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我觉得我病了,从萎靡不振的精气神儿就看得出来。
我感觉不怎么好,不,应该说是异常糟糕!精力无法集中,整个儿人无精打采,走起路来时而踉跄,可我不敢跟身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以至于大清早端着满满一杯热茶路过欣欣身旁的时候,一个心不在焉,泼了她一身水。
可欣欣倒并没有因此事生气,等她从卫生间清理完T恤走出来,反倒满脸关心地问我:“屿安你最近怎么了?脸色不好,整个儿人失魂落魄的,是没睡好吗?”
我捂着黑眼圈,借口搪塞了几句,跟她道了歉,然后秉持一脸惨相回到了座位上迫使自己投入到一天的工作。
从这天开始,我不再睡前画画,甚至不允许自己失眠。我将窗户关严,大门也要反复检查三、四遍。
我买了安定片跟褪黑素,按照医嘱按时服用。偶尔褪黑素会稍稍过量,却也没见任何反常。我不想自杀,我只是想要睡个好觉。然而幸运的是,接下来的几天,我的情况的确有所好转。
过了半个周,韩露参加完音乐节打道回府。她约我见面,在一家人气火爆的苍蝇小馆,川渝风格,热闹嘈杂,食客来自三教九流。
至于那间餐馆叫什么,我后来再也记不起来了,或许是因为名字过于平庸,“王老幺”、“李老幺”或者“张老幺”,从来就没人弄清楚过;也或许它根本就没有名字,人气和坐标就是它的代号。
小馆六点开门,韩露下午五点赶去排座儿。待我六点二十来到店门口的时候,眼前俨然一条长龙,狭窄的人行道被堵得水泄不通。我在人群前端找韩露,手舞足蹈地打了招呼。
可还没等我施展久别重逢的拥抱,只听身后“哗啦”一声响,卷闸门被整个儿拉起,与此同时,几个身板儿瘦弱的姑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头扎进去,相继占得临街的几个座位。
韩露凭借浑身铆钉,好不容易抢到靠角落的桌子,她一边扯过卷纸清理油腻腻的矮板凳,一面冲我翻着白眼儿。
“不枉我提前俩小时排队,贵宾级街景座儿。不能预订,一般抢不到,今天全凭运气好。”
我跟着有气无力般咯咯一乐,跑去街角买冰粉。待我抱着两只脸大的纸碗出现在韩露面前的时候,菜都已经上齐了。
还没等我坐好,韩露喝了口二锅头,接着顺手抓起一只兔头。她咋咋嘴,漫不经心地问我:“那天打电话什么事儿?听你当时的声音可够销魂的。”
我稍作回忆:“单位聚餐,喝多了,本来想你接我来着。”
“后来呢?”
“后来找别人来接的。”
韩露停止了追问,却用力挑起了眉毛。我知道,就凭她对我的知根知底来说,这是在等我主动交代。
见瞒不过去,我将有关靳睦涵的所有事情改了个版本,避重就轻地讲给她听。
哪料韩露听罢并未表现出我想象中的吃惊。她连吃了三颗兔头,将骨头咂得“啧啧”响。
“所以,你这是自作主张把冷英凯的老房子给二次利用了?”接着用力嗦了手指,没好气地问道。
我点点头:“空着也是空着。反正他欠我。”我刻意隐瞒了英凯归来的事实,我怕韩露先发制人。
“那如果有天他回来怎么办?”
“没想好。到时候再说。”
“想不出你郑屿安也能干出这种无情无义的事儿。”她不怀好意地笑道,抹了抹嘴,端起酒杯跟我轻轻一碰:“不过见利忘义也是人之常情。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怕露馅,我别过目光不再看向她的脸。她显然是察觉到了,不冷不热地问了句:“你怎么了?看着怪怪的。”
“可能太累了吧。连续两周都在熬夜赶项目,睡眠不足五小时,都快……都快产生幻觉了。”
韩露兴许就那么随口一问,根本不在乎我会作何解释。她眼珠一转,拿起一大串毛肚边往嘴里塞边饶有兴趣地说道——
“说到新疆,我突然想到前年我们去到乌鲁木齐演出。后来被一当地的键盘手带回老家乌苏。几瓶啤酒下肚,我当场就雌雄难辨人畜不分了。话说西北人能喝是真的,酒烈是真的,好客是真的,热情也是真的!”
我知道韩露这并非纯粹的感慨或赞美,她是想要套出靳睦涵与我关系的深浅。故意不接招,只是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她接着用力瞥了我一眼,“对了,给你猜个谜语。什么城市没房子,河流没有水,森林没树木?”
我塞了一嘴冰粉,顾着腮帮拼命摇头。
她狠狠盯了我一眼,说道:“楼兰古城。”
结账的时候,韩露的余光打我手面一扫而过,“你的手怎么了?”
我向后缩了缩:“没什么,老毛病。”
“我给的护手霜不好用?”与此同时,她用微信扫码付了款。
这话题瞬间提起我一个激灵。我想要将那晚的事情如实道出,可想来想去硬是忍住了。
“不是。我只是……恶习难改。”
2.
晚些时候,我接到了靳睦涵的电话。他说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在锦林区的一间咖啡图书馆做短期服务生。
周五下班之后,我按照他发来的地址去找他。刚刚推开玻璃门,那具高大伟岸的身影挤入我的视野。
彼时,他正踮着脚用力去够书架最上层的一本书。而就在他的右边,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将饱含崇拜的目光准确无误投向那副棱角分明的侧脸。
我先是径直去吧台要了美式,端着杯子走到他背后的时候,他正将一本《英国病人》双手递给那个姑娘。接着,他们热络无比地聊了两句,女孩的眼角堆满笑容。
直到我伸手拍了他的肩,他才注意到我,笑着说了“嗨”,眉宇间蔚然成风。他接着转身看向那女孩,有些抱歉地耸耸肩:“我朋友来找我了。”
在女孩的背影中,他的目光划过我手中的咖啡杯:“你要喝咖啡怎么不早说!我去买的话可以打七折!”
我摇摇头,“我怎么有脸占一个新员工的便宜?”
他打趣儿道:“七折买了我再原价卖给你啊,还能多赚几块呢!”说完,他自己先笑了起来。
等靳睦涵换下工作服,我们决定去附近的夜市庆祝。
“金梨花”韩餐馆,店主是一对朝鲜族的老夫妇。我正要开口推荐,靳睦涵大手一挥:“今天我请客!你就把你觉得好吃的挨个儿点一套!千万别跟我客气。”
在我的提议下,我们要了冷面、泡菜汤跟紫菜包饭。
吃着吃着,我忍不住就红了眼眶。
靳睦涵有些莫名奇妙:“怎么了?想不到你们搞艺术的感情还真是丰富,吃个饭团都能感动成这样。”
他是在开玩笑,我却完全笑不出来。要知道,从这间店开门营业的那天起,我跟英凯就是这边的常客。
我们平日里吃简单的饭团跟泡菜汤,每逢佳节来顿洋气的部队锅或者韩式烤肉。有次过节,我跟宿舍姐妹们约好一起出去玩儿,可最终就剩我没抢到目的地的火车票,我坐在他宿舍里哭鼻子,他当时本来跟哥们儿约好去昆明的,结果当即退了千辛万苦抢来的车票,留下来陪我。
那一天,我们也是在这里度过的。整个儿市场人影寥寥,英凯用他退票的钱请我吃了海鲜锅。
吃完饭,我跟靳睦涵告别。他说回家正好一个方向啊,不如一起走上一段路。
站在十字路口等绿灯的时候,正巧撞见一对儿在路边挑鲜花的小情侣。女孩儿一脸期待地等着,男孩儿忙着跟小贩讨价还价。
半晌,女孩儿脸上隐约透露出些许不开心来——
“用得着拉扯这么久么?贵一块钱而已,一点儿情调都没有!”
“一块钱也是钱,那可是我课余兼职挣来的!我的小公主,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明白赚钱有多辛苦!”
目光打他们身上一扫而过,往事逆追上心头。虽说那男孩儿跟冷英凯一样习惯货比三家、不解风情;可我却和那姑娘像,也曾是对方掌心的小公主。
记得那还是多年之前,我们共同度过的第一个情人节。午饭过后,我去图书馆找冷英凯。
他正身着衬衫与牛仔裤,低低伏身于案前读一本全英文的摄影书,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落在细碎的短发上,泛出静谧的光泽。
“呆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从后面轻轻拍了他的肩。
“啊?什么?”冷英凯抬了抬头,神色迷惘却并没有停下手头的动作。
“问你今天什么日子!”
“情人节啊,早上情书就帮传了六、七封。”
“那你知道吗,韩露的男友去年送她一大束玫瑰花,足足七十朵那么多。”
当时冷英凯正在看书,随口答了句“嗯”。
“我问她可不可以送我一朵,她说,让我男朋友送。”
“嗯。”冷英凯的声音闷闷的,目光没从书本移开过。
一看他雷打不动的阵仗我便有些搓火:“你别光’嗯’啊!敷衍了事!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我最了解冷英凯,他做事总是专注。有时候我天花乱坠说了一大堆,等了好久,他才将脑袋从书本里拔出来:“你刚才说什么?”
他的目光顿了顿:“当然听得懂,你想说韩露的男友有钱,送她玫瑰花,七十朵!”
我哪里是要表达这个意思!一时之间气不打一处来,嗓音跟着提高了八度:“是啊是啊,人家有花!可是你呢?说了这么老半天,连一片叶子都没见到过!”说完,我冲他的脚掌用力一跺,转身跑开了。
傍晚,我因为赌气跟韩露去夜市喝了点儿酒。回家的途中,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从出租车上下来,一路小跑着往公寓楼里钻,到了大门口,却被一个人影从背后抱住。
我迅速转过身,尖叫的前一秒,发现是冷英凯。下意识向后退了一大步,以至于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出了一米之距。
只见冷英凯左手提着单肩包,右手拎着只环保袋,头发滴着水,身子湿掉了大半。我来不及生气,一把将他拽进楼道。
打开门,我冲进浴室拿来毛巾:“你来干嘛!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和你的图书馆谈情说爱吗?”
冷英凯不接话,将环保袋往桌上一放,“给你买了花。”
我觉得这一定是错觉,闷葫芦什么时候学会搞浪漫了?蹦蹦跳跳跑过去,迫不及待地打开袋子,一看——果然是错觉,袋子里躺着几朵绿油油的西兰花。
冷英凯暗自揣测着我的表情,“怎么,你不喜欢?”
“你是故意的,对吧?”
“什么故意不故意啊?先拿来看再炒着吃,多次利用,比玫瑰好太多了!简直就是植物中的环保主义者,你怎么会不喜欢呢?”
“炒着吃?你的情调也一定是被炒着吃掉了。”我立马出言反驳。
英凯咧嘴笑笑,绕过我,径直走进厨房。
难懂女人心简直是冷英凯的人性特征,可情至深处难以言说,恰恰也是他的特征。
斑马线上的绿灯亮起,人头大肆攒动。我那奄奄一息的甜蜜思绪被迫回到现实,回头望向花铺,刚刚那对情侣已然消失于匆匆人海之中……
而就在我回眸的刹那,发现靳睦涵正笑眯眯地看着我,他的手里捧着一小束雏菊。
“看你喜欢,买来送你!”
我动了动手指,却执意没有将那束花接过——“对不起,谢谢,不过……我不喜欢。”
话落,绿灯亮起,我丢下他,头也不回地朝路对面跑去。
这天晚上,我又陷入了新一轮的失眠。感到门隙间有风,总能听见卫生间排水管传来的“嘀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