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台北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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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台北,给午后的太阳照着,好像热气腾腾的蒸笼,满街的机车就像蒸笼里的蜜蜂,没头没脑地嗡嗡乱飞。

于晓琳从来就没适应过台北的天气,尽管最近这十几年,她来过几百回。这是怎样一种气候呢?一年四季潮乎乎湿答答,空气里永远含着下水道的腐败气味。还是北方的气候更好,夏天的热和冬天的冷都清澈透明,就像飞机升空穿越云层后见到的天空。她曾经对那天空无比厌倦。脱掉空姐制服之后,却又时常怀念那天空,羡慕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

当然,那些自由自在的空姐应该更加羡慕她。由空姐到阔太的转变,曾是许多人的目标。只不过于晓琳的处境要更复杂些。当然她的收益也更多:林氏集团10%的股份,足够很多人过好多辈子的。这也是她应得的。她为林氏生产了唯一的香火。在未来,说不定整个林氏家族都是她的。为了这个目标,她是很能吃一些苦的。比如在潮湿闷热的季节还要赶到台北来。

她是昨天中午抵达台北的,赶过来见她的丈夫。在北京虽然同住一处,却难得彼此见面。其实她并不关心丈夫的行踪,这个男人实在可有可无。就像她对他也同样可有可无。两人对这种关系彼此心知肚明,早有互不干涉的默契。

但这默契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昨天一大早,她竟接到了丈夫的电话。他很少主动给她打电话,所以她看到号码时很有些意外。丈夫在电话里“嗯嗯”了几声,到底是个窝囊的家伙。她不耐烦地要挂电话,他仿佛终于鼓足了勇气,闷声闷气地说:

“我爸叫我回台北。你也回来吧!我想和你离婚。”

离婚?岂能是说离就离的?尽管婚姻本身早就是一场空洞的形式,但形式自有其重要的意义。这意义并无感情因素,却具备重大的经济价值。也许她的丈夫并不理解这种价值。他从小衣食无忧,被人严格管理着长大,始终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孩子。随口一句“离婚”,好像摊开手说:“把荣华富贵都丢了吧!”

她可不能听他的。她得想些办法,让他以后都提不出这样的要求。她连行李都顾不上收拾就启程赶回台北。他们在台北的时间虽然不多,但也有自己的公寓,并不和公婆同住。她现在倒是希望大家都住在一起。也许当着他严厉的父母,他不敢再提离婚这种事的。

于晓琳赶回台北的公寓,甚至比丈夫更早进门。丈夫一抵达就忙着去总公司和开会商讨筹款之事。留给于晓琳充足的时间。她准备了丰盛可口的晚餐,十年来她专为丈夫做的第一顿饭。她还化了淡妆做了头发。这些都是婆婆的建议,在她看来其实都是浪费时间。就算她摇身变作天仙,林俊文也不会多看她一眼的。

果然如她所料,丈夫是拉着一张长脸进门的。他平时唯唯诺诺惯了,这副面孔该是刻意准备过的。他根本没有共进晚餐的想法,劈头就提离婚的事情。尽管有些缺乏底气,但该说的竟然都说出了口:“你名下的都留给你!反正我目前名下什么都没有。想要更多就去和我爸谈。反正儿子的看护权一定会判给你。我相信法官和我爸都不会亏待你的!”

于晓琳在心中暗暗冷笑:难道他忘记了自己是林氏的继承人?难道让她留着芝麻却丢了西瓜?婚姻的形式已经进行了快十年,偏偏今天提出离婚?这家伙好像突然进入叛逆期的少年,这对大家都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于晓琳眼看压不住心中的怒火,婆婆带着孙子及时赶到了——董事长夫人事先得到于晓琳的消息,带着心肝宝贝回来救一救急。丈夫见到儿子果然缓和了态度,离婚的话题也暂时放下了。一家人围坐一桌,丈夫也不得不坐下来吃上两口。这是于晓琳决不能错过的时机!

她的方法不仅奏效而且时机正好:婆婆带着儿子刚走,林俊文就有了反应:上吐下泻了一阵,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再没力气跟她提什么离婚。她立刻把丈夫送进医院里。

于晓琳提着保温杯走进医院电梯,这会儿她扮演的是正在担心丈夫的贤妻。她亲手煮的鸡粥,一会儿还要一勺一勺亲手喂到丈夫嘴里。他不是身体正虚弱呢吗?虚弱得没办法从仁泽医院里跑出去?仁泽医院是一家规模不大的私立医院,股东很听话,里里外外安排些人并不困难。

万无一失!于晓琳悄然闭上藏在墨镜后的眼睛,默默向自己重复这四个字。不可能完全没有担心,也不可能没有一点点儿害怕。只不过这件事似乎已无退路。于晓琳睁开眼。电梯里有个戴口罩的医生,还有几个垂头丧气的老人,都是医院里常见的。他们根本不知道,面前正站着一位尊贵的夫人,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她就要成为全台湾最有钱的女人了。

于晓琳在五层下了电梯,并没在意谁跟在她身后,只一心一意抱紧了粥罐子,就像抱紧了她美好的未来。“监护”林俊文的房间就在眼前,背后却突然传来疾行的脚步声。于晓琳吓了一跳,正要转身,一个影子却已狠狠撞到自己后背上,深紫色的**瞬间溅上衣裤,酸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撞她的是个戴口罩的男医生,忙不迭地鞠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不必担心的,这药品只有一点点儿腐蚀性,不过最好立刻弄干净。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摞纸巾塞给于晓琳。于晓琳还在惊愕之中,没来得及咒骂,那冒失医生已经叫来了当班护士。护士当然知道于晓琳的身份,丝毫不敢怠慢,格外殷勤地把她扶进卫生间。那男医生自然也不能跟着。

于晓琳也顾不上深究,急着让护士帮着她清理衣服上的**,生怕弄到皮肤上。问护士这是什么,护士却也说不清。不过那东西并不难清理,用湿纸巾就能擦掉。于晓琳手捏着鼻子,由着护士一点点儿擦;再等护士取来吹风机,把湿衣服吹干。这也耽搁了半个多小时。于晓琳突然想起问问护士,那个冒失医生到底是谁。护士却还是一无所知。

于晓琳立刻感觉不对劲,忙捧着保温罐跑向重症监护室,鞋跟把走廊敲得咚咚响。推开病房门一看,老公的病床竟然空着。于晓琳大惊失色,正要转身往外跑,只听吱呀一声,内间的门开了,林俊文穿着病号服,扶着墙壁走出来。于晓琳一阵旋风似的冲过去,一把扯住丈夫的胳膊:“上厕所干吗不叫护士?”

林俊文皱着眉闭上眼,黝黑的脸因缺血而发了灰,豆大的汗珠从额角往下淌。护士在门口探进头来,被于晓琳瞪了一眼,连忙退出去,并把门掩了。于晓琳不便再继续发作,只好把丈夫往**搀,给这个打扮粗俗的“窝囊废”充当拐棍。于晓琳不情不愿,林俊文反倒像是更加虚弱,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胳膊上。好不容易躺到**,闭上眼一动不动了。

于晓琳暗暗恼火,一心想让他赶快把粥喝了,俯下身叫了几声,林俊文却都闭目不答。于晓琳耐着性子又等了十几分钟,林俊文却还是死人一样躺着。在某一刻她甚至真以为他死了,心中不由得颤了颤,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兴奋。她探手去摸他的鼻息,却探到一指头热气。于晓琳犯了急,舀一勺粥硬要往丈夫嘴里送,却被丈夫挥手打掉了。于晓琳从椅子上跳起来,正要高喊护士来帮忙,病房门却开了,一个洋气的老太婆一步跨进门来,正是自己的婆婆,身后还跟着司机和用人。

董事长夫人高声叫着:“我儿子怎么了?阿文,你怎么了?”

于晓琳连忙换上一张笑脸,快步迎上前去:“俊文有点儿不舒服,不碍事的,怕您担心所以……”林夫人却故意绕开了儿媳妇,不打招呼也不看一眼,一门心思冲向儿子。林俊文这时倒是睁开眼,虚弱地叫了声妈,立刻又把眼皮阖上。老太太一把揽住儿子的肩,急赤白脸地叫:“啊!这是怎么了!昨晚还好好的,现在怎么成了这样子?”

于晓琳一脸错愕,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林夫人向着司机和保姆一挥手:“快!帮我扶着他!我要带他离开这里!”

于晓琳伸手要拦,林夫人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厉声叫道:“你别管!”

于晓琳一下子怔住了,眼睁睁看着几人把林俊文架出病房,这才回过神儿来,抓起床头的粥罐子追上去:“妈,这是刚煮好的鸡粥,您带回去让俊文喝了吧?”

老太太却一把推开于晓琳:“我家里有我儿子吃的!”

粥罐子应声而落,白粥洒了一地。楼道里瞬间挤满了观众,都是被老太太的声势吸引出来的。其中也有于晓琳的人,却没人敢上前过问。Steve自然也在人群里,仍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这回又添了一副黑镜框,于晓琳自然是认不出的。

Steve认真看了看大嗓门的老太太:大概七十上下,身体微微发福,戴一副金色的时装眼镜,双颊松松垮垮,下巴层层叠叠,皮肤倒是细嫩得好像三十多岁的小媳妇。一头短发烫成细卷,黏黏腻腻贴在太阳穴上,相貌和装束都是标准的阔太太。这就该是阿文的母亲,林氏集团董事长林维仁的太太林李英了。看来刚才这一通匿名电话果然有效,林太太一定吓坏了,不到二十分钟,就从阳明山上的大宅子赶到了仁泽医院。

这是Steve和林俊文情急之中商量的对策——给林董事长夫人打电话,接阿文离开医院。

三十分钟之前,Steve趁着护士给于晓琳清理衣服,在监护室里找到阿文。阿文惊喜交加,Steve却格外冷静,催他快说原委。阿文忙简单叙述了事情经过:自己吃了老婆做的饭就食物中毒入院,老婆不但拿走了他的手机,还限制了他的人身自由——他曾尝试走出病房,护士立刻把他拦回来,立刻打电话通报了他老婆。阿文感觉不妙,在拂晓偷偷摸出病房,趁着值班护士趴在桌子上小睡,偷偷拿了护士的手机给Steve发短信求救。

Steve听罢心中微微一动:阿文竟能背诵自己的手机号码。他追问一句:“你老婆为什么要害你?”阿文回答:“我要跟她离婚!”

Steve心中一震,顿觉阿文的确处境危险。其实他早注意到,除了楼里严守病房的护士,楼外也有几个闲逛之人,看上去颇有几分可疑。当务之急是带阿文离开医院。但他身体衰弱,虽不至于垂危,却难以轻松自如地行走。Steve立刻想到阿文的爸妈,问他为何没联系他们。阿文迟疑了片刻,把母亲的号码说给Steve听。

Steve立刻转身出门,绝不能让于晓琳在这里见到他。至于如何联系阿文的父母,他已然计上心头。

*

Steve远远站在人堆里,看林夫人一行簇拥着阿文进了电梯,身上还穿着病号服。Steve火速跑下楼梯,再混进医院门口的另一堆人群。电梯门正打开来,众人走出电梯。其实不过三五个人,却显得热闹非凡。司机和女用人扶着阿文走在最前,林夫人横眉立目地跟着,于晓琳则扭扭捏捏地跟在最后,离着婆婆三四米的距离,楚楚可怜得像个被委屈的小孩子。

有辆深蓝色别克公务车停在马路边,正对着医院大门的位置。那本不是合法停车位,恐怕只有林夫人的车敢有这个派头。

于晓琳出了医院大门就没再往前跟,眼巴巴看丈夫被众人扶上了车,这才如梦初醒地用尖细的女高音喊道:“阿文可是您接走的!出了任何问题,您可千万别怨我!”

这最后一句,让Steve打定了主意。他悄然绕开医院门口喧闹的人群,走出十几米,钻进一辆正在待客的计程车。他对司机说:“请跟上前面那辆别克房车!”

2

自从出了医院大门,林夫人对儿子寸步不离。手不停地在儿子身上摩挲,嘴更是没有闲着,一路问长问短,见儿子无力回答,又改骂司机把车子开得不稳,骂女用人缺乏了眼力见儿;话头最终落在儿媳妇头上,嗓门虽是一样的高,用词却委婉起来,不肯痛快地骂了:“花瓶一样的女人!不懂得伺候先生!这些年了还是这样地不能让你满意,最后总是折腾我这个老太太!”

林俊文听出母亲还是偏着于晓琳,闷闷地说:“妈!我用不着她伺候,您也用不着急着赶过来。”

林夫人把嘴巴噘起来,仿佛忍受了多大的委屈:“说得倒是轻松!电话打进来:林李英吗?你儿子吃了你媳妇做的饭,中毒进医院了!快到仁泽医院救你儿子!听到这样的话,哪个当妈的不要立刻赶了来?”

林俊文知道那电话是Steve打的,怕母亲继续深究,故意小声嘟囔一句:“本来就是吃了她做的晚饭……”

林夫人把脸拉长了:“那顿饭我也吃了,你儿子也吃了,我们怎么都没事?”

林俊文挪开目光,微微噘着嘴,小声说:“所以说,是专门冲着我的。”

“这不太可能吧?”林夫人一脸不屑,“再怎么她也是你儿子的妈。她会给你下毒?而且,如果真的是她下毒,还能立刻送你去医院?”

林俊文一时无以反驳,唯有自顾自地小声嘟囔:“还假惺惺做饭。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做过饭?”

“那还不是因为听你提离婚,她想讨好你?”林夫人斜眼看着儿子。

林俊文闭上嘴不再吭声,像是顺从又像是在抵抗。林夫人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你这孩子,从小就是这么固执,所以不讨你爸喜欢!她和你感情的确一般,但她总是小宝的母亲。我和你爸眼看着你们一起生活了十年,总归是了解她一些的,没有你讲的那么坏!离婚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绝不会有什么好处的!既然结婚这么多年了,又有孩子,好歹过下去嘛!我和你爸还不是一样!”

“可当初,是你们逼我和她结婚的。”林俊文又小声咕噜了一句,林夫人却听得真切,立刻顶上一句,声音倒是压得更低:“当初还不是你自己胡闹,你爸才逼你结婚?”

“反正我决定了。我要离婚!”林俊文噘起嘴。母亲一年只能见到一两面,还都是逢年过节高朋满座,自然一团和气。也只有在母亲面前,他才稍微随意一些。

“胡闹!你从小就是这样,只顾着自己,从来不为爸妈着想!”林夫人情绪激动起来,“刚才你找谁打的电话?为什么不自己打?”

林俊文心中一紧,闭口不言。他向来不会撒谎,说多了更糟。林夫人却并不罢休:“那男的南部口音很重,好像黑社会一样!我问他是哪里的,他回答说《自由时报》的!你为什么要找报社的人?”

林俊文这才明白,Steve并没有自己打电话,而是找别人打的,还冒充了报社的人。Steve的确够有心机,生怕林夫人过于相信儿媳妇,逼她把儿子从仁泽医院接走:“妈,那不是报社的人,是朋友乱说的。怕您不信,不肯到医院来!”

“朋友?什么朋友?”

“就是普通朋友,同学啦!妈,你可千万不要让爸知道!”这次是林俊文拖住林太太的胳膊。

林夫人见到儿子又委屈又虚弱,也不好再多指责什么,叹气道:“说到你爸了,这些日子也不知你做了什么惹到他,一提到你就发脾气!他要是见到你这个样子跑回家来,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子!唉!所以,我给你租了一间公寓,你先临时住几天,好好休养休养!我尽量瞒住你爸!”

林夫人说着,车已到了地方。林夫人亲自扶着儿子下车,由女用人陪着上楼,叫司机等在路边。

林夫人亲自扶着儿子乘电梯上楼。这是座半旧的服务公寓,房间不算大,不是高档的那一种,位置也有些偏僻,但设备还算齐全,屋内也很整洁。看样子林夫人是想低调,大概是怕传到老公耳朵里,所以故意租了旧一些的普通公寓,登记时用了女用人的身份证。

林夫人叫女用人帮儿子放水洗澡,把携带的睡衣睡裤给儿子换上,扔掉了医院的病号服;又叫女用人煮了粥和小菜,亲眼看着儿子吃了,服侍儿子上了床,又问肚子是不是还难受?林俊文说不难受了,也不腹泻了,只是有些头疼,最近都如此,常常睡得不好。林夫人立刻从提包里取出自己常用的头痛药,看着阿文吃了,又左右叮嘱了一番,直到女用人催了两遍,这才打道回府了。

林俊文心想着等母亲走了,下楼去借管理员的手机给Steve打个电话,却并没等到母亲出门就昏沉沉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胡乱做了些梦,前后没有联系,却都深得不能自拔,即使是噩梦也醒不过来,在紧要关头再滑进另一个梦魇,好像腿压麻了却无法换姿势,简直是一场迷迷糊糊的折磨。终于隐隐地有了意识,首先感到的却是头疼欲裂,像是有把锤子在向太阳穴钉钉子,眼皮却仍不是自己的,浑身的肌肉都不是自己的,完全不接受大脑的管理,却又都不闲着,统统自行其道,像是被另一些手拉扯摆布着。他终于勉强睁开眼来,却是黑茫茫一片,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去医院!不要附近的!远一些的!”

这一句仿佛真正唤醒了林俊文,眼前的一切也清晰起来:天是黑的,自己正斜靠在汽车后座上,一张清瘦的男人脸孔正凑过来:

“阿文!阿文?”

林俊文想答,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和舌头仍都不是自己的。那呼唤在他耳边响了几遍,又渐渐远了,听不见了。

3

林俊文再醒过来已是清晨。头仍隐隐地疼着,自己却又换了地方——自己正平躺在**,脸上蒙着氧气罩子,身上新换了病号服,散发着洁净布料的清香。金色的阳光穿过窗子,在墙上留下黑白相间的格子。有人突然站起来,把墙上的窗影扰乱了。

那人把脸凑近床头,轻声呼唤“阿文”。逆着光线看不清脸上的细节,可他还是立刻听出来,叫他的人正是Steve。

如果不是Steve把手机上的日历拿给林俊文看,他绝不能相信,此时距离他在公寓里入睡已整整过了三十六小时。

“这是哪里?”林俊文双眼一片迷茫。

“医院,”Steve说罢,连忙又缀了一句,“放心,不是你老婆送你去的那家。”

“我怎么了?”

“安眠药过量,还有轻度煤气中毒。”Steve故作轻描淡写地说,“不过,现在没事了。”

“安眠药?煤气中毒?这是怎么回事?”林俊文一脸讶异。

Steve脸色一沉,随即又微微一笑说:“你先休息。等你好些了,我再告诉你。”

林俊文却愈发惊觉,用胳膊撑起身子,半躺半侧着,一头硬发张牙舞爪的:“现在,就请告诉我吧!”

Steve脸上的笑意顿时没了,眉心凝成沉重的一团。他沉思了片刻,用尽量平淡的语气道出原委:前天阿文随母亲离开仁泽医院,Steve搭计程车一路跟随。一直跟到那间旧公寓楼,Steve尾随着上楼,弄清阿文住在哪一间,这才悄然退出楼外守候,并亲眼看到林夫人带着女用人乘着房车离开。

可到了深夜,一点多的光景,楼前突然出现两个人影,都黑衣黑帽,帽檐压得极低,看上去特别可疑。两人搬来一把梯子,由其中一个爬上门廊摆弄监控摄像头;摆弄完了再下来,留守在楼门口,另一个这才用钥匙开了门,走进大楼去。楼道里漆黑一团,大堂里似乎并没有人值班。Steve便知不妙,悄悄靠近查看,顿时大吃一惊:那留在门外放哨的,正是白天见过的林家的司机!

Steve心急如焚,想要跟上楼去,那司机却一直守在楼门口。Steve正想着如何进去,另一个却已下楼来,此人身材瘦小,看不清面容。两人随即离开了。Steve火急火燎,赶忙设法进入大厦——公寓楼的确有年头了,门锁还是旧式的,这也难不倒Steve。大厦里果然没人值班巡视,楼道里漆黑一团。阿文住的公寓同样是老式的门锁,Steve没费多大力气就打开了。房门一开,Steve立刻闻到一股浓重的煤气味:厨房的瓦斯阀门开着,炉子上有半壶水。Steve立刻明白了:这是故意制造的开水浇灭炉火的假象。

Steve冲进卧室,阿文已经不省人事。吸入时间顶多十几分钟,似乎不该中毒到这种地步。Steve也来不及细想,立刻把阿文背下楼,叫了计程车赶往医院。Steve知道这是有人要陷害阿文,所以绝不敢声张,把阿文送进一家偏僻的医院,并谎称病人的证件忘记带了,请先抢救再补手续。医生给阿文做了全面检查,发现血液中有安眠药的成分,足以让他睡上两天两夜。

林俊文听罢,惴惴地自言自语:“妈给我吃过止痛药,可怎么会有安眠药?”突然又恍然大悟,“是阿翠!我睡前喝过她煮的粥!她是司机的老婆……于晓琳买通了我爸妈的用人?”

林俊文满眼惊恐。Steve缓缓摇头。林俊文急道:“难道不是这样?”

“我们没证据证明,司机是被于晓琳买通的。”

“我该怎么办?报警吗?”林俊文又问。

“我们没有证据。他们动过楼外的摄像头,楼道里又一团漆黑,没有监控录像的。我想,他们也绝不会留下指纹。”Steve说罢,沉思了片刻,又说,“你对那个司机了解多少?”

“他叫刘祖善,大家都叫他老刘。他老婆叫阿翠,家在宜兰。我知道的差不多就这些了。他们是我去美国念书后才来我家的。我回国后一直在大陆,难得回台北,所以对他们也并不了解。”

“他们和你老婆熟吗?”

“那肯定比我熟!我儿子一直是由我爸妈带在身边,于晓琳常常回台湾陪儿子,跟这些用人相处的时间比我多得多!”

Steve皱着眉头沉默了半晌,又问:“于晓琳就是因为你要离婚,所以才想置你于死地?”

林俊文连连点头道:“对啊!她就是为了林家的钱,才坚持这段婚姻的!我们结婚十年,从来没有过感情!”

“那你们当初为什么结婚?”Steve话一出口,立刻有点儿后悔。他脑子里闪现十一年前,阿文坐在河边,垂着头说:我不想结婚生子。

“那完全是我爸的意思!”林俊文愤愤地回答。

这一点Steve倒是猜到了。当年林董事长催儿子辍学回台,多半儿是为了要儿子成家。继承家业倒未必有多紧迫,起码十年之后都还没给儿子安排要职。但既然阿文当年依顺了老爸,自己自然也是有几分乐意的。Steve低头一笑,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林俊文的脸色却更阴沉,眉头绞成一团,苦笑着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其实,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那年我回到台湾,我爸妈立刻张罗着让我相亲;见的就是于晓琳。的确漂亮,据说做过航空小姐。但我并不喜欢。我相信她也不喜欢我。尽管她嘴上说喜欢我,而且讲一口北京口音,让我觉得很亲近。但我心里知道,她就是为了钱。我鼓足勇气告诉我爸,我不喜欢这个女人。他倒是没说什么,这件事也就作罢了。可后来,我爸妈在宜兰的温泉饭店里开新年party,请了很多客人,里面也有她。她突然跟我说起北京,有些……有些是听你说起过的。然后,我不知怎么就喝多了!她也喝多了,然后……”

林俊文突然语塞,脸上涌出无限懊悔来,“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和她,竟然都……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的!”

Steve努力保持着平静,内心深处却在隐隐翻滚。

阿文深深叹了口气,用手抵住额头:“就是这么倒霉。她竟然就怀孕了!”

一时间,Steve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把手轻轻放在阿文肩头。指尖触碰的瞬间,他突然想起十一年前,在午后的河边,他的指尖也曾触碰同样的部位。透过饱满光滑的T恤,能感受到肌肉在燃烧。

阿文猛抬起头,眼中闪出一线曙光:“可现在她想害我,还串通了司机和用人!这样不是最好?可以彻底断干净了!”

“你爸妈会相信你吗?”

Steve一句话似一盆冷水,把林俊文眼中的火苗浇灭了。他沮丧地低下头:“不知道。我说不准。他们太喜欢孙子,爱屋及乌。那女人又能说会道。而且,用人也跟了他们十几年了。不过……”阿文再次抬起头来,“只要我回到爸妈家住,就有可能找到证据!”

Steve立刻摇头:“不行!这太危险了!”

“不会的!毕竟我爸妈在呢!他们总不能当着我爸妈的面来害我!”林俊文越说越兴奋,眼中再度闪烁着光芒,“对啦!其实爸妈家是最安全的地点,也最容易拿到证据!太赞了!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Steve看着阿文兴奋的样子,心中不禁越发忐忑:就凭他?

“可是你想想,万一你爸妈不相信你,那几个想要害你的人又很容易接近你,伺候你衣食住行,你的处境岂不是非常危险?”

“那是我的爸妈,又不是他们的!对了!我这就给我妈打电话!在电话里告诉她公寓里出的事情!如果她不信,我就不回去。如果她信,我就回去。这样可以了吧?”阿文兴奋地睁大眼睛,仿佛想到了绝佳的主意。

Steve皱眉不语。完全不可以。他不放心!一个年近不惑的中年人,思想居然如此简单。十一年前怎么没发现?夏冬那孩子的记忆库还真是不可靠的。

“怎么?你还不放心?要不,你给我准备一点儿什么。”阿文边想边说,“枪就算啦!阿翠和老刘也都不是我的对手。”阿文憋一口气,想要做出健美运动员的动作,怎奈浑身还虚脱着。他忙又说:“倒是需要一些设备……比如针眼摄像机、针管取样器什么的。怎么?我说得不对吗?”阿文看Steve脸色阴沉,连忙堆起笑脸,“都是电视里看到的!这方面你是专家,你别笑话我。”

“胡闹!你当做游戏呢?不行!这太危险了!”Steve断然道,完全不留余地。他仿佛突然回到了GRE的办公室里,眼前是个犯了错的员工。

“可是下周就要和中原集团签合同了,我不能一直躲在这里啊?”阿文急道,笑容瞬间从脸上消失,垂头丧气地说,“本来就是一直由我负责的事情,不能丢给我爸不管了。”

Steve不禁摇了摇头,强压着火气说:“你现在立刻休息!再睡一觉!醒了我们再讨论这件事。”

Steve怕阿文再继续纠缠,迅速转身走出病房,关闭了房门,大步走出医院大楼,在路边点燃一根烟。这个傻瓜!生死攸关之时,竟然还想着公司的工作!于晓琳要谋害阿文,而且暗中勾结了用人和司机。以她的手段,阿文根本不是对手。贸然回家居住,只能为敌人提供更多机会,简直就是送死。

但是阿文有一点倒是没错:只有引蛇出洞,才有机会找到把柄。总不能一直藏在这家医院里,藏着也不可能解决根本问题。但是阿文能胜任吗?他的父母有能力帮助他吗?爹妈固然不会害他,可他们显然并没认清于晓琳的真实面目。自古以来,昏君远比外敌危险得多!

不行!决不能放他回父母家去!说什么也不行!阿文太天真了,居然还要主动打电话把一切都告诉母亲……

电话!

Steve心中猛然一惊,掉头跑向医院大楼,穿过狭长的楼道,一把推开病房的门。

林俊文却正探身把乳白色的电话听筒放在机身上——病房里配置的座机,装在床头的墙壁上。看见Steve推门闯进来,林俊文吃了一惊,立刻满脸堆笑,摆出典型的销售式表情:“我说过吧?我妈真的相信我说的!她还要说服我爸去报警!她急着要来接我回家!不过……”阿文眨了眨眼睛,一脸得意之情,“我说我需要休息,让她务必等明天中午以后再来。你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嘱咐我。对吧?我们一共还有二十四个小时!”

4

初秋的午后,大概是一年中最懒散的时光。尤其是忠孝东路三段附近的那些小巷子,一堆灰旧的老楼立在阳光里,拦腰插满了晾衣杆子,杆子上的衣服都死气沉沉地垂着,仿佛被烈日晒昏厥了。街边的摊子和小店都大敞着招客,行人却被头顶的太阳赶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奶茶店的柜台前有几只苍蝇在飞,看店的女孩儿却懒得驱赶。这样热乎乎的午后真是什么都懒得做,就连打开收音机的心思都凑不起来。

这时却来了一位客人,静静地浏览挂在墙边的价目表。女孩没立刻招呼客人,只抬眼看着他,担心招揽半天却没生意,白白浪费了精神。

这男人三十多岁,清瘦的身材,穿泛白的牛仔裤和发皱的布衬衫,头戴一顶半旧的棒球帽。乍看是个干装修或者送快递的,皮肤却过于白皙,下巴小巧精致,两片薄嘴唇紧闭着,一条挺拔的窄鼻梁,直插到帽檐的阴影里。再往上,是陷在黑暗里的一双眼睛,正炯炯地注视着她。

女孩发现了那双眼睛,不禁站起身来招呼客人。那人微微探过身颔首致意:“我找老张。他在吗?”

女孩心中一诧:从没有陌生人到这里找过老张,更不必说有大陆口音的。女孩板起脸来:“哪个老张?”

“这里还有几个老张?”男人看着女孩,目光柔柔地粘住她的眼睛,躲不开甩不掉的。女孩随手抓起一块抹布在柜台上抹:“这条街到处都是姓张的。”

“我要找的,是楼上的。”男人抬起下巴向楼上点了点,手中变魔术似的多出一张名片来,“放心。是朋友。”

女孩接过名片,掉头跑上楼。没多一会儿便又下来,把男人领上楼去。那上面有个阴暗的套间。女孩让他坐在外间的旧沙发上,自己又跑下楼去照顾店面了。

Steve扫视这狭小的外间,也就七八平方米的面积,屋角胡乱堆着些杂物,几扇门都关着,又没有窗户,所以漆黑一团。业内知名的“宝岛征信社”的“总部”,原来竟是这个样子的。

过了大概两三分钟,一扇门突然打开,走出一个干瘪的男人,个头虽然不高,腰板却挺得笔直,有些军人风范,加之一头灰白的板寸,又添了几分威严之气。那人向Steve伸出手,操着浓重的台湾南部口音问:“周总?您怎么大驾光临了?”

Steve起身和对方简短握手。这大概就是宝岛征信社的经理老张了。过去的五年中,GRE都是通过老张来完成在台湾的调查任务的。

“麻烦过您那么多次,早该登门拜访了!”

“哪里!是您一直照顾我的小生意!”老张向着Steve竖起大拇指,“在贵公司面前,我们都不值一提!”

“您客气!”

“我可是说真的!”老张环视自己的房间,“宝岛征信登记的可不是这个地址!”

Steve笑而不答。GRE原本就是调查公司,对自己的服务提供商哪能不摸清底细?早在五年前第一次合作之前,Steve就曾秘密到台湾了解宝岛征信和老张的背景,知道公司虽然在业内小有名气,其实也是个皮包公司,核心调查人员就只有老板一人;注册地址是个代收信件的秘书公司;而供老张平时隐身的,正是自家奶茶店的二楼。

台湾小征信公司不计其数,良莠不齐。大多打着征信的名义接私家侦探的活儿,和本地法律打擦边球。比较正规的大公司虽然也有,但收费就昂贵许多。GRE在中华区的案件之中,涉及台湾虽然不算太少,但多为针对在大陆台商的背景调查,案子的核心在大陆,台湾的调查只是辅助,不能耗费太多成本。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话头扯到服务上。Steve谢过老张——冒充《自由时报》记者打电话给林董事长夫人。举手之劳,老张并没收取任何费用。但接下来的任务,老张恐怕不会再免费了。Steve取出一张纸条交给老张:“帮我准备这上面列的东西。明早来取。”

老张打开纸条看了看:“要多贵的?”

“针孔摄像机要彩色的,分辨率400以上,0.02以上的敏感度,无线距离50米,有配套录音设备,体积要尽量小,男士胸针或者纽扣都可以。针管取样器也要尽量小。”Steve极力压低声音,“另外,还需要一个微型无线耳麦。越小越好,但接收范围要在一公里以上。价格不是问题。”

“这个,请帮我化验一下。”Steve取出一个密封的小玻璃瓶递给老张,小指粗细,瓶子里有些白色黏稠之物。

“化验什么?”

“看有没有毒。”

“有方向吗?”

Steve摇摇头:“没有。不过,试试重金属。”

老张点点头。

“另外,请查三个人:林维仁、林李英、于晓琳。”

“林氏集团的?”

GRE调查的目标通常是大公司的大老板,所以老张并不意外。但他还是习惯性地皱起眉头,“这个林老板历史太复杂,公司规模又很大。你想知道哪方面?”

“所有的,不仅限于商务。”

“这个不容易!”

“明白。在大陆和香港查过一些,我把结果交给你,可以参考。”

“好吧。这第三个是谁?”

“林家的儿媳妇。”

“哦?”老张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没听说过。她也参与了林家的生意?”

“不清楚。也许吧!她在香港有家公司叫琳琅商贸,曾经持有林氏不少股份,大概在八年前,把那些股份转给另外一家BVI成立的公司,叫作L&L Limited。如果方便,也查查!”

“BVI?那里注册的公司查不出股东。”老张摇摇头。Steve微微一笑:“别人查不出,你还查不出?”

老张也微微一笑:“Off record?”

Steve点点头。

老张扬起眉毛:“看运气吧!那个……先付二十万新台币的定金?”

“可以。”

老张颇有些意外。Steve一向很精明的。尽管GRE的项目费动辄数百万台币,和服务商讲价却斤斤计较。这次却格外的痛快。

“发票抬头跟以前一样?”

“不。”Steve摇摇头,“这回我自己付,不需要发票。”

老张立刻明白过来:这是私活,而且价格不是问题。

5

林氏集团董事长夫人林李英一分钟也没耽误,中午十二点准时到达医院。其实她昨天就想来医院,可又怕儿子生气。儿子其实难得生气,林夫人很多年都没在意过儿子的脾气,没在意过儿子的任何事情:他早就是个大人了,留过洋,长期在外地,一年见不到几次。

但最近不知为何,儿子突然闯进自己的视线:一个邋邋遢遢的男人,就好像她印象里的大陆农民工。她惊讶地发现:她居然有这样一个儿子,林家有这样一位公子。她真的好奇:这些年来,丈夫到底对儿子做了些什么?错的品位,错的神态,错的举止,如今就连脾气都是错的——原本老实温顺,怎么突然变得神经质,非要闹着离婚?这是儿子身上突发的巨变,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并不在乎这个儿媳,但她只有一个儿子,年老之后也许能多少有些依靠。所以她决定在儿子身上多花些心思,还得小心翼翼的。儿子毕竟是成年人,享有法律赋予的一切权利。再不是小时候,教训一顿就会乖乖听话。

*

Steve并没露面。他在街对面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远远看着阿文跟着林夫人上车。其实Steve心里清楚:即便自己不露面,恐怕也已在林家的视野里——儿子失踪了几天,突然来了电话。即便不让立刻去接,还不派人暗中盯着?

林夫人这次坐的奔驰轿车,之前的别克公务车并没出现。司机老刘和用人阿翠也没出现,换成两个穿西装的小伙子陪同,不知是林家的保镖,还是林氏公司的保安。反正功能都差不多。

林夫人亲手搀扶着阿文,看上去忧心忡忡又疼爱有加。阿文自然已换掉病衣,换作舒服宽松的休闲衣裤,虽然不是新衣也并不合身,却有了些大家公子的气质,和之前的楼盘销售判若两人,只是发型一时修改不了,还是乱蓬蓬的像一窝草。

Steve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却又不禁疑惑:那司机和女用人夫妇俩去哪儿了?既然林夫人说相信阿文的话,她打算怎么处置那对夫妇?是选择报警,还是“家法处置”?这么大的家族,总归不想把家丑外扬。“家法”又能怎么处置?即便是像林氏这样的大家族,也不至于采用过于暴力的手段:那都是电视剧里才有的情节。现在毕竟是法治社会,哪个家族都比不上政府强大。因此有钱人更喜欢息事宁人。反正都得花钱,不如安安分分太太平平。除非是花钱也解决不了的,那就另说。

但真正使Steve担心的,并不是那两个用人。要命的是于晓琳。那本来就是林董事长为儿子讨的老婆,又给生了孙子。名门更不能承受此等恶闻。阿文的父母不可能轻易就完全相信阿文,和儿媳妇决裂。所以证据是关键。其实如果Steve是阿文,一定不会急着向父母告状。那样只会打草惊蛇,逼着敌人去构想更加高明的办法。阿文的心机显然是不够的。

情况紧急。Steve得抓紧每一分钟。

*

Steve却并不知道,其实林俊文在电话里并没向母亲提起两个用人,只说自己煤气中毒,所以被朋友送到医院来了。其间的一切细节都没提:电话里说不清当面再说。老刘和阿翠毕竟服侍爸妈多年。林俊文跟Steve说的那番话,只不过是为了让他放心的。

林夫人在医院尚且平静,坐上车立刻激动起来,眼睛里噙着泪,反反复复跟儿子絮叨:离开公寓的时候你还好好的;第二天再去,公寓里全是瓦斯味,人却没了!本想立刻报警的,又怕警察不受理,也怕是被人绑了票,事情传出去对公司对儿子都无益,只好耐着性子秘密派人寻找,许久没找到任何线索。多亏这时儿子打电话来,不然就要急疯了。

林夫人大惊失色,等不及儿子说完就抢道:“怪不得哪!那两公婆昨天一早就请假回宜兰啦!说家里有急事呢!”林夫人满面怒容,“他们为什么要对你下毒手?忘恩负义!回家就报警!”

林俊文深感意外,不由得安慰母亲:“您不要动气。还是先和爸商量一下?事情如果传出去,对林氏大概也不好。”

林夫人倒好像下定了决心,咬紧后槽牙说:“不能饶了他们!还有幕后指使的人,如果让我查出来,绝饶不了他们!”林夫人痛骂一翻,又吊起八字眉,忧心忡忡地说,“阿文,你不要再跑去别处了!就在家里,在妈身边!哪都不要去!这样妈才放心!”

林俊文讪讪一笑:“不要气到爸比较好!”

林夫人却瞪圆了眼:“都怪他!早该让你光明正大地进公司!偷偷摸摸的干什么?辛苦了这么多年,妈都见不到你!然后又派你做危险的事!弄到命都难保了!他还要生气?我还要找他理论呢。”

林俊文知道母亲只是说说。父命不可违,这是母亲也难以干涉的。自有记忆开始,父亲对他一直严苛,粗茶淡饭虽不至于,但绝无丝毫的骄纵溺爱。只有罚,没有奖,就连圣诞礼物也不记得有过。十八岁出国留学,父亲也只负担了本科四年的学费,一切生活费都是靠自己打工挣出来,甚至比别的家境普通的台湾同学更拮据些。被父亲从美国召回之后,更是一直在分公司做底层,按职位领薪水,并没有额外添补,就连最近在北京买的房子,也是在父亲名下,和他自己并没什么关系。倒是工作上不能有分毫的差池,事无巨细,必定是他的错。出了今天这样的乱子,少不了对他横眉立目,能让进家门就不错了。

车子疾速前行,拐上林荫山道。阳明山顶的大宅若隐若现。那宅子有着漆黑高大的木门。在童年的印象里,它就像一座巍然屹立的监狱,关住他的童年。父亲是凶恶的典狱长,对他用尽了“私刑”。如今人到中年,每次遥遥看见那宅子,心中还是会隐隐涌出一阵寒意。

车子驶入院门。林俊文吃了一惊:父亲竟然已站在门外,身穿黑绸长衫,手撑一柄黑檀木手杖,大拇哥上一枚翡翠扳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林俊文顿时感到一阵慑人的威严,不禁提心吊胆。父亲却突然向着车子走来,脸上竟然流露出关切之意,这在林俊文的记忆里是从来没有过的。

“就你啰唆!”林董事长低声呵斥,瞪了老婆一眼,再使一个眼色,那意思是不要让用人们听见。

林董事长示意去书房,林夫人满脸不情愿:“儿子这么虚弱,应该让他休息!”林董事长又瞪了老婆一眼。林俊文忙说有话要和爸说。林夫人这才勉强应允,自己却并不跟去书房,直奔着厨房去了。

宅子的确大,从大门到书房,曲曲折折一阵子走。书房里铺着熊皮,墙壁上挂着鹿头,这里的装饰几十年没变,林俊文每次进来都胆战心寒。

林维仁董事长命儿子关紧房门,眼中的一丝柔情顿时消失了。他在自己的大皮沙发上端坐了,瞪着眼看着儿子:“说吧!”

林俊文立刻呼吸困难,有想要逃跑的冲动。这是童年养成的条件反射:“爸,我……”

林维仁厉声催促:“不要吞吞吐吐的!你是个男人!”

林俊文硬着头皮,把车上跟母亲讲过的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只觉这故事漏洞太多,只能躲闪着父亲的目光。硬着头皮说完了,偷看一眼父亲,父亲脸上早已阴云密布。林俊文心中一抖,后背顿时冒出冷汗。

“你怎么想?”林维仁突然发问。

“我……”林俊文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你老婆指使的,对不对?”林维仁怒目而视。林俊文不敢点头,支吾道:“也许只是个意外……”

“不要口是心非!凌晨一点溜进公寓去打开煤气,能是意外?除非是你在撒谎!”

“不,我没撒谎!”林俊文连忙辩解,“老刘的确是溜进公寓里的,煤气也是他开的。”

“那就是你老婆指使的!不然还能有谁?你不是也一直怀疑她?”

林俊文吃了一惊,弄不清父亲到底什么意思,不敢轻易开口接话。林维仁倒是不再逼问儿子,凝着眉沉思了片刻,说道:“不能报警。一个是你老婆,两个是林家十几年的用人。报了警,林家会成为全世界的笑柄!我自己来查。查清楚了再收拾他们。”

林俊文完全没想到父亲会这样说,心中倍感意外,一时更是无语。林维仁却突然换了话题:“是谁送你去医院的?”

林俊文心中一慌。难道父亲早看穿了他的小把戏?正不知如何撒谎,林维仁却抢先开口道:“不要费事编故事了。我知道那个姓周的在台北!”

林俊文心脏一阵乱跳。眼前这个严厉威武之人,什么都瞒不住他。就像多年之前,什么都瞒不住。

“我警告你,帮你做个局,是为了让你有机会利用他。可不是让你假戏真做的!”林维仁炯炯地瞪着儿子。

“您的……我们的目的,的确是达到了。”林俊文低声解释,“他向银河隐瞒了调查结果,还帮我们把陈嘉康这个奸细给抓出来了。他还督促冯军做了决定……”

林俊文狠狠打了个冷战,仿佛一下子掉进冰窟窿里。

林维仁微微眯起眼,眼缝里流出一道寒光:“我要是你,绝不会再跟他接触。”

林维仁又故意顿了顿,冷笑一声,“记得你当初是怎么从美国回来的?你的历史可不怎么样!”

林俊文的心脏猛烈抽搐。

书房的门突然开了,林夫人站在门外,用托盘托着一碗热滚滚的燕窝羹:“还没谈完呢?儿子身体不好呢!”

6

送走了阿文,Steve又换了个住处。

并不是酒店或旅馆。他选择的是无需提供证件的住处——能过夜的洗浴中心,在台湾称作三温暖。他本来没有多少行李,一个带锁的柜子足矣。这样的三温暖台北有上百家,大都开在地下室里。他每天都可以换一个地方。

Steve拿了一张毯子,占了个带锁的榻榻米隔间。门外人来人往,四周有各种暧昧声响,空气里飘浮着一些汗臊气。头顶的世界夜幕降临,喧闹的西门町灯红酒绿。这些都与他无关。躲在这黑暗的榻榻米隔间里,好像鼹鼠躲入地穴。这让Steve感觉到安全。就像回到十几年前,钻进月租一百五十美金的地下室。外面偌大一个世界,只有这十几平方米的黑暗巢穴属于他。那时他是个贫困的年轻人,不入流的外国人,他的孤独来自于贫穷和陌生。如今他既不缺钱,对世界也非常了解。他只不过要主动藏起来,让这世界找不到他。

第二天一早,五六点的光景,三温暖里鼾声一片。Steve悄然起身,刷牙冲澡,换上另一套衬衫和牛仔裤,是昨晚在夜市买的便宜货,可以随便丢弃的。他把帽檐压得很低,和墨镜连成一片。Steve走出三温暖,爬上一段台阶,走到路面上。又是一个晴天,在台北算得上难得。街上已经很热闹,随处可见冒热气的早餐摊子。

Steve找了间网咖钻进去。这里与大陆的网吧功能相似,更显干净整洁,看上去好像大学的机房,只不过人员混杂,而且还提供餐饮,各色台湾小吃俱全,早餐可以在这里解决。

Steve此次出行并没携带电脑。那台手提早就不保险了。网咖里的公共电脑对普通人或许是陷阱,对Steve却是最好的保密工具——随身背一根树杈也许会很显眼,但在森林里找一棵树,却要难着许多。

Steve注册了一个新的邮箱,以此和老张交换邮件。不到两天时间,老张已经有了一些调查结果。首先出现在邮箱里的,是基本工商信息:老张罗列了五十多家公司,都是和林氏集团相关联的。Steve快速浏览了一遍,都是些网上公示的公司注册信息,并没多少价值。Steve立刻给老张拨通电话:

“没有。这些都是林氏集团的子公司。”

“价值不大。”Steve言简意赅。

老张解释道:“我发的只是初期结果。正在对这些公司进行进一步检索,选出有调查价值的,想办法获取更详尽的资料。”

Steve知道老张要想的“办法”,多半是通过商业司(相当于大陆的工商局)里的内部人员,获取那些对公众屏蔽的保密信息。这“办法”是“灰色”的,不会轻易动用。但Steve是熟客,这一次出手又大方,老张自然尽心尽力。

“还有别的吗?”Steve又问。

老张为难道:“周总,这个项目不简单呢!于晓琳什么都查不到!在台湾没有注册公司,没有担任董事或监事,也没有任何新闻!”

Steve沉默着并不接话。老张向来先报忧后报喜,Steve猜他还有要说的。

“有件事情,也许您并不清楚。其实大部分台湾人都不清楚。”老张故意顿了顿,卖了个关子,“林维仁其实并不是林氏的人!”

Steve的确感到意外。林氏集团的历史在商界并非秘密:第一代创始人林永乐本是上海资本家,1949年把企业搬到台湾,后来把企业交给儿子林维仁继承。集团在林维仁手中迅速壮大,于八年前在香港上市。怎么又说林维仁并不是林氏的人?

老张顿了顿,算是小小地卖了个关子,继续解释道:“林维仁并不是林永乐的亲儿子。林永乐就只有三个女儿。”

“林维仁为什么一直被说成是林永乐的儿子?”

老张并不回答,只神神秘秘道:“林永乐的小女儿,叫林李英。”

“林维仁是女婿?”

“是的!我昨天去了台北市立图书馆。林家最早是从上海过来的,我想去查查上海那些老报纸。很走运找到民国三十七年的一份报纸的影印件;上面有一篇讣文,林家老太爷过世——就是林永乐的父亲。讣文上刊登了小辈的名字。里面并没有林维仁。林永乐名下列了三个女儿,也就是老太爷的三个孙女:林李媛,林李艾,林李英!大概因为林永乐的大老婆姓李。我找了一位早已隐退的商界老前辈打听了一下,是早年和林氏有过生意往来的。他告诉我,林维仁是林永乐来台多年后聘用的秘书,凑巧他也姓林,台湾原本就有很多姓林的。后来林永乐就把小女儿嫁给他,之后林维仁就索性以林家公子的身份管理公司。林永乐为人很保守,家风很严,不让女儿们抛头露面的。”

Steve道:“在公司里挑个能干的,把女儿嫁给他,再传承家产,这倒也符合常理。”

“我倒是听说,林家的三个女婿本来都在公司里担任要职;而且大女婿二女婿更被重用。后来不知怎么公司就偏偏落到林维仁一家手里了。”老张又顿了顿,“有关林维仁和他老婆的事情,就听说了这么多。”

老张果然压低了声音:“找到一个住在台南的老先生,以前为林永乐的大女儿服务过。也许对林家的事了解得多一些!”

Steve开门见山。他知道老张需要听到什么:“那就拜托您了!成本不是问题!另外有关林氏子公司的详细档案,也还要麻烦您!”

7

Steve用随身携带的U盘清理了网咖电脑的硬盘,买了单,逛到大街上,心思却仍沉在老张提供的消息里:林维仁是倒插门女婿,林家的祖业其实是林李英的。看来林家自古就有重视儿子的传统。阿文是林维仁唯一的儿子,看来林氏迟早是要传给他的。想到此处,Steve略感欣慰。阿文在父母身边,或许真能更安全一些。Steve昨晚已收到过一条来自阿文手机的短信:“平安勿念。”

短信的确是阿文发的——Steve和阿文的手机均换了新买的SIM卡,彼此都是陌生号码,刻意没储存在电话簿中,只默记在心头。别人即便拿到阿文的手机,也想不到给一个陌生的号码发一条这样的短信。

但短信中并未提及用人和于晓琳,这让Steve多少有些放心不下。躲在父母眼皮底下,就能让于晓琳善罢甘休?如果阿文坚持离婚,于晓琳总归要被扫地出门。林家在台湾法力无边,总有办法留下孙子的抚养权。就算赔她一笔巨额赡养费,一辈子衣食无忧,却从此和名门无缘,手头也不可能再像做林家少奶奶这般阔绰。

这倒有点儿奇葩:林公子过着县城小销售的穷酸生活,林少奶奶倒是风风光光做着阔太太。不过,林维仁董事长老谋深算,绝非心慈手软之人。既然让儿子在自己公司里做了“卧底”,总归要表演得像一些。但阿文性格原本柔弱,卧底做久了,难免假戏真做,反而更被于晓琳看不起。她胆子自然也越来越大。但谋杀亲夫绝非易事,杀人之后还能全身而退就更不容易,绝不是每个图财少妇都能做的。之前的煤气中毒事件准备得极其周密,不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年轻太太能独谋的。

但除了于晓琳,幕后还能有谁?

按照商业社会公认的普遍规律,动机似乎只有一个:钱。但那只是许多年轻调查师的误区。作为拥有十年经验的调查专家,Steve的目光要深远得多。其实财富只是人的基本诉求里最肤浅的一个。权力欲望,荣誉尊严,爱恨情仇,这些往往是更根本的动机。钱就只是工具和过程。钱并不是病根,是被误以为能包治百病的一剂方子。

于晓琳又能有什么感情需求?肯定不是阿文。这对夫妻只是做做样子,没一点儿真情实感。在医院匆匆的几眼,Steve就已经把于晓琳看穿了,演技只在业余水准,眼神和肢体动作统统出卖了她那几句粗滥的台词。

Steve心中一震:夺权!

如果阿文不在了,谁会成为公司权力的继承者?阿文的儿子还小,林董事长又已年高。这里还有谁会是受益者?

突然之间,有个念头闯入Steve脑海:几天之前,在北京大街上,那两辆试图置他和阿文于死地的大货车,真的是中原的车吗?中原的老总这么马虎,要让挂着登记在自己公司名下牌照的汽车去制造一起致命事故?而且,他犯得上如此铤而走险?说到底,他也不缺这七位数。

Steve立刻掏出手机,连着打了两个电话。第一个是给台北的老张,请他务必在调查林氏集团子公司时,多留意一下:除了林维仁之外,谁在集团子公司中出任股东或董事最频繁。

第二个电话打给远在北京的老方,把两辆货车的牌照号码告诉他,让他“深入查一查”。其实,若非事态紧急,Steve绝不会轻易动用老方:这来自“体制内”的家伙,心眼儿绝对不比“资源”少。好在老方面临下岗危机,二老板的任务绝不会怠慢的。

和老方的通话刚刚结束,短信又到了。还是来自阿文的号码。早晚各一条报平安,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然而这回却并不是“平安勿念”。短信里只有几个字:

快离开台湾!保重!

*

在阳明山顶的大宅里,林俊文迅速把手机塞进裤兜。发短信,删除短信,一气呵成,只用了几秒钟。他就只有这几秒钟的时间。一名保镖被林夫人叫出去帮个忙,另一名保镖去了洗手间。这两名保镖是从林氏集团的保全人员中特意选拔的,身强体壮,聪明伶俐,昼夜陪伴着阿文。这是林夫人下的命令,即便是在自家大宅里也生怕儿子再遭人暗算。

林俊文的“卧室”也是特意准备的,安保水准可谓超一流——那其实是位于大宅底端的一间私密会客厅。这套大宅里空着五套带卫生间的客卧,却要专门再布置一个,目的有三:第一,那一间比较宽敞,家具又少,为保镖临时安置床铺也不拥挤;第二,那会客室处于走廊尽头,窗外就是山崖,绝无从窗户进出的可能;第三,那会客室出入就此一条走廊,两侧空置的卧房都上了锁,因此进出的人都很醒目,就连上厕所也需昭然过市——会客厅本身不带卫生间,里面的人如需“方便”,必须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出来,使用客厅里的这一间。

保镖转眼回到林俊文的“卧室”,喊他去早餐厅吃早饭。林夫人独自走下楼来,一脸悻悻的表情。林董事长正在书房里打电话,不许林夫人进去。

林维仁站在窗前,阴沉着脸,低声对着电话说:“你说什么?有人在调查林氏?”

电话那边小心翼翼地汇报:“是的林总。刚刚接到商业司姜科长的电话。他说昨晚司里有人来申请调取十五家林氏集团子公司的商工登记档案,理由是例行性排查。但有些反常的是,例行性排查很少会一口气调取这么多家公司的档案。姜科长设法打听是哪个部门在排查,一直查询不出,就更觉得可疑,所以姜科长今天一早就打来电话告知。”

林维仁眯起眼睛问:“这位姜科长为什么这么积极?”

“因为我们一直有跟他公关,维持很好的关系呢!”对方忙不迭回答,“要不要告诉姜科长,设法阻止调取这些材料?”

“不!”林维仁眉头一皱,计上心头,“不必为难姜科长。让他尽管把材料交出去。而且……麻烦姜科长在交出去之前,再往档案里补充一件东西。”

“这个……”对方有些迟疑。

“不必担心!只是一笔费用的证明。绝不是伪造的,而是真实发生过的。有了它,档案只会更加详尽!”林维仁右侧嘴角微微一抖,似笑非笑道,“不管是谁来查,总不能叫人家白辛苦了!”

8

宝岛征信的老张果然名不虚传,当天下午就给Steve打电话说,和台南的老先生联系过了。

那位台南的老人,早年的确在林永乐大女儿林李媛在南部的公司工作过。具体在公司里做什么,老人并不愿多说。其实老人什么都不愿意多说,老张拐弯抹角,软磨硬泡了半天,老人这才勉强承认在林李媛身边多年,鞍前马后的,操心的也不只是公司里的事。待老张再多问,老人却说已经退休十几年,没再见过林家任何人,早先的事情都记不清了。老张当然不能轻易放弃,用尽了“手段”,终于挤牙膏似的从老人嘴里挤出只言片语。

Steve知道这“手段”必定是好处费。在以往的调查中,Steve通常并不鼓励这种做法。用钱买来的消息,常常不够可靠。提供消息的一方为了多得些好处,往往会添油加醋,甚至节外生枝。如此得来的信息顶多作为线索,不能作为结论写进报告里,因此性价比过低。

但老张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应该能够通过受访人的态度和语气,判断信息到底有多可靠。Steve对老张向来放心放手,从不过多干涉。而且眼前这案子又与众不同:报告是不必写的。不论用什么方法获得的信息,Steve都志在必得。

按老张所说,老人提供的消息并不多,但确实有些意思:林家祖上的确曾有家规,家业不传外姓。林永乐——阿文的爷爷——却只生了三个女儿,因此家业只能留给女儿,一旦女儿再往下传,就要传给“外姓”,这算是他的一块心病。

但林永乐观念老旧,为了遵循家规,立下规矩:哪个女儿为他生了外孙子,家业就传给谁,但女婿外孙都必须改姓林。改姓倒是三个女婿都乐意的,毕竟林氏是外省入台的富商,很有些政治资源,前景很是宏伟。可谁想三个女儿都迟迟不育,不要说外孙,连外孙女也没有一个。三对夫妻都想尽了办法,四处求医拜神,却还是多年没有动静。林永乐眼看年过八旬,来日无多,几乎对此事绝望了,小女儿林李英却居然生下一个儿子。林永乐欣喜万分,把公司大权交给三女婿林维仁,之后不久就撒手人寰。这些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老张说到这里,突然吞吞吐吐:“大概打听出这些,也不知有没有用处。事先没经过您同意,我就自作主张……”

Steve打断老张:“花了多少?”

“二十万定金,已经花了一大半了。”

“我再额外付你十万,权当是付给这位老先生的。请再和老先生多谈几句,也许还能问出些什么。”

老张连声致谢。

Steve又问:“林氏公司的档案呢?”

“到了到了!拿到十五家的。”老张忙不迭地回答,“我都浏览了一遍,找到三家公司,有点儿异样。”

“哦?”Steve知道老张经验丰富。他觉得异样,必定有点儿意思。

“公司名字里虽然都有‘林氏’字样,却并不是林氏集团的子公司!这三家公司的全资股东都是一家叫作L&L Limited的公司!听着是不是很耳熟?”

Steve当然耳熟!L&L Limited,于BVI注册成立,八年前从于晓琳的琳琅商贸有限公司收购了林氏集团10%的股票。现在发现它还持有三家以“林氏”命名的公司?!

“这三家公司都是做什么的?”Steve问。

“物流、物业、保险经纪!”

Steve心中顿然明朗:物流公司可以运输建筑材料,物业公司可以管理建好的房地产,保险经纪也是房地产项目需要的服务!这三家公司并不直属房地产开发的主业,却能依靠着林氏的主业赚取巨额利润!因此不必归入上市公司范围之内,赚的都是“私房钱”。不仅如此,这三家公司的股东L&L Limited还在八年前从于晓琳手中获得了林氏10%的股份。八年前发生了什么?Steve飞速搜索记忆:林氏集团在香港上市!一旦上市,股东将变得透明!用一家BVI公司持股,才便于隐藏受益人的真实身份!

“这家L&L Limited,要麻烦您加紧查一查!”Steve加重了语气。

“BVI注册的公司……”

“老张!我知道你有办法!”Steve截断老张。他知道老张多年来铺建了一张无形的网,深入许多在港台运营的中小型企业秘书服务公司之中。它们专门负责在海外完成公司注册和变更手续,保管有关股东和受益人的秘密文件。替客户保密,是这些小公司的饭碗。但小公司里的小员工难免唯利是图。当然这种具有砸饭碗风险的利益绝不会随便就“图”,老张也绝不随意动用。但Steve是大客户,而且这次出价很大方。

“唉!试试看!”老张口气有些为难,但听得出确有几分把握。老张又问:“已经到手的这十五家公司的商工登记档案,您过目了吗?”

“明天一早,我自己过去看!”

Steve收起手机,深吸一口气。他正漫步在北投附近的一条蜿蜒的街道上。西斜的阳光钻过云层,在阳明山上照出亮绿的一块。就在那光圈的角落里,遥遥地露着房子的一角,巨大的圆弧玻璃窗,在阳光下闪闪发着金光。

那是座被绿树掩映的豪宅,仿佛飘浮在半空中,海市蜃楼般地可望而不可即。过去的几个小时,Steve已经绕着大宅仔细转过一遍,知道有高墙和保安把守。宅地占领了小半个山头,少说也有十几亩,院墙距离宅子的最短距离也在一公里以上,超过了无线耳麦的使用距离。那大宅子里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林永乐的小女儿怎么就那么幸运,偏偏在老爸就要过世之前得了个儿子?

阿文到底安全不安全?为何让Steve立刻离开台湾?

于晓琳的情人是谁——如果他果真存在的话?

阿文的儿子,真是阿文的吗?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钻进Steve脑子里,支离破碎,却又暗藏玄机。Steve凝神琢磨了一阵,再次掏出手机,用繁体字编辑一条短信发出去:

“为答谢新老客户,台湾电信携手国泰人寿保险公司为您提供意外险保障服务!诚邀面谈,有意请回电!如您不需此服务,请回复‘退订’。”

Steve按下发送键。一道无形电波,向着头顶的“海市蜃楼”飞去。

*

手机在裤袋里轻轻一振。是短信到了。林俊文心中一阵悸动,心想怎么找个机会偷偷看一看。儿子小宝刚刚放学到家,今天显然有点儿心情不佳。客厅里因此有点儿混乱。司机用人团团转,两个保镖自然也有分神的时候。

小宝今年正好九岁,上国小三年级。从小被爷爷奶奶宠爱,伤不得,病不得,冷不得,热不得,境遇和林俊文小时候天差地别。

当然林维仁对孙子绝不一味溺爱,毕竟是林家未来的接班人,因此也有诸多管束:卫生习惯要好,零食不许吃,成绩不许差,举手投足都要像模像样。小宝惧怕爷爷,奶奶则并不怎么管事。妈妈虽然经常露面,却忙着美容和购物。只有好脾气的爸爸偶尔出现时,才有人肯尽情地惯着他。可爸爸偏巧就不出现,半年一年也难得见一面。

小宝心里大喜,眉毛却皱得更卖力,双手捂在肚子上,开始扮演肚子痛。这是父子俩人的默契,每年都会演上一两回。

客厅里立刻团团转起来,管家和用人都像走马灯,林俊文这个做父亲的反倒被挡在外面。林夫人不得不从卧室里出来。小宝看见奶奶,表演得更加卖力。林夫人连忙去叫林维仁。林维仁下楼来,听小宝叫着让爸爸带他去医院,心里倒是明白了大半。林夫人说不如打电话叫家庭医生,林维仁倒是懒得兴师动众,怕为了这样的小事把医生叫来,传出去又成了林家的笑话。

林俊文终于走上前来:“要不,我就带小宝去医院?到急诊部查一查,大家也放心!”

林夫人正要点头,看一眼丈夫,却又面露难色。林俊文又抢着说:“平时都是二老费心。这次正巧我在家。这种小事情,就让我尽一次父亲的责任吧。”

林夫人再看一眼林维仁,忙说:“不要吧!你身体也……”

林维仁却突然开口打断林夫人:“让他去吧!那本来就是他儿子!”

林夫人吃了一惊,林维仁撇了撇嘴:“他身体没什么吧?你整天给他喝燕窝粥,也不能白喝了!”

小宝差点儿跳起来欢呼,看到爸爸的眼色,赶快坐好不动了。林俊文感谢父亲,林维仁却并不理会,只侧目对两个保镖说:“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如果出了问题,我拿你们是问!”林夫人跟着打圆场:“阿文,夜里凉,你再多添件衣服!外面不安全,你小心啊!”林维仁瞪了老婆一眼,让她别再继续往下说。

林俊文借着回屋穿衣的机会,上了趟卫生间,发了一条短信,又偷偷往耳朵里塞进一粒小东西。

9

去医院用的又是别克公务车,只不过司机不再是老刘。一车五个人:司机、林俊文父子和两个保镖。司机也是临时从公司挑选来的。

林俊文选了一家位于市中心的医院,从阳明山开下来,路途不算太近,还有不少红绿灯。虽然已经过了高峰期,街上的车流却并不算稀。果然耽误了不少时间。

到了医院,林俊文带着小宝挂了号,坐在急诊室门外的长椅上等着。这家医院算得上台北最好的,也算台北最忙的。即便是夜晚,仍有许多人看急诊,排队等待护士检查,分好轻重再挂号看医生。其实医院有特殊通道,如果通过林家的家庭医生来联络,必定无需排队。但林维仁和林夫人都没提,林俊文就更不会主动提。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小宝根本没事。要不是两个保镖跟着,他们现在就在游乐园了。

林俊文耳朵里的小东西突然出了声音。当然只有林俊文听得见。

林俊文起身对小宝说:“爸爸去一下卫生间,你留在这里等爸爸。不要害怕,这两位叔叔陪着你。”

两个保镖交换了眼色。一个要起身跟着,林俊文指指卫生间大门,满脸堆笑道:“就几步远,我还是自己去吧!那个,我不习惯别人看着我……我就几分钟!”

林俊文走进卫生间,里面却空无一人。只听耳朵里又有嘤嘤细声:“左手第一间。”

林俊文走到左手第一间,开门进去。Steve站在马桶边,马桶盖是盖上的,上面放着一只塑料袋,封得严严实实。林俊文反身关了隔间的门,拿起塑料袋坐在马桶上。也顾不得场所,扯开袋子掏出一只汉堡包,两三口就吞掉了。把剩下的半袋子饼干塞进外套里。他今晚故意挑了一件最肥大的外套。

林俊文紧赶着吞下嘴里的汉堡,正要说谢谢,Steve却抢先开口:“有几个保镖跟你来的?”

“两个。怎么?”林俊文不解。

“不止。还有。”Steve答。林俊文一惊,心中倒是恍然大悟:怪不得父亲答应得这么爽快,忙说:“你快走!”

“为什么?他们能拿我怎么样?”

“不……不能怎样。”林俊文含糊道,“我爸是为了保护我。不过……你不是一直在调查林氏?”

“他们还没发现我。”Steve沉默了片刻,掉转话题,“你家里没饭吃?”

“别换话题!你必须立刻离开!离开台湾!”

“事情还没办完。”

“我的事?”

Steve默不作声。

林俊文道:“我很安全,你放心好了。”

“我只相信自己的调查。”

“你回北京再查!”

“你能不能帮帮我?完成了,我立刻离开台湾。”

“帮你什么?”

“把你儿子借给我五分钟!”

*

林俊文从卫生间里出来,回到小宝身边坐定。他能看得出来,两个保镖松了口气。尽管他离开了还不到三分钟。

小宝的确是有些烦了。没有游乐园也没有零食吃。林俊文轻声在儿子耳边许诺:再等十分钟。护士不来,我们就去吃冰激凌。不到五分钟,护士阿姨就来了,戴着大口罩,白帽子下面压着乌黑的大波浪头发。阿姨的身材很好,高个子细腰,胸脯鼓鼓的,惹得两个保镖都多看了两眼。

“是林智宝吗?”

护士隔着口罩说话,声音有点儿太小,嘤嘤的听不太清楚。林俊文连忙点头,心里更加佩服。

“请跟我来做几个检查。”

林俊文拉着小宝起身,跟着护士往前走。两个保镖自然也紧跟着。走到楼道尽头,护士打开一扇房门,回头看见这许多人,眯眼皱眉地说:“只能进来一位家长!”

林俊文回头看看保镖,三人面面相觑。林俊文问:“需要多久?”

“顶多两分钟。”

“那我们都不进去了。”林俊文揉着双手,对小宝挤挤眼,“乖,听护士姐姐的话!一会儿爸带你去吃冰激凌!”说罢一屁股在门外的长椅上坐下来,也不去看那两个保镖。保镖也就心安理得地坐定了。他们的重点本来不在孩子身上。

*

“护士姐姐”领着小宝走进房间。其实这间房间的主治医生已经下班了,今夜并没什么用场。“护士姐姐”拿出一块巧克力,是小宝最喜欢的,也是爷爷严格禁止的。小宝毫不客气,接过巧克力:“又要扎针啦?”

“护士姐姐”摸摸小宝的头:“爸爸常带小宝来扎针?”

“没有啦,只有一次!很久以前了!就在上面!”小宝伸手指指房顶,突然捂住嘴巴,瞪圆了眼睛,“爸爸不许我说的!”

“护士姐姐”笑道:“我今天不给你扎针!我们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什么游戏?”小宝眼睛亮了亮。

“我来猜一件事,如果猜对了,小宝就输了。如果猜错了,小宝就赢了!好不好?”

“好啊,猜什么?”

“我猜小宝有白头发!”

“哈哈!”小宝张大嘴笑道,“那一定要输啦!小孩子怎么会有白头发?”

“一定会有啦!不信,我拔下来一根给你看?”

10

五分钟不到,小宝自己推门走出来,脸上笑嘻嘻的。“护士姐姐”却没跟出来。

林俊文领着小宝去兑现冰激凌的承诺。两名保镖赶紧跟着。四人离开了,楼道里又闪出两个男人,悄然走到小宝刚才做检查的房间,推门进去。屋里却早就空了。

刚才那位“护士姐姐”,早变回了“医生叔叔”,从另一扇门走了。他上了一层,在楼道里来回走了两遍,仔细观察每间房间的门牌。然后到卫生间里换回便装,下楼走出医院,又故意多绕了几个街口。这才打了一辆计程车,直奔忠孝东路三段附近的一家伯朗咖啡。

老张已经坐在墙角的位置。他选择座位的习惯和Steve不谋而合——都是极不起眼,却能同时看到每个进出口的位置。

老张面前放着一台手提电脑,样子相当过时,像是用了很多年,大概连蓝牙都不支持。但这样也许更好,免得被别人入侵。反正它今晚唯一的任务,就是向Steve展示那十五家公司的PDF档案文件。原本需要几个纸箱子来装的文件,扫进电脑里是个省事的办法。规矩是早在电话里讲好的:只能用眼睛看,不能用U盘拷贝。PDF文件都是加了密的,二十四小时后自动销毁。老张知道林氏集团的厉害,他可不打算留下任何痕迹。

老张果然凑近Steve,低声说:“于晓琳已经离开台湾了。两天前,从桃园机场出的境。”

“去哪儿了?”

“搭乘去洛杉矶的航班。不清楚是不是终点。”

Steve感到意外,却又颇在情理之中:煤气中毒计划失败了,用人跑了,于晓琳也跑了。莫非,林维仁夫妇真的相信了儿子的话,到底还是站在儿子一边?

“南部那位老先生又说了什么吗?”Steve问。

“只说了一点点儿。”老张的表情突然神秘起来,好像不吐不快似的说,“林永乐的大女儿一直没生出孩子,所以去医院做过检查。”

老张故意顿了顿,进一步压低了声音:“是家族遗传的毛病。”

Steve心中狠狠一沉,他已经猜到老张要说什么。老张果然又缀了一句:“二女儿也是,一直没有生育。”

Steve的眉头抽搐了一下,抬眼看着老张:“你的意思是……”

老张连忙摆手:“我可没什么意思!林维仁,我们都惹不起!”

Steve尽量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耳语,心情愈发沉重:“那位南部的老先生说的?林永乐的女儿们不会生育?”

老张点点头。

Steve沉思片刻,从衣兜里掏出两个小塑料袋。袋子乍一看是空的,细看才能发现,每个袋子里都有几根头发。一个袋子里的略粗也略黑些,另一个袋子里的则细一些,还微微发黄。

“亲子鉴定,能做吗?粗的是父亲的,细一些的是儿子的。”

老张接过塑料袋,凑到眼前仔细看了一番:“有毛囊的,可以。需要两万新台币,最快两到三个工作日。”

“不止两个。还有一个……”Steve话只说了一半。

老张追问:“头发在哪里?”

“信义区台北101附近,松平路巷口,有一家高级发廊。林维仁的太太林李英,每周都会去两三次。”

老张一脸惊愕:“你想让我弄林太太的头发?”

Steve点点头:“以你的本事,在发廊洗头的小妹还能搞不定?”

“我不是刚刚说了!林家不能惹!”

“再加十万。”Steve口气很坚决,面不改色,像是刚刚叫了个外卖。

老张皱紧了眉头,颇有些为难地说:“再说,谁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去?别一等等了好几天……”

“明天下午三点,她约了染头发。”Steve在阳明山转了两天。林夫人乘车出来,他就打车跟着。

老张皱着眉头不说话。

“今晚就付。”Steve又说。

老张愕然看着Steve,不知他是不是说真的。按照GRE的惯例,全款都是办完事才付的。Steve直视老张,眼睛里没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

老张勉强点点头,抬手要合电脑。Steve说:“给我看看。”

Steve的指尖轻轻滑动鼠标,却突然又停住了。老张不解,提醒Steve说:“那三家公司的档案,应该还在最后面。”

Steve却并不继续滑动鼠标。他的目光凝固在电脑屏幕上,脸色铁青地问:“这是什么?”

老张凑过来看了一眼:“费用审批表而已!”

“怎么会出现在商工文档里?”

老张解释道:“这种资料一般只会在做审计时按要求提交,确实不是商工登记中必须包含的。不过呢,由于某些原因,商工登记资料中有时也会掺入这一类资料的。”

Steve对老张的解释毫无反应,仍死死地盯住屏幕,眼睛里竟然射出寒光。老张不禁再次探头细看那审批表,左看右看却看不出什么名堂:“好像很普通啊,从北京到深圳的机票,和机场租车的开销……看上去只是普通的差旅费而已嘛。哦,林维仁的签字……这样的差旅报销,也需要董事长亲自批准?”

Steve并不答话。他就好像遭受了魔咒,瞬间凝固成一座雕塑了。

有东西在Steve的裤兜里轻轻地振了振。是手机。自从抵达台北,Steve把两部手机都静了音,却从不忽视任何一次振动。可这一次,他却没心情搭理它们。

说实话,他这会儿很想把它们都砸烂,最好让他这辈子都不再收到那个人的短信了。

11

一个小时之前,在阳明山顶的大宅里,林俊文听到有人拧动卫生间的门把手,忙把手机塞进裤兜里。其实手机上并没有任何短信。旧的早删了,新的并没按照预期到来。而且门是锁住的,没人能进来。

林夫人轻轻敲着门:“阿文,粥要凉了!”

怎么又是粥?不是刚刚喝过燕窝粥?林俊文放水冲了马桶,洗了手走出门来。林夫人正手捧粥碗,面带忧色:“最近又有哪里不舒服么?上厕所这么频繁?是不是吃坏了肚子?”

林俊文忙摇头说没事。林夫人换作笑脸:“刚煮的鱼翅粥!你爸让我给你多补一补!”

之前是一天三顿燕窝,今晚又添了鱼翅。林夫人不放心用人,天天亲自下厨煮粥。也算几十年没发生过的事了。

林俊文从卫生间出来,忙接过了粥,随林夫人走回自己房间。房间里正在值班的保镖倒是很识相,见母子俩一同进屋,自己就躲了出去,顺便带上房门。

林俊文当着母亲把粥喝光,又想去厕所。林夫人却拉住儿子,一脸忧虑地问长问短,还说要叫医生来家替他做检查。林俊文只好拉母亲在床边坐定,说自己一切都好。林夫人的兴致高起来,跟儿子聊了一阵子,话题又扯到儿子的婚姻上,这次却是站在儿子的立场,抱怨林维仁脾气不好,行事不力,早不该逼儿子娶条毒蛇进门;万不该事事偏袒儿媳妇,不让儿子离婚;如今儿媳妇和两个用人都失踪了,也不知他派人查得怎么样了。

林夫人叹了口气,点头表示同意:“唉!为了青岛的项目,你爸也是够受了。为了凑预付金,他把老脸拉下来,香港和台湾都借遍了,现在欠下这么多钱,这项目要是出了问题,林氏就要破产了!也不知会不会把合同顺利签下来。”

“爸是不是后天要去北京?记得和中原的签约仪式是三天后。”

林夫人迷惑地摇摇头:“不知道。没听你爸说过。”

“这样吧!我陪爸一起去北京!还能帮帮他!和中原那边的联络工作,本来就是我在做!”林俊文握住母亲的手微笑着说。

“北京的事不用你管!你就留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门不知何时推开了缝,林维仁拉长了脸站在门外。

“对对!还是留在妈身边,把身体养好了再说!”林夫人忙附和着,使劲点着头,额角精心吹成的发卷也跟着一起发抖。

林俊文鼓足了勇气,赔着笑脸站起来说:“可是爸,冯军本来就是我联络的……”

“你惹的麻烦还不够多?”林维仁瞪了儿子一眼,转身就走了。林俊文怅怅地坐下来。林夫人也不知如何安慰,也找借口走了。林俊文见保镖尚未回来,房间里恰巧没人,连忙趁机又跑进厕所,坐在马桶上写了封短信。刚按下发送键,又有人来拧卫生间的门。林俊文忙着删除短信,心想门是锁着的。可门却一下子开了,这次竟然是父亲,沉着脸站在门外。

林俊文手忙脚乱,想要提裤子,手里还攥着手机。林维仁皱了皱眉,关了卫生间的门。林俊文从此心里惴惴的,总觉得有什么不妥。临睡觉时,手机果然被保镖要走了。保镖说是夫人吩咐的,少爷身体不好,需要静养,手机有辐射,睡觉时不宜放在身边。

林俊文心中一凉,知道手机明天也未必能拿回来。随即又感到庆幸:最后那一条短信,毕竟已经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