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我的失眠在加剧。白天睡十多个小时睡不醒,晚上连续合眼三小时都很困难。
这种半途而废的睡眠方式比彻头彻尾睡不着更令人感到绝望。有一天,我甚至因为起不了床向公司请了假。
因为工作上频频出错,celine对我大打折扣的业绩极为不满。她甚至放言说,公司根本容不下像我这么“佛系”的人。
她原以为撂下一席狠话状况便会有所好转,可就在这警告发出的第三天,我将一组无比重要的数据错当废纸,想都没想便搅进了碎纸机。
celine在第二天的会议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了我一个书面性的严重警告。不仅如此,她还将本该由我独立完成的项目给了欣欣,并且让我给她打下手。
晚上七点,我顶着满满一脑袋丧气走出办公楼。哪料刚才拐了个弯就被韩露给撞见了。彼时,她背正背着只吉他,画了一脸诡异的小烟熏,穿马丁靴跟一身镶了铆钉的牛仔。
我问她怎么来了,她一面很是机警地望了两眼身后,一面拉低连衫帽挡住大半张脸。说自己刚跟一混蛋制作人分手,行李都来不及拿就被赶出来了。
“每次恋爱对方都是混蛋,你有没有想过这到底是为什么?”
韩露一下子便听出了我的话外音。她翻了个白眼儿,深深自嘲道:“我知道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可难道三观不那么齐整的人就不配得到正常点儿的良人了吗?”
我没再吱声,耸肩,抛给她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
我一心以为自己倒霉,想不到她比我更倒霉。四目相对之间,晚饭也没心情吃了,我们路过超市,到熟食区买了一棵生菜跟一只烤鸡。
回到公寓,她学我的样子将鞋子胡乱踢掉,坐到地板上,一口烧鸡就着一口生菜地吃了下去,谁都不愿先开口。
直到一只鸡吃过大半,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没等韩露说话便抢先吐槽起近来的遭遇。
我一边说一边看她的表情,她应该是想安慰我来着,可好话还没说两句便开始手舞足蹈飙脏话。她劝我要么忍气吞声继续干,要么干脆买把菜刀把老板给砍了。
这种剑走偏锋的安慰无异于火上浇油。我本就因为长时间的睡眠缺失而焦躁不安,她的言语成功激化了我的焦灼感。
我拿着一把剔骨刀,刀尖锋利无比。我欲将鸡骨架上的肉剔干净,可剔到最后,却一刀捅进了自己的拇指关节。
一秒的停滞,浓稠的暗红色**“突”地涌了出来。
韩露显然没料到我会来这么一出。她厉声尖叫,接着拿来家用医药箱帮我包扎。
我忍着痛,笑着跟她开起了玩笑。我说科学来讲,这叫“良性自虐”,放了点儿血,整个儿人轻松多了。
韩露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接着从桌角拿起手机,一脸郑重地说道:“郑屿安,我认识一名心理医生,我觉得你应该跟他聊一聊。”
吃完饭,韩露要走。我问她去哪儿,她说回那混蛋身边。我问她这是去自讨苦吃?她说后天还要一起演出呢,至少也要熬到演出完成再一拍两散。
2.
我已经开始出现幻觉。半路觉得有人跟踪,半夜总能听到怪声,甚至在半梦半醒的时候也时而看到黑影在眼前晃来晃去。
最严重的时候,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几经挣扎,我决定自救。我问韩露要来心理医生的电话,以备不时之需。
接下来的一周,我过得不比之前好。七天,我四天喝得烂醉如泥。每每醉到人畜不分,都是一个电话被靳睦涵拖回公寓。后来他送了我一瓶蜂蜜,说是新疆伊犁的寨口蜜。蜜源地好,无污染,而且公司历史悠久,蜂蜜采集技术成熟,生产过程中不添加任何的人工糖分和粘稠剂,就适合我这样依赖醉生梦死聊以**的人。
然而就在不久之后的一个清晨,当我睁开双眼,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原本属于冷英凯的**。一团模模糊糊的人影在门缝边游**,我怀揣某种不切实际的期许睁开眼睛用力看,眼见的现实却将我一锤打回谷底——
“我为什么在这儿?”我的警惕感拔地而起,开口将那句身影叫住。
“不记得了?”他推开门,走到我身边。
我一脸矇昧地摇摇头。
“昨晚你可是抱着我刚买的新鲜芒果不放,硬要给冷英凯打电话来着。”他说着,去厨房倒了杯清茶递给我:“昨晚上你喝多了,打电话让我去接。结果我背你回家站在大门口把你的包翻遍都没能找到钥匙,后来实在没办法就把你驮回我这儿了。”
我捂着脑袋仔细回忆。昨晚我的确喝了很多,中途拎着手袋去卫生间,拐角处被人撞掉了包,可能钥匙就是在那时候滑落了我都不知道。好在那把钥匙没跟办公室的其他几把绑在一起,家里还有三把备用。
我跳下床,一面伸手将皱了的衣摆履平一面赤脚走向客厅。刚刚想要开口道谢,目光不由落向了书房。
书房的门正开着一条细细的缝,虽说不易察觉,却还是明显有闯入的痕迹。
我的无名火又来了。胳膊一抬,水杯应声落地。
“不是说过是禁地吗?为什么擅自打开它?”
靳睦涵被我的大呼小叫吓了一跳,他将我一把拉到一边,应该是避免我被玻璃划伤,接着好言好语地开口解释着:“前天晚上我睡着睡着隔壁传来一声巨响。我以为有人砸玻璃,起床查看,哪料房间根本没锁我就想都没想就冲进去了。结果发现是窗栓的弹簧坏了,半夜风雨交加,把窗户吹得撞上了墙。”
霎时之间,我对自己片刻过激的失态言行有些后悔,匆匆套上鞋子拎起包。
“我先走了。要上班,还得找师傅开锁。”
靳睦涵没有留我,只是轻轻提醒我今日有雨,顺手递给我一把长柄伞。
3.
周五中午我接到了靳睦涵的电话。他兴致勃勃地跟我说自己被店里评为“本周之星”,得到了一张希姆牛排馆双人份套餐的餐券。他想请我吃饭,算是为上次的事情赔礼道歉。
下班以后,我单枪匹马杀来餐厅,坐在窗边的位置等待,不一会儿,靳睦涵姗姗来迟。
菜单浏览完毕,服务生正好前来点餐。
“一份西冷牛排,七分熟,一份凯撒沙拉,柠檬味气泡水,一份蒜蓉面包。”我一口气说完。
服务生文质彬彬地点头说“好”,接着侧身面向靳睦涵。
靳睦涵合上菜单,微微扬首:“我要五分熟西冷,加一份鸡肉沙拉,不要希腊奶酪。再来一杯雷司令。”他的声音很好听,却也瞬间引起了我的注意——
“希腊奶酪?你不喜欢吗?”
他的目光一怔,一道光自眼内闪过。可那异样稍纵即逝,他接着平静万分地摇了摇头。
“新疆人不是特别爱吃奶酪吗?怎么,希腊式的你吃不惯?”我追问。
他张张嘴:“我……我不太吃奶酪。”
“那……雷司令呢?”
他微微垂下眼帘,举止有些生涩地避过我的目光,“听一个朋友说起过,刚好在菜单上看到,就想着要杯尝尝。”
我承认,无论是我的眼神还是言辞都显得有些咄咄逼人。然而我也不得不承认,那种莫名的不适感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来源于他的轻车熟路。
一个边疆远镇青年,怎么可能对西餐如此熟知?
这个靳睦涵,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到底在隐瞒些什么?
我喝了一口招待柠檬水,换上轻快的语调,讲了个意有所指的故事。我是想要趁其不备,摸摸他的真面目——
“去年我跟一个多年未联络的老同学见面,当场就闹了一个大笑话。当时也是这样的一个夏夜,我们也是约在牛排馆。点单的时候服务生问牛排要几分熟,他回答七分。问我,我想都没想就说六分。然后服务生用那种特别尴尬的目光看着我,说,不好意思小姐,牛排没有六分熟。”
说完这番话,我深深深深地望向靳睦涵的眼睛。而这一次,他没有回避,反倒是愉快地高耸起双肩,“天呐,我刚刚随口一说,竟然没有说错!”
我抬起头,细细揣测他的表情,只见他眉宇之间蔚然成风。
看来,是我多虑了。
餐后,我向服务生招手要了黑咖啡消食,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余光中,靳睦涵抬头轻轻瞄了我一眼,看我没注意,便缓缓起身去一旁接听。
过了好一会儿,他坐回到位置上。
在我的欲言又止之下,他缓缓开口道:“是晴子,你那天在店里见到的女孩。她是个大学生,经常来店里买书喝咖啡,我帮她找过几次书,刚刚她打电话问我明天上不上班。”
“那你明天上班吗?”
我就那么随口一问,哪料靳睦涵竟犹豫起来了。他揣测了好一会儿,接着用那种极富试探的语气轻轻问——
“那你觉得,我上……还是不上?”
我端起杯子,将最后一口咖啡仰头干尽。
“那就上吧!多个朋友多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