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将计就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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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呢?今天又没来?”

林氏集团北京分公司总经理陈嘉康一只脚刚踏进公司大门,就对着秘书小姐嚷嚷。东方新天地的写字楼原本房顶过低,陈总经理又天生是个大嗓门,把秘书容小姐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

“陈总好!小李来了!他给您买咖啡去了!”容小姐连忙起身,忙不迭地回答。陈总昨晚已经发过一顿脾气了,吵得她很是心慌了一阵子,还影响了下班时间。今天生怕陈总再来这么一顿。

陈总原本在台北出席董事会议,昨天却提前一天回到公司。不巧新来的总经理助理李怀安无故缺勤,算是被陈总逮了个正着。其实本来容小姐并不知道李总助昨天没有上班,她和这公司里的大部分人一样,根本就不在意李怀安在做些什么。一个新调来的总助,入职时又赶上总经理在外开会,能有什么可做的?而且陈总本来也不像是很需要助理——上一个助理休产假两个月了,也没见陈总有任何不方便。反正全公司几十个人都是他的助理,想用谁就用谁,想骂谁就骂谁,脾气像是揣在兜里的,随时就能掏出来,没有助理丝毫不妨碍他骂人骂得尽兴。

但是,“竟然无故缺勤!”这话从陈总嘴里叫出来,让人感觉无比严重。台湾人的脾气是不是都不够好?嗓门是不是也都特别大?容小姐是很靠后的80后,没赶上北京CBD里到处都是港台老板的年代。如今本土海归已经后来居上,但林氏集团毕竟由台商家族控制,分公司里多一些台湾老板也很正常。

容小姐其实并不关心台湾老板都怎么样,就连陈老板的未来她都毫不关心。她最关心的,就是不要让陈老板有机会在她耳边嚷嚷。她心里其实暗暗对李总助有些同情——天天和和气气唯唯诺诺的,一看就是常年受领导压迫。其实身材和长相还算不错——容小姐一向迷恋帅大叔,好像张涵予那种的。当然这位李总助差得太远,衣着发式毫无品位,一看就是刚从外地进京的中年屌丝。

容小姐隔着公司玻璃门看见李怀安钻出电梯,手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拿,心中暗暗叫苦:她好心给他出主意,叫他按照陈总的喜好去买杯特制的咖啡,他却空着手回来。这不是要把她也牵连进去?屌丝就是屌丝,难怪听说他在林氏工作了快十年,调来调去地换了许多部门和地点,却始终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如今来给陈总当助理,算是摊上全公司最烂的职位了——谁不知道陈总是所有分公司经理里脾气最臭的?

好在陈总正撇着嘴往公司里走,没留意背后出现的李怀安。容小姐赶忙笑嘻嘻目送陈总往里走,心想只要陈总不在,总有办法补救。可没想到李怀安不是一般的没眼力见儿,偏偏着急忙慌地按门铃。容小姐又惊又气:不但没买咖啡,居然连门卡都没带?

陈总果然停住脚步回头看。容小姐眼看李总助大难临头,正准备要用手指堵耳朵,陈总却并没发作,只气哼哼冲着容小姐说:

“赶快给他开门嘛!”

*

李怀安被陈总叫进了办公室,容小姐的心一直悬着,不知陈总会不会过问咖啡的事。容小姐可不想让别人觉得她是在故意包庇李总助。一个谁都不熟悉的新同事,偏偏又是个屌丝帅大叔,别人说不定要说她犯花痴。容小姐到了认真找对象的年龄,这种名声是不能传出去的。

容小姐找机会故意从陈总办公室门外经过了几回,万分小心着不让高跟鞋发出多少声音来。其实容小姐的顾虑是多余的,因为陈总正火冒三丈,就算门外经过一辆救火车,他也未必能注意。

“你昨天去哪里了?为何没有请假?”陈总尽量把小眼睛睁大,仿佛这样才有足够的震慑力。

“真的对不起!我昨天不是很舒服,所以提早回家去休息。”李怀安满脸堆着笑,低头看自己的皮鞋。皮鞋鞋面上抹着一层灰,不知多久没擦了。陈总并不常注意员工的皮鞋,但此刻注意到了,就恨不得立刻请这位姓李的走人。总公司怎么调来了这么一位?肯定是在东莞待不下去了!

“那也得请假嘛!我不知你在东莞公司怎么上班的,我这里绝对不可以!”其实陈老板这里无故缺勤的人并不少,只在于是否被他碰到。

“陈总对不起!以后绝对不会了!绝对不会了!”李总助加大笑容的幅度,像是要把皱纹里那些黑影子都挤出来。但陈总仍是无法释怀!昨天被董事长在电话里训斥,好像生吞了一只活臭虫:“你公司里有人翘班你知道吗?快滚回去给老子查清楚!”林氏家族第二代掌门人是戎马出身,骂人也有拳头的威力,几乎把正走出机舱的陈总打了个跟头。陈总只好放弃了出差回来偷半天闲的打算,从机场一溜烟“滚”进公司。全公司的人出奇的全,唯独只少了一个——新来的助理李怀安。陈总想不通,年迈的董事长身在台北,他怎知北京分公司里有人没上班?

“从明天起,你必须上下班打卡,手机24小时开机!听到没?”

这是陈总自己想到的。在一大通长篇大论的训诫之后,他总要找出些具体措施作为惩罚,也好向董事长汇报。公司早就安装了打卡机,却并未严格执行打卡制度。其实陈总也觉得此事小题大做;但目前公司正在实施一项极其秘密的计划,秘密到几万人的公司就只有几个核心管理层才知道。这种时候董事长总是格外敏感易怒,陈总可不打算此时去撞枪口。

身为董事长的左膀右臂,陈总当然也在知情者行列,却也只了解他需要了解的部分——和大型国企中原集团的高层公关。林氏集团在北方并无项目,北京分公司的重要功能就在于公关。此任务事关一项重大工程的招标——青岛地皮开发项目。这是公司近年来遇到的最大规模的项目,是进入大陆市场的关键一步,也是和林氏的死敌香港银河集团的殊死之争。董事长志在必得,林氏的所有大股东也志在必得,但中原集团却似乎并不倾向于林氏集团。所以陈总压力巨大,未来说不定还有很多要被董事长痛骂的机会。

“是!”李怀安用力点头,毕恭毕敬。越是顺从就越可气,陈总简直想要踹他两脚。这样的人也配当他的助理?陈总昨晚看过他的人事档案:大专毕业,整整打了十年的小工。陈总懒得再多看他一眼:“出去!”

*

李怀安深鞠一躬,像是在向遗体告别,转身退出总经理办公室,轻轻带上门。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仿佛重复过千百遍了。陈总的责骂早在他预料之中,其实完全不算什么。比这凶猛百倍的责骂他也能同样安安稳稳地笑纳。这本事是在童年练就的:常常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巴掌盖下来,眼前一黑,一团金星在铮鸣中飞舞。

李怀安转过身,见到迎面走来的前台秘书容小姐,娇小的玉脸上有三分的埋怨。李怀安忙笑脸相迎:“那家咖啡馆的机器出了故障,我又不能多等。让你担心了,真不好意思!”

容小姐的脸上起了红晕,小嘴也扭成奇怪的形状,像是生气,又像是要笑。李怀安又补上一句:“快到午餐时间了,我下楼去买三明治。我帮你选一只软的带上来?”

容小姐扑哧一声,忙用手去掩嘴巴,好像要打喷嚏,脸上的红晕更浓,心里怪他只说要带三明治,却并不邀请她同去。等她调整好了呼吸,李总助已经出了公司大门,钻进一架拥挤的电梯。电梯里人满为患,都是忙着去吃午餐的上班族。电梯每层必停,却没能再多上一个人。好不容易熬到了底层,李怀安随着人流涌出电梯,顿觉一阵轻松,鼻息中却突然有了一些微妙而熟悉的气味,正待琢磨曾在哪里闻到过,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更加熟悉的声音:

“阿文!”

2

Steve穿着黑色正装,系黑色领带,别着金色袖扣,帅得仿佛时装广告里的模特。他面带微笑,视线穿过层层人群。他是专程来找阿文吃午饭的。

林氏集团北京分公司的真正运营地点在东方新天地。国贸23层的办公室永远锁着门,这些对Steve早不是秘密,想必李怀安也能猜到。但他还是一脸错愕。以往都是他找借口和Steve在国贸“偶遇”,今天却是Steve主动等在东方新天地,还主动称呼他很久之前的名字。

Steve喜欢**,开门见山,从不会为了面子寻找低劣的借口。

Steve把奔驰一路向西开,并不言明餐厅的位置。李怀安知道餐厅很遥远,早已超出工作午餐的路程范围。但他并不过问,任由Steve往前开。沉默了一阵子,毕竟还是需要找些话题。车子正好经过天安门,李怀安想起九年前第一次乘车经过这里,远远看见红旗飘舞的广场,心中竟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但车驶近了,见到被五光十色的游客所包裹的军人们,脸上稚气还未消,他立刻就不觉得可怕了,只觉军装很帅,军人们和台北总统府的宪兵有几分相似。

“记得吗,在安娜堡,你提到过的《小人国》的故事?”李怀安边说边看着车窗外。

Steve微微点头。记忆库里,阿文的确曾给他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两个互为仇敌的小人国,原本是一模一样的微型人,却因打蛋的方式不同而常年开战,一边坚持要从大头打破鸡蛋,另一边则坚持应该从小头打破。这是不是巧合?李怀安偏在此时提起这故事——他们正并肩从这寓意深厚的宏伟建筑前经过,两人都已接近不惑之年。“打蛋的分歧”其实是越来越明显了。

“以前怎么从没听你提到过天安门?”李怀安又问。声音比平时低沉,脸迎着阳光,惯有的笑容倒是消失了。Steve心里明白,是刚才那一声“阿文”产生了某些特殊效果,计划正在顺利进行。Steve微微一笑:“以前我都提到过什么?”

“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但你每次提到北京,都不是天安门,也不是长城、天坛或者颐和园什么的,反正从来不是明信片上的那些。记得你提到过一座庙。应该是在郊外?”

李怀安对北京并不太了解。他只去过天坛和颐和园。那里也有像庙一样的建筑,但过于富丽堂皇。夏冬曾经提到的地方虽然也富有诗情画意,却总有一些凄凄冷冷的感觉。也许那本来就是夏冬的色调。但那色调现在却彻底不见了,好像一棵藏在森林阴影里的小树,变成了博物馆聚光灯下的水晶雕塑。

Steve默然一笑,用调侃的语气说:“我历史不好,对名胜古迹也没多少常识。”

“可你喜欢旅行,不是吗?”李怀安也笑了,却和以往不同,这次仿佛是从心里笑出来的,“记得你总能注意到美丽的风景。”

Steve长出了一口气,用力向后仰了仰头,颈椎发出轻错之声:“真想休个假,出去玩玩!”

“很辛苦是不是?”李怀安流露出关切的表情。

“还好了。”

“那就休假好了!出去玩玩!”

Steve突然心生一计。但现在不是时候。两人都过于清醒,思维都敏锐而谨慎。他扭动方向盘,把车子驶下高速。

“我们快到了。”

车子绕过一个转盘,驶上一条被绿树掩映的窄路。路的尽头是一座巍峨的山峦。最近几年北方常常闹雾霾,像李怀安这种不够了解北京的人,常常忘记北京和台北一样,背景里其实是有山的。

Steve把车拐进路边的停车场。停车场边上是一座公园的大门,门上钉着几块牌子。李怀安飞速扫了一眼,看见“植物园”几个字。抬腕看看手表,离开国贸已有近一个小时了。

李怀安随Steve下了车,两人沿着公园栈道前行,穿过很大一片绿树花海。Steve不提午餐,李怀安也不好意思提,尽管他的确有些饥肠辘辘了。

路是平的,尽管就在山脚。天并不是十分晴朗,蒙着浅浅一层雾霭。山间有几片薄云,高高低低地浮着。秋天尚未真正开始,空气中隐藏着黏稠的热度。两人脱掉西服外套,手臂有了些事情可做。Steve顺手扯掉领带,解开领口的扣子,衬衫袖子也挽起来。李怀安却仍系着黄领带,灿灿地在胸前摇摆。

Steve抱怨了一句天热,李怀安认真地附和着,仿佛天气的确是重要的话题,必须达成共识似的。天气却并不在意,兀自热着。

谈完天气,两人沉默了一阵,走出几十步,李怀安侧目偷看Steve,见Steve也在看他,不由得一阵尴尬,脸上立刻又浮现出一贯的笑容,嘴也微微张开了,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出口的竟是个响亮的喷嚏,只觉天昏地暗,金星乱冒。待视觉恢复之后,方才留意到路边盛开的鲜花。只听Steve轻声问:“这么多年了,还没好?”

李怀安脸色泛红,鼻子变本加厉地一阵酸,又是一个喷嚏。鼻道顿时堵死了,的确是要过敏的节奏。说来也奇怪,最近几年并不明显,此刻却突然犯了。就像鼻子也突然有了回忆似的。每当路过密大的那间实验室,他总是一路打着喷嚏,走进去随便找些话题。夏冬那张苍白的脸上,会浮现短暂的笑容,然后忙着再去看电脑,认真得仿佛那实验课题全是他的,反倒是那叫作Steve的博士研究生在为他打下手。现在他居然也叫Steve,倒像是为了证明多年前的错位是很有些道理的。

“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Steve待李怀安立直了身子,突然改变了话题。李怀安顺着Steve的目光看去,面前是一座红漆门楼,上书“智光重朗”四字。李怀安摇摇头。Steve解释道:“若想得到大智慧,需要对佛法彻底领悟。你悟了没有?”

李怀安顿了顿,像是电脑在费力地处理程序,过了片刻,才搓着手答:“天生愚钝,想必是没悟。”

“愚钝,还能得到UCLA的博士全奖?”Steve突然来了兴致,打算故意逗一逗他。他以前并不愚钝,现在倒真有一些。

李怀安抬眼看Steve,看到一张活泼的笑脸,双眼闪闪发亮。李怀安心中一震:多久没见到这张笑脸了?水晶雕塑竟然活过来了。他连忙低垂了目光,嘿嘿笑道:“都辍学了。还不愚钝?”

“但我怎么记得辍学也不是坏事?大家还为你庆祝来着?”

Steve睁大眼睛,脸上的顽皮又增添了几分。李怀安脸涨得更红,双手绞在一起。他突然意识到了危险:话题正朝着他必须回避的方向发展。他用力地皱起眉头:“嗨!那些不过都是浮云。到头来还不是什么都没有?不说这些!”

Steve不再吭声,眯起眼注视李怀安,目光中很有些深远的意味。李怀安更加紧张拘束,仿佛做了错事,被人抓了个正着。Steve却又收起目光,抬头眺望门楼深处,双手合十道:“如此说来,你倒是悟了。”

两人穿过门楼,沿石径继续前行,迎面是一座古刹。李怀安看清了寺名:卧佛寺。吃惊道:“这是不是你以前提过的那座庙?”

Steve笑道:“庙并不重要,倒是附近有一家饭庄,味道很是不错。不过,既然来了,要不要去里面拜拜?”

李怀安自然是连连点头,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Steve暗觉好笑:越放松越好。

两人走进庙门,穿过层层殿堂。最内侧的正殿里有一尊侧卧的巨佛,手撑着头,双目微阖,似睡非睡。Steve原本闲庭信步,走进这一间殿,表情却顿时肃穆起来,笑意也消失了。李怀安本以为Steve要拜,Steve却连腰都没弯一弯,就只站着凝视卧佛,嘴唇抿紧了,浑身僵硬如石,唯有垂落的右手手指,微微地勾了勾,好像是要抓些什么,却又抓了个空。

李怀安的心也跟着一空。

Steve转回头来,凝重表情转眼已消失了,似笑非笑道:“饿了吧?还是去吃饭吧!”

*

李怀安随着Steve走出寺庙大门,向左一拐,穿入一扇小门,果然有一家餐厅,虽算不上豪华,却也算得上宽敞。Steve选了墙角的位置,并不靠窗,光线也并不好,而且紧挨着两个正在大声喧嚣的男人。李怀安没有任何异议,尽管四周还有许多空着的位置。

那两人一胖一瘦,大约都是四十上下的年纪,正在高谈阔论,像是在筹划什么巨大的项目,投资是上亿的,李怀安不禁多朝他们看一眼:桌上只有两盘小菜和两瓶啤酒,还有另外四只空瓶子,该是喝得正欢,胖的那一位一只脚趿着半只皮鞋,皮鞋的另一半被冒出来的脚跟给挡住了;另一只脚整个都在外面,套着半只袜子,另一半褪掉了,露着皱巴巴的脚跟子。

李怀安忙把视线转开,生怕看到更破坏食欲的东西。近年来他常光顾北京,才发现北京人大都爱说话,而且话题都很庞大。在此之前,他曾以为北京人都沉默寡言、腼腆细腻,难得豪言壮语,更不轻易做任何承诺,偶尔表述一些感情出来,要用显微镜才能看得到。后来他才明白:原来他设想中的北京人,就只有夏冬一个。

然而过了这么多年,夏冬也变了。

时间久了,人都会变的。有时连自己都不能辨认镜子中的自己。人生就是一场不断扩大的戏剧,随着年龄增加,场景不停增加,角色也在增加,但演员却始终只有一个,需随时更换戏服,转换声线和语气。演得不够好,会被观众哄下台去;演得足够好,真的骗过了观众,却常常又要孤孤单单,凄凄委委地自责一辈子。

Steve叫了一瓶红酒。李怀安笑着反对。反对当然无效。Steve的语气就像是命令:“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怎能不让我敬你一杯?”

“嗨!哪至于呢?那算什么!不用提了!”李怀安喃喃着,语气并不如何光明正大,尽管的确是他救了Steve。

“不喜欢欠人情!”Steve亲自为李怀安斟满了一杯。这倒是真话。十几年前就如此。那时Steve还是赤贫的留学生,每月所有的伙食费也不过一百美金,却也斤斤计较,绝不肯亏欠别人一分钱,这“别人”里自然也包括阿文。但此刻Steve提到“救命之恩”,绝不是打算要再写一张支票给他。他们早不是同舟共济的“哥们儿”。Steve想要一个答案。

李怀安面露难色,不知这酒到底该不该喝。

Steve却善解人意地抿嘴一笑:“放心!我不提!”

Steve也给自己斟满一杯:“我敬你一杯!”说罢一仰头,一饮而尽。李怀安本想拦一拦,提醒他今天还开了车,却已经来不及。只有尴尬地擎着自己那杯,不知到底该喝多少。

Steve却又为自己倒满了,红酒眼看只剩下半瓶。

“你确定要喝这么多吗?你的驾驶记录可不太好呢!”话一出口,李怀安有些后悔,连忙满脸堆笑,慌乱中竟把杯中的红酒也喝光了。这话其实是有根据的。十一年前,夏冬的确曾经开车翻下土坡。那件事是不该随便被提起的。

Steve哈哈一笑,为李怀安斟满了酒,再把自己的杯子举起来:“对啊!还有那一次!多亏了你的精心护理!所以我欠你的更多了!这么多年,还不知你要收多少利息!”

李怀安再次涨红了脸,并不全是因为酒精。他并没有那个意思,却不知如何分辩。他的确连夜从洛杉矶赶回安娜堡,在医院里忙活了一阵子。夏冬醒过来,一眼看到一头短发——他正弯着腰为夏冬捏腿。护士说过,长时间卧床不动,腿部容易形成血栓。他已连续两天没睡,眼窝又黑又深,腮帮子也瘪了下去。但那不是为了让夏冬感激他的。

Steve当然明白。他不会错过这个让李怀安喝酒的机会。

Steve再次一饮而尽,随即再为自己斟满。连着三杯红酒,脸色变得煞白,眼白里却出现了血丝。李怀安知道应该阻拦,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默默地再为两人斟酒,好在瓶子里的酒已经光了。

Steve突然起身,手捧酒杯,张大红肿的眼睛:“阿文!我没喝上你的喜酒,这杯当我补给你的!”

李怀安心中一震。Steve把这最后一杯也一饮而尽,身体晃了晃,酒杯重重放回桌子上。“咚”的一声,正中李怀安的要害。

Steve坐回座位上,怔怔地出神,思想仿佛游离到千里之外。李怀安也愣愣地坐着,忽听得邻桌的男人大声叫着:“一辈子的兄弟,干了!”

李怀安顿时感到一股热流,自小腹渐渐向上,瞬间遍布全身。因过敏而阻塞的鼻子顿然通畅了,紧跟着一阵酸楚。他一把抓起酒杯,站起身来,一饮而尽。

两人默然坐了几分钟。Steve清醒过来,扬手招呼服务员买单,瞬间恢复了沉稳理性的状态,仿佛刚才敬酒喝酒的都不是他。李怀安头倒是晕起来。今天怎么如此不胜酒力?

Steve掏出手机看了看,眉头皱起来,低声用英语诅咒:他想叫代驾,手机却没电了。

李怀安忙掏出自己的手机,却完全没有信号。Steve灵机一动,说通过手机下载的APP也能叫代驾,这餐厅也许有Wi-Fi。李怀安连忙用手机搜索,果然找到一个“卧佛寺餐厅”的Wi-Fi,无需密码,信号满格。李怀安连上Wi-Fi,把手机交给Steve去摆弄。二十分钟之后,代驾到了。是个年轻小伙子,骑着可折叠的小轮自行车。

李怀安随Steve坐进后座。Steve说出“先去东方新天地,再去国贸”,身体向后一倒,仿佛终于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任务。李怀安却仍浑身紧绷着,仿佛要和醺醺然的大脑做斗争。心中的惆怅也因这狭小封闭的车厢而越积越浓,憋得他呼吸困难。

Steve却突然长长吐出一口气,把头侧转过来,向着李怀安呵呵笑了两声,用英语低声说:“I am sorry.”

李怀安又是一惊,想摆个笑脸却再也笑不出。他把目光投向双手,只觉浑身的肌肉都突然松弛下来,身子仿佛飘离了座位。当自身的质量消失后,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他用低沉微弱的声音,说出一句只有身边之人才能听清的英语:“我的父亲叫林维仁。他是林氏集团的总裁和大股东。”

顿然一阵轻松。这感觉真是好极了。李怀安讪讪地咧了咧嘴,继续娓娓地说下去:

“林氏集团是我爷爷创立的,四十年前由我爸接手管理,把公司从台湾做到了香港,还在香港上了市。后来又打算进军大陆,需要人手,就把我从美国叫了回来。我是独生子,林家唯一的继承人,所以,这责任也推卸不掉。我回到这边,我爸并没给我在总公司安排任何职位,而是让我隐姓埋名,在香港和大陆的分公司里从头做起。他要我从底层开始了解公司业务,侦查那些经理的能力、品格和口碑。所以,我在林氏工作了十年,换了很多分公司,做的都是销售和助理类的工作,到现在为止,几乎没人知道,我是董事长的儿子。”

李怀安自嘲地一笑:“其实不算什么秘密。我想,你早就猜到了。”

Steve微微合着眼,脸上并没有多少表情。李怀安也并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

“父亲年迈,近年有了退休的打算,所以计划把我调回台北总部,在此之前,北京分公司是我隐姓埋名的最后一站。大陆是公司未来最重要的市场,所以我需要在北京多待一段时间。我爸给我在这里买了房子,让我把老婆也接过来。她叫于晓琳,是你同乡。我们有一个儿子,今年五岁,现在留在台北,在爷爷奶奶身边。”

李怀安长出了一口气:“大概就是这些,能告诉你的,我都告诉你了。”

Steve缓缓睁开眼,怔了片刻,低头轻声道:“我没想到你会告诉我这些。”

李怀安干涩地笑了笑:“不告诉你,估计你也有办法知道。”

李怀安说得没错,关键之处Steve都已料到,只不过现在更加完整顺畅。李怀安不是个好演员。他不是在演戏,是戏控制了他。在自己公司的十年卧底,把他彻底变成了小城市的销售。Steve才是好演员,再加上酒精的助阵。Steve的心中突然沉了沉。这是他未曾料到的感受。十一年前投资的感情,今天竟然兑了现。他赢了这一局,胸中却被挖空了一块。

这不是Steve Zhou应该有的感受。是那个被禁闭的可怜虫又出来作祟了?Steve打了个冷战,顿时清醒了许多:李怀安仍有不少保留,并没透露任何有价值的内容。比如林氏为何要给Steve设陷阱,黄美珠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秘密。这些才与Steve紧密相关。项目就等于事业,事业就等于财富和权力。这些才是成年人所关心的。对Steve如此,对李怀安也一样。否则他就不会说:能告诉你的,我都告诉你了。

言外之意,还有不能告诉你的,我绝不会说的。

转瞬之间,Steve已甩掉内疚。那根本不该是属于Steve的东西。甩不掉的,是太阳穴揪揪地跳动。Steve能在那餐厅里操控许多东西,比如一瓶事先留好的勾兑了洋酒的红酒。

“阿文,我真的准备出去旅游了!”Steve再次转换话题,眼睛一亮,“去泰国,怎么样?”

李怀安一愣,一脸的漠然:“泰国?我没去过。应该不错吧?”

Steve微微一笑。李怀安果然不是一个好演员,他都没打听一下Steve何时要启程。这不符合常理。黄美珠根本没打算去曼谷!黄美珠背后有强大后盾,设计一两个有误导性的障眼法再简单不过。黄美珠到底在哪里?

车到东方新天地,李怀安钻出车门,动作有些拖泥带水,哈着腰关闭车门,转身小跑着回公司,脚步走不成一条直线,一条黄领带摇摇摆摆的。这些都和林氏继承人全然不符。

太阳穴又在跳动,眼看就要冲破头皮。Steve掏出手机,按下速拨键,用金属硬壳顶住太阳穴。回铃音一遍一遍重复,手机热得像在发烧,刚刚受了冤枉,现在要努力证明自己电力充沛。

*

二十公里之外,卧佛寺公园大门外铺满林荫的路边,停着一辆白色半旧的金杯车,像是专为家具城送货的车子,因为找不到路而临时停车。

车里只有两个人,一胖一瘦。两人不久前刚从卧佛寺餐厅的停车场把车开出来。胖子坐在驾驶席,夹着香烟,舌尖舔着胖嘴唇,像是在回味刚才的饭菜,顺便也回忆一下自己的演技,一脸的得意。

瘦子却远没胖子惬意,在后座上忙得四脚朝天。他手里鼓捣着几个金属盒子,把电线从一块大蓄电池上拆下来,同时歪脖夹着手机,连珠炮似的说着:

“周总,都复制好了!回去就立刻分析!苹果手机啊,新鲜玩意儿!还真不好弄呢!今儿可是完全按照您说的做的,分毫不差!只是成本肯定比平时高点儿。您看就光租这个信号干扰器我就花了两千!这个无线路由器也不便宜!再说,您让我把全餐厅的信号都屏蔽了,这也有风险不是?反正这回这活儿真不比以前!以前不就是复制个电脑硬盘啥的吗?顶多再解解锁?这次可真是费了老鼻子劲儿了,那什么,周总,我之前报的那个价儿……恐怕还不够本儿呢……”

3

东方新天地林氏集团北京分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里,陈嘉康总经理简直是在咆哮。幸亏他坐着,不大方便一下子站起来。不然他一定要跳起来骂人。陈总最喜欢跳起来骂人,因为自己实在不够高。不跳起来就无法显得高人一头,自然缺乏骂人的气势。可容小姐从没觉得陈总没气势。唾沫星子从水桶似的身体里喷射出来,与地面呈45度的理想发射角度,射程是可以相当远的,可怜的容小姐简直想要抱头逃跑了。

幸亏陈总没嚷嚷太久。才开了个头,电话就响了,是桌子上的座机。容小姐转身就往总经理室外面跑——哪有偷听老板接电话的?巴不得跑呢。陈总想必是在气头上,等不及容小姐出门就抓起听筒,怒冲冲喊了一句“喂”,声音突然就软了,老虎变成猫了。容小姐不禁略微放慢了脚步——这倒真让她好奇,是谁能让火爆脾气的陈总突然没了脾气?可毕竟两只脚都到了门外,也不能再退回来。只好扭扭捏捏地关门,好像在从门缝里把一条无形的尾巴抽出去。门关闭的最后一刻,听到陈总说:“林总,我马上就到!”

所以容小姐刚把门关上,门又急呼呼地开了,一阵疾风从门里冲出来,几乎要把容小姐卷个跟头。转眼间,水桶似的身影已经超过了容小姐,拐到公司大门外面去了。

*

陈总一路小跑,满头满身都是汗。总裁林维仁虽然年近七旬,但提起来全公司没人不怕,即便是脾气坏得出了名的陈嘉康副总,在林总面前也不敢如何造次。林维仁年轻时候当过军官,后来子承父业做了商人,威风却不减当年,随时像在带兵打仗,后背挺得笔直,下巴扬得老高,满脸的将军表情,满肚子将军脾气。他扬着下巴用鼻孔看你,那算是你的福气;他若低下头来用眼睛看你,那你麻烦就大了,说不定就能拔枪把你毙了。

陈总不禁又跑快了一些,心脏怦怦打着鼓。总裁林维仁不是在台北吗?不是最近身体抱恙所以都不参加董事局会议吗?不是最近有个特别重大的保密项目正在进行吗?怎么突然就跑到北京来了?偏偏赶上李怀安又缺勤?堂堂总裁为何这么关注一个无名小卒?全公司像李怀安这样的员工不得有好几千?难道林总要借题发挥,故意来找他陈嘉康的麻烦?难道又是因为那个特别重大的保密项目?难道是董事长听到了什么风声?!

想到此处,陈总不禁浑身一抖,心跳更加厉害,脚步倒是慢下来,这才发现自己已来到楼外,正经过几座写字楼圈绕的空场。虽然几百米之外就是京城最繁华的商业街,这高楼圈出的地盘却格外安静,只有两三个保安在无聊地闲逛。

那黑色加长的劳斯莱斯房车俨然就在眼前,想躲已躲不开。

陈总按照惯例,在房车一侧站定,毕恭毕敬地微微低头,准备着车窗摇下来。以往都是如此,董事长坐在车里,他站在车外。今天车窗却始终没动静,陈总正纳闷,车门却开了。戴墨镜的保镖招呼他:“陈总,董事长请你车里坐!”

司机和随从们纷纷下了车,车里就剩陈总和林总两人面对面坐着。房车的车顶自然是比东方新天地的办公室要低矮,压得陈总喘不过气。其实车内装修根本算不上霸气,但只要林维仁董事长往沙发正中一坐,陈总就不免有些呼吸困难。

董事长穿着传统的长衫,端坐在后排座椅的正中央。这是他标志性的衣服,仿佛仍生活在五十年前,遵循着六十年前的法律——是可以随时拿出鞭子来抽人的。也许是服装的缘故,使他的上身显得厚重方正,似乎是用泥塑出来给人跪拜的,面前茶几上的大烟灰缸恰好像个香炉。里面丢着半根雪茄,奄奄一息的,顶着半截子粗粗的烟灰。

陈总尽量让自己坐得放松些,少流露一些惊慌失措。这是酒店租来的房车,董事长也不至于在这里大开杀戒。董事长终于幽幽地开口,倒是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老陈,我这次亲自来北京,是为了和你谈一件重要的事情。”董事长声音沙哑,听得出身体状况欠佳。但只要他不死,威风总是大得无边。

“董事长,您身体怎……”

董事长猛然摆手,陈总连忙住嘴。

“我飞到这里见你,不是来和你谈身体的!”

陈嘉康连连点头,不敢再开口。董事长咳嗽了几声,好像身后立着衙役,在锵锵地敲锣。

“那个李怀安在做些什么?”

“他?”陈总额角又冒出一股冷汗,“董事长!对不起!是我管教无方!我……”

董事长再次摆手,比上一次温和一些:“老陈啊,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把李怀安调到你这里来,其实是我的安排!”

陈总暗暗点头:难怪呢,这个调动原本就过于蹊跷。

董事长又咳嗽了两声,继续说下去:“你也知道,公司正在进行一项非常重要的项目:向中原收购青岛地皮。这项目对林氏集团未来在大陆的发展至关重要。可是我们有一个强大的敌人,银河置业。你一定已经有所感受了!”

陈嘉康的确深有感受。林氏集团投标一个月了,各种方法都用尽了,陈总还没能得到中原集团老总乔昆的召见。他却早有耳闻,中原乔总早就见过银河置业的人了。虽然从公司实力和标书质量而言,林氏和银河可谓势均力敌,但在酒桌上的这一场较量,林氏却连参战的机会都还没有。陈嘉康连连点头,仿佛脖子上装了弹簧:

“是是!多谢董事长体谅!银河一定是在从中作怪!中原乔总到现在就是不肯见,我看这项目,我们不要寄托太多……”

“那倒未必。在东莞,出了一个小插曲。有个银河的员工,把一件东西交给我们。”

“哦?”陈嘉康把小眼睛睁圆了,心中一阵激动,“什么东西?”

董事长彻底忽略陈嘉康的问题,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说下去:“她也许是个重要的证人。所以,我们把她带到北京来了。”

“北京?您是说,那个银河的员工现在在北京?”

董事长点点头:“是派李怀安把她带来的。李怀安还负责在北京看护她。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把李怀安调到这里。”

陈嘉康再次连连点头,心中惊讶之余,又很有些失落:给李怀安安排这么重大的任务?就那个没脾气的窝囊废?董事长是不是昏了头?

“看来,这位李先生是深得董事长信任啊!年轻有为!不知他到底……”陈嘉康一句话没说完,董事长脸上已是阴云密布。陈总连忙自动住了口。

“我现在对他不放心!我需要你盯紧了他!”

陈嘉康顿时平衡了些,连忙开动脑筋,想着怎样才能让董事长更满意:“董事长,不知这位李先生的背景如何?住在哪里,都有哪些家人朋友?了解得多一些,我好布置人手……”

董事长却突然又变了脸:“这些都不必你操心!具体需要你做什么,我会告诉你!”

*

董事长的房车转眼消失在楼缝里,留下陈嘉康独自站在街边。“李怀安”这三个字却依然浮在空中,忽上忽下,捉摸不定。

陈总终于缓过神来,心中按捺不住地激动。他走进写字楼,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用极低的声音说:

“林氏弄到了一个你们的人。东莞的。好像手里有货!目前就在北京……人也在北京!好像对你们很不利!你看看,这可是我额外的贡献呢!不在我们之前谈好的范围之内!所以,不要忘记转告你们老大!我是仁至义尽的哦……不!我目前还不清楚这个人是谁,在哪里……真的不知道!绝对是实话!”

的确是实话。尽管陈总有预感,他很快就能得知更多细节。不过即便真的知道,也不能这么草率就告诉对方。如果对方立刻采取措施,岂不暴露了自己?陈总心里很明白,林维仁是何许人也,“手软”两个字根本不在他的字典里。再说,即便真的要告诉对方,也得做足了准备。而且……陈总眼珠一转,对着电话补充说:“不过,也许我可以设法弄更多的信息。这需要时间。而且……您也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

陈总挂断电话,感觉呼吸困难,大口喘了几口气,心脏却还在雀跃着,仿佛看到一个全新的未来:银河成功获得青岛地皮的开发权,把项目投资的1%——不,现在已经是1.5%了——少说也有几百万美金——打进他在海外的账户里。

老方被迫在家休假,前两天倒还自在,不必一早就挤公车,能给老婆儿子做早饭,儿子也就不必到学校门口的小摊上买煎饼果子。老婆常年病恹恹躺在家里,早就什么也指望不上了。

但早饭做到第三天,老方的心里犯了嘀咕:一连三天没上班,公司竟然没一点儿动静。光凭着Steve一句话,一切真的就没问题了?Steve固然顶着大半边天,可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大老板。这次去东莞的行动又非常机密,一切交流都没有使用公司邮箱,如果Steve赖账,就彻底无据可查了。Steve到底找没找到黄美珠?前台琳达倒是知道老方去东莞执行了Steve的任务,因为是琳达给订的机票和酒店。但如果势利眼也能用度数衡量,琳达肯定比得过高纯的二锅头。怎能指望她会平白替老方说话?老方是个绩效长期不合格的“赔钱货”,公司上下都当他是累赘,回头别自己在家傻待一个月,再给公司顺便除了名!

老方越想心里越没底,忍不住给Steve发了封邮件,这次特意使用了公司邮箱,内容也有故意证明的意思:

“已安全回到北京,按照您的意思没去公司。这次项目完成得不知您是否满意,请问是否有什么新的指示?”

老方惶惶地等了大半天,终于等到了回复:“晚上七点,通惠河边庆丰公园。”

看到邮件,老方知道Steve是要见他,估计又有新的任务,心里的石头却没落地,不上不下地悬着:那个简陋的公园才建成不久,位置又极偏僻,被运河和铁路夹在中间,难得有几个人影。看来Steve不但不想让老方在公司出现,他甚至不想让同事们看到老方和他见面!Steve的确是个万分谨慎的人,但这一回却谨慎得让老方也起了疑。

莫非这项目真的引来了麻烦?回到几千里外的北京也要躲躲藏藏的?

老方的猜测果然有些道理。Steve竟然是跑步来的,穿着一身运动衣,戴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低低的。老方心里明白,公司距此不过五六百米,Steve必定绕了路,穿了拥挤的购物中心,说不定还挤了几站地铁。就算再高明的跟踪者,估计也被他甩掉了。Steve给自己找这么多麻烦,当然不是为了保护老方的安全。

Steve和老方找了个靠墙的长椅,一人把着一头坐了。背后绝无能够藏人的空间,面前则是开阔的花圃和河堤,左右两侧都视线良好,石径能看出一百多米——远远的就只有两三个遛狗的老者。

“黄在北京。”Steve瞭望河面,一脸漫不经心。

老方吃了一惊,可没在脸上表现出来:“在北京?不是昨晚就去泰国了?”

“不。她没去泰国。林氏派人送她来了北京。搞到了那人的手机内存,有不少来往短信,还有GPS定位记录。定位不算太准,应该在大望路地铁站附近,误差一公里。分析短信的内容,应该是个快捷酒店,位置应该比较僻静,不在大马路边上,对面是个发廊,旁边有家邮局。能找到吗?”

“试试看吧,这附近的便捷酒店忒多!”老方手抓后脖颈子,眉毛眼睛都挤到一起,像是抓痒抓到了兴头上。

“我查了地图,锁定了一家如家。你去实地转转。注意别让人认出来。”

“是不是很危险?警察盯上了?”老方的手挠上了头皮,然后再把指甲缝里的头皮屑抠出来。

“应该不是。”

“那在龙关……”老方哼哼了半句,另外半句留在肚子里。龙关镇的派出所他已经住过了。

“有人报警,警察自然得处理。不过,警察显然没多少兴趣。不然,你也不可能那么容易出来。”

“是谁报的警?”老方有点儿刨根问底的架势。不然他不放心。

Steve没立刻回答,默默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并非公司发的黑莓,而是另外一只。手机屏幕上出现一张照片。老方遥遥地瞥了一眼,不禁心中一惊——那正是自己的照片,坐在龙关镇派出所的拘留室里。

“这是他手机上的。林氏的人。”Steve又低了低头,顺便弹了弹裤子上的褶子。

老方立刻就明白了:报警的必定是林氏集团的人。估计那个跑到派出所里给他拍照的人也是林氏的。林氏的人一直藏在黄美珠家附近,看见老方去拜访,就以报警的方式打断了他。等老方被关进派出所,又去拍了照片,估计是为了进一步验证老方的身份。警察或许和林氏的关系不错,但对老方不会有多大兴趣。对他有兴趣的是林氏,而且“战场”已经转移到了北京。老方说:“所以,我的任务,就是确认黄美珠的住地。对吧?”

Steve微微点了点头。

“咱们有黄美珠的手机号码,对吧?”

“她不会接陌生人的电话。”

“您不是说,复制了那个人的手机?带她来北京的那个。可以套他的卡。”

Steve无声地把嘴唇做成“嘘”字的形状。违法的事情从来不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别人做不做就与他无关。可他到底还是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那是一锤子买卖,没第二次机会。”

老方看出Steve的反常,心中更多了一些忐忑。Steve扭头瞥了他一眼,他连忙点头:“我有把握。”

Steve沉默了片刻,弯腰从容地系鞋带:“这帮人很鬼。别擅自行动。每一步都要听我的指令!”

Steve说罢立刻起身,像是急着要摆脱什么,沿着石径跑远了,背影很矫健,看上去年龄尚浅,仿佛是操场上的大学生,不一会儿就完全消失在层层树影里了。

手机上第一次显示这个号码的来电时,黄美珠并没当成一回事,也根本没打算接。陌生号码的来电肯定不能接,李大哥早就千叮万嘱过了:酒店房间里的座机绝不能接,手机则只能接李大哥的。当然,在黄美珠百般要求下,李大哥终于同意,阿昌的手机也可以接。和阿昌认识八年了,两人还从没分开这么远。再说本来就是阿昌把她引进来的,就像一口陷阱,酷暑天里的一口冒着冷气的井,热极的人一猛子扎下去,却入不了水也落不到底,就在一团漆黑里不停地往下坠。

黄美珠就是这坠在黑井里的人。二十九岁还没出嫁,只因二十一岁的时候认识了阿昌——一个有老婆孩子的男人。这八年耗去了她的青春,也耗尽了她的颜面。阿昌终于对她说:把你经手的那份转账单子拿来,我们就能得一套豪华别墅,卖了它远走高飞。她面前出现了这口冒着凉气的井。她这个闷热垂死的人,想都没想就跳进去了。

但是别墅还没动工,公司和家却都回不去了。她是在众目睽睽下跑出来的,几乎算得上是抢劫。阿昌跨着摩托等在门外,让她有种活进电影里的激动。恐惧是之后才来的,当她藏进广州的一家小旅馆,又坐火车一路来到北京,那恐惧越来越重,压得她喘不过气。当火车驶进北京城,她看见那些陌生的高楼大厦,满街不怀好意的行人,恐惧顿时冲到了极点。她不是傻子,她知道她不是到这里避难的。她是活生生的证据,是送上门来的肥肉。李大哥对她说过:“北京的事情很简单:可能需要跟我去见一些人。也可能不需要。总之就先在这里住着。等过些日子,送你和阿昌出国。这里距离龙关镇很远,你是安全的!不过我们还是必须格外小心!听大哥的话,不能出差错。不然,我也不知会怎样。”

除了接电话,李大哥还有许多其他的要求:不能随便离开房间;如果不得不离开,必须让李大哥知道,而且范围仅限于对面的小饭馆和隔壁的小超市;绝对不可以和任何陌生人说话。自从跟着李大哥到了北京,黄美珠一直小心翼翼,不敢再惹李大哥生气。她已经狠狠惹了一次——除了李大哥要的转账单据,她还从保险箱里把二十万人民币顺手牵羊。那别墅区她去看过,连地基都还没有影子,她总得给自己留点儿后路。

钱被她藏得很隐秘,连阿昌都没告诉,却给李大哥知道了。不知他从何处知道的。一个和蔼可亲的大哥哥,突然暴跳如雷,好像她性格粗野的父亲!她吓得跪地求饶,说她愿意把钱拿出来还给李大哥。李大哥却又不收,让她自己留着。这让她完全不能明白。但李大哥那句作为结尾的话她听明白了:“以你偷的钱数,至少判个十年八年!如果你不听话,只好把你丢给警察!”

正是在这种心情下,她的手机一连接到同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三通电话。紧接着是一条短信,她忍不住看了,眼前立刻一黑:

“奸细!我们知道你在哪儿!别以为北京就能藏住了!最好老老实实接电话!继续跟我们对着干,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黄美珠吓得扔掉手机,一屁股坐空,落到床沿底下,颠得一阵头晕,却并没觉着疼,只有心脏怦怦地跳,跳得她难以呼吸。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把气喘匀了,脑子大概也因为补充了氧气而略为清醒:手机是李大哥新给的!银河的人是怎么知道的?他们给她打电话要说什么?

给李大哥打个电话!

黄美珠突然醒悟,伸手去抓手机,手机却又叫了一声。黄美珠的心脏猛地一抽,手立刻又缩回来,遥遥地看着手机,好像看一只凶猛的野兽。手机并没有跳起来,只在地板上安静地躺着。她终于鼓起勇气,爬过去一把抓起手机,却半天按不进密码,因为手指不住地颤抖。

这是一条新的短信,来自一个熟悉的号码——李大哥!她如释重负,赶紧打开短信:

“情况紧急!有人发现你了!立刻离开酒店,不必拿任何东西!打车到新光天地购物中心门口,我在那等你!立刻删除这条短信,不要给我打电话,按照我说的做。快!”

黄美珠一跃而起,以她自己完全想象不到的速度,狂奔着冲出门。电梯还是楼梯?没时间犹豫,她冲下楼梯,因为忍受不了等待。三楼而已,怎么跑了那么久?前台的服务员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莫非他们都已经知道她的底细?黄美珠夺门而出,一头钻进耀眼的阳光里。这还是几天来第一次来到室外,热腾腾的空气扑面而来,眼睛被光线刺得睁不开。阳光却又突然减少了,两个大汉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把她弄回去!老板说了,她哪儿也不能去!不能离开这酒店!”

黄美珠这才想起挣扎,双脚不停踢弄,却已踩不到地面,嘴又被人捂着,惊得几乎要昏厥,却突然听到一声低吼:“你们在干什么!放开她!”

黄美珠睁开眼,看见李大哥站在面前,泪水立刻哗哗往下流。那两个大汉也愣了一愣,把黄美珠放回地面,手却不肯放开她的胳膊。其中一个说:“李助理,她要出去,被我们拦住了!”

“谁派你们来的?”李大哥紧绷着脸,眼睛睁得溜圆,和平时判若两人。黄美珠却是第二次见了。上次是发现她从保险箱里顺了二十万。

“陈总让我们守在这儿。”

李怀安狠狠皱了皱眉,冲着几人努努嘴:“回房间再说!”

6

“你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李怀安声音极低,却又极其严厉。平时他可从来不会用这种态度和同事讲话。两人他都见过,是陈嘉康的司机。李怀安自然是和他们都点过头握过手的,当时赔着不少笑脸。李怀安现在终于明白了,陈总为什么需要这么多的司机。

“可陈总让我们守在这里。”其中一个试图把手机递给李怀安,“要不,您自己跟陈总说?”

李怀安用力摆摆手:“那你们就在这里站着好了。”说罢转身走回房间,把两个司机关在楼道里。黄美珠蒙头躺在**,看得出还在瑟瑟发抖。李怀安可没工夫去安慰她。他自己也正担心得要死——父亲居然找陈嘉康来看住他!

陈嘉康是典型的势利小人,对上逢迎拍马,对下百般欺压,素日溜须父亲,得到北京分公司负责人的头衔,现在又肩负着为了青岛地皮和中原集团高层公关的重任。

更不巧的是,有人冒充自己联络黄美珠,偏偏又被陈嘉康的司机们撞见了,估计这会儿已经传进父亲耳中。

是不是该给父亲打个电话?

李怀安左思右想,就是鼓不起勇气。父亲暴怒的脸在他脑子里转悠。那是他从小就熟透的一张脸,到现在还常在噩梦里出现。

手机却好像猜到了李怀安的想法,在此时铃声大作。来电之人正是李怀安的父亲——林氏集团的董事长,林维仁。李怀安连忙拿着电话走出房间,避开门口的两位,找个僻静地方接电话。

父亲的语气倒是还算平静:“是我让老陈派人帮你的。这件事,不需要再谈了。”

李怀安心中七上八下,却果然不敢再多说一句。他了解父亲的脾气。说过不需要谈的话题,是绝对不能再提的。其实李怀安心中也明镜似的。这件事,提了也没用。

“那短信……不是我发的,是有人盗用了我的手机号,冒充我发的!”李怀安鼓足了勇气,反正什么都瞒不住父亲,“她一共收到两条短信。第一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威胁说发现她在北京,而且知道她住在哪里;第二条来自我的号码,让她立刻离开饭店,去另外一个地点和我碰面。”

“你怎么想?”出乎意料,董事长并没立刻发作。

“该是唬人的吧?只是想把她骗出来,这样就能找到她。”

父亲从嗓子深处发出一些声音,似乎是表示赞同,但立刻又用充满质疑的口吻问道:“但别人怎么会知道她的手机,又怎么盗取了你的号码?”

“这……”李怀安脑子里立刻闪过了卧佛寺的餐厅,心中不禁一抖,“我不太清楚。需要查一查。”

父亲冷笑了道:“真的不清楚?既然能盗取你的号码,还能获得手机里的信息,恐怕是很熟的人吧?”

李怀安浑身的肌肉立刻绷紧了,后背顿时有了汗意。父亲却突然改变了话题:“中原方面进展如何?”

“复印件已经托人转交冯军了!”李怀安赶忙回答,可又发现那边也并没什么好消息可汇报,“可是……姓冯的还是不肯见我们。而且,也一直不见那边有什么动静。”

父亲突然加重了语气:“这件事情上,我原本是听了你的建议。但现在,我有些怀疑我的决定了!”

李怀安心中一沉,立刻想到了陈嘉康,急道:“爸!您不要担心!一定会办妥的!交给我吧!不会有问题!”

“不!你不用管了!剩下的,由我来给你擦屁股!”林董事长的声音愈发严厉,绝无一点儿余地。李怀安心中一惊:父亲打算怎样“擦屁股”?

“爸!那个,总不能让一切努力付之东流……”

父亲又是一声冷笑:“努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必再说了!你不用再管了,立刻回台北!”

电话挂断了,李怀安的心重重地沉下去,心中一丝的希望都没有了。Steve利用了自己,父亲也已有所察觉。计划已经失控,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Steve这个聪明鬼,他知道他在与谁作对?他知不知道林氏集团董事长的厉害?

林维仁的厉害!

李怀安的心脏猛然收紧,缩成硬硬的一团,石头似的堵在胸口。“我来擦屁股!”父亲刚刚说过的话,再次撞击他的脑仁。撞出一幅老旧的画面:一个清瘦的身影,躲在机场的柱子后面,探出一张苍白的脸,遥遥地向着飞往台北的登机口瞭望。那是夏冬。即便是在摩肩接踵的人海里,他也能一眼认出他。夏冬以为没人看见他;他则以为没人会来送行。他们之间隔着三十米的距离。明亮的大理石地面把灯光打成碎片,反射到他们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