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北京.东京

1

晚上六点半,已经过了下班时间,GRE北京公司依然灯火通明。这里一直灯火通明,和窗外的天色无关。所有的百叶窗都整日密闭着,只有大老板苏珊的办公室是个例外。

“Steve,啧啧啧,”苏珊用力摇晃着脑袋,生怕表情显得不够失望,要用脖子的力量弥补似的,“为什么呢?客户为什么这么恼火?”

Steve耸耸肩:“我们从来都不敢保证,能获取所有客户想要的。更何况,这个项目不简单。”

“但是,我觉得客户是有一些道理的!”苏珊使劲儿皱着眉,斜眼瞪着Steve。这在她也是极少见的表情,“正如客户所说,他们都能查出那个出纳躲在北京,我们却并不知道。这是多么被动?”

“客户也许本来就比我们知道得多。您知道,他们总有一些不愿意告诉我们的事情。”

Steve平静地回答,目光不透露任何线索。正是这不卑不亢不怒不惊的态度,让苏珊的怒火有增无减。她刚和银河东莞的总经理李约翰通过电话。来自香港的职业经理人自然要比大陆的多一项优势:用英语溜须或者骂街都可以相当流利。但苏珊不是香港人也不是大陆人,她是个地道的美国人,却被一个在传统上只会对着老外拍马屁的香港人骂得狗血喷头!

其实苏珊心里也明白,Steve的确有道理:没及时查到客户掌握的情报,未必是调查团队的失误。但Steve既然已经上了总裁杰森的黑名单,干脆让他承担一切错误。苏珊抬高了下巴,把脸拉得更长:“但我相信,堂堂银河东莞的总经理是不会蛮不讲理的。哦上帝,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愤怒的客户!Steve,我真的不明白这次你出了什么问题!自从上次你去东莞见客户开始,这客户就对你非常反感!这样的情况以前还从未发生过。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可以告诉我吗?”

“没有。”Steve摇头,高高地扬起眉毛,无可奈何道,“客户并没直接向我抱怨过。所以我不清楚。”

“唉!”苏珊以叹气加重失望的氛围。她在中国十几年,从中国人这里学到了诸多西方人不大使用的方式,比如叹气。此时正好派上用场,“Steve!你也知道,我,还有我们的CEO杰森,对你都是非常看重的!你也看到了这几年来你的迅速成长,在GRE算是史无前例了!这些都是什么换回来的?是出色的工作!是满意的客户!你不会不明白这些道理吧?”

“对不起。”Steve并不低头,直视着苏珊。他知道苏珊在小题大做,更明白苏珊为什么小题大做。他之前的判断是对的:杰森已经把他当成敌人了。

“所以呢?何时能给客户满意的结果?”苏珊用双手按住桌面,把上半身支撑起来,蓝色的大眼睛瞪圆了,不依不饶的。

“我尽力。”Steve并不打算给出让苏珊满意的答案。他绝不会说出一个截止日期,让苏珊以“未能按时完成”为由给他罪加一等。尽管他心里早就有数,也许马上就能拿到成果。

苏珊再次用力摇头:“不不不!就明天下班前!我要一份报告!别怪我逼得太紧,已经过了一周了!”苏珊用力仰起头,像是在极力控制情绪,半天才又把头摆正,用略为柔和的声音说:“Steve,再有三个月就到年底了。连续十年,你都得到了全公司最优等的年终评定,也因此一路高升。今年,我可不希望出现意外。”

都是影星,不得奥斯卡都冤。

Steve从苏珊的办公室里退出来,平静地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手机铃声正从那里传出来,可他丝毫没有加快脚步的意思。一贯毫无表情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笑意。他比谁都清楚,苏珊今年绝不会再给他优等评估。

的确是到了铤而走险的时候了!他不仅要再拿到一个优,还要得到更多!

电话是老方打来的,一切进展顺利。老方根本没打算到新光天地门口去等,他一直躲在如家酒店对面的餐厅里,亲眼目睹黄美珠跑出来,又被几个男人拖了回去。不但亲眼所见,而且还用高清晰度的DV拍下了全过程。那几封短信不仅达到了验证黄美珠住地的目的,还给了对方“诡计并未得逞”的假象。Steve的主意果然高明,再次令经验丰富的老方佩服得五体投地。

Steve却突然有点儿犹豫,要不要把这重要的结果写进报告里,让苏珊交给客户?交出这份报告,履行调查师对客户应尽的义务,苏珊也将失去一个绝佳的惩罚他的机会。这是绝对高品质的调查。全GRE也没几个人能做到。这结果是用智慧和经验换来的。当然还不止这些。Steve的心中突然空落落的。其实自卧佛寺的午餐,胸中就一直空着,只是此刻更加鲜明起来。卧佛寺的确是个特殊的地点。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那里失去了第一次的感情。那时他是被动的。但今天中午,他是蓄意的。

为何要为以他为敌的苏珊再做一次嫁衣?

为何要帮那令人厌恶的银河东莞总经理达到目的?

他却失去了多年前的情谊。本以为忘记了,却突然发现,有些东西是无法刻意忘却的。不!那不是他的情谊。是那个叫作夏冬的可怜虫的!他怎么又糊涂了?他是Steve Zhou!

Steve心中一阵烦闷,索性提起电脑包走出公司。他需要新鲜空气,让自己冷静和清醒。十年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对公司产生厌倦。

Steve乘坐的电梯在一楼停稳。就在电梯门将要分开的瞬间,Steve心中突然冒出惴惴的预感。他还来不及分析这种预感是什么,门已经开了,徐徐地露出电梯门外站立的男人。预感就再次成真了。

李怀安脸上却并无任何怒意。有的只是难以遮掩的不安。他看见Steve,顿时舒展开双目,在脸上堆满笑容:“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下班的!”

拙劣的演员又在演戏。Steve心中一阵失落。他摊开双臂,提起眉毛:“然后呢?”

“然后……那个,我想求你一件事!”李怀安难堪地揉搓着双手,“让我做一次你的司机好吗?我想试开你的奔驰!”

2

Steve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由李怀安把自己的奔驰开出国贸的地库。看得出李怀安另有目的,言不由衷,全都写在他脸上呢。Steve倒是有几分好奇,想看看他葫芦里这回卖的什么药。Steve索性把头靠在椅背上,让自己全身放松。他真是觉得累,疲惫不堪。有人替他开车也不是什么坏事。

Steve并没说明目的地,只让李怀安顺着快速路往下开。李怀安开车的姿势倒是仍像当年:手指扣紧方向盘,目光专注,仿佛驾驶需要全部精力。Steve心里一动,赶忙把目光从李怀安身上挪开,可眼前还是闪现出十一年前的冬夜,夏冬在打工时跌伤了肋骨,那叫作阿文的陌生男孩主动开车把他送回住处。之后便有了第二趟,第三趟。终于有一天,阿文提议教夏冬学习开车。于是,深夜的密歇根大学停车场里,总有一辆破旧的丰田在不停地兜着圈子。一圈又一圈。

此刻,李怀安似乎比当年更加小心翼翼,丝毫不敢分神,倒像是Steve在教他开车似的。Steve不禁开口问:“你很紧张?”

“什么?哦,是啊,好久不开车了!”李怀安的额头上浮着一层汗水。车里其实并不热。他在紧张什么?

“说吧!为什么要来过司机的瘾?”Steve问道。他不喜欢兜圈子,尤其是今晚。他真的觉着累。

“什么?”李怀安仍紧盯着窗外,并不侧目来看Steve。今晚他的听力似乎有些失灵。

“李怀安先生!”Steve直呼其名。李怀安一惊,扭头瞪着Steve。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阵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鸣。两人赶忙往前看,一个巨大的黑影正山一般压过来。原来,是左前方的一辆大货车突然失了控!

“Shit!”两人异口同声。

李怀安右打方向盘,车体碰上了高架桥的护栏。两人这才意识到,车子正行驶在高架桥上,距地面起码十几米高,两侧都无路可逃!李怀安条件反射地要去踩刹车,Steve却大吼一声:“别踩刹车!挂低挡!踩油门!踩到底!”

话音未落,Steve已飞身握住方向盘。

李怀安立刻会意,狠命把油门踩到底。奔驰车的前轮与地面剧烈摩擦,车身疾速向着前方正在缩小的窄缝里钻进去,左前方车身与大货车猛烈撞击,竟把大货车稍稍撞开了一些,奔驰车的左前灯瞬间崩裂,前盖也变了形,风挡玻璃跟着裂出几条长缝。

Steve高喊:“冲过去!”

李怀安脚下用力,把油门踩到最底,屁股早就离开了座椅。奔驰车发出一阵狂吼,轮胎加大马力与地面摩擦,随着一声尖锐的金属摩擦之声,奔驰车在迸射的火花中猛然钻出大货车和护栏的夹缝,在路面狠扭了两下,如脱缰野马般向前狂飙而去。

*

李怀安死死抱住方向盘,脚踩住油门不放,直到听见Steve高喊着让他减速,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放开油门,又茫然地开了很长一段,听Steve轻声说:“停车吧!”

李怀安这才降低车速,缓缓把车驶下路肩,熄了火关闭了车灯。Steve下车转了一圈,再坐回副驾驶的位置,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德国车,还真结实。再开一百公里也没问题。”

李怀安的手仍狠狠抓着方向盘,声音微微地发抖:“我们就这样跑掉吗?刚刚发生了一场……事故?”

“事故?”Steve侧目看了一眼李怀安,“你觉得这是事故?”

“不是吗?”李怀安挺直了脊背,惊魂未定地说,“那辆大货车,不是失了控?”

“不是!”Steve坚决地摇头,“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踩油门儿,而不是踩刹车?”

李怀安摇摇头,惶惶然看着Steve。

“刚才还有另一辆一模一样的卡车紧紧跟在我们后面!如果我们急刹车,就会被两辆卡车夹成肉饼!”

“天啊!”李怀安不禁惊呼。

Steve冷笑道:“偏偏在高架桥上失控?不论是被卡车挤扁,还是被挤下桥,都是不死也残!”

“真的是蓄意的?不怕坐牢吗?”

“既然你都以为是个事故,别人为什么不可以?疲劳驾驶,机械故障,甚至爆胎……这国家每天都有几十人死于大货车造成的交通事故,谁会怀疑一个素不相识的卡车司机,会故意谋杀我们?”

Steve说罢,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摆弄起来。

李怀安狠狠打了个冷战。一切都再明显不过了:在狭窄的高架桥上,左前方的大货车突然“失控”挤过来,后面还紧跟着另一辆大货车!他在电视上见过高速公路上被两辆大货车夹成薄片的轿车。若非刚才Steve铤而走险,采取了反常规的措施,这会儿他和Steve可能连整尸都找不到了!他狠狠咽了口唾沫,突然万分沉重地喃喃道:“所以……这就是为什么。”

Steve原本低头凝视手机,听到这一句,立刻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李怀安。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来给你当司机!”李怀安深深吸了口气,声音还是不住地颤抖,“因为……因为我怕他对你下毒手!”

Steve放下手机,抬眼瞪着李怀安。

李怀安终于放开方向盘,喃喃道:“这件事的起因,是因为林氏的一个商业对手!你该知道是哪一家吧?”

Steve答:“银河东莞?”

李怀安点点头:“他们在背地里使了些手段,使我们在一个重大的项目中落败了。”

“盖棺论定为时尚早吧?中原不是还没宣布最后决定吗?”

李怀安吃惊道:“你怎么知道和中原集团有关?”

“中原在青岛的项目招标,林氏和银河东莞都参加了。媒体报道很多!而且……”Steve顿了顿,继续说,“两家似乎势均力敌。只不过,我只看到中原集团老总乔昆接见银河领导的报道,却从没听说任何人接见林氏的高管。”

“哦!”李怀安瞪眼看着Steve,惊讶地问,“然后呢?”

“很简单啊!正在这个节骨眼上,银河东莞的小出纳从公司保险箱里偷了钱跑了,再由你——林氏集团的少东家——秘密护送到北京。这不会是巧合吧!”

“厉害!”李怀安惊叹道,“看来,你什么都知道了!”

“不,”Steve摇了摇头,“还有不少我都不知道。比如,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其实Steve早知道答案。可他想听李怀安自己说出来。李怀安却掉转了目光,怔怔地眺望远方:“其实,那是个偶然……”

Steve心中莫名地有些紧张。

李怀安顿了顿:“但也不是偶然……”

Steve只觉得心里仿佛拴了根线,被李怀安的话语牵着。他把目光转向车窗外,夜早就黑透了,来往的车灯化成一条条细线,在风挡玻璃的裂缝里流淌。李怀安的声音,也在他耳边流淌。

“那天我们的内线——银河的司机——告诉我们,银河东莞来了个北方人,大概是专门为了调查黄美珠来的;我们让他故意露一点儿什么线索,好把调查的人引出来让我们看看。然后,你就到青林雅墅来了。那个小区根本就是个幌子,我们从来没准备真的开发它,也并没卖出任何一套别墅。”李怀安清了清嗓子,“我认出你了。可我不想让你也认出我。不想让他们都发现你认识我。所以……”

“所以你就急着打车走了?”Steve若有所悟。

“是的。我当晚就带着那出纳坐火车来了北京。我想……”李怀安低垂了头,喃喃道,“反正我在北京,你在东莞,我们谁也不要碰上谁。可是,那司机偷听到了银河的经理提起‘GRE’,所以我爸给了我一个新任务,就是到国贸去设法接近GRE的人,探听有关这个项目的消息。”

“所以你就出现在电梯门外?”

李怀安点点头,满脸尴尬之色:“我真的不会演戏!找我做这件事,真的是找错人了!”

这一点Steve基本同意。

“当然,我来北京最主要的任务还不是这个。就像你刚才说的,偏巧在这个时候带个偷了东西的小出纳到北京来。这位黄美珠有一位交往了很多年的男朋友叫阿昌,我想你大概也早知道了。阿昌是搞装修的,为林氏在龙关镇合资开发的一个楼盘打工。他和工友聊天时无意中说起,银河曾经通过东莞公司的账户行贿北京的国企领导。很快就传到了我们耳朵里。我们找阿昌来问,他开始还不愿意告诉我们从哪里听来的,我们吓唬他说要通知银河公司告他造谣,他才说是银河东莞的出纳说的。我们问他那出纳为什么会把这么秘密的事情告诉他,他这才说出纳是他女朋友。我们就通过他,收买了他的女朋友。”

“所以,出纳从保险箱里偷走的,不仅仅是钱?”Steve的猜测是对的。

“她根本就不该拿钱的!那是我们没料到的,把我们的计划全都打乱了!我们让她拿的,就只是贿赂中原老总乔昆的转账凭证。”

“你带着出纳和转账凭证一起到北京来,是为了要挟乔昆?”

李怀安摇头道:“不是。是为了拉拢中原的副总,冯军。在中原集团里,除了乔昆,就属这姓冯的最有权力。而且我们听说,冯军和乔昆貌合神离,后台也不同,大概算得上政治对头。其实我已经设法联系上了冯军,把转账凭证的复印件通过他的秘书交给他了。但他一直没有回复。为了表示诚意,我爸就命我把出纳当作人证带到北京。当然也是担心银河真的去报警。毕竟她偷了钱。”

“值得吗?为了一个项目?”Steve把手指移到唇边,侧目注视着李怀安。

“林氏的状况很不好,在香港和内地都连续亏损。马上就到第四季度了,账务方面明摆着糊弄不过去了。股价本来就很低,如果再爆亏损的新闻,恐怕会一败涂地。我们急需青岛这个项目,这样就可以把亏损的部分说成是对未来的投资,而且,拿到这么大规模的项目,股价一定会大涨的!只要把股价炒起来,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既然资金链紧张,又怎么筹钱呢?中原不会减免定金吧?”

“不会。中原要的定金是超高的!但林氏的董事会已经下了决心,只要拿到合同,不惜一切代价。向银行贷款,向别的企业做信托贷款,甚至去借高利贷!但是只要有了青岛项目的合约,谁都会愿意把钱借给林氏的。所以,这合同是一步关键棋!这也是为什么银河一定要拼了命地和我们抢!他们在大陆时间久,公关比我们做得好,渠道也多,搭上了乔昆这条线!但林氏也拿到了王牌!可是……”

李怀安看了一眼Steve。

“可是,我给你们捣乱了!”Steve接过话头。

李怀安难堪地点点头:“是的。你派人来到黄美珠家,在楼道翻了黄家的信箱,又上楼去敲门。我爸派人长期守在那里的。所以报了警,把你的人送进派出所,其实目的很简单,就是阻止你继续调查下去。可你居然自己也到了龙关,而且藏起来并不露面。这让我爸很紧张,他决定给你一些颜色看看,所以设计了一个圈套,用你派的人做诱饵。我是当天早晨才知道这个计划的,所以……”

“所以,你赶到龙关来救我!”Steve眺望车窗外。灯火已变得阑珊,车流也并不稠密。刚才不知沿着高速开了多久,恐怕已经快到六环路了。

李怀安的声音却格外沉重起来:“你不了解我父亲。他是喜欢……一劳永逸的。”

“所以,他发现我查出黄美珠在北京,就找了两辆大卡车来对付我?可你也在车上!”

“是你的奔驰车。开卡车的人又不认识我。”李怀安踌躇了片刻,再开口时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所以,我要求做你的司机!从明天起,你必须坐我开的车,让我随时跟你在一起!”

“那你爸岂不是会更恼火?”

“管不了那么多了!”李怀安再次皱起双眉,“老实讲,我其实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你。也许下一个卡车司机也还是不认识我。可是,我不能抛下你不管!”

李怀安扭头看着Steve,两颗眸子在黑暗中闪闪发亮。Steve心中猛地一震!那分明是一双深印在记忆库里,曾让他深信不疑的眼睛;也曾是十一年前在洛杉矶机场遥遥和他对望的眼睛。可那眼睛的主人,一言未发,掉头走进登机口去了。

李怀安却被Steve直愣愣的目光慑住了,忙解释道:“你放心!我没有监视你的意思!也绝不会跟着你去公司!如果你决定把我跟你说的这一切都告诉银河东莞,我也完全能理解!那是你对客户的责任……”李怀安低垂了目光,声音也低沉下去,“十一年前,我选择了完成我的职责。现在,轮到你完成你的。”

Steve闭紧双眼,用双手猛搓了一把脸,深吸一口气,再放开双手,一双眼睛已经微红。车里突然寂静无声,仿佛沉入水底。纷乱的车灯,在车窗外无声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Steve抬起紧握的拳头,将它悬在半空。

李怀安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乱流,寻觅不到出口;不知不觉间,手已抬了起来,握成了拳,向着空中的那一只靠近。双拳相击的瞬间,乱流找到了方向,一股脑倾泻而出,仿佛凝冻了十年的冰河,在一瞬间崩裂融化。

*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猛然把二人拉回现实。Steve掏出黑莓手机,快速扫视了几眼,猛然转过头:“那两辆卡车不是你爸派来的!”

“什么?”李怀安把眼睛瞪圆了。

“我记了车牌照,刚才找人查了。现在有结果了。”Steve挥一挥手中的黑莓,“都是登记在同一家公司名下的!”

“哪家公司?”

“中原集团!”

“所以,他们是乔昆派来的?乔昆怎么知道这些的?”李怀安惊异万分。

Steve闭目沉思,突然想起下班前苏珊的教训,不禁脱口而出:“是通过银河!他们已经发现你把那出纳带到北京来了!我猜……林氏里估计有内奸!”

“陈嘉康!林氏北京的经理!他是今天知道这件事的!”李怀安脱口而出,眉头竟然舒展开来,一脸的轻松,“这么说,那两辆货车的目标不是你,其实是我?”

Steve忍不住笑了:“人家想要你的命,你还开心了?”话一出口,Steve胸中一阵翻滚,也弄不清是气是恼,是喜是悲。Steve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让笑容立刻消失,恢复面无表情。Steve故意冷冷地说:“你必须立刻离开北京。回台湾去!”

“除非你和我一起离开。”李怀安用力摇晃头,蓬乱的头发跟着抖动。

Steve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头沉思了片刻:“那就只有一个办法:逼冯军立刻行动!”

“逼冯军行动?”李怀安不解。

“是的!必须让乔昆明白,冯军手里已经拿到了证据!那样你就安全了。又或者……”Steve顿了顿,眨眨眼,“还有一个更省事的办法:让乔昆知道,你是林家的少爷,唯一的继承人。这样他就不敢随便动你了。”

李怀安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爸肯定不会同意的!他不让说,谁敢说?”

Steve不解道:“这有什么好隐瞒的,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怪不得冯军一直不搭理你。对话双方身份不够平等嘛!他要知道你是少东家,未来总有一天要和你而不是你父亲合作,肯定会对你更重视的。”

李怀安还是一个劲儿摇头:“总之就是不行!还是第一个方案吧!第二个就算了!”

Steve叹了口气,抬眼看看四周,笑道:“瞧你把咱们拉到哪儿了?掉头回城吧!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呢!”

一辆满目疮痍的奔驰车,载着两颗久别重逢的心,消失在五环外的夜色里。

3

第二天,老方又有了新任务。这让老方更踏实了些:下岗的危险也许并没那么紧迫。

这次的任务并不复杂:送快递。简直是大材小用。老方用了些小手腕,并没让快件上写的接收人看见他。看见他的是那家人的小保姆。一大早买菜的路上,小保姆在小区的大门口看见保安和一个戴墨镜的胖男人吵架。那人手里举着一个牛皮纸袋,向保安抱怨说快递送错了地方。这信封上写的根本就不是他家地址,而保安却打电话把他从被窝里提溜出来了。保安也有些动气,因为值班室里原本不止他一个,这小区又住着几千户人家,每天来几十次快递,谁能保证刚才接快递的一定是他?

小保姆本来就喜欢凑热闹,和保安又有点儿交情,凑上去多看了两眼,这才发现牛皮纸袋子上写的人名是“乔昆”。这不是自己家的快递?怎么送去别人家了?小保姆也相信是保安的疏忽,可心里偏向着保安,又觉得这位业主小题大做。帮着保安说了几句就继续去买菜,顺便带上快件。心想等买完菜再把快件带回家也不迟,反正主人也不在家,要到晚上才能回来,耽误不了。

小保姆却不知道,主人看了这快件里的东西,估计都得彻夜难眠。其实里面就一张A4纸,机打了几句话,没有署名落款,也没提任何人名。可乔总一看就能明白:他最近才进账的那七位数,有证据落到了“某人”手里。这“某人”并非别人,却是他在中原集团最大的敌人——冯军。

就在同一天晚上,冯军也将收到一份快递。同样的没有寄件人信息,也没有落款或署名。短短几行机打的文字,外加一张付款凭证的复印件。但冯军一看也能明白,他的老对头乔总已经完蛋了。不仅如此,乔总也已经知道冯军手里拿到了一些“东西”。因此冯总已没有犹豫的余地,更没有进一步考证的时间。到了不得不行动的地步。中原集团的“东宫”和“西宫”之间短兵相接,这局面已经无法避免。当然在这场交锋中,冯军应该拥有必胜的自信,因为复印件绝对是真实的。

这件事对冯军而言,似乎有些过于顺利,简直是天上掉下馅饼。当然馅饼不是免费的,林氏集团还盯着青岛那个项目。不过这一点冯军一点儿都不在乎:签给林氏无妨,未来必定要林氏加倍奉还。他冯军的口味绝不比乔昆低。不然的话,他又怎能爬到今天这个中原集团副总的位置?不,该是总经理。原本也只是时间问题,只不过现在要大大提前了!

就在同一天晚上,在两千两百公里以南,香港银河置业东莞分公司的总经理李约翰,接到了一个让他终生难忘的电话。电话以让他去**为开始,以让他去转世做结尾。打电话的人正是他的顶头上司,银河置业的总裁。总裁大人接到了北京乔总辗转传来的信息:青岛项目没希望了,七位数会立刻归还。具体缘由无处可寻,但风声是有一些的:小出纳偷走的东西已经到了北京。乔总或许尚能自保,但青岛这一笔生意是做不成了。

其实不仅如此。乔总连中原的总经理都做不成了——不到两周,乔总就因健康原因匆忙退休了。新上任的自然是冯总,上任后大刀阔斧,让中原集团统一都姓了冯。

这是后话,还说李约翰挨骂的那天晚上。他知道自己离失业并不远了,一股恶气无以发泄,只能给远在北京的苏珊打电话,劈头盖脸地一阵大骂,最后丢下三句话:第一,立刻停止项目;第二,银河不会再多付一分钱;第三,GRE工作不力,大家法庭上见。

其实苏珊也知道第三条只是恫吓,根本难以实施。GRE和银河签订的服务合约中有许多芝麻小字,已把所谓“调查不力”或“信息不实”等问题为GRE免了责。即便项目的尾款收不到,对于年营业额上千万美金的GRE中国分公司,这区区几万元坏账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然而苏珊是准备好了要小题大做的,谁让这件事落在了Steve头上。

还是在当天晚上,李怀安把Steve送回住处,却并没有留下。Steve本建议他留下的,他也有些犹豫。但他毕竟是成了家的人,老婆于晓琳还在CBD的豪华公寓里——未必在等他。但毕竟是在的。而且公寓里的用人是很喜欢多嘴的。他彻夜不归,多半会传到父母耳朵里。命运就是一场悖论。十一年前,在安娜堡午后的河边,他曾经说过:我不想回家,因为回家就得结婚、生子。可十年之后,他结了婚,生了子。婚姻和庞大的林氏家族好像一副巨大的镣铐,把他死死铐牢了。

Steve默默地把李怀安再送出小区。李怀安让他留步,说:“你自己走回去我不放心。”Steve笑答:“我是干什么的!不放心的,该是我。”李怀安笑道:“我明早再来。这样我们都放心。”

*

李怀安在计程车上,试探着打了个电话给冯军的秘书,本想探一谈口风,看看冯军接到匿名信后是何反应。没想到对方接起电话就直接问:何时能筹好青岛项目的预付款?

李怀安吃了一惊,没想到见效这么快。心中豁然一阵轻松。尽管对方狮子大开口,预付款就要总项目款的50%,而且只有两周时间,这是冯军能给的最大期限。两周筹集十几亿港币,林氏需动用一切资源。不过这也并非不可能。开个新闻发布会,展示一下和中原签署的意向合约。新闻一发,银行也都乐于贷款。股票估计也要翻几番。

李怀安连忙打电话给父亲通报,另一层意思也是希望父亲不要再理会GRE。父亲的态度却并没预期的兴奋,也没追问任何细节,只反问道:“冯军有没有接受‘感谢’的意思?”

这一句果然问到了李怀安最拿不准的地方。刚才和冯军的秘书通话时,他的确提了好几次“以表谢意”,冯军的秘书却都严词拒绝了,毫无半推半就的意思。对方甚至断然拒绝了林氏董事长面见冯军的请求。当前的形势自然有些敏感:乔昆刚因被对手抓住了受贿证据而“退位”,冯军总不能立刻就重蹈覆辙。但李怀安心里明白,冯军的胃口不该比乔昆的小。只要他一天不开出价码,林氏就一天不能踏实。

李怀安把自己的担忧向父亲坦言,林董事长没赞同也没反驳。话锋猛然一转:“一个小时之前,你是不是给我传了一条短信:陈嘉康是奸细,立刻转移黄美珠。”

“是。”李怀安心中一紧。刚才只顾着发短信提醒父亲,竟然没想到该编个怎样的故事。

果然,林董事长的声音愈发阴沉:“你刚才在哪里?做了些什么?”

李怀安愈发慌了。他几乎确信,父亲已经得知今天在高速上所发生的事情。他想不出借口,只有难堪地沉默着。

父亲突然又说:“为什么不告诉你老婆一声?一直都没消息!她在四处找你!”

李怀安松了一口气,心中却又泛起一阵烦闷,低声嘟囔道:“她什么时候想到过我?”

林董事长怒道:“你自己一天到晚不着家,从来不关心你老婆,还有脸说这样的话吗?”

李怀安顿时不敢再多言,沉默了片刻,心中却又隐隐翻起波浪,一波强过一波,终于怯生生开口:“爸,我……我要离婚!”

“混账!”父亲低声咆哮。

李怀安却突然感觉一股气顶上胸膛。他自己都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决绝地说:“这么多年了,您和妈都清楚,我们根本没有感情!”

林董事长吃了一惊。在儿子面前,他的话就是圣旨。只要他稍稍动气,儿子必定会服服帖帖唯唯诺诺。这是从小打出来的习惯,这么多年从没动摇过,此刻却怎么突然破了例?

电话里一片寂静。李怀安也被自己的反应惊呆了!他居然反抗了!他已记不清上次反抗是什么时候。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国中还是国小?他记得的只有皮开肉绽的痛和三天没饭吃的饥饿。

还是林董事长先开口,咬着牙低声道:“明天就回台北来!回来再说!”

林董事长挂了电话。李怀安心中一沉,然后是他最熟悉的惴惴之感。可出乎他的意料,这次那感觉并没停留很久。仿佛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猛然注入体内,就像喝下一大口白酒。可他并没有喝酒!李怀安飞速掏出手机,内心的激动使指尖微微颤动。他得给Steve发一条短信,告诉他明天不能见面了。但那仅仅是暂时的!

可李怀安刚刚掏出手机,手机就自己响了。竟是Steve发来的短信:“明早不要来找我。我去日本两天。我们都保重,别让彼此担心!”

4

下川直子其实算得上是个正派女人:有高尚的职业,稳定的收入,良好的生活习惯;工作起来废寝忘食,很少去酒吧或者夜店,对男人认真而执着。可她的麻烦就来自这最后一条。一旦选错了男人,就会万劫不复。

GRE东京办公室负责人马克就是这样一个错误的男人:他不是日本人,他不懂也不想弄懂日本礼仪,他有老婆孩子。对于直子而言,前两项尚可接受,但最后一项却是致命的。而对于直子的父母而言,三条都是致命的。

所以直子把马克藏在父母亲朋之外。当然马克也把直子藏在自己的老外朋友圈子之外,为的是避免让美国的妻子知道。两人如此躲躲藏藏,转眼就是三年。直子用三年的青春,体验了为爱情不顾一切的滋味。但三年之后,爱情却渐渐发生了变化,不再是直子起初以为的爱情:爱情变作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有轨电车或寿司便当,表面的便捷中隐藏着诸多不便;初尝的甜果渐渐腐败变质。直子早就在理论上理解这种变迁,心理上却对现实体验无比厌恶;就像每个人都在理论上接受衰老和死亡,轮到自己时却总要惊恐万分。

这种厌恶在某些日子变本加厉。比如今晚——直子的生日。

其实马克从来不曾记得直子的生日。她不同于西方女性,从不向男友明示或暗示对自己重要的东西。她希望他主动。公司员工的生日根本无需动用商业调查的手段。他却从不曾留意。直子没有表现任何不满。日本女人的不满就如同她们的愿望,顶好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

这种不满到了第三年,其实已经淡化成了一种理所应当。内心搅动的痛楚渐渐消失,只剩一片荒芜。即便是这剩余的荒芜,和马克的关联也越来越牵强。这空虚是岁月缔造出来的,不论马克是否存在,青春总是要渐渐凋零的。

所以在第三年的这一天,直子小姐加班后并没直接回家,而是独自找了一间小酒屋,用酒精灌溉心中那片荒芜。酒屋的空间并不大,顶多容纳十几位客人。老板烟熏火燎地做着烧烤,老板娘手舞足蹈地招呼客人。若在平时,直子最讨厌身上附着的烧烤气味,但今晚有酒精为伍,这黏腻的热气却很让直子小姐受用。两周前GRE亚洲区培训的最后一晚,那料理店包厢里也曾充斥类似的气味。要说此刻有什么小缺憾的话,那就是少了那撩人的古龙水气味。

两周以来,直子时常想起那个英俊机敏的男人,略微超过了她应该想起他的次数。Steve只不过是马克安排给她的有些暧昧的任务:看清他,看牢他;一样也没能完成。马克并没有责备她。因为分配给她这份任务,原本就是有点儿亏欠她的。直子也充分明白这一点,所以纵容着自己随便地想起Steve,以此作为对马克的报复。反正Steve近期都不会再在日本出现,怎么想都是安全的。Steve现在不仅是马克的眼中钉,同时也是羽村家族的“通缉犯”。Steve该是她的敌人。想到这里,直子小姐有些小小的遗憾。或许是酒精的作用。酒精原本就善于使感情更奔放。直子自以为喝得并不多,足以让她清醒安全地搭乘电车回家去。

直子把眼睛闭上,细细玩味着心中那一点点儿遗憾,幻想着这些遗憾也在Steve心里生出来。即便相隔千里,不是也有心灵感应一说?彻底清醒的时候是不会相信这些的。何不借着酒劲儿,让幻想变得像真的一样?

感应果真就来了。直子小姐仿佛闻到了古龙水的气息,透过烧烤的烟雾,隐约而飘渺。酒精真是个神奇的魔术师!直子小姐把眼睛闭得更紧,更努力地闻着,古龙水的气息瞬间清晰浓厚了。她只觉面前一股热流,猛然张开眼睛,一张男人的俊脸正对着她微笑。

直子心中一惊,瞬间恢复了理智,知道这并非幻觉或心灵感应。Steve活生生地就在眼前!他回东京来了,而且主动从自己眼皮底下冒出来。他难道不害怕吗?

直子倒是有些怕,不知这男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随即又觉得自己可笑,好像中国传说中那个好龙的叶公。

“直子小姐,最近好吗?”

Steve微微颔首,风度翩翩。仿佛是邂逅了他所尊重的女人。理想中的东方男人。酒精暗暗对直子小姐收复失地:管他怎么样呢?就算变成他的囚徒也无所谓,那正是对马克进一步的报复:“Steve-san,真是令人吃惊呢!您不担心吗?”

“哈,亲爱的直子小姐,我有什么可担心呢?即便您立刻就打电话给您的老板,我也绝不逃跑。我只有最后一个请求:让您亲自看守我。做您的囚徒,该是一件快乐的事吧。”

“Steve-san,您真会说话!不过,您到底为什么来东京呢?”

“我喜欢东京。上次不是说了?”Steve眨眨眼睛,故意把脸贴近直子小姐,使她感受到一种可爱的危险,“我陪你喝两杯?”

直子小姐轻轻推开Steve:“你真不怕我告诉马克吗?”

Steve轻笑:“你这会儿联系不上他。再说,告诉他什么?我来替他完成本该由他来做的?”

“什么是他该做的?”直子小姐扬起美丽的细眉。

直子小姐鼻子一酸。她深知这是酒精的缘故。若在平时,一个“敌人”的雕虫小技怎能打动得了她?然而此刻,酒精就如同这男人身上的古龙水一样,正入侵她身体的每个细胞。她并没有太醉,也没有彻底清醒时的矜持。何不再演一场戏,就像两周前演过的那一场。酒精让她轻松入戏,是她自己不愿意从戏里出来。她凤目微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们男人,不是都一样?”

Steve轻声笑道:“呵呵,我早就说过,你非常聪明!你猜马克现在在哪儿?”

直子小姐撇撇嘴:“谁知道?在哪里喝酒?”

Steve微笑着摇头:“No!你看,我刚才说过了,你这会儿联系不上他。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在飞往冲绳的航班上!你们办公室在做什么有关冲绳的项目吗?”

直子小姐没回答这个问题。她是东京办公室的二把手,她心里很清楚,当前没有任何有关冲绳的项目。冲绳是全日本工业产值最低的县,基本就是美军基地外加度假地。更何况今天是周五。马克是极少利用周末时间工作的。可她没必要把这些告诉Steve。她虽然有些醉意,但心里还是清醒的。直子小姐不屑道:“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了。他是你老板。不是吗?”Steve使用疑问的口吻,可答案却早在眼睛里,“直子小姐,最近马克一定对你的工作很满意吧?突然卖掉了那么多的项目?”

直子一愣:“你是什么意思?”

“哦?难道您还不知道?”Steve故作惊讶,从西服上衣里掏出黑莓拨弄几下,递到直子眼前,“这是纽约总公司系统里所记录的东京办公室最近两周的新项目订单。您新开了两千万美元的项目呢!”

直子愕然道:“这些不是我开的项目!”

“可它们都在您的名下!”

直子把眼睛彻底瞪圆了:“可我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些项目!还有这些客户!我根本不认识这些人!”

“直子小姐,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Steve摊开双臂,故意做出夸张的表情,“日本公司里就只有马克和您有机会卖项目,可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业绩都送给您呢?您实在是太谦虚了!一个月就为公司挣了两千万美元!”

“不!这些项目和客户都不存在!”直子小姐喊出这一句,整个人突然怔住了,望着吧台上的调料瓶子发起了呆。

Steve突然压低了声音,凑近直子耳边:“不存在?也就是说,是假合同?但是……让你来扛?”

直子抬头瞪着Steve,目光中充满了惊恐。

Steve却微微一笑,突然调转了话题:

“瞧瞧!跑题了!刚才说到哪儿了?冲绳?马克为什么要去冲绳呢?肯定还是去工作的吧?不然的话,为何要带上你们办公室新入职的丽香小姐?”

“Steve-san,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证据就在马克的电脑里。他今天下班走得很急,电脑还在办公室里。我有公司的钥匙和门卡,也知道大门的密码。就看你敢不敢相信我!”

“我一贯不相信美丽的女人。”Steve又眨眨眼睛,“但你,是个例外。”

“很好。钥匙和门卡都在我身上,不过,我不能亲手交给你。毕竟,他还是我老板。”直子故意挺高了胸膛。

“那是要我自己来拿?”

“当然。不过……”直子小姐咬了咬嘴唇,眼中闪过一丝柔媚的光,“带我到你酒店的房间里去。”

5

直子醒来之时,房间里只有微微的一线光。直子费了些工夫才想起自己在哪儿,为什么到了这里,心中猛然一阵慌张,像是不小心打翻了东西;但随之而来的,又是切除了残肢后的痛快。痛而且爽快:三年的疲惫和煎熬终于结束了。

直子眼前的微光突然消失了。一个低沉而甜蜜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亲爱的,门卡和钥匙放回你包里了。房费也付清了。你再多睡一会儿。”

直子抬手抓住Steve的胳膊:“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

“你在等谁的消息?”

Steve提了提眉毛,用目光作为提问。直子小姐笑道:“Come on,别装了!昨晚,你一直在看你的手机。能让一个男人在**的时候都记挂着的,会是谁呢?”

Steve耸耸肩:“我是个对工作认真负责的人。”

“哈哈!”直子仰头大笑,细白的脖颈子在两条锁骨间烁烁地涌动。Steve俯下身去,在那流动的白光上轻轻一吻:“亲爱的,我必须得走了。”

直子止住了笑,轻声道:“替我向他问好。”

“谁?”Steve不解。

“住在你身体里的另一个人。”直子眨眨眼,“不是你说过的吗?那个小孩子,Steve的敌人?”

“啊哈!”Steve突然反应过来。

“告诉你一个秘密!”直子向Steve伸出手指勾了勾。Steve把耳朵凑近她。她把嘴再凑近一些,“别骗你自己了。他就是你。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见他。”

Steve微微一怔,随即低头一笑,用指尖轻点直子的鼻尖,“亲爱的,照顾好自己。”

*

十分钟之后,Steve登上开往成田机场的列车。到东京尚且不足二十四小时,此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马克电脑硬盘的复制品就在他的背包里,回到北京就会立刻找专业人员进行分析。当然不是GRE的专业人员,这件事至少目前需向全公司保密。

然而现在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下川直子会针对这些新冒出的“客户”展开背景调查,目的当然只有一个——证明他们都不存在;这调查其实很简单。用不了几天时间,一份匿名检举报告就会发到每一位GRE董事会成员的邮箱里。其中不但有直子的调查结果,亦有马克电脑的硬盘分析结果。GRE的大股东们立刻就会意识到,一家全球闻名的反欺诈调查公司,竟然成为了内部员工欺诈的受害者。这是有望登上《华尔街日报》头版的消息。

当然,GRE的董事们为了避免这个结果,一定会接受任何息事宁人的方法,比如让老杰森下台,换尼克来做CEO。毕竟杰森的罪名还不止纵容亲信欺诈公司两千万美元这一条;阿富汗的项目不是还刚刚出了几条人命,损失了几千万?

然后尼克会做出一系列高层调整,包括请苏珊走路,加封Steve为中国区的负责人;而直子小姐则将成为东京办公室的负责人——如果董事会仍打算保留这个赔了两千万美元的办公室的话。

当然,这些只是尼克的承诺。Steve并不打算就其实现的可能性多想。他就只完成自己可控的部分——到东京收买直子小姐,并取得马克的罪证。是杰森和苏珊逼他背水一战。其实现在并非最佳的作战时机,有些事情让他分着心。若是在以前,除了工作,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分心的。他感觉自己越来越不是自己了。

列车高速行驶,东京密集的楼群被甩在身后。窗外换作被分割成许多小块的田野。Steve再次掏出手机——这动作已做了无数遍,就连欲仙欲醉的直子都能看在眼里。手机短信记录里却仍只有他发出的那条:

“明早不要来找我。我去日本两天。我们都保重,别让彼此担心!”

为何没有回复?他遇到了危险?

离开北京后的二十四小时里,Steve已经通过服务商检索过多次——北京并未发生重大的人身伤亡事件,但检索结果并不能完全排除遇害的可能。想到这些,Steve心急火燎,恨不得立刻飞回北京。

Steve把手机决绝地塞回衣兜,暗暗发誓再不要无故掏出来。可手机却偏偏在这时振了振,像是对那粗鲁动作的反抗。Steve忙又把它掏出来。果然是一封短信,却来自一个长长的陌生号码。以00886开头,是台湾的区号。

Steve瞬间拨通了旅行公司的电话,仿佛并未经过大脑。

“请把从东京到北京的航班取消!我要一张从东京去台北的……”大脑这才开始运转:尚不知阿文遇到了什么麻烦,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赴台?不如借此机会试试“小三通”——从厦门搭船到金门,再从金门搭乘岛内航班到台北。不通过台北桃园机场的海关进关,或许能减少不少麻烦。Steve对电话里的小姐说:“对不起,我改主意了。不要去台北的,要东京到厦门的机票。航空公司和票价都无所谓,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