头,黄昊哲看见骆斌正站在他身后。

“小斌?”

骆斌是他的高中同学,两人相识已久,又一同考入圣才,算是十分熟悉的伙伴。只不过,大学本科毕业之后,骆斌选择出国深造,故而两人之间的交集越发减少。

两人走进一家咖啡厅,老友许久不见,自然得多聊。但黄昊哲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阿昊,你爷爷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你要节哀。”骆斌向来乐观,言语之间嘻哈已是常事,如今语气突然变得如此沉重,反而令黄昊哲一时适应不过来。

但黄昊哲仔细回想,骆斌能够如此体谅,足可见两人之间的友情,并未褪色。

他此刻笑不出来,但沉重的脸色俨然消散了一些。

“小斌,我想问你个问题,若你遇见一件奇怪的事情,你当如何?”

骆斌一脸疑惑,“奇怪的事情?是指什么?”

黄昊哲便将他的疑问和盘托出,不过隐去了“梦境”当中那部分。

“你想要调查六十年前的人?可是那一年发生的事却没有留下任何记录?”

“嗯!”黄昊哲点头。

“若说时间确有些久远,但也不至于什么线索也留不下,或许是遭遇了什么特殊时段,导致那些年的资料全都被损毁了。”

“会是什么特殊事件呢?”

两人陷入沉思,但骆斌最先反应过来,“既然是六十年前,又事关你的爷爷,那何不如去找找他的遗物,或许会有什么线索呢?”

黄昊哲恍然,谢过老友之后,立刻回到家里。

爷爷向来怀旧,书房里放着许多旧物,他常言这些旧物虽不知钱,却也是无价的记忆,如果梦境为实,那书房里必然会存在什么线索。

他推开书房,房内的摆设还是一如既往,父亲也想留个念想,便没有整理这书房。

两排的书架上摆着各色线装书,《中国瓷器史》、《陶瓷之史》、《国之重釉》……上面还有一种淡淡的檀香,分门别类归置,他还记得,以前常常将连环画藏在这些书内,却每每都被父亲发现,将他训斥一顿,这时,爷爷便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书架旁边夹着两个物架,造型较为奇特,形似一棵松柏,枝叶却为稀疏,只不过这“果实”倒是结得十分壮观:北宋青瓷瓶、鬼谷子下山图罐、南宋官窑粉青贯耳弦纹壶……这其中不乏真品,也有一些是断代之后的复刻品,却同样造诣精致。

记忆当中,爷爷还有一个黑色的紫檀木盒,每到某一个固定的日子,爷爷总是喜欢拿着它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他曾经多次溜进爷爷的书房,那木盒里面装着的东西总是让他无比好奇,可每一次都被爷爷撞破。

“对了,也许线索就在那个木盒内。”

他翻开书桌最下层的一个柜子,那个紫檀木盒果真静静地躺在那里,自爷爷住院以来,它便没有再离开过这个阴暗狭小的角落,上面落着一层灰。

黄昊哲拿出爷爷藏在龙尾砚下的钥匙,将这紫檀盒打开。

偌大的盒子,几张照片和一个锈迹斑驳的铁片平静地摆在中间。

突然间,他的视线聚在一角泛黄的边缘,那是最里面的一张照片,他的手指不由自主的伸向它,却在指尖触及的刹那,一股电流一般的刺激沿着指尖一直传入大脑。

“几十年后,我们还会在一起吗?”

眼前浮现出一个女孩的背影,她慢步在阳光下,和煦的微风拂过她的秀发,她转身之间,轻盈的步伐仿佛和这静谧的美景融为一体,她在畅怀的笑,同时向他伸出手。

“当然。”一个熟悉的声音情不自禁得答道,他快速向女孩走去。

可是,她的脸却愈发模糊。

照片被他一点点抽出,他的心跳也不由自主的加速,心跳加速带动的血液开始肆意的涌入大脑,他竟有些站不稳。

照片上的女子,无论是身形还是样貌皆与脑海中浮现之人一般无二。

她究竟是谁?

他的心竟隐约有一种撕裂的感觉。

她目视前方,透过照片就好像在看自己一样,虽然时间已久,这照片早已泛黄,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清新艳丽之美,以及眼神当中充满的爱意。

“我们用一生起誓吧!”

她的声音还萦绕在他的耳畔,令他心神不宁。

良久,他才将这照片放下,却又翻起,照片的背面仅落下两个字:云曦。

他已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回到出租屋内,但手中俨然多出了两张照片。

“叮……”

墙上挂钟敲响的第一声,他的头深深地埋入被窝内。

在他入梦之际,床边的柜子忽然有了动静。

当他再次睁开眼,却发现周围的环境再次发生改变,难以忍受的腥臭味扑鼻而来,经咽喉处他几欲干呕,最后还是忍住。

他爬起身,只觉腰身和颈部一阵酸疼,接着窗口射进的月光,他勉强能够看清楚腰身上青紫的一大块。

“这……”

他近乎破口大骂,忽然瞧见自己的周围铺满稻草,潮湿阴暗的气息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不仅如此,在他所处的环境周围,插满铁棍。

“这……这里是监狱?”

他不敢置信,自己一觉醒来就被关进监狱里了?许是他的声音太大,吵醒了其他人。

“吵什么吵,欠揍是吗?”

隔壁监牢里的人怒气腾升,想来黄昊哲扰了他的好梦,可纵然他身材魁梧,脸上的几道疤再添几分戾气,黄昊哲全然不顾。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大声吼道,把监狱里的其他人全都吵醒了。

“哪来的不懂规矩的,找死是不是?”

“赶紧把他的嘴堵上,否则都睡不成!”

……

一时间,监狱里的人意见倒是达成一致,但唯独和他同一个监狱里的人却没有动静,躺在原地一动不动,没了生息一般。就在所有人起哄之际,外处走廊响起一阵奇怪的脚步声,顿时,所有人都闭嘴,吵闹声戛然而止,他们全都蜷缩回自己的房间内,继续睡觉。

只剩下黄昊哲还趴在铁栏杆上,来人背对烛光,仅能看清他的身形,从事法医解剖工作两年,黄昊哲也逐渐养成目测身高体重的能力,来人一百八十五公分,体型健壮,大约六十五千克,身姿挺拔,步伐稳健,踏地有力,行走之间没有身体没有明显的晃动,虽一手插着口袋,但另一只手在前后摆动过程当中之际,有固定的角度,来人俨然具有从军背景。

观察之中,他已经走到黄昊哲面前,两人对视之际,黄昊哲总算看清楚了他的样貌,竟是暗自吸了一口冷气,在昏迷之前他见到的最后一张脸就是这个男人。

一张方脸,两道剑眉,目光寒澈,杀气腾腾。

这是黄昊哲对眼前男人的概括。

“是你在这里大呼小叫?”

男人的声音比之冰山脸,冷酷更甚。仿佛下一秒将要将他就地正法一般。

“你们……你们抓错了,赶紧放了我!”

男人不想理会,准备离开。黄昊哲再次趴上铁门,“你别走,你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人……”

“哐!”

话才说一半,男人一个转身,一脚直接踹在铁杆之上,愣是将黄昊哲踹了出去。

人飞出去的同时,一个东西从他的夹克里掉了出来,恰好落在男人的脚下。

看到这东西的第一眼,男人皱了皱眉,他弯腰捡起,上面赫然写着“法医证”。

翻开第一页,贴着楚歌的一寸黑白照片,下面还有上海圣彼得堡医学院的签字与盖章,证实这张法医证的真实性。

男人叫来一人,在他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他拿着法医证便冲了出去。

监牢又恢复了以往的寂静,除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就只剩下他一个人,正掰着稻杆。

刚才发生的事,他看在眼里,既然法医证已经被男人拿走,想必也是去核实自己的身份,出牢房也只是早晚。

他反而松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原位,开始冷静的回忆昨夜在案发现场发现的痕迹。

碎掉的大门,不规则的血迹,尸体抛落的奇怪轨迹……所有的一切都透着一种诡异。当时房间之内只有黄天铭和死者两人在,如果不是黄天铭开枪杀人,那便是这名法国人自杀,可是他又为何会从二楼摔下去?而且,他也没有理由自杀。

莫非,周围房间内还有第三个人?

黄昊哲当即又否认这个猜测,出事的房间只有大门一个出口,这是他反复检查过的,其余三面皆是墙壁,如果房间内存在第三个人,那他在杀害死者之后又是如何在黄天铭没有发现的情况之下逃离现场的?

就在他聚精会神推演当晚可能发生的情况之时,他没有注意到,一双脚正在逐渐向他靠近。

它缓缓向他靠近,原本狭窄的空间之内,如今只手可触及。

忽然间,一道寒光闪过他的眼角。

紧接着一记凌厉的烈风刮过他的耳廓。

他下意识的向后倒去,竟是避过了致命一刀。

“你……你想干什么?”

黄昊哲惊呼道,他万万没想到刚才一语不发的同监狱之人,竟然突然对他下杀手。

“我……大不了不吵你,你也犯不着对我下杀手吧?”

他一边躲,一边大声呼救。

但他根本不管不顾,只是想要将他一刀毙命,对黄昊哲紧追不舍。

眼见没了退路,黄昊哲再从攀上了铁杆,可还没爬出几步,就被这名囚犯一把抓住后颈,从上面提拎下来扔进了角落。

“大哥,大哥……我们有事好商量,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能保我一命。”

囚犯固执的眼神瞥了一眼黄昊哲,然后义无反顾的举起匕首,朝黄昊哲的心脏刺去。

刀尖即将刺入心脏的瞬间,囚犯竟然从黄昊哲眼神当中看到一种玩味的笑。

“糟了!”他心下一沉,即刻转身,刀锋在毫厘之间错过黄昊哲的皮肤。他执刀回挡,只见一个更小的金属朝他击来。

“咣当!”

金属之间强大的撞击力让他的虎口开始发麻,紧握匕首的右手竟然开始颤抖。

但下一秒,两颗子弹划破死寂的空气击中了囚犯的右手和膝盖,匕首从他的手中脱落,他跪了下来。

黄昊哲收拾掉刚才狼狈不堪的神色,又整了整衣服,而这时,牢门已经打开了。

刚才离开的男人走了进来,将囚犯控制起来。

囚犯还是一言不发,狠厉的眼神看着黄昊哲,他自识自己中计了,恨不得将黄昊哲千刀万剐。

不过,这种眼神黄昊哲却极为受用,他喜欢看见自己的猎物穷尽精力却一败涂地的表情,只能变成待宰羔羊之后的愤恨而无能为力的表情。

“是谁,派你来的?为何要杀我?”黄昊哲盯着他的眼睛,怒火中烧。

囚犯不屑地偏过头。

但黄昊哲却冷笑道:“无妨。”

话音刚落之际,他已将囚犯手中的匕首柄端插入到他的口中。可还是晚了一步,那名囚犯已经服毒自尽。

黄昊哲蹲下身粗略检查了一次,之后淡定的对何探长说道:“这名囚犯的尸体麻烦运到圣彼得堡大学法医解剖室,我要解剖!”

何深万万没想到,刚才一脸惊恐的男人此刻正饶有兴趣向自己要尸体解剖。

黄昊哲被何深带回办公室,“你的法医证在这。”

“核实了?”黄昊哲反问道。

何深点头,黄昊哲拿着法医证准备离开,却被对方拦住,“先别着急离开,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

黄昊哲见他拦在前方,如无交代只怕他也不可能轻易放人,于是转身找了张凳子坐下。“如果是我知道的,我倒是很愿意告诉你。”

“你是如何猜到他会杀你?”问话之间,何深始终盯着黄昊哲的眼睛,猎鹰般锐利的目光犹如两道钉柱,钉在你的双目两侧,寻常之人自是受不住这压迫。

但黄昊哲在学校,除了攻读法医学之外,对犯罪心理学也颇有涉猎,何深的这些把戏在系统的教科书面前,便不值一提。

黄昊哲顿了顿声,回忆道:“从我醒来的第一眼,我就注意到他,毕竟是狱友,多看两眼不算过分,可是他的眼神却从来没有看向我,而是一直盯着走廊出口。我原以为他性子冷淡,可是当我起身之际,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有些异样,而当我喊叫之时,他并未像其他人一样愤怒,尤其是何探长你出现的时候,他的眼神甚至出现了一丝慌张。我不得不再次打量他,虽然穿着囚服,但是内衫穿的十分整齐,外部的囚服虽然凌乱,但他的右手臂一直蜷着,明显是有东西藏在里面。不仅如此,他的右手在虎口和小指内侧指腹处还有手掌中线处结着厚厚的一层老茧,这显然是长期握刀而形成的。我能想到的除了屠夫就只剩下杀手,但我没从他身上闻见油腻腥味,那就只可能是杀手。”

何深眉眼轻缓,黄昊哲便知道他的疑虑有所消除。

“你又如何断定我一定能够猜出你的意思?”何深继续追问道。

黄昊哲的语气变得更加沉稳,语速不知觉也放慢了些许,“那些囚徒如此怕你,显然都是你抓来的,想来你也有些手段,你抓了我却未曾审我,便是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如此,我便可赌一把。”黄昊哲看向眼前的男子,笑道,“如今,我显然是赌对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黄昊哲哑然,他作为法医,本不应该参与案件的调查,更何况他是嫌疑人的亲属,在案件调查中更应该回避,如今他贸然出现在“逍遥门”,恐怕三言两语根本蒙混不过去。“何探长又为什么大半夜出现在哪里?莫不是有所怀疑想重新调查?”黄昊哲灵机一动,准备转移话题,“我在尸体上发现了一些奇怪之处,所以想回现场调查清楚,这样也是方便你们警察办案不是?”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何深摆了摆手,将他的手铐去掉。

出乎他的意料,何深竟然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黄昊哲松了一口气,抓起法医证便往公府赶。

“你真的打算就这样放他离开?”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屏风后面响起。

何深望着黄昊哲离开的方向,轻轻一笑道:“他很不错,但已经被人盯上了。”

“难道你想用他作饵?”那股神秘的声音,颤颤巍巍问道。

他笑而不语,凝视这墨染的夜空,刹那间,他的双眸闪现出凌厉的寒光,几乎要将着黑夜撕破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