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家国谁重
在商场上,教导女儿们已经让易兴华头疼,回到家里,还要看女婿的黑脸,也不知道究竟是谁不省心了。
席维安很不高兴。南京新派来一名密查组主任,他按惯例下帖邀请,结果人不但没来,连知会都没一声。他追问之下,才知道是自己的老泰山组织商人代表团,请求政府削减经费,把上面得罪狠了,南京来的那位才给他这个半子看脸色。
席维安不在乎能不能讨好对方,原本也就是礼节性应酬。席家在上海立足,从来不靠别人,一来审时度势,二来凭自己实力。不过,自从娶了顾家的钟灵,易家也成了他责无旁贷的重任,任何让易家置于危险的人,他都会警告和质疑,哪怕这人是易家的大家长。
“父亲,我提醒过您,不要再参加这种集会了!”做生意的,好好做生意,何必跟政治搅在一起,更何况外面有他席家挡风遮雨,偏偏老爷子总当自己还是热血青年。
“我不能坐视他们胡闹!蒋介石的部队每月两千万的军费,从大商人到小摊贩,连苍蝇腿都不放过,层层盘剥!拿了钱,没用于经济建设,没用于改善民生,全都送给了各路军阀,收买人心。”易兴华义正言辞,“这次我们的要求并不过分,我们只是希望他能降低军费——”
席维安打断:“难道您还没意识到,您现在干的事,到底有多危险?”钟玉被绑,商会大楼遇匪,都是上面要给这位颜色看看,“您去看看,大街上绝大多数人不识字,他们只关心能不能吃饱饭,能不能穿暖衣,没人关心什么公民权利,更不用您替他们出头。您这样做,换不到他们的感激,却将自己,乃至整个家族置于火上去烤!”
“司令,我能不能说句话?”
今天易兴华的书房还有一位佳客,份量在老爷子心里俨然举足轻重,否则不可能将易家最核心的对谈敞开在他面前。
“你又要说什么?”席维安看向唐凤梧,私心底里挺佩服老爷子选女婿的眼光,只是脸上可做不出来佩服的表情。
“你说得对,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将席维安直白的话化为十六个字,唐凤梧说出自己的见解,“正因为如此,国民政府更应该推动教育启发民智,而不是以此为借口,肆意剥夺他们的权利。司令你心里很清楚,伯父有权利向政府提出质疑,也有权利关心那些钱的去向。”
席维安一听文绉绉的用词就头大:“我不关心狗屁权利,我只关心这一家人的安危!”谁危及到他的最心爱,他跟谁都过不去!“父亲,我今天必须警告您,不要再去参加集会,不要再开口抗议,否则的话——”
“否则怎么样?你还要将我拷上,关到你司令部的监狱里去吗?”正因为是岳婿,易兴华才会什么话都说。
席维安却终究迫于对方是长辈,没把话说到绝。
此时此刻,身为席维安的另一半,钟灵也在处理家务事。
大伯母范燕秋带着寄渔,还有两大箱行李,突然上门,因为易寄德遭到“反日人士”的殴打,把她们吓坏了。
钟灵和钟秀对视一眼,彼此知道所谓的反日人士,就是席维安的手下人。
“大伯母,我们好说歹说,堂哥就是不听劝,非要将秘方卖给日本人。他也不看看现在的局势,这是自找没趣!”钟秀想笑不敢笑,所以听着有点幸灾乐祸。
“钟秀,那可是你亲堂哥啊,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范燕秋也只听得出幸灾乐祸。
“寄德还好吗?”钟灵对钟秀使个眼色,暗示她收敛。
“那些人下了狠手,大哥遍体鳞伤,还在医院躺着呢。”寄渔难过地回答。
“那堂哥受了伤,你们该在医院照顾,怎么跑来这儿了?”钟秀只觉得那两件大行李碍眼。
“当然是搬过来住啊!”范燕秋说得理所当然,“你们看,易家有警卫,又有维安在,这里是上海最安全的地方了。我们搬过来,免得那些人找上门来,我的寄渔可不能受到惊吓。”
钟秀一个劲向钟灵眨眼,暗示不可以。
钟灵却笑了笑,吩咐语兰:“语兰,请顾姨派人收拾房间,安排大伯母和寄渔住下。”
这时,书房传出席维安叫“父亲”的声音,没人注意到寄渔眼里闪过的亮光,钟灵但朝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感觉到了那里面的火气,微微蹙眉。
书房里剑拔弩张,忽然一阵流畅如水的琵琶音从落地窗外传入。
席维安的火气一下子熄了,慢步走到窗前聆听。他从未忘记过,钟灵初嫁他的时候第一次弹起琵琶,再令他心跳莫名的惊艳之感。为了她,他愿意放弃一切!
易兴华也坐了下来,恼怒的情绪在琵琶声中慢慢平复。他这一生,为事业不停拼搏,对感情却终有怠慢,失去了钟灵的母亲,又辜负了钟玉的母亲,庆幸有这么懂事又灵慧的长女,处处周到,把家人凝聚在一起。
“伯父,履行权利,亦要保重自身,否则拿什么去实现权利呢?席司令的话,也要请您慎重考虑。”唐凤梧适时开口。
席维安不再说话,看易兴华若有所思,心知至少是听进去了,才走出了书房。
书房外,黄莹如在窗前踱步,一见席维安,犹如看到救星。
“维安,今天我在五云日升楼见到一个人!”
席维安漫不经心:“谁?”
“维安啊,真是好些日子不见了,你可是大忙人,轻易见不着!”范燕秋拉着易寄渔过来打招呼。
黄莹如立刻住了口,这事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说。
范燕秋唠唠叨叨,说起儿子挨打的事,话里话外想要让席维安主动揽了找凶手的活儿。然而席维安守护的易家,不包括易书业这家子,不耐烦地说了声忙,转身就走了。以至于黄莹如的话,没能有机会继续说完。
唐凤梧站在小客厅的窗下,遥望夜空。
那一阵如泣如诉的琵琶声,也勾起了他难得的感伤。从清朝覆灭到中华民国,每每国家大动,其实都是可以开启光明未来的,然而每次的新希望就被那些私心贪欲掐灭了火光,重新陷入黑暗之中。他想要让世界知道中国,但首先中国要先自强光明,他如今所做的那么少,无法施展全力,内心深处好不沮丧。但这样的沮丧,他不能说不敢说,只能化为行动去做,哪怕微不足道。
琵琶声不知何时停了,他走到书架前,无意识浏览着,就看见了《茶经》,不禁抽出来翻阅,只因钟玉说“上好细茶,忌用花香,反夺真味”这话不是《群芳谱》上的,而是《茶经》上的。他自小就爱读书,引经据典,故而对自己吹毛求疵。
可是,他将《茶经》翻遍了,也没找到那句话,心里正疑惑。
“唐先生。”
清冷的声音,却总能轻易撩乱他的心跳。唐凤梧一惊,回头看见钟玉近在咫尺。
“可能是我记错了,那句话呀,就是《群芳谱》里的。”钟玉露出一丝调皮的,刁坏的,却好不无辜。
唐凤梧合上书要走,真不知自己怎么了,竟被对方的谎言一次次得逞。
钟玉伸手拦住:“唐先生,书。”
唐凤梧握紧手里的书:“等我看完,会将书还给伯父。”
钟玉一笑,突然将手伸到唐凤梧眼前,一抖衣袖,露出手腕上一串沉香手珠,散发着沉静而独特的香味。
“这本《茶经》是我的,你若不信,书页上还留有我身上的香味。这种天然的沉香经久不散,可以证明我说得是实话。”
唐凤梧不自在地退开一步,把书放在她手上。原来她还知道啊,她说的话真真假假,让他不敢轻信。与其被骗得团团转,不如就此保持距离。
钟玉见唐凤梧要走:“等等。”
唐凤梧不由回头:“还有什么事?”
钟玉突然捉起他的手,手心向上,在上面放了一颗糖。唐凤梧忘了抽回来,惊讶地盯着那颗漂亮的糖果。
“第一次看到你这种表情,就像要不到糖果的孩子。”钟玉认真地望进唐凤梧的眼睛,“好了,给你了。”
唐凤梧的眼中一瞬柔软,随即却硬起语气:“我又不是小孩子。”
这回,钟玉退开了一步,脚尖轻抬,露出高跟鞋:“你看,过去的中国女人需要缠脚,现在却穿上了高跟鞋。虽然很多人心里的辫子剪不掉,但那只是时间问题。不论眼前有多少障碍,时代永远是在进步的,何必为了自己一时无法改变的现实而难过呢?”
钟玉的房间就在书房的楼上,也在钟灵房间的旁边,稍有大的动静,皆入她耳。
“二小姐一直如此乐观?”若是寻常场合下的偶遇,他也许会为这个拥有与自己相匹敌的智慧和阅读量的女子怦然心动,而今却只怕近墨者黑,因为他是个非常有原则的人。
“自然,我绝不让任何人阻挡我的目标。”钟玉的纤纤手指衔起唐凤梧掌心的糖果,“既然您不需要,那我拿回来了。”优雅地剥开糖纸,将糖含进嘴里,微笑而去。
唐凤梧清晰地听到自己加速的心跳,却不明白是为什么。他低下头,想吐口气,但见地毯上有一根很细的金链子。就在刚才,它还在钟玉的脚踝上挂着。
一股内心突起的冲动,令唐凤梧捡起了金链子,而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楼梯上,叫住了钟玉。钟玉听到唐凤梧的呼唤,自然回头,脚下却不经意踩空了,倒在下意识上来接抱住她的唐凤梧。
两人之间,从未有过的,真正的亲近距离。
但唐凤梧还没反应,钟玉就淡淡推开了他,就连取链子的手指都似不愿接触他,一触即收。
“谢谢唐先生。”她转身踏上一级台阶。
唐凤梧怅然若失,却在一眨眼间,钟玉扶在栏上的手悠然滑下,身子柔软倾倒,另一手放上他的肩,双唇近在他耳畔。
“你有没有发现,好像没有从前那样讨厌我了呢?”
唐凤梧望进那双明亮狡黠的眼,正想拿开钟玉的手,钟玉的动作更快,不等他碰到,就收了回去。
唐凤梧唯一能做的比她快的,就是转身下楼。看在钟玉眼里,那是无法招架之后,心虚的逃避。
这让她,无比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