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龙关之“局”

1

早晨六点,天已大亮。清晨的阳光正穿透网吧里浓厚的烟雾。

这是龙关镇众多网吧中的一间。和东莞地区其他的镇子一样,龙关也有不少网吧,以供中学生和打工仔们消磨时光。就在这浓重的烟雾之中,在那群因彻夜未眠而眼睛通红的年轻人里,混着一个已经不算太年轻的男人。他的着装和这里的其他人类似:运动衫,牛仔裤,半旧的运动鞋,嘴角叼着半根香烟。可他的眼睛却比别人敏锐得多,脸上也丝毫没有倦意。他既不是中学生也不是打工仔。他是GRE中国区的二把手,Steve。

Steve在电脑上敲出长长一串字符——某个gmail邮箱的密码。

大约在十二小时之前,老方也曾在龙关镇的某家网吧里登录过同一个邮箱,并给自己发了一封邮件。那邮件里陈述了他的行动计划和新的身份:李明,某银行东莞支行龙关镇分理处的副经理。使用假身份私访民宅并不合法,当然也不符合GRE的公司规定。因此,类似的行动计划永远不会出现在公司备忘录或正式报告里,甚至不能通过GRE配发的手机或电脑发送。天知地知,老方知,Steve知。只能通过公共电脑和公共邮箱来记录传达。当然,GRE也严格禁止通过公共邮箱发送有关公司项目的任何信息。因此邮件里只有信息片段,没有语法完整的句子,绝不出现有关GRE的字眼,更不包含任何真实的项目名称、客户、调查目标或员工的姓名。这种方式是Steve的发明——既能规避公司内审,又能达到和调查师交换情报的目的——当然是那些通过不太能公开的方式所获得的情报。或许这并非Steve首创,GRE遍布世界各地的高级经理们也许都在使用类似伎俩,只不过,谁也不会与别人分享这些罢了。

香烟燃尽了,Steve再点上一根。他并没有烟瘾,有时连续几周都不吸,有时却又一根接着一根。香烟对他的精神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功效:放松或集中。何时出现哪种效果,全由他自主控制。

在这混乱嘈杂的网吧里,他需要的是集中精神:警方扣留老方的理由,大概是诈骗嫌疑——冒充银行工作人员是事实,企图诈骗是推测。不然不会将他拘留。可老方并没有诈骗的企图,警方也就难以找到欺诈的真凭实据。此事可大可小。按常理,警察希望抓到骗钱的骗子,最好金额巨大;老方这样的商业调查师是不会引起他们多少兴趣的,顶多关个一天半日,再把公司领导找来“教育”一顿,然后放人了事。

当然,这“公司领导”也不能拿着GRE的名片去公安局备案。在南方小镇的派出所里,Steve应该是“北京多见市场调研有限公司”的“总经理”。这公司可不是虚假的——的确在工商局注册备案,Steve也的确是唯一的股东和法人。只不过,这家公司除了年检其他什么都不做。这是Steve的“第二套计划”。

老方也该是如此向警方表明身份的:多见公司的市场调研员,冒充银行雇员以便得到更精确和丰富的信息反馈。听上去有点儿夸张,却又难以反驳——营业执照和领导都真实存在。警方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Steve并没直接拿着“多见”的名片和营业执照去派出所。此事的确有些蹊跷:经验丰富的老方,为何会在家访时被送到派出所?除非对方有备而来。如果这是一个“局”,那做局之人就不会轻易放走老方。这“局”说不定还尚未封口,因为幕后的“主角”尚未露面。Steve虽称不上主角,却是关键人物。也许那个“局”正等着他。

所以,现在需要了解更多内幕。而想要了解内幕,需要的是内线。

Steve退出公共邮箱,删除浏览历史,在USB插口里插入一枚小小的U盘。U盘里自动运行的程序正在悄然填充电脑硬盘的每个单元——熟悉电脑法政的人都知道:被删除键“删除”的信息并未真的被清除出电脑硬盘,只不过寄存信息的区域被标示成为“可写”,等待写入新的内容。至于电脑何时决定用新内容覆盖这一区域,基本只有老天知道。而U盘悄然执行的任务,就是在电脑里快速写入大量无意义的信息,尽可能覆盖所有被标注为“可写”的硬盘空间。

电脑硬盘卖力工作,嘶嘶地低声呻吟。Steve随便打开一页八卦新闻,装作随意浏览,脑子却如电脑硬盘般飞速旋转:内线是有的,而且不止一条——不论是公是私,都有进入龙关镇派出所的渠道。于公,可以通过GRE的服务提供商——那些服务商不仅能提取工商档案,也能打听一些别人不太容易打听的事情;于私,在此行业经营了这么多年,体制内的朋友总是有的。但不论是公是私,没有哪个资源是万能的,而且都有风险,使用时必须万分谨慎。资源就像良药,使用不当是会要命的。

到底是托朋友还是找服务商?服务商只会执行,不会问任何问题。朋友则不一样。给他们编个什么样的故事?

Steve正想着,腿根微微一震,仿佛裤兜里藏着一只猫爪子。黑莓又收到了新的短信。有个问题在Steve脑中一闪:龙关镇派出所为何只打过一次电话,就再不尝试联系嫌犯单位了?

短信来自李怀安:“早安!已经离开北京了?”

Steve看看手机显示的时间:6∶55am。这么早就发短信?两人多年不见,一起吃了顿晚饭,聊了些没意义的话题,立刻就开始在清晨用短信问候了?这是什么节奏?

Steve更加笃定,这位李先生必然另有所求。是否和银河东莞的盗窃案有关?Steve的直觉如此,但尚无可靠证据。Steve用指尖轻触黑莓的键盘。微小的颗粒极具规则地排列着,每一粒都代表多种不同含义。Steve并没按下任何一颗。在没有想好对策之前,没必要立刻回复。

或者,对这位把名字改成李怀安的先生,根本就不需要回复。

黑莓却突然又振动起来,这次是不停的——有电话打过来,号码竟是老方的!

Steve心中诧异:老方被关在派出所,手机一定掌握在警察手里。难道是警方在按照老方的电话簿一个一个地试探?

不论是谁打来的,Steve都能应付。他从从容容地按下接听键,听到的却是老方的声音:“他们又把我放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2

老方在电话里向Steve做了简单陈述:昨天下午以银行职员为名拜访黄美珠家,家里只有黄的父母。原本和老太太聊得挺好,警察突然就来了。黄美珠的父母也被警察吓了一跳,看样子不是他们报的警。

警察以怀疑诈骗为名,把老方带到派出所,问了些常规问题,有些走过场的意思,老方回答什么都无所谓,不质疑也不追问。之后来了个穿便装的,看上去不像派出所的,但和警察们都很熟络。那人用手机给老方拍了几张照片,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这倒有点儿新鲜:在正规的警方机构里,少有用手机给嫌疑人拍照备案的。之后就再没人搭理过老方,只把他反锁在一间空房间里。有人来给老方送晚饭,米饭配咸菜,这倒是拘留所的正常待遇。老方向送饭的人询问,得到的回答是:等你们领导来了再说。可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突然就让老方走人了。

老方的经历的确让Steve感觉蹊跷:第一,警察怎么会突袭?除了Steve,根本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老方要到东莞做调查。莫非有人在黄美珠家附近蹲守?但银河东莞并未报警,所以蹲守的也不该是警察。看来,黄美珠的背后的确另有其人。第二,警察又为何突然把老方给放了?也许是因为缺乏证据,也没法扣留太长时间;又或者,本来就是临时“借用”一下。老方不是说过,有个穿便装的用手机给他拍了照?莫非只是认认人?

不论是何原因,老方都不能再继续留在东莞。Steve命令老方立刻回京,抵京后直接回家,休假一个月,不要去公司,最好待在家里哪儿都别去。毕竟老方进过派出所,这件事扑朔迷离,一时难辨缘由。

Steve收起黑莓,右颊还在隐隐发热。大概是黑莓压得太紧。网吧里算不上太嘈杂,当然也并不安静,可Steve必须确保自己所言绝不能入旁人之耳。黑莓上部的发光二极管在不停闪烁,提醒主人又有未读的邮件或短信。7∶25am,GRE东亚区的办公室都还没上班。中东和欧洲是深夜,纽约办公室已经下班,只有美西和夏威夷的办公室在上班时间。这邮件莫非来自美西?Steve输入密码解锁,黑莓上显示的却并非是邮件而是短信。发件人的注释为“安”,这是Steve昨晚刚刚添加的特殊符号。

又是李怀安的短信。四十分钟之前刚发过一条的,Steve尚未回复。还没过多久呢,居然又来一封?

邮件的内容又是只有一句:“方便吗?打电话给你?”

*

“在哪里?”李怀安像是在做常规性问候,却又似乎真的很想知道。Steve故意简单作答:“在外地出差。”

“去哪了?”李怀安确有刨根问底的意思。

“深圳。”

“哦!”李怀安沉默了片刻,“什么时候回来?”

“办完事就回来。”

“办得怎么样了?顺利吗?”李怀安再次追问,竟有几分急迫。Steve越来越确定,李怀安和“保险箱”项目必有联系。这样挺好,游戏越来越有意思。Steve故意放慢语速,叹气道:“唉,麻烦着呢,不好办!”

“真的吗?怎会这样?”

李怀安的声音里有些意外。是什么令他意外?莫非,他知道Steve要办的事是什么?他以为这件事不该“不顺利”?他知道老方已经被放出来了?Steve精神为之一振,反倒故作愚钝地说:“没什么。有点儿小麻烦。一两天就能解决。”

“会不会有危险?一定注意安全!”李怀安似乎真的很关切。这一句什么意思?是关心还是威胁?Steve问道:“能有什么危险?”

“哦……”李怀安突然卡了壳,含糊道,“我……我是说,做你这一行的,总归要注意安全。”

“我这一行,有什么特别?”

“没有了,我……我没有这个意思。”李怀安越发无措。Steve笑道:“不是哪个意思?”

“我是说,出差在外,总归要注意安全。是这个意思而已!呵呵!”李怀安讪讪地笑,硬生生扭转话题,“快点儿回来,还要请你吃饭呢!有一家日式烧烤,味道很地道的!”

没错。李怀安果然是在试探什么,但显然并不成功,这就打算落荒而逃了。不能轻易放了他。Steve猝不及防地发问:“你上微博吗?”

跳跃式的问题,不给对方准备时间,这是Steve善用的技巧。

“哦!我……不怎么用,只是随便看看!”对方果然措手不及。

Steve心中暗喜——随便看看也得有账户。微博是个新兴的玩意儿。大伙儿只顾着好玩,还没发现潜在的陷阱。

“我知道一个微博账户,常常推荐北京好吃的餐厅。回北京以后,我把它@给你。”这一句是为了消除对方的怀疑。Steve可不希望李怀安挂断电话后就立刻注销自己的微博。不过,以Steve的观察,他远不至于这么敏感机灵。

“好啊!”李怀安回答,“等你回北京,我们再聚!”

“好的。再聊。”Steve正要把手机从耳畔移开,却突然从手机里听到一个模糊的女声:“对不起先生,请把手机……”

信号断了。难道这位李先生正在飞机上?他要去哪儿?去做什么?

他的微博账户是什么?

许多问题瞬间塞满Steve的大脑。他掏出黑莓手机,立刻给昨晚联络过的几个服务商一一致电。Steve平时只下命令,从不催问结果——结果都是服务商主动按时送来的。唯独这一次,Steve竟亲自打电话询问,服务商自然不敢怠慢。但毕竟只隔了一夜,几家都收效甚微:

林俊文是个常用名,因此找到很多资料,但看上去都不像和目标人有关。如果加上生日排查——Steve提供的生日非常精确——则没有任何结果。叫李怀安的人也不算少,但看上去都不是这位林氏集团的李先生。总而言之,这一夜的调查并无收获。不过,这也在Steve的意料之中。

Steve收起黑莓,把目光再度投向面前的电脑。填充硬盘的软件已工作完毕,可以拔出U盘了。Steve却突然改了主意:过一会儿,也许还得让它重新填充一次。

3

老方收起手机,四处看了看,像这样普普通通的小饭馆,龙关镇估计得有几十家。

餐厅面积不大,三五张餐桌,寥寥几个食客。蒸笼就在屋角,腾腾冒着热气。简单几样粤式蒸点,加上粥和油条,是这里最常见的早饭搭配。老方选了角落的位置,远离窗户和门,确保通话时不会被别人偷听。这餐厅距派出所大概两公里,其实不够远,但龙关镇一共也就巴掌大。反正如果警察改了主意又想抓他,跑再远也没有用。

立刻回北京,休假一个月。听上去倒不错。老方并不在乎休不休假。反正上班也和休假差不多。他在乎的是那两千块钱餐票。白跑了一趟,也不知餐票还能不能给报了。

其实收获还是有一点儿的:黄美珠的母亲说了,黄美珠有个男朋友叫阿昌,是个已婚男人,给一家建筑公司打工。黄美珠和阿昌在一起七八年,几乎是众人皆知,让父母丢尽了脸。但女儿很固执,就是不愿放弃这个男人。老太太刚说到这儿,警察就来了。按照老方以往的实地调查经验,这点儿收获实在是少得可怜。又被警察带回了派出所,看来真的离“下岗”不远了。

老方不由得叹了口气。这辈子算是赶上好时候了!要下岗几回才算够?

突然间,饭馆里走进一个四十多岁的瘦男人,穿着短袖衬衫和肥大的西裤,仿佛细竹竿子撑着一只面口袋。这人举着手机,大声讲着广东口音的普通话:“喂?喂?喂?我是谁?我是阿强啦!银河公司开车的阿强!你是谁?喂?你信号不好吧?我听不清,你是谁?”

老方表面不动声色,心跳却突然加了速:这不是银河东莞的司机吗?临行前Steve不是亲口说过,让注意司机阿强?

阿强只顾着讲电话,完全没注意饭馆里的其他人。他用力仰着头,一脸的吃力表情:“喂?喂?听不清啊,你是谁……哦!听到了!”阿强突然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道,“小黄?是你?”

老方立刻把耳朵竖起来了,心也跟着悬到嗓子眼儿。

可司机阿强也变得加倍小心,不但降低了声音,还用手捂住嘴。老方只能隐约听到几个字:

“……正在装修的楼,当然什么都没啦!”阿强边说边点头,“哦,好好好,我知啦,你不敢出来,叫阿昌买喽……唉!算喽!我今上午不忙,我买好给你送过去好喽!”

老方捧着空碗假装吸溜,心脏已经在雀跃了!小黄,阿昌,这还能是别人?装修工人自然可以住在正装修的房子里!看来,这位司机阿强的确和逃跑的小出纳关系不一般。黄美珠果然并没离开龙关镇,而且她现在应该就藏在尚未完工的楼房里。不过,她估计在那里待不了多久了——不是订了明晚飞曼谷的机票?

可那正在装修的楼房在哪儿?

老方结了账走出饭馆,在路边打了辆计程车,飞速坐进车里,却并不说出目的地,就让司机把车停在路边等着。

*

上午的太阳越来越高,越来越亮,穿透网吧里弥漫的烟雾。苍白的日光灯已在不知不觉中熄灭了。

Steve已经目不转睛地对着电脑两个小时了。电脑屏幕里仿佛装了磁石,把他的目光吸牢了。指尖在键盘上啪啪作响,屏幕上的新浪微博在不停变换着搜索关键词:“怀安”“念安”“安夏”“夏冬”……

突然间,敲击键盘的声音戛然而止。Steve眼睛里瞬间划过一道兴奋之光,随即变得深邃而复杂,悠悠地凝在电脑屏幕上。这就是他!尽管从没原创或转发过任何一条微博,在他默默关注的几百个博主中,却隐藏着一些让Steve立刻就能识别的元素——东莞天气、深圳高铁订票、广东新浪乐居、长荣航空、安娜堡生活……还有那头像——一片白雪覆盖的树林,林间有一条蜿蜒的河流。Steve一眼就认出那个地方。

还有那用户名。他竟用了这个用户名!

二十分钟之后。Steve眼前的电脑屏幕上,一左一右并排放着两个窗口。左侧是放大的微博照片,右侧是Google卫星地图。Google地图上显示的是一片模糊的灰色建筑,建筑旁边有一块椭圆形的鲜红色,与灰色建筑被一条白线分割。再往外是两侧被绿色树冠掩映的通道。

而左侧的微博照片,像是从阳台的角度拍摄的小区大门:那是一个白色拱门,门外有个椭圆形花坛,开满红色的花。再远处是一条马路,路边排列着挺拔的杨树。微博发自两天前,博文只有一句:

“无聊的午后,让人讨厌的城市!”

Steve不禁微微点头。都对上了!

他把目光移向那博主的头像,是个衣着入时但神情严肃的少妇,昵称叫作“小晓琳”。这女人想必很无聊,每天都要发不少微博,内容大多与自己的身体或配件有关。比如指甲、高跟鞋或是墨镜。但即便微博的内容如此空洞无聊,却也有几百个粉丝。李怀安也是其中之一。她却并没关注李怀安。以她的形象和风格,无论如何是不该和李怀安有关系的。但是,他们却住在同一个小区里。

Steve缓缓滚动鼠标,仔细浏览“小晓琳”的每条微博。突然,他的指尖停止了滑动。轻轻一点,又一幅照片放大开来,是个生日蛋糕的特写,巨大的蛋糕上,只插了两根蜡烛。微博下有不少评论,大多是生日祝福,也有一个像是闺蜜调侃:“今年是不是该插三根了?” “小晓琳”回复:“讨厌!人家永远两根!”

Steve心中暗喜,默默推算。此人今年三十岁,应该是1980年出生的。

Steve立刻拿起黑莓,拨通最得力的服务提供商:“查一个人,越快越好!女性,名字里应该有‘晓琳’两个字,拂晓的晓,琳琅的琳。大陆人,常住香港和北京。生日是6月12日,请排查前后五天,以及农历反推的生日。出生年份应该是1980年,我有照片,马上发给你!”Steve沉吟了片刻,又补充说,“不要只查80年出生的,从75到80都要排查。”

Steve说罢,用黑莓的摄像头对准微博头像。

二十五分钟之后,黑莓突然振动起来。Steve暗暗吃惊:这个服务商又要破纪录?之前的最快纪录,是三十五分钟查到结果。

黑莓上显示的却是老方的号码。Steve心中一沉:不是让他回北京去,怎么又打电话来?莫非又出了问题?Steve把黑莓凑到嘴边:“到机场了?”

“不!还在龙关镇!”

“为什么还没走?”

“嗯,那什么,早上在饭馆,碰到一个人,”老方故意停顿了一下,“可能就是银河东莞的司机阿强!您的直觉应是对的!我猜,这个阿强也许知道出纳在哪儿。”

老方竭力克制自己的语气,但Steve听得出来老方那抑制不住的兴奋:“应该就藏在龙关镇的一个正在装修的楼盘里,叫东湖小区!”

Steve却没流露任何兴奋之情,声音反而更低沉冷峻:“你怎么知道他是那司机?”

“他自己说的。他接了个电话,信号不好,他说了两遍,自己是银河的司机阿强。他管对方叫‘小黄’。一开始他好像听不清对方是谁,后来听清楚了,就立刻谨慎了,声音也压得很低。大概是对方需要什么东西,又不敢自己出来买。阿强就说‘让阿昌买’,后来又说,干脆自己去送。昨天我听黄美珠的母亲讲过,黄美珠的男朋友就叫阿昌,在建筑公司打工。所以,她躲在还没完工的楼盘里,大概也有可能?”

“她躲在哪个楼盘,也是你听那司机说的?”Steve追问道。

“那当然不是。那司机可没说地方。他就说要把东西送过去。是我打车跟着他。他开一辆别克君威,先去了银河东莞,在里面待了半天才又出来,去了超市,买了些女人内衣和丝袜,还买了一个拉杆箱。他从超市出来,没再开自己的别克,而是打了辆车。我心想这大概就是要去找黄美珠了,所以公司的车不能开过去。他打的车又绕了半天,最后才到这个东湖小区,果然是个已经封顶的楼盘,看样子正在做精装修。一共两座楼,我看他拿着超市买的东西走进了左边那座。过了大概半小时,空着手出来了。那箱子肯定是给黄美珠买的。她不是明天晚上的飞机去曼谷?”

“你在那小区外面?”

“嗯,在马路对面的一家冷饮店里。小区门口有保安,不过好像查得不严,有人进进出出的,保安也不太管。我本来想混进去打听一下,那个叫阿昌的在哪儿。只要找到阿昌,估计就能找到黄美珠。不过……呵呵,”老方呵呵一笑,虽然还是用他惯用的卑微口吻,却隐隐有些得意,“我没急着行动,想先跟您请示一下。我是混进去呢,还是先留在门外守着?如果守到明天,估计应该能拍到黄美珠,只不过,那可能就来不及……”

“你立刻去机场,回北京去。”Steve用命令的口吻打断老方。

“什么?”老方吃了一惊,“您是说,这条线,咱不跟了?”

“不用你跟。”Steve把那只小U盘再次插入电脑,“马上离开那里,回北京去。越快越好!”

4

十五分钟后,Steve钻进计程车。

按司机所说,东湖小区大概需要十几分钟车程。老方最好已经离开了。他们不能同时在那里出现。

这信息来得似乎太容易了。Steve隐隐感到不安,却又说不清漏洞在哪。大概是老方在派出所的一进一出?Steve飞快盘算着最糟糕的情况:这是一个设计好的陷阱。可谁是猎物?老方,还是他?

黑莓突然又振,这次的确是服务商。四十分钟得到初步结果,没破纪录却也算神速:通过在全国范围内对生日是6月9日—6月15日,出生年份在1975—1980年的人员进行排查,找到一个和目标人相貌吻合的:她叫于晓琳,广州人,工作单位是海南航空公司。Steve猜得没错,于晓琳向闺蜜虚报了年龄,她其实是1978年出生的。

全国高校信息查询显示,于晓琳2000年毕业于广州外国语学院。服务商已联系过海航,目前没有任何员工叫于晓琳。服务商早知道Steve这回格外在意结果,所以做了一点儿“额外的”工作——查阅于晓琳的海关进出记录。当然不合法,所以只能口头告知结果:自2000年起,于晓林频繁出入中国国境,目的地遍及世界各地,但都是海航航线所达之处。可见她曾经在海航干过空勤。

但自2003年起,于晓林进出海关的次数明显减少,而且目的地变得相对集中,其中香港为最多,而且经常是通过陆地口岸,而非航空港。每次出境停留的时间也大大加长,从三五天变成数月。

看样子,于晓琳该是2003年左右辞的职,从此开始频繁往来于大陆和香港之间。服务商随即查询了香港公司登记信息和产权交易数据库:于晓林在香港全资持有一家私人公司“琳琅商贸有限公司”;她是这家公司唯一的股东和董事。于晓琳本人名下在香港并无房产,但琳琅商贸曾经于2004年购入香港中环的一套豪华公寓,交易价格为两千万港币。

“结婚了?”

Steve向服务商低声询问。他指的是户籍里的婚姻状况。他正坐在计程车里,出口的信息必须简化至最少。服务商能明白就够了。

“户籍里的婚姻状况是未婚。”

Steve沉默不语,不动声色地观赏车窗外的景色,心中却正连连摇头:不!她可不是未婚。看样子,她是嫁入豪门了!

大陆人在香港结了婚,除非要在大陆生孩子报户口,也不必回大陆来更正婚姻状况。当然也有可能并没结婚。年轻漂亮的前空姐独自住在北京CBD的豪宅小区里,这样的情形倒也不算新鲜。果真是独居吗?那位李先生不是在夜里走进了她住的小区?而且还关注着她的微博,并且点了不少的赞。

其实二人同居的证据并不够充分:两人或许只是邻居?但Steve有一种直觉:他们就是住在一起的。

她是他的太太?她可并没关注他的微博。以他林氏集团大陆普通员工的身份,也买不起北京和香港的豪华公寓。又或者,他是她的情人?是阔太太在大陆的私藏?

“我也差不多。”李怀安昨晚说过的。这是有关婚姻状况的评价。他显然对婚姻不满意。对他而言,至少婚姻里缺少了些什么。但不论缺少的是什么,他似乎已经在试图弥补了——看看这位晓琳女士,还有北京的豪宅吧!独身的人未必孤独。以独身来冒充孤独进而博取同情的人,是最令人恶心的。Steve微微有点儿反胃,这感觉反倒让他轻松:他再不是Steve以为的那个人,其实十一年前就已经不是了。他只是Steve调查过的千百个目标人之一,完全可以跟他演一出戏,没什么需要内疚的。

Steve两腮用力,两条斜痕在两颊下方清晰而现。做Steve的感觉挺好,那个叫作夏冬的可怜虫再也不用出现了。他把黑莓凑近嘴边,用极低的声音说:“查香港公司。”

服务商立刻会意——Steve让查于晓琳名下的琳琅商贸。虽然有很多香港人成立公司是为了买房子,以便未来卖房子时只需过户公司股权;但谁知道于晓林名下的琳琅商贸除了交易房产是否还有其他用途?

*

计程车前方出现一片工地,被临时搭建的水泥墙壁围绕着。院子里有两栋楼,都已经封了顶,但窗玻璃上还贴着纸。吊车已经不见了,院墙后仍能看见几辆卡车。工地的大铁门左右分开,门边有保安室,看不清里面有多少保安。

Steve吩咐司机不要停车,继续向前,缓缓驶过敞开的大铁门,在前方的十字路口拐了个弯,这才付钱下车。车子经过铁门时Steve看清了,保安室里只有一名保安,正百无聊赖地摆弄手机。院子里也看不见其他人影,只有一些建筑材料整齐堆放着。两座楼距铁门还有一百米左右的距离,楼门洞里黑暗寂静。中午时分,又是午休时间,大概工人都躲在没太阳的地方午休。

街对面果然有家冷饮店,老方已不在里面,应该在去机场的路上了。有两三个工人在吃冷饮,用本地话大声地聊天。Steve没进冷饮店:外地人接连光顾会让老板起疑。他在附近的烟摊买了包烟,抽出一支漫不经心地吸着,好像驻足小憩的过客,目光闲散慵懒,眼角的余光扫视着那铁门,大脑却丝毫没有怠慢:正在收尾的楼盘,午休的工人,偷懒的保安,这一切看似平静,并无任何异样。但是,黄美珠的行踪真的这么容易就到手了?这真的不是陷阱?

如果真是陷阱,老方肯定不是猎物。他只能是诱饵。但是,抓住Steve又能如何?阻止GRE对黄美珠的调查?又或者,Steve亦是诱饵?以他为饵又能钓到谁?

Steve一时找不到答案。

重大的线索就在眼前,没道理眼睁睁地放弃。而且就只剩一天时间了。黄美珠明晚就要飞曼谷了。

Steve扔掉烟头,用皮鞋蹍灭,从裤兜里掏出一副黑框眼镜戴上。镜片没有度数,镜框十分老气,但这眼镜的功效远比调节视力更强大。Steve径直朝着保安室走去。

“老兄,这是不是东湖小区?”Steve透过窗户,向着保安室里微笑。

屋里果然只有一个保安,四十多岁,黝黑干瘦,服装不整,裤脚挽到膝盖,帽子扔在桌子上,帽檐边有一圈发黄的汗渍。桌上有香烟和茶水,还有一部黑色对讲机,绿色LED亮着,在工作状态,但并无任何声音。也许此频道的所有人都在午休。看得出,这小区管理松懈,员工也很懒散。桌子上还有一本皱巴巴的《知音》杂志,封面的泳装美女身上抹着各色的斑渍。杂志边缘露出一段黄色细带,该是个工作证之类的东西。

“哦?”保安放下手机,抬头打量Steve,“是啊,这里就是!”

“这是哪家开发商开发的?”

“你想买房子?售楼处在另一边!”保安抬手指向两座楼。不知是保安故意不说,还是没兴致说。

“不是,”Steve摇头,“我只是想找个人。”

“你找谁?”保安把脖子挺直了一些,似乎产生了些兴致。这动作让Steve有些起疑:莫非,他在等什么人?

“找个装修工人,叫阿亮的!”Steve抬头看天,装作努力思考,“是叫阿亮吗?嗯,对!好像是吧!”

“阿亮?哪个阿亮?我们这里有好几个呢!”

“那个佛山的阿亮,四十多岁?”Steve随口说着,暗中留意保安的表情。并无异样。这让Steve安心了些:如果他在等找阿昌的,听到“阿亮”这个名字,或许会有点儿失望。

保安皱起眉头:“佛山的阿亮?好像没有啊!我们这里没有佛山的!”

“没有佛山的?”Steve故作疑惑,“你们公司难道不是佛山的?”

“谁说我们是佛山的?我们是本地公司和香港的合资!你是找错地方了吧?”

Steve心中一动:香港合资?香港哪家公司的合资?银河东莞和林氏集团都是香港公司。不过,东莞的香港公司多如牛毛。Steve想继续深问,保安已显得有些不耐烦。多问有可能会引起怀疑,不如就着眼前的话题纠缠一阵:

“可我找的阿亮,应该就在东湖小区打工的!上次和朋友路过这里,还见到过他的!他说他是佛山的!”

“在这里见到的?这可真怪了!”保安抬手摸着脑袋,满脸的迷惑。Steve见保安的反应并无异样,试探着再深入一些:“真的是在这里见到过的!我干吗要骗你?”

保安也不服软:“没有就是没有,我也没有骗你啦!”

Steve表现得愈发急躁,拉长了脸:“嘿!这就没意思了!我真的找阿亮有急事!帮忙叫一下能耽误您多少时间?”

保安顿时有了怒意:“你这人怎么这样?这里本来就没这个人,让我叫谁去?”

“可我绝对不会记错啊!那天,我朋友就是在这大门口把阿亮介绍给我的!就是这里!我记得很清楚!他当时手里还拿着一本杂志!对了,好像就是这一本《女友》!你为什么故意不让我见他?”Steve把胳膊伸进窗户指着桌子上的杂志。

保安顿时火气大增,一把抄起杂志,递到Steve眼前:“你记得清?我看你有毛病!你看清啦!这是《知音》啦!还《女友》!”说罢又狠狠把杂志扔回桌子上。

就在杂志起落的瞬间,Steve的确看清了,那杂志下面果然是个工牌,上面印着“龙关东方建筑有限公司”。

“我说错了,本来就是要说《知音》!”Steve略微缓和了语气,脸上露出尴尬之情,却又不肯就此罢休似的,“可我真的没记错啊!老兄帮帮忙嘛!哦!对了!当时他还和另一个工友在一起,叫……叫……哦,好像是叫阿昌的?”

“阿昌?”保安眼睛一亮,态度随即平和下来,“阿昌倒是有啊!我们这里就一个阿昌,不过他可不是佛山的。”

“我又没说阿昌是佛山的。阿亮是佛山的,阿昌只是他的工友。”Steve再次兜起圈子来,“我找的是阿亮,不是阿昌,阿亮是佛山的。这有什么难理解的?”

保安又烦躁起来:“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烦!谁管你想要找谁!反正佛山的阿亮呢,我们这里是没有,阿昌倒是有的!要不你自己去问阿昌!”

Steve如释重负:“早说嘛!我去问阿昌好了!阿昌在哪儿?”

“左边那栋三层第一间!他平时就住在那里!不知道现在在不在!”

保安一屁股坐回座位,没好气地拿起手机,不再理会Steve。Steve拔腿走进工地大门,保安头也不抬,自然是没有阻拦的意思。有一条大约百米长的柏油路,从大门直通向两座楼前。院子很开阔,种了一些一人多高的小树苗,一卷卷的草皮扔在墙边,看来绿化才刚刚开始。院子里楼里都很安静,看不见一个人影。脚下的路面被午后的太阳晒得发软,和鞋底若即若离。

但找到了黄美珠,“保险箱”项目就结束了吗?那就未必了。黄美珠只是引子,她背后必定还有很多好戏。Steve并非对每个经手的项目都会“多走一步”。但这个项目具有特殊的魅力——那位久别突然重逢的纯朴的李先生。他到底和此案有什么关系?

Steve边走边想,大厦幽暗的大门也越来越近。

突然间,背后一阵马达轰鸣,紧接着是轮胎摩擦路面的刺耳之声。

Steve一惊,猛回头,一辆黑色轿车正飞速拐进工地大门,车轮和路面尖声摩擦,掀起一片烟尘。瘦保安高嚷着从保安室里冲出来,轿车却已开进大门,朝着Steve疾驰而来。车里似乎只有司机一人。Steve逆着阳光,看不清那人的脸。两三秒的工夫,那车已急刹在Steve身边,又是一声轮胎的刺耳摩擦声。车窗随即落下,驾车之人探出头来,用故意压粗的声音低吼:

“快上车!”

Steve不禁一愣。是个中年男人,头戴棒球帽和大墨镜,一张脸被挡得严严实实。嗓音显然是成心扭曲了,听上去却有些似曾相识。

“快点儿啦!等着人家来抓你吗?”

那人又是一声吼,口气万分焦急。Steve回头一看,楼门洞里果然闪出几个人影。Steve再向工地大门看,那保安已从保安室里取出对讲机凑在嘴边。再往更远处看,路对面冷饮店里的几个工人也钻出来了!看来他们都是演员,正准备前后夹击!

Steve突然明白过来,这果然是个圈套!可眼前这似曾相识的男人,他到底是谁?

“快上车!否则我们都走不了!”那人简直是在咆哮。

几个男人已经冲出楼道,手里都拿着对讲机。工地的大铁门正发出隆隆的马达声。Steve一把拉开后车门,几乎是扑了进去。门还来不及关紧,车已在原地掉了一百八十度,全速向铁门冲去。铁门正在徐徐关闭,丰田车的车身与铁门边缘相蹭,火花四溅,发出尖锐刺耳之声,但终于还是钻出铁门去了!

丰田车发疯似的在门外转了个急弯,Steve被抛向后座的另一侧,来不及再次找到平衡,车子已如脱缰野马,沿着马路狂奔而去。

*

Steve坐稳了,并不急着开口,静静观察前座的司机。那人摘掉棒球帽,露出一头乱蓬蓬的头发。Steve立刻明了,心中不由得一震。

“在。”

“行李不用要了。”

“没有其他行李。”

李怀安不再作声,Steve也沉默着,脑子却在快速转动:今早和他通话时,他果然是在飞机上。从时间上推算,从那时到现在,正好间隔四个小时,足够从北京飞到深圳,再从深圳开车来到龙关。Steve看一眼汽车引擎上悬挂的钥匙,车是从租车公司租的。李怀安从北京飞到深圳,在机场租了车,直接开到龙关镇来,就为了及时阻止他进入东湖小区?

车在高速公路上飞奔,车轮与路面剧烈摩擦,车里却显得很寂静——李怀安不吭声,Steve也不问。他其实有太多问题想问。但他心里很清楚,这位李先生是不会轻易把秘密说出来的。

他刚刚救了他。但他应该感激他吗?

丰田车停在深圳宝安机场候机楼前。

“南航CZ3255,两点零五起飞。还有一个小时。”李怀安终于又开口了。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取下墨镜,转过身来看着Steve。白色T恤,牛仔裤,运动鞋,T恤里充满了肌肉,就像当年。Steve吃了一惊,这是记忆库里的阿文:健壮的身体,黝黑的皮肤,高耸的喉结,闪亮的双眼,放射着深邃而严肃的光。“还好吧?”

“今天多亏你了。”Steve低声回答。

“不用!我们不是哥们——儿嘛!”当年是夏冬教他这个词。如今台湾口音淡了,却还是说不地道。

Steve看着李怀安的双眼弯成月牙,眼角和腮边裂变出许多纹路。那是售楼经理最标准的笑容,带着谄媚的意味。一头蓬乱的黑发瞬间显眼起来,好像是从他头顶突然冒出来的。Steve立刻明白了,这笑容是习惯性的,并不代表喜怒哀乐。是忍气吞声趋炎附势惯了,是被多年的工作和生活培养出来的。但是,就是这个老好人似的销售,刚刚飞车救了自己——国际顶尖商业调查公司的高级领导。这是怎么回事?Steve一时间有些找不到头绪。

“哦,那个,冬哥……”李怀安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

Steve微微一震,仿佛被人从背后猛推了一把。冬哥……那个人不是早就被他囚禁了吗?

“票是用你的名字订的。”李怀安顿了顿,又缀了一句,“不是Steve Zhou,是夏冬。你应该还有一张身份证是这样写的,对吧?”

Steve提了提眉毛。是的,他的确有一张身份证是这样写的。最真实原始的一张证件,此时却是最好的掩护——整个珠三角都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夏冬是谁。这位销售考虑得竟然如此周到。

丰田车绝尘而去。Steve并没跟李怀安说再见。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们不久就会再见面。

5

GRE北京分公司里一切如常,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大老板苏珊出差未归,她从东莞直接去了香港,那里总有她能见的洋客户,这也是她最拿手的部分。反正她时常不在北京,北京的员工看不见她也不足为奇。Steve才是这里真正的老板。其实Steve也消失了一天,但大家并未太在意,除了前台秘书琳达。琳达向来对老板们格外留意的。

琳达去嘉里中心的咖啡厅给Steve买了一杯拿铁。Steve并没给指令,这是她主动而为。其实楼下就有星巴克,但琳达了解Steve对咖啡的喜好。她把拿铁端到Steve办公室门外,正要敲门,却听见屋里隐约有说话之声。琳达知道老板在打电话,因此没敢打扰,把拿铁放在门外地毯上,回前台给老板发了一封邮件。

电话是服务提供商打来的:琳琅商贸——于晓琳名下的香港公司——除了拥有中环一间价值几千万港币的公寓,还曾经持有香港上市公司林氏地产集团五百万股的股票。不过那是多年以前了。大约八年前,琳琅商贸把林氏集团的股票都转给另一家叫作L&L Limited的公司,那家公司在BVI注册成立,那里注册的公司都查不到股东的。BVI,英属维京群岛,和许多其他大洋中的岛国一样,拥有令游客着迷的海滩,和令商人们着迷的公司注册法律。这些岛国不但对在境内注册的外国公司免税,而且并不要求这些公司提供真实股东和受益人。相关文件由中介公司留存,没人能够名正言顺地查到这些公司的真实股东。

于晓琳曾经间接拥有林氏集团近10%的股份,看来,她“嫁入”的“豪门”正是香港林氏家族。空姐嫁给了香港富贾,一步登天。明媒正娶不是不可能,但更多见的是旁门左“妾”。无论如何,看她的身家,应该是个不凡的女人。

但她和李怀安又是什么关系?只可能有两种答案:于晓琳瞒着林氏的“东家”找了个情人;或者这位李先生本来就是林氏集团的一员,而非什么分公司的“小员工”!Steve心中一震:他原本不是姓林吗?十一年前,他不就是为了回台湾“继承家业”而放弃了美国的学业?莫非,他家就是鼎鼎大名的“林氏家族”?

但是,他目前的着装和仪态,无论如何也不能令人联想到台湾富二代。以前的他,到底曾经怎样描述自己的家庭?

Steve竭力搜索着记忆库,却愕然发现,尽管两人曾经朝夕相处,却似乎只有一次涉及家庭的对话。

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阳光穿过树林,落在厚雪之上。夏冬和阿文坐在一条凝冻的河边,欣赏雪地上那两串蜿蜒的脚印。阿文突然发问:“你喜欢美国吗?”夏冬摇头:“不喜欢,这里寒冷而寂寞。”阿文又问:“想回北京去吗?”夏冬再次摇头。父亲为了他出国已经欠了不少债务。他反问阿文:“你想回台湾吗?”阿文也摇头:“家人想我回台湾。他们想让我结婚生子,继承祖业……可我不想回去,不想结婚,也不想继承祖业。”

仅此而已,而且并不可靠,有可能记错了季节或地点。这部分的记忆库陈旧混乱,早该彻底清理干净。当年的阿文早已不复存在。自十一年前,他在日料店宣布离开美国的一刻就不复存在了。现在Steve所面对的,是个唯唯诺诺不修边幅的中年人。不论他是老板还是普通员工,他都不再是记忆库中的那个不想回台湾也不想结婚的阿文。他现在不但有妻子,说不定还有情人。Steve想起北京CBD的豪宅和那个叫作于晓琳的女人,想起那句有关婚姻的“我也差不多”。低级的虚伪。Steve并没感到鄙夷,他只觉得空,从体内扩散而出,仿佛那里突然少了些什么。是那个被禁锢的孩子突然消失了?

那项目正遇上一些麻烦:有人借用“东方建筑有限公司”开发的楼盘,给Steve设了个陷阱。不仅借用了场所,似乎也调动了这家公司的保安和工人;而且黄美珠的男友阿昌也在这家公司打工!这家公司是什么背景?Steve再次拿起电话联系一家专门提供公司注册信息的服务商。这工作相对简单,十分钟后得到结果:龙关东方建筑有限公司有两家股东:龙关镇经济发展有限公司和东莞林氏置业有限公司。前者是龙关镇政府,后者分明就是香港林氏集团在东莞的子公司!

是林氏集团打算抓住他?抓住了又能怎样?交给当地公安机关?在黄美珠家门口抓住像老方这样一条“小鱼”,未必能做出多大的文章;若是在未完工的大楼里抓住像Steve这样的一条“大鱼”,发挥空间就大了。楼盘工地并非公共场所,仅凭“深入私人领地非法调查”一条,就足够让Steve和GRE难堪的。如果再动用一些手法,使Steve说出客户——银河东莞——的名字,那就更完美了。不但GRE无法再继续执行这个项目,估计银河东莞也再找不到别人来执行了。

是林氏集团在幕后指示黄美珠?司机阿强也是林氏安插在银河东莞的内线?李怀安也是林氏派来监视GRE的?才不是什么老友邂逅,傻子都能看得出来,这位李先生是别有用意的!

但李怀安为何又要铤而走险,在关键时刻搭救Steve?他的确戴了帽子口罩,还使用了租来的车,分明是不想让林氏的人认出他。是他突然改了主意,还是原本就不赞同那个主意?

但这又如何?李怀安是林氏的人。他不但知道内情,还是整个计划的参与者。他消失了十一年,突然又冒出来,其实是为了监视Steve。未来或许还要试图继续监视下去。仅凭一次行动绝不能证明根本的立场。对于一名称职的调查师而言,分清敌我是最基本的要求。

可“敌人”到底制订了一个怎样的计划?这才是最令Steve费解之处:堂堂林氏集团,为何要大费周折,指使一名小出纳偷走银河东莞二十万元人民币?林氏集团和银河集团在香港是势均力敌的死对头没错,但那也犯不上为了区区一点儿小钱,去冒身败名裂的风险。

莫非,根本就不是为了钱?

Steve迫不及待打开搜索引擎,迅速敲入关键词:“林氏”+“银河”;不到半个小时就顺利挖出结果。

原来如此!

Steve兴奋地站起身,绕着办公桌走了半圈,来到高大的玻璃窗前,用手指轻轻撑开百叶窗的两片叶子。一道刺眼的阳光直射进来,就像入侵的不速之客。

Steve眯起眼睛,眉头也深深皱起来,自言自语道:“既然你主动送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