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死亡现场

“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愈发响了,连带着主人的急促。

“昊哲,昊哲,该起来吃早饭了,妈妈给你煲了你最爱吃的冬菇滑鸡粥。”

里面却没有任何回应,一丝声响也没有。

而这时,黄昊哲的父亲走了过来,轻拍了几下老婆的肩膀,小声道:“这几日他帮着料理他爷爷的葬礼,也好几天没合眼了,想必是累坏了。你就让他多休息会吧,反正他饿了,就自己会下来吃早饭的。”

“但他们爷孙俩关系一向是很好,爸突然走了,我担心昊哲心里积郁积久了,容易生病。”母亲的脸上也未见多少血色,这些天她也憔悴了不少,却还是心心念念自己的儿子。

“放心吧,他又不是小孩子,应该要学会看开这些了。”父亲说到这些时,不由得露出些许愧色,许是想到,自己比儿子多活了几十年,生离死别的场面也见过不少,自己又看开了多少?“再说了,我们也陪不了他一辈子,最后还是得先走一步的。”

母亲也被父亲的情绪感染,本就是强打起的精神竟又消退了不少,最后还是勉强回道:“想那些做甚,你今天应该要早些去公司吧,毕竟爸走了,还有很多事留给你处理。”

夫妇俩相互撑着一个苦瓜般的笑容,慢慢走下楼。

殊不知,这房间内,只剩下一具没有意识的躯壳。

1932年3月22日

一夜未眠,黄昊哲在房间内烦躁不安。昨夜,法租界警方突然找上门,随后,黄耀国和夫人便连夜赶往警局。细问之下,他才知道,昨夜在霞飞路逍遥门发生了一起枪击案,死者是一名法国人,中枪之后从二楼摔落,当场死亡。而此时,黄天铭持枪从房间内冲出,被赶到的警方当场抓获。

事发突然,令黄昊哲始料未及,印象当中他从未听爷爷提起过这档事,也未见过族谱当中对此事有过记载,难道是因为他的突然出现,导致历史发生了改变?

他原本寄希望于黄家在上海的地位应该可以轻松摆平这件事,然而,或许是他过于天真,又或是上海滩的局势过于复杂,叔父一夜未归,也不见半点好消息传回。

细细分析之下,黄昊哲也能大致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这一次出事的是一个法国人,听说是一个外交使的亲戚,并且许多人都目睹他持枪闯出房间,一旦黄天铭被坐实杀人的罪名,即使叔父有心想要为其开脱,也无法扛住法租界公董局的施压,法国外交使也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黄昊哲自然是相信爷爷的清白,在且不说他曾多次见到爷爷在对付自己的对手时,总是会习惯性得为他们考虑后路,不会将人逼之绝境。就算是现在的黄天铭,尽管年龄相仿,黄昊哲自视远做不到他这般的沉稳,试问有如此大局观之人,又怎会选择杀人来解决问题?

“不行,这样干坐着也不是办法,必须得加入到案件调查当中,才可以查清楚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换爷爷一个清白。”

他突然瞥见桌上放着的那份资料,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唉,我一时竟忘了,我自己就是法医,而眼下楚歌也是上海圣彼得堡医学院的一名法医。或许,我可以借此机会接近那位死者,从中找到什么线索也未可知。”

一心打定主意,黄昊哲拿出抽屉里的工作证便往门外冲,恰好和黄宗钰撞了个满怀。

“唉,楚歌,你去哪?”黄宗钰以为他去什么地方找乐子,连忙勾住他的脖子,笑道,“是不是去哪里消遣?带上弟弟我啊!”

黄昊哲一阵冷汗,他原以为黄宗钰只是有些纨绔子弟的心性,却不料自己的哥哥在监狱当中生死未卜,他却依然能花天酒地,确实颠覆了他对于这个“小爷爷”的看法。

刹那间,他猛然想起从小到大,爷爷似乎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自己的弟弟,或许也是因为他的行径太过荒唐,加之去世的早,就没有提及。

事不宜迟,他已无时间去纠缠这些,匆匆回了句“有事!”便离开了。

上海圣才医学院的前身便是这所上海圣彼得堡医学院,它原本是一个教会创办的医学院,之后教会撤离,医学院便由政府管理。

医学院就位于武康路的尽头,两栋白色的大圆金顶欧式建筑立于大门前方,几栋稍矮一些的小楼藏在东南角,相互之间连接成片,再加上周围的围墙,倒是像一座小型的城堡。法医室位于“城堡”的西北角,在一栋比较新式的大楼内侧。

黄昊哲直接走到尽头,一个昏暗的办公室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个办公室的位置和格局与他九十年代的工作室相差无几,如果不是墙体上还有刚刚粉刷的痕迹,只怕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未来。

“咚咚咚……”

他敲了几声,不见人回应,又重复了几次。

他试着开门,这门竟然没有锁。

“有人吗?”

他试探性得问道,眼睛环顾四周,靠近墙体的那一侧放着两张黑色的桌子,上面摆满了各色的工具,器械盘中的手术刀片,还有各种型号的手术刀柄,有齿镊、无齿镊,组织剪、线剪还有骨剪锤子和钢尺等,至于另一边则摆放着两张白色的桌子,上面铺设着各种仪器,包括显微镜等,这些器械设备虽然长相有异,甚至有些都是被淘汰的款式,但对于他而言,仍是无比熟悉。

他不自觉地往里走了两步,伸手拿起一把手术刀柄……

“你在干什么?”忽然间,身后有人吼道。

他连忙放下刀柄,转身看向身后。来人中等身材,年仅五十左右,身穿白大褂,两手各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或许是刚才运动过,呼吸有些急促,面部泛红,但丝毫没有减弱他的怒气。

“这里是人可以随便闯进来的吗?出去!”

黄昊哲赶忙从身后抽出自己的任聘书,恭敬地放在他面前,如今救人为上,他也顾不得什么姿态,“老师,我是新来报道的,我叫楚歌。”

中年男子接过任聘书,又翻了翻男子的简历,刚才的怒气消了一些,“你终于肯来了?”虽然表情还是一脸冷漠,但是黄昊哲听得出,他的语气已经有所缓和,甚至对于他的到来还有些欣喜。

“我是法医解剖实验室的主任傅博涵……”

“傅教授,你这些东西要放到哪里?”

傅博涵刚自我介绍,一个年轻小伙子突然闯进来,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他一眼瞧见解剖室多了个新人,而且还是活的,顿时来了兴趣。

“唉呀,你就是学校新聘的法医吧?想不到你这么英神俊朗啊!咱们这可好久没有新鲜的活人了,你好,我叫石明轩,是傅教授的助理。”

他伸出一只油腻的右手,上面还附着一层褐色的不明物质,黄昊哲犹豫再三,还是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好,我叫楚歌。”

担心拂了对方面子,他勉强笑了笑。

傅博涵却依旧冷峻地看着两人,之后严厉的批评石明轩道:“这是我费尽心思取回的标本,你给我小心放到暗房里去。至于你,马上收拾一下解剖台和工具箱,待会警察局会送来一具尸体,我需要你给我打下手。”

黄昊哲心里暗自庆幸,一切得来全不费工夫。但细细想来,整个上海滩除了公共租界巡捕房里的仵作,就只有圣彼得堡法医解剖实验室的傅博涵教授能够担任解剖工作,法租界那些人自然不会相信巡捕房的仵作。

没过多久,两名身穿旧式制服的警察抬着一个黑色的木盒走进来。这盒子足有两米长,状似菱形,开合处上了锁,看不出里面的情况。不过,他更担心里面尸体的保存情况,时间拖的越久,能够保留的线索越少,而且他对于六十年前的技术本身没有多少信心。

两名警察放下盒子便将傅教授带到门外,三人似乎在商量什么,黄昊哲顾不上,他如今只想尽快解剖这具尸体,还原昨夜枪杀案的经过。

虽然他一再压制自己焦虑的情绪,但一旁的石明轩还是看出了异常,“楚哥是为了这具尸体来的吧?”

他说话的声音极小,但在寂静无声的解剖室却如同撞铃般激**黄昊哲的耳膜。

“嗯?”黄昊哲露出一丝惊讶,但很快便被他掩饰过去,“我来这自然是为了尸体,自回国之后,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动刀子了,如今看到尸体,难免有些手痒。”

“哈哈,”石明轩笑道,“你和傅教授还真像,他也是一个见到尸体就迫不及待的人,刚才手里还提着几具动物的内脏说是为了做毒物试验,实则只是为了解一时手痒。”

此时,傅博涵推门进来,扔给石明轩一把钥匙,“把盒子打开,然后把尸体抬出来吧。”

石明轩动作迅速,三两下便将盒子掀开,可这是黄昊哲却感觉有些不大对劲,具体又说不清楚。

尸体是用一块黄色的油纸全身包裹着完整放入黑盒之内,黄昊哲松了一口气。油纸具有一定的密封性,在一定程度上能够隔绝外界环境的水分,减速尸体的腐烂。更重要的是,尸体身上掉落的物质也不容易挥发,方便之后的取检。

可当那一层油纸被掀开之后,那种异样的感觉更加强烈。

死者是一名法国人,身高大约一百七十五公分,金黄色卷发,尸体全身肤色偏白,双侧手臂,大腿以及脖颈处出现小面积的尸斑,而左侧胸口有一块明显的枪伤,周围皮缘组织外展,有明显的枪弹灼烧痕迹。

“根据死者尸斑形成的面积以及尸体僵硬程度,死亡时间应该已经超过十二个小时。”黄昊哲说道。

傅博涵点头继续说道:“按照何警司提供的信息,现场有许多目击证人见到死者于昨夜晚上九点自二楼中枪坠落。”

即使如此,黄昊哲还是能够明显感觉到这尸体表现出来的状态与死亡时间不符,却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

“子弹穿过左侧第四肋间隙击中心脏,致使失血过多休克死亡。”黄昊哲说道。

傅教授点头,又仔细检查了中弹部位的周围,“死者的胸口和腹部有明显的淤青,应该是在生前挨打所致 ,中弹部位的组织有明显的挫伤带和凝血痕迹,也为生前伤。”

“所以死因就是中枪了?”石明轩有些奇怪,“这么明显的死因还有什么必要解剖啊?”他摆了摆尸身,突然发现这尸体的死者较之一般的尸体要更加僵硬。

不过,黄昊哲却在死者的口角处发现了一些浅黄色的物质,在擦拭掉血迹之后出现。他当即对此处进行取样,交给石明轩去化验。

傅教授则将死者的其他器官一一取出,胃内容物也全都倒出放进一个白色玻璃瓶内,在白炽灯的照射之下,这瓶棕褐色的物质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光芒。

“胃内容量七百毫升。”石明轩这数字一一记下,之后又从中取样,准备进行毒物测试。

……

大约一个小时过后,尸体解剖完毕,傅教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报告书潦草几笔,盖上了自己的印章。

最后关腹之际,黄昊哲有些心不在焉,眼下从这具尸体当中虽发现了一些疑点,却都不足以为黄天铭脱罪。

“难道……就只能这样了吗?”

他踌躇的神情却被另一人看在眼里,石明轩打趣道:“怎么,你还没过够手瘾吗?”

黄昊哲愣了一愣,立即反应过来他所谓何意,清扬一笑,将尸体重新放回黑木盒内。

夜幕落下,大街小巷重归繁华,似乎昨夜之事并未影响他们的玩乐。

嘈杂的霞飞路灯火通明,一路燃至整个上海滩的尽头,但细心之人还会发现,这通亮的街灯中心,竟然灭了一盏。

正是昨夜出事的“逍遥门”,因为涉案人员特殊,且有不凡的影响力,警方自然不可能放任“逍遥门”继续营业,于此,一张大大的封条贴于门前,让许多年轻男女望而却步。

然则,灯下自黑之于喧嚣,便是寂然。任谁也没想到,正门之处宛若黑夜耀眼星空存在一般的霞飞路的背后,却有着一条人迹罕至的臭黑巷子。

巷子的入口在另一条街道的拐角处,平常被一块木板遮盖,为的就是防止巷子里的腐烂气味弥散。

可今夜,这块板子竟然移动了几寸,露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口。

诡静的黑巷里,平白多出了一阵奇怪的脚步声。

“噔……噔……噔……”

它沉沉地踩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接着微弱的月光前行。两处低矮的屋檐下,还有黑影闪动,只不过是一些低微爬行类,除了声响,倒也不足为惧。

脚步声戛然而止,它貌似停在某一转角,少了屋檐的遮盖,来人的身形也大致能够看清。

来回观察了几步,他轻轻一拉,老旧的木门的发出“咿呀”的声音,但随即露出一个侧身容纳的空间。他钻了进去。

“宗钰这小子果然没有骗我,想不到这后面的巷子还有门道。”

他目光紧盯前方,仅仅只是从上梁门窗处透射而过的霓虹灯,照在这舞池当中,都可预见昨日热闹之非凡。

他穿过后庭,看见这接近四分之一篮球场大的圆形舞池,靠着三步台阶嵌在地面中央,中间矗立着一座小型美女雕塑,白炽光沿着雕塑的脚部一直向上,这美女竟袒胸露乳,两条纤细的手臂正翩迁起舞,妩媚之姿足以令男人驻足难移。

只可惜,在黄昊哲的眼中,只有活人与死尸,如果她是一具尸体,他倒是愿意多瞧上几眼。

他从大厅侧方的楼梯爬上二楼,房间大门早已破损不堪,许是死者中枪倒地之后撞上了大门。但房间内黑黢黢一片,他的步子踩在门口的那堆碎屑之上,发出“呼呲呼呲”的声音,好似一伛偻艰难的喘息,又好似恶鬼正张牙舞爪发出的低吼之声。

这声音作用在普通之人的心里,总是会被无限放大,他细细观察整个房间的布局,手电四周照射,忽然,一个诡异的头挂在他的面前。

纵然他见过再多的死尸,此刻还是不免被吓得震了一震,不由得后撤了几步才勉强稳定身形。

他的呼吸声渐变紊乱,心慌了,却比任何情况还要危险。

他关闭了唯一的光,重新让黑夜笼罩自己,看不见的危险就在周围,但也只有让自己融入危险当中,他才能保持清醒。

心,渐渐适应了这黑暗,他重新将光线聚在前方,那个漂浮在半空中的头颅,竟然是一幅画,一副女人的画像,只不过,那幅画画的是一个女人的背影,乌黑的秀发拂过一侧肩膀,女人半倾身,好像在回头,但他却看不到她的表情,因为,她没有脸。

既是一幅画,他便没有多注意,反而看向脚下。他应该就站在死者所站的位置,可是,第一个疑点便出现了。

“一把口径为5.8的手枪的冲击力竟有如此大?”

房间大门与护栏之间隔着一道宽约五十公分的走廊,除非死者在中枪之后,又受到重重地撞击力,才会倒飞出去,撞破大门和护栏落下。

可是,在尸检当中,除了死者左侧胸口的枪伤,并未发现明显的撞击伤。

紧接着,手电筒的光突然闪过地板,上面零散着掉落了几滴血迹,他蹲下身,手指沿着血迹掉落的方向一个个划去,竟是一个不寻常的弧形轨迹。

“这是怎么回事?”

他探下头,继续观察这血迹的颜色,通常情况之下,中枪之后,死者如果站在原地不动,滴落的血迹应该在周围成不规则的圆形,相互之间密集不定,而死者朝后飞去,那血迹滴落的轨迹也应该是沿着尸体一路向后滴落。

可是,这向前抛起的弧线又作何解释?

他准备站起来,就在此时,一股暖流钻进了他的脖颈里。

他当即一惊,现如今随时三月末,但依着上海的气候,未到仲夏,夜晚仍然有些清寒,自然不可能有暖流,更重要的是,从他进来的那一刻,他就观察过这个房间,除了身后这道门,周围的窗户紧闭,根本就形成不了空气对流,自然就不会有暖流。

难道……身后有人?

大脑一时间被冻住了,来不及反应,但他已经明显感觉到耳畔响起凌厉的风声,就像什么东西擦破空气朝他飞来一般。

情急之下,肢体最先反应,他迅速低下头避过了这突然袭击,随之捡起手中的木头朝身后方向扔了出去。

木头击中了门框,人没有在那。

“在哪?”

他尽可能平复自己紧张的心情,对方既然能够悄无声息的靠近,足可见其实力。

在黑夜当中,他根本没有优势。

“不行,一味躲在房间里被抓是迟早的事。”他笃定藏在黑暗当中的人在等他出手,他便抄起几根木头又朝着不同的方向扔了出去,以混淆对方的感觉,然后朝着大门冲了出去。

“哐!”

就在他刚刚踏出门之际,一只脚瞬间腾空而起,踹中他的胸口,硬生生将他踹飞了回去。

他倒在地上,意识开始模糊,迷离之际,他看见一双脚正在向他靠近,只可惜他已毫无抵抗之力。

他彻底昏睡过去,闭眼的那一刻,一道寒光从他的眼前闪过。

就要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