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意外重逢

1

“Steve!你终于回来了!”苏珊看见Steve挎着电脑包拉着箱子从门前经过,挺直身子高声叫道。她办公室的门开着,像是故意为了要看见Steve经过似的。苏珊露出一个巨大的笑容,像是有双无形的手,猛地把她的小尖脸上下撕开了。西方人的笑肌通常比中国人发达,因为从小就强化训练。这笑意也未必都是假的。Steve毕竟是她的左膀右臂。她只不过不想让这“胳膊”取代“大脑”罢了。

GRE的创始人、董事长和总裁杰森.布朗(Jason Brawn)是个身材瘦小的白人老头,金发碧眼,额头和眼角皱纹密布。人虽瘦小,面容却充满智慧,令人想到爱因斯坦。但他并非犹太人。他拥有纯正的英格兰血统,三十年前,他还是纽约一名专门负责商业欺诈案件的检察官。后来,他创立了一家专门为华尔街那些大银行和投资商提供商业调查的小公司,并用十几年的时间,把这家三人小公司变成了数千人的跨国企业。他不但创立了GRE,也创造了秘密商业调查这个行业。尽管GRE是一家上市公司,拥有十几家大财团股东和成千上万的小股东,他却始终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杰森和Steve握手,笑容的幅度并不亚于苏珊。但这并不能让Steve感到愉快。Steve加入GRE十年,从小调查师干到中国区二把手,今天才头一次见到CEO。他是GRE全世界所有副执行董事里最后一个和总裁握手的人。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苏珊不想让Steve见总裁,总裁也从没想过要见Steve。但现在又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莫非和东京发生的事情有关?

东京办公室的负责人马克,违规雇用黑社会作为服务提供商。Steve已经拿到可靠证据——马克和羽村的谈话录音。Steve知道东京之行已经把自己暴露给了马克,使马克处于被动境地——马克向羽村家族提供了信息不实的报告,导致羽村家族在股市的投资遭遇重大损失。羽村家族可不是好惹的。Steve本不喜欢把事情做绝,但他必须完成任务——这可不是苏珊给的任务。

总裁杰森在这个节骨眼上要面见Steve,莫非是对此事有所察觉?作为杰森一手提拔的亲信,马克算是给大老板挖了个巨大的坑。

“Steve,我都等了你一下午了。很遗憾,我必须马上去机场了。”杰森把笑容收敛了些,竟有些慈父的意味。老实说,这让Steve更觉得别扭。

“我非常抱歉。”Steve微微颔首,心中却并无歉意。没时间多聊其实更好,他不想在此时节外生枝。

“所以,我想,”杰森稍事停顿,俏皮地眨眨眼睛,“也许,你并不介意亲自开车送我去机场?我听苏珊说,你的车很舒适。”

“当然!非常荣幸!”Steve点头,心中却愈发诧异。杰森是想在更私密的环境里和他独处?这意味着什么?

Steve和杰森走出专为杰森准备的临时办公室。苏珊正垂手站在门外,好像一直在等。杰森朗声对苏珊说:“我要占Steve的便宜,请他开车送我去机场了。你可要给他报销汽油费!”

苏珊哈哈一笑,同时用生硬的中文叫道:“方!帮杰森把箱子搬下楼!”

走廊里随即闪出一个中年胖子,油亮的笑脸仿佛盛开的花。胖子用带有北京口音的英语回答:“OK,没问题!”此人姓方,是GRE北京办公室的高级调查师,也是元老级的员工。老方曾经当过警察,是个有实地调查经验的老调查师,但英语太差,又不会使用电脑,最近这些年工作量越来越不足,给GRE北京办公室的总绩效拖后腿。Steve灵机一动:“保险箱”这种有点儿不太符合GRE专长的项目,正适合老方来做的。

杰森带头向公司外走,脚步有些急,好像担心赶不上飞机。Steve看了一眼自己的办公室,电脑包和箱子都扔在里面。苏珊正跟着杰森和老方走出公司,已比Steve领先了好几米,此时突然回过身:“Steve,还回公司来吗?我想跟你谈谈东莞的案子。”

“送完杰森我就回来。”Steve回答得坚决。当然要回来。苏珊表面是在发问,实则是命令。东莞的案子其实没什么好谈的:毫无进展,Steve却临阵脱逃。银河东莞的经理李约翰本来就对Steve有些成见,此时必定火冒三丈。Steve在临登机前打电话给李约翰告知行程有变,对方没说再见就把电话挂断了。看样子Steve明天必须得再赶回东莞去。

Steve快步赶上杰森一行,一起走出公司。电梯来了,苏珊也陪着一起走进轿厢:“我送你们到停车场。”

Steve心中明晰:有关这趟送机,苏珊和杰森早就商议过了——这是专门用来给杰森和Steve独处的机会,苏珊故意回避。Steve隐隐有些不安,仿佛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很想返回公司去检查一下到底遗漏了什么,但为时已晚。电梯已经降到一层,轿厢门正向两边分开。

门外站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正急着钻进电梯来。

Steve和那人四目相对,心中不禁猛然一震!

是他!青林雅墅售楼处的销售经理,李怀安。还是那身粗陋的打扮,一头很久不曾仔细打理的头发,还有急急忙忙的姿态,并没遵守先下后上的基本礼仪。即便是在房地产销售者里,他也算是素质低的。

但他们近在咫尺。Steve已毫无疑问,这就是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人。上次这样彼此对视还是十一年前。那时他还叫阿文。林俊文。

难道青林雅墅那位胖经理口中的“外地”正是北京,而且他偏偏在此时搭乘国贸A座这部专供高楼层使用的电梯?这是偶然吗?

Steve内心惊诧,外表却波澜不惊。这要感谢他多年调查师的素养,连他自己都对自己外表的平静难以置信。对方却并没有调查师的素养,早难以克制惊异之情,顿时目瞪口呆,过了半秒,口型微微一变,Steve已判断出他要说什么,连忙抢先开口:“哎呀!是你!还记得我吗?Steve Zhou!”

Steve迅速向他伸出手。杰森、苏珊和老方就站在他身后。他不能让这位“李先生”叫出当年的名字——这里没人知道那名字。更何况,那名字本来也不属于Steve。它的主人早就被Steve押禁在最深秘的角落了。

对方眼中生出一丝不解,但瞬间就化解成无限的笑意,眼角随即裂变出许多裂缝来。他用力抓住Steve的手,笑道:“Steve!好巧啊!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是啊!好多年没见了!”Steve故意把每个字音都发得理直气壮。苏珊能听懂简单的中文,老方就更不必说了。多年不见,关系自然不密切。这只是巧遇罢了。

“对啊对啊!你这是……在这里上班吗?”他的音色没变,口音却变了,一丝台湾口音都没了。

“不,去机场送我的同事!”Steve侧身展示身后的几位,顺势抽出手来,手背仍滚烫着,热流顺着胳膊上行,半个身子都僵了。

“噢噢!那快忙!回头聊!”李怀安说罢侧身让开电梯门。他比十年前略胖了些,脊背也有些弯了。岁月对他显然是过于严苛了。

Steve微笑着点头,引领几人走向通往地库的电梯。Steve没再回头,后背热辣辣的,好像被激光穿透西服、衬衫、肌肉和骨骼。十几年不见,却竟然还有一些默契,能够完成一场小小的即兴表演。尽管他们谁都不清楚,对方现在到底是谁。

Steve就只知道他现在叫李怀安,是林氏地产在大陆的一名普通员工,一个穿着邋遢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有着多年销售工作培养出来的卑微的笑容,走到大街上立刻就会被人流淹没,没人会多看他一眼。除此之外,Steve对他一无所知。

在某一瞬间,Steve甚至再次怀疑自己认错了人,但他突然听见一个孩子的呐喊:没错!就是他!阿文!Steve吃了一惊,知道是被自己关押的孩子又在不安分,赶忙微微摇了摇头。他绝不能再随便把那孩子放出来了。

2

“Steve,你知道,我一直很期待见到你。”这是总裁杰森.布朗在Steve车里说的第二句话,就跟第一句一样地缺乏诚意:“Mercedes!是辆好车!”

其实根本不算好车,尽管花掉Steve四个月的薪水。奔驰C260,四十万人民币,在北京大街上完全算不上奢侈。Steve并不在乎车的牌子,也不在乎原产国和中国人民有没有世仇。不论民族还是个体,都不足以让他动用感情。早在多年之前他就下定决心:要做个冷漠无情的人。只有如此,他才能变得强大。

也正因如此,Steve也并不喜欢任何新鲜事物。苹果手机、微博、3D电影,这些都和他无关。除非那东西能帮他完成调查项目。他也不喜欢任何人。熟人、同事或者陌生人。除非那人能帮助他获取秘密,值钱的秘密。

所以Steve不喜欢任何人进入自己的世界,包括自己的车里。更不必说是杰森这样的人。尽管GRE的每个员工都期待能有机会和总裁同车。当然,Steve很清楚怎样掩饰这种不喜欢。他善于掩饰自己的感受,不论那感受是好是坏。以至于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他到底是在掩饰,还是根本已经不在乎好坏,或者分不清了。有人说这是退化,但Steve认为这是进化,是一个真正强大的人所需要的。

Steve不言不语地开车,保持均匀车速,同时尽量避免被人加塞。在北京开车就像电子游戏,充满着各种意外。下午五点,高峰将至,京通快速路已水泄不通,勉强留出一条装满摄像头的公交车道。Steve没走公交车道,尽管他知道如何避开每个摄像头,也希望早点儿把总裁送到机场。但他不想让总裁看出这个想法,更不想让总裁觉得他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破坏规则。

反正总裁看上去也并不着急。

“Steve,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杰森轻声发问。Steve知道他终于要言归正传:“当然。”

“‘丽江’那个项目是你完成的?真的令人印象深刻啊!”

“谢谢!”Steve耸耸肩,稍显腼腆,恰到好处,“我只是尽力配合大家。”

那项目发生于两年前。GRE有个共识:“丽江”是近年来GRE承接的最艰难也是最危险的项目之一。客户是德国一家医药公司,雇用GRE秘密调查一个跨国假药制造销售网络。项目由GRE全球负责反欺诈调查的副总裁尼古拉斯.维德领导全球七个办公室共同执行,最终发现那企业的工厂隐匿于中国云南那些刀砍斧凿般的大山里。Steve单枪匹马冒充采购商进入工厂,偷拍到内部设施并窃取了假药的样品,并把这些证据提供给中国警方,里应外合端掉了那家年产量上亿美金的黑工厂,也为GRE顺利赚回二十万美金的佣金。

“哈!你很谦虚啊!尼克跟我说过很多次了!那都是你的功劳!”

“尼克过奖了。”Steve继续认真开车,不动声色。尼克是尼古拉斯的昵称,领导“丽江”项目的全球副总裁,也是杰森之外在GRE权力最大的人。

“你觉得尼克怎么样?”

杰森话锋一转。Steve若有所悟:或许这才是总裁的本意——了解尼克的动向。就像苏珊也常要关注Steve的动向。“臂膀”有时并不安全。但总裁怎会找上Steve?仅仅是因为两年前“丽江”项目的合作,还是总裁已经察觉了Steve和尼克之间秘密的联系?

“尼克是个很有魄力的领导,能力非常强。”

“就这些?”

“老实说,我并不了解尼克,也没见过面。只和他一起做过那一个项目。仅就那次合作而言,他给我留下了这样的印象。”

Steve轻描淡写地回答。但事实是,通过那次合作,他和尼克互相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他们都明白,自己在GRE的前途与对方有关。

“噢,是这样。”杰森把头缓缓靠向头枕。Steve凝视前方,并不侧目去看,可总裁身体发出的细微声响告诉他:总裁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不会就此罢休。

果然,杰森的头再次离开头枕:

“你说得没错。尼克是个非常有能力的人。当年他只是纽约办公室里一名最普通的调查师,但他的表现很突出,所以我让他跟着我,亲手教他很多东西,帮他成长成为公司里坐第二把交椅的人。在GRE,真正有能力的人是不会被埋没的。比如你。Steve,我们都知道,你是很有能力的人。”

“谢谢!我会努力把工作完成得更好。”

Steve说着“标配”台词,心中已基本明白总裁的意思:尼克再有能力,也仍在总裁的手心里。有能力的人只有靠着总裁才能在GRE更有前途。但仅仅听出潜台词是不够的——Steve的大脑正飞速搜索潜台词背后的含义:莫非,总裁怀疑他和尼克暗地勾结,所以在“策反”他?

但这正说明总裁早已怀疑尼克,并且了解到尼克和Steve联系密切。Steve和尼克在执行“丽江”项目的过程中的确接触过几次,但之后的所有联络都只通过私人手机和邮箱,并没在GRE的服务器里留下任何痕迹。看来,仅仅是两年前的那次紧密合作,就足以令总裁对尼克和Steve之间的关系忧心忡忡。这也同时说明:总裁和尼克已经势不两立了。

但既是如此,总裁就更不会信任和尼克有过任何联系的人。更何况,Steve又是一个跟尼克一样“真正有能力的人”。Steve很清楚尼克已经是杰森心中的敌人。而自己,也因此上了杰森的黑名单,在GRE再无翻身之日。杰森现在向他示好,只不过是想把他当成个卒子。以前无关痛痒,现在加以利用,以后严加戒备。

杰森微微一笑,再没说什么,直到抵达机场。

这多少让Steve有些意外,他本以为杰森还会继续说些什么,比如进一步试探Steve的态度,或者继续聊一些有关尼克的事情。杰森却没有。“策反”的工作只开了个头,就莫名地结束了。总裁此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Steve帮总裁取出箱子,和总裁握手道别,中规中矩,不卑不亢。杰森拍了拍Steve的肩膀,像是为这次短暂而诡异的会面画上句号。

Steve驱车返回公司,脑子里走马灯似的变换着问题:总裁,尼克,苏珊,黄美珠,还有李怀安。除了黄美珠,别的都算不上是迫在眉睫,却让他更加耿耿于怀。黄美珠只是一个项目,如同他做过的近千个项目。但其他几个问题却没那么简单。

回到公司,苏珊的办公室已关灯锁门。前台秘书琳达告诉Steve,苏珊有急事先走了。

Steve心中诧异:苏珊是在耍他?莫非,她另有所图?Steve若有所悟:难怪自己刚才离开公司时会感到不安!他疾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旅行箱和电脑包都还放在原地,Steve的心脏却狠狠一沉:电脑包已经被人打开过了,再细微的变化也逃不出他的眼睛——他从不把拉锁拉到底,现在却完全拉紧了。这些都是事先策划好的——让他务必在下午赶到公司;让他开车送杰森去机场,再返回公司来,因此可以安心把电脑留在公司!

电脑硬盘想必已经被复制过了。自己已经成为了目标——总裁和苏珊的目标。

其实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GRE的每个员工都有可能成为被调查目标:被对手查,被客户查,或者被老板查。Steve只是没想到,苏珊已经荣升为总裁的心腹。以前只当她喜欢在总裁面前表现,看来只要表演得多一点儿,南郭先生还真能变成大腕。

无论如何,Steve的判断千真万确:他已经上了杰森的黑名单,在GRE再无前途可言。

Steve让自己保持镇定,并不怎么惊慌。他的手提电脑里也没什么不能让总裁看到的。和尼克的联络怎能通过公司电脑?只不过,他得和尼克通个电话。他们已经成了一根线上的蚂蚱。尼克早该知道总裁不是朋友;但他或许尚未意识到,总裁已经开始行动了。

Steve抬手看看表:北京时间晚上七点半,纽约时间早晨七点半。当然不能使用办公室的座机,或是公司发的黑莓手机——表面是便利的特权,实则是枷锁和耳目。即便使用私人手机,也不能在公司附近。Steve背起电脑包,拉起行李箱。电脑包其实再也不必拿回家。但他不能让别人发觉自己突然改变了习惯。Steve径直走出公司,走进电梯。电话得到楼外去打,找个安全僻静之处,自己的车里也不行——总裁刚刚“光临”过,不知会不会留下什么嗅觉灵敏的“小玩意儿”。谁也说不好,GRE的总裁会不会亲自做一次调查师该做的活儿。这辆车子需要彻底检查。电脑包和行李箱也得查。家里有工具,这里没有。

电梯门在一楼左右分开。

门外却又站着那形如房屋中介的中年人。仿佛时间倒流,两小时之前的事情再度重现。只不过这一次,那人并未打算要走进电梯,而是站在四五米开外。他是在特意等着谁。

这回电梯里就只有Steve一人。两人因此少了些顾忌,也就无需再像刚才那般默契。

“Steve Zhou?”那人张大眼睛,黝黑的额头上出现几排梯田。如果换身衣服,说他是个农民也不会过分。

“你呢?”Steve反问。其实,Steve知道他现在使用的名字。

他尴尬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只有牙齿还和当年一样。他递上一张名片。

李怀安/总经理助理

林氏地产集团北京分公司

“李怀安。”

李怀安低垂了目光,仍咧着嘴笑,比通常的销售更谦卑些,仿佛多了一层含义,是Steve看不懂的。

为什么改叫李怀安呢?Steve扬一扬眉,心中无端地升起一阵烦躁:人家叫什么与你何干?安阿伯又与你何干?这楼里的任何人都不知道安阿伯和Steve有什么关系——整个GRE都以为他是在中国土生土长,和美国没有半毛钱关系。这要感谢十年前,进入GRE完成的第一个项目:他被派往香港秘密工作了三个月。为了保密,当时的上司建议他使用假名完成那个有些敏感的项目。三个月后,全亚洲的同事都知道,新建不久的北京办公室来了一名叫作Steve Zhou的年轻人,就任三个月就完成了一项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调查任务。Steve当时的上司——另一位元老级的人物——对Steve说:索性以后你就叫这个名字吧!作为全新的开始!一个真正的调查专家最好没有任何历史。Steve这名字得以沿用,一切就是从那时果真重新开始了。

电梯门等得不耐烦,自顾自地合拢。李怀安忙抬手撑住它:“现在,是要下班了吧?”

他在没话找话,十足的销售范儿,却算不上是足够敬业的:西服皱皱巴巴,皮鞋擦得并不干净,还有头发——最糟糕的就是头发。起码一个月前就该找个像样的地方剪一剪。Steve愈发觉得烦躁,甚至有那么点儿腻味。不论这无话可说的邂逅到底是不是偶然,他想一走了之了。

“今晚有个电话会议,明早还要出差。”

“哦,很忙啊!”他的双眼黯淡下来,讪讪地闪开身子,“那是要早点儿回家去的!”

Steve快步走出电梯,脚下又有些迟疑。李怀安果然快步跟上来,陪他一起走向另外一部通往地库的电梯。也许算不上是默契吧!Steve这样告诫自己。

“为什么是Steve?”走到电梯门外,李怀安突然开口。Steve暗暗吃了一惊。他竟然和他怀有同样的疑问。Steve敷衍地一笑说:“需要一个英文名字,第一个想到它。”

“和咱们实验室的那个Steve有关系吗?”他又在讪讪地笑。眼睛里充满试探,仿佛在说:这套房子您满意吗?而且他用了“咱们”,而不是“我们”。这不是台湾人该用的。他竟然彻底变成大陆人了。当年,他们共处了那么久,那么多时时刻刻,他也没学会一句北京的方言。Steve耸耸肩,不置可否。电梯门终于开了,Steve急着走进去,坚决而潇洒。他顿了一顿,再转回身来。李怀安站在电梯门外,脸上保持着一成不变的笑容,他说:

“我还是喜欢夏冬这个名字。”

“这里没人知道那个名字。”

电梯的金属门把那尴尬的笑容关在外面。钢索拖动电梯,发出均匀平滑的声音。Steve长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

密歇根大学实验室的那个“Steve”是个美国白人,是台湾教授手下唯一一个非华裔的学生。当然那美国人分不清楚。其实十几个华裔里,有一个和其他不尽相同。他来自大陆而非台湾,他也并非研究生而是本科生。他叫夏冬。是阿文介绍他到这所实验室里来工作的。本科生本来就很难找到实验室的工作。多亏了阿文在教授面前大力美言。本科生无法独立完成科研项目,只有给更资深的博士研究生做助手。夏冬被安排在美国本土博士研究生Steve的手下,每周工作十二小时,收入六十美元。Steve腼腆而安静,总是默默地做着实验。夏冬也默默地帮着他。实验室里总是非常安静,就像根本没有人。直到楼道里传来一连串喷嚏声——阿文夏天花粉过敏,他常要找借口路过这间实验室,顺便塞给夏冬一袋麦当劳的外卖,或是一杯星巴克的热拿铁。

后来,夏冬回到北京,加入一家叫作GRE的公司。当他的老板对他说:“我需要你去一趟香港,大概要住三个月,不要带自己的电脑,其间不能和任何朋友或家人联络。另外,你最好给自己起一个新的名字。”他一下子想起那楼道里传来的声音:Steve!冬!你们在吗?罗教授叫你们去……阿……嚏!

3

“大约两个半小时之前,他搭我的车去机场……”

Steve把手机贴紧面庞,用极低的声音说。那是一只简陋的翻盖手机,早已过时多年。GRE为总监以上的领导配备最新款的黑莓手机,也可以选择苹果手机。Steve既有黑莓又有苹果,算是公司对他的特殊优待。他却并不打算依赖它们。真正供私人使用的手机,不该注册在公司名下,更不必拥有太多智能。

Steve正独自站在河堤上。这是一条狭长的城市花园,一侧是沉寂如镜的河水,另一侧是车灯川流的二环路。奔驰车停在几十米开外。二环路上的车灯太亮,反倒使这不久前重新整修过的河堤显得格外幽暗。

“他想要重用你!”GRE全球副总裁尼克说话喜欢直截了当,声若洪钟,像是在发号施令,与他的老板杰森风格迥异。但这一句却显得颇有些口是心非。

“你知道他不会重用我。苏珊复制了我的硬盘。我现在是目标。”

“像你这么能干的,在GRE难免成为目标。”尼克对Steve的才华和能力早已赞赏有加。

“但我并没想过要和谁为敌。”

“可有人一直对你严加防范。”

Steve知道尼克指的是苏珊。只要苏珊在,Steve就永远只能是GRE中国的二把手。苏珊虽然和总裁的关系突飞猛进,但毕竟仍在GRE的权力核心外围游**。中国虽是最重要的新兴市场,但距离纽约太遥远。苏珊在GRE的前途已基本无法超出亚洲区,但总比Steve强。Steve说:

“但现在,我在GRE更没有前途了。”

“让我修正一下,”尼克故作停顿,“是在杰森所领导的GRE里更没有前途。”尼克故意拖长了“杰森所领导的”几个字。Steve当然知道尼克的用意,但他从不接受暧昧的承诺,承诺必须简单干脆:“尼克,之前我还以为,你是在为杰森办事的。”

“Come on,Steve,你不会以为我花这么大的气力,就只是想针对马克吧?日本办公室算得上什么?”

Steve的猜测是对的:尼克是想通过挖掘马克的劣迹来推翻杰森的领导。但这件事需要仰仗Steve。

“但这件事没那么容易。”

“是的。所以我需要你。”尼克再次短暂停顿,“你说,马克现在打算怎么办?欠了日本人那么多钱。”

Steve沉默不语。他能猜到马克要怎么办:给羽村家族更多赚钱的机会,即便GRE日本公司本来就没有那么多生意。就算假造一些合同出来,反正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被总公司发现。当然这只是猜测,Steve并无真凭实据。猜测是不该随意说出来的。

“有办法弄到证据吗?”尼克再度开口。聪明人之间的交流,常常无需过多的语言。

Steve沉默片刻:“我得再去一趟东京。”

“你不是已经被马克发现了吗?这样不是会有风险?”

“中国人有句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哈哈!”尼克笑道,“那位直子小姐,是不是真的很美?”

“是的。”Steve也微微一笑,“不过,得过几天。我手头有工作。”

Steve马上要去的是东莞。

十年的职业生涯正在接近最关键的时刻,不能容许发生任何闪失。“保险箱”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项目,却让Steve隐隐感觉到异样:貌似不相干的事情突然发生。比如十几年不曾联络的熟人突然出现,从龙关镇到北京国贸,如影随形。

这倒真让他产生了些兴趣,无论如何也得把这案子做下去。看来,果真得把老方派上用场了。

Steve收了手机,从从容容地走向车子。初秋之夜,微风拂面,河面却不见波纹。三十年前,这河堤只是长满杂草的土坡。河水散发着难闻的臭气,水面漂浮着一团团油迹,草丛里的蛙鸣此起彼伏。这些其实都与Steve无关,只不过是留存在记忆里的图像,无意间被Steve调取。十一年前,某架越洋航班在首都机场着陆的一刻,这躯体已更换了主人。他所看到的这座城市,与记忆库里的老图截然不同。一切都已变化,翻天覆地。这本来就是宇宙的公理。人更是要变的,名字都变了。

李怀安。林氏集团北京分公司的总经理助理。

按照记忆库的信息,从密歇根大学到UCLA①,他曾是每一所名校的高材生,研究高级控制理论的博士。而且,他十一年前就回台湾去继承家业了。如今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Steve掏出那张名片:林氏集团北京分公司的办公地址竟是国贸A座23层。

国贸A座23层本来并没有这家公司。Steve知道国贸A座里的每一间公司。作为GRE中国办公室的实际运营者,他必须熟悉自己的邻居。他把黑莓手机掏出来——一切和GRE可能产生关联的人都不该知道翻盖手机的存在,除了尼克之外。

Steve联系了物业公司,也委托服务提供商到工商局做了核实:林氏集团北京分公司的确租用了国贸A座23层的办公室,签约时间是一天之前。林氏集团北京分公司的注册地址却在东方新天地,最近没有变更。Steve又联系了东方新天地的物业办公室:林氏集团的办公室租期未满,至今仍未退房。

这些调查都是在护城河河堤上完成的,几个电话而已。深夜也无法阻止Steve获得他需要的信息。对Steve而言,工作就是一切。河堤和办公室并无区别。只有那个被他成功囚禁的傻孩子才会为了一条河或几棵树而动容。Steve Zhou是强大而无情的,他不但能够统领GRE北京办公室,亦能驾驭一副健康的躯体,镇压住个把迷茫懦弱的灵魂。

注释

①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

4

“黄美珠名下没有车。最近三天也没有任何叫作黄美珠的人在东莞或深圳租过车。黄美珠在建行和工行各有一张信用卡,但这三天都没有过消费。她的手机关机了。三天内都没有任何通话或短信!”GRE北京办公室的高级调查师老方,规规矩矩站在Steve办工桌边,两只胖手摆在身前,一只手指抠着另一只手背,一字一句地向Steve汇报,好像个汇报功课的小学生。

老方快一个月没正经项目做了,好不容易有个活儿,必然尽心尽力。早上八点从Steve那里接到任务之后,他把自己在“电话调查间”里关了两个小时。那是一间特殊的房间,被隔音板隔成许多封闭的小室,室内配置IP电话和录音设备。这房间是专供调查师打匿名电话用的。这种工作老方最拿手。其实老方并没有动用“特殊渠道”,但他有些特殊的手段和技巧:如果打给租车公司,他会说:是租车公司吗?我老婆租了一辆车,可她刚刚出了事故!她叫黄美珠!如果打给信用卡公司,他又会说:我信用卡三天前丢了!我不记得卡号!我叫黄美珠——老方很会学女人说话,隔着电话听不出问题。这种手段当然越来越算不上合法,所以老方也就越来越没活儿干。但“保险箱”这个项目本来就有些特别,恰巧是老方的用武之地。

“机场和航空公司呢?”Steve端坐在办公桌后,手提电脑打开了放在面前。

“附近机场都联系过了。深圳宝安、广州白云、珠海金湾,都查过了。三天内没有叫作黄美珠的人搭乘航班离港。”

“香港和澳门呢?”Steve的目光越过电脑射向老方。

“没查。不过,出入境记录是没有。”老方皱起眉头,一脸的沮丧。

Steve并没追问出入境记录是怎么查的。他知道老方自有办法,冒充了警察也说不定。这种事还是不问的好。Steve微微眯起眼,盯着老方看了一阵,突然开口说:“老方,跟我演戏呢?”

“嘿嘿!老板!真厉害!”老方哧地一笑,竖起大拇指来,“又让你看出来了!我挨个儿给航空公司打了电话。深航有个给黄美珠订的座位,ZH9003,后天夜里11∶25,从深圳飞曼谷!”

“所以,黄美珠还在那附近?”Steve依然面无表情,眼睛里却微微一亮,被老方发现了。老方连忙用力点头,得意地说:“估计是!”

“立刻订两张去深圳的机票。越快越好!”Steve把目光转向电脑屏幕。

老方一愣:“两张?您和谁的?我的?”

Steve点点头。

“可……您看,我家那口子,还有……”老方用力揉搓着手,眉毛眼睛鼻子挤成了一堆儿,圆圆的胖脸眼看着要冒油。以他此时的仪表和神态,实在不该属于一家神秘的跨国商业调查公司。GRE的调查师随时备战,绝不会对工作挑剔。当然老方的家境的确有些特殊:老婆尿毒症,常年卧床不起;女儿上大学,儿子上中学,全家就靠他一个。但GRE又不是福利院,如果真想养尊处优,当年就不该从体制内出来——老方曾经是公务员,刑警,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不得不被迫离职。当年GRE刚成立不久,老方的确立过不少汗马功劳。但那毕竟是十年之前了,当年老方手下的初级小调查师,如今正坐在这张大办公桌后耀武扬威。

“等从东莞回来,多找两千块的餐票。”Steve始终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仿佛在自言自语。老方谦卑得有些猥琐,他不想多看。老方是一块心病,却又不能随便开刀。好在Steve尚且不是GRE北京办公室的总负责人,办公室的总绩效和他也就没那么大关系。

“好嘞!我这就订机票!给您订头等舱?”老方的笑容立刻由衷起来。两千块的外快,小小的违规,天知地知。

Steve盯着电脑不再吭声,就好像老方已不存在。老方也并不催促,只笑嘻嘻地站在原地,静等Steve的答复。在GRE混了十年,他最明白什么叫能屈能伸——实惠能要就要,面子能不要就不要。Steve做的每件事都有目的,他不做的每件事也都有原因。他现在沉默不语,自然有他的原因。

Steve果然又开口了,眉间隐隐地一抖:“订你自己的票就好。”

老方连忙点头,可没敢吭声。Steve眉间的细纹虽然轻得难以察觉,但老方很了解Steve。他猜Steve心里说不定正在风云突变。

果然让老方猜中了。Steve的电脑屏幕上是苏珊刚刚发来的邮件:

“客户说不希望你参与这个项目了。我明白,不是你的问题。但你暂时不必去东莞了,我去东莞见客户。但项目还是要你负责。OK?”

当然OK,没第二个选择。Steve倒是并不感到特别意外。李约翰和司机阿强的态度早都打了伏笔。其实类似情况也曾发生过:在初次合作的客户眼中,苏珊是体贴入微的“神医”,为他们排忧解难;Steve只是“神医”手下的小医生,能力有限而且自命不凡——若非能力有限,怎会问了许多问题还做不出具体方案?客户并不清楚,“神医”只管拉客不管看病开药,更是拿不了中国的手术刀。不论他们喜欢不喜欢,最终为他们治病的人只能是那个不愿轻易下处方的“小医生”,Steve Zhou。

Steve其实并不十分在意,任凭“神医”苏珊渔翁得利——随随便便向客户做出承诺,再由Steve创造奇迹。在意也没办法。土生土长的中国员工,想在外企里出人头地,最有效的方法,无非是跟着顶头上司“水涨船高”。当然怎么涨都会遇到上限。Steve自知上限到了。再想多涨就需要契机。“丽江”带来了这样一个契机——尼克。尼克有风险,但值得一试。

所以,Steve无所谓再多做一次嫁衣——出色完成东莞项目,不必在意客户把功劳给谁。GRE的总裁早把苏珊拉上同一条船。另一条船上的尼克不会在意客户反馈。再说像李约翰这种自以为优越的香港人,得不得罪又有何妨?

老方仍站在Steve办公室里不动地方,这间公司里就他最了解二老板:Steve必定是遇上了不顺心的事儿。此时不能多言,退下当然也不成,因为Steve并没发话。既然让他飞速去东莞做实地调查,是不是还要再嘱咐些什么?

“得嘞!那我这就买票走人!”老方嘻嘻一笑,转身走人。没线索就没线索吧!又没说必须查出什么才能拿到两千块的外快。老方刚到门口,背后却突然又传来Steve的声音:

“注意银河的司机阿强。还有青林雅墅。其他的,会在邮件里。”

老方赶忙再转回身来,很坚决地点了点头。

Steve还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电脑,在键盘上敲出一串短促之声。那是给苏珊的回复:“Understood”。

对老板要绝对服从,不说废话。祸从口出——人类社会永恒的真理,当然也适用于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刺刀捅向身边之人,往往又准又狠。同理:对老方也不必多语。仅从做项目而言:最终报告就是一幅完整的拼图。调查师负责局部,项目经理负责“总装”,关键的几片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

5

Steve用眼角的余光目送老方出门,确认房门完全关闭。使用余光是调查师必备的本事。他轻轻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那只简陋的翻盖手机。

翻盖手机上果然有一个未接来电。

Steve的直觉往往很准,这也是调查师必备的能力。常人往往有个误区——直觉强大的人是天生的。这并不十分准确。人人皆有天赋,有些被埋没,有些因为得到了培养而壮大。其实天赋并不重要,性格决定一切。同一副躯体也会有截然不同的情形。那个叫夏冬的孩子就完全不懂得培养自己的天赋。他甚至有着相当不可靠的记忆,常常张冠李戴,简直是个大写的LOSER。Steve Zhou可不是loser。他使这躯体强大起来,抛弃一切杂念。十年之前,当他从夏冬手里接管这大脑时,记忆库里杂乱无章,许多信息被故意放错了地方。就像顽皮的孩子偏偏喜欢把玩具藏在枕头底下,而非玩具箱里。他用了多年的时间重新整理,至今仍未完全理清。记忆库的角落里还堆着很多杂物。但他没兴趣继续收拾了。他对那些杂乱而陈旧的记忆没有兴趣。他只不过是要为调查师的程序清理出足够的内存。他的任务早已完成了。

翻盖手机上留存的是一长串号码,由几个零开头,该是北美地区常用的IP电话卡,既能省钱,又不暴露来电者的真实号码。对于GRE全球二把手尼克而言,重要的显然是后者。

Steve看看表,10∶30am。纽约时间10∶30pm。不能算深夜,但超出了正常通话的时间。对方必定有些急事,应该立刻打回去。Steve快步走出公司。最近的便于通话之地是在写字楼的外墙拐角处。那里闲人不多、相对隐蔽且视野开阔,进出大楼的人难得会留意。

尼克果然在等待Steve的回电,精神有些亢奋,滔滔地告诉Steve,GRE在阿富汗执行的一个重要项目突然出了问题,有人员损失。而且是GRE自己的员工,并非当地的合同工。人命关天,保险公司虎视眈眈,总裁杰森火烧屁股。这是天赐良机。尼克尽量压低兴奋的声音:“不管杰森为什么到北京见你,现在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当然顾不上东京办公室,这是马克的机会……当然,你明白,也是我们的机会。”

“我需要马克在美国的背景资料。简历,住址,交通违章记录。一切能找到的。”这对GRE全球副总而言,必是小事一桩。但对Steve接下来的行程至关重要。越是危险的任务就越需要充足的准备。

Steve快步走回办公楼。太阳很高,把初秋变回了盛夏。午餐时间快到了,西装革履的人流正从办公楼的玻璃门里涌出来。Steve逆流而入,刹那间,他突然有种预感。

果不其然。

又是李怀安先生,换了一身银色西装,佩黄色领带,这打扮在这高档写字楼里的确很“另类”,就连物业公司也不会使用这种材料和搭配。劣质的西服捆在健硕的身体上,愈发显得闪闪发亮。Steve猛然想起那曾经绷紧的白色T恤。布料未必有多高级,但那时年少。中年以上的人都明白,年轻能够掩饰一切缺点。当年的少年,用紧绷的T恤搭配宽松的仔裤,还有一头刚劲的短发……李先生今天至少把头发打理过了,勉强服帖了些,因此更显得不够时尚。他面对电梯站着,在三四米开外。像是在等电梯,电梯门开了,他却并不迈步,只是向前探着头,巴巴地看着拥出电梯的人群,仿佛要伺机找人推销楼盘似的。

Steve顿时领悟:这位李先生是在专门等着他。尽管Steve说过今天要出差,李先生并不相信。Steve并没撒谎,出差的安排原本是事实。即便撒了谎又有何妨?不论对于调查师或是公司高管而言,撒谎都是必备的技能。Steve自然不缺少这种技能,而且时刻准备进一步加强它。

Steve走上前去,从后面轻拍李怀安的肩膀。李怀安猛回过身,惊道:“还以为你出差了……”

“出差临时取消了。”Steve微微一笑,直视对方双目。那双眼睛也笑起来,眼角裂变成揉皱的五线谱,谱子上的音符难堪得不成调子。

“最近还要出差?”李怀安显然是在没话找话,微微颔首,双手规规矩矩摆在体侧,表情和姿态都恭恭敬敬的,仿佛面前的不是重逢的老友而是老板。

Steve摇头:“最近没计划。”其实他正在随时待命,目的地是东京。但这是他和尼克的秘密,不打算告诉任何人。更不必说是个多年不见的身上带着诸多疑问的熟人。

“那好那好!”李怀安回答得过于果断,自己也感觉到了唐突,“那样……就有机会向你请教美食。我很少来北京,对这边不大熟悉。”

他终于流露出一丝台湾口音来,越发显得拘束,好像被硬推上前的说客,很有难言之隐。他原本不是狡猾之人,但也绝不是自甘低贱的,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使他变成了一个唯唯诺诺的底层打工者,却偏偏在Steve因为黄美珠找到青林雅墅的节骨眼上突然冒出来,而且一直跟到北京,天天守在电梯口?还带着一副赶鸭子上架的难堪表情?

“真的可以吗?”李先生释然了,好像小阴谋得了逞。Steve心中暗笑:一起吃饭又有何妨?饭桌上再来点酒,那是调查师最理想的舞台。他早不是十年前那个不胜酒力的夏冬了。Steve把嘴角微微一扬:

“其实,这附近就有一家很不错。今晚有时间吗?”

“有啊!当然有!”李怀安连连点头。

Steve嘴角悠然一翘:“六点整,就在这里见吧!”

6

老方恰巧和苏珊同坐一趟航班。老方坐在经济舱的最后一排,遥遥地看见苏珊走进商务舱,苏珊却并没看见老方。即便真的见到了也未必会说些什么。苏珊和北京办公室里的员工之间隔着Steve,基本也只有点头之交。

下了飞机,老方并没直奔银河东莞。人家在招待苏珊,他犯不着去添乱。再说都还没开始查呢,也用不着在银河东莞里先混个脸熟。银河东莞的老板最近客人太多,今天又加上个苏珊——在这东莞小镇上罕见洋女人,员工们恐怕早已好奇心大增,对陌生人万众瞩目。

老方按照Steve邮件中提供的地址,直接去了黄美珠的家。当然不指望能找到她。即便她还在龙关镇,也绝不会藏在家里。但家是和她关系最紧密的地方,或许能找到重要的线索。

老方当然没贸然去敲门,先是在周围转了转。这是一座当地最普通的老公寓楼,起码建于九十年代,没见着物业公司,却有个居委会办公室。楼前有草坪,单元门没上锁,门洞里外都贴满小广告。楼道里的信箱有锁,外面看不见任何信件。老方看看表,下午三点半。再等一会儿就是邮递员投递晚报的时间。果不其然,邮递员是四点十分到的,在黄美珠家的信箱里插了一份报纸,信箱不够长,报纸还露着一小截。老方一阵欣喜,小心翼翼把报纸拉出来,里面果然夹着两封信。运气不错,居然是银行寄给黄美珠的信用卡对账单。

一个小时之后,黄美珠家门外来了个中年男人,操外地口音,持本地银行的名片。这也不算稀奇,在东莞地区工作的外地人多了。

开门的是黄美珠的母亲,六十多岁的本地老太太,广东口音浓重,国语都说不大明白。她听说女儿信用卡额度超支,银行的工作人员到家来核实信息,立刻精神紧张,晚饭也顾不上继续吃了。女儿四天没回家了。三天前打来一个电话说临时出差,之后手机就一直关机。

老太太本来对陌生人格外提防,但眼前的胖子看着挺和蔼可亲,又打着领带穿着短袖白衬衫,分明是可以信任的国家干部。老太太不禁多问了一句:女儿欠银行的钱需要爹妈还吗?

“都怪那个男的啦!四十岁了还是个打工仔,爱喝酒还爱赌钱!家里有老婆还要招惹我们美珠!我女儿真是瞎了眼!钱一定都是被他骗走了!你们应该去找他啦!”

*

北京的初秋日落很晚。快八点的光景,西边的天空还有一大片绚丽的晚霞。

Steve和李怀安落座的位置,只能看见晚霞的一角。餐厅里本来有角度更好的桌子,在整面落地窗前。Steve却特意预订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这是他的习惯,总选择隐蔽却又视野宽阔的位置——不是为了看夕阳,而是看大门进出的人流。

“十几年了,我们都变了。”李怀安双手交叉,平放在桌面上,两只大拇哥轻轻碰撞,互相做着游戏,目光一直在手指上游移。

“自然规律而已。”Steve随口答着,却又不禁瞥了李怀安一眼,一张脸垂在黄昏的阴影里,皱纹显得格外的多。他真是变了,由内到外都变了,变得沧桑而卑微。这变化的确令人费解。

“想想那时候,我们还都……”

“都是孩子!不懂事!哈!不必再提了。”Steve笑着打断对方。他不是来叙旧的。以前的时光已与他无关。他感兴趣的,是现在的李怀安。他怎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为什么此刻会坐在自己对面?

“呵呵!”李怀安讪讪地笑,两腮的纹路又深又长,使那笑容增添了并不快乐的意味。他就像个预谋借钱的人,正要讲出自己的难处。他踌躇了片刻,低头喝了口咖啡,才又飞速地看了一眼Steve:“现在怎么样?还不错?”

Steve耸耸肩,不置可否。这是一句废话,用不着回答。即便真要回答,也找不到准确答案。何为不错?若想做个强大的人,就必须忽视一切感受,别人的感受,也包括自己的。

“在咨询公司工作?”李怀安试探着问,表情越发局促。或许他在试着进入正题。

“GRE。Global Risk Experts,是一家商业调查公司。”Steve回答得直截了当。不需要绕圈子。GRE的公司网站上明明白白都写着。对方早知道的事情,可以尽量大方地透露,以便在无形之中减少对方的防备,这是访谈技巧。

“那个,密大工程院的高材生……呵呵,怎么突然改行做这个?”李怀安问得小心翼翼。

Steve心中暗笑:改行有什么稀奇,不是还有改得更离谱的?“你呢?UCLA的工程博士,怎么去卖房子?”

“哪有!你不记得了?我没拿到博士……”李怀安认认真真地回答。Steve当然记得。这只是一句对仗工整的玩笑话,李先生竟然听不出来。看他现在的样子,甚至没人能相信,有任何美国的大学曾经录取过他。

“我可不是老板,给人打工而已。”Steve轻描淡写地回应。

“唉!”李怀安又叹了口气,悠悠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台湾经济很不景气。”

怎么个不景气呢?Steve心里生出更多疑问:家族企业破产了?Steve却并没问出口,只轻轻点点头。夕阳还在往下沉,红彤彤的一颗鸭蛋黄,夹在远方的楼缝子里,拖着人心一起往下沉。

两人都沉默下来。李怀安抿了一口咖啡,Steve也抿一口,冷的。他面前是冰水,不是咖啡。冰水触及嘴唇,记忆库中突然浮现密歇根大学的咖啡厅,夏冬坐在餐桌边喝着冰水,牙齿轻咬纸杯边缘,耳中是正在接近的脚步声。阿文在他对面坐下来。他头戴耐克棒球帽,穿肥大的花毛衣和灰白的牛仔裤。他带着台湾口音兴奋地说:我向教授举荐了你!下午三点还在这边碰面!我带你去见教授!

“有危险吗?商业调查?”李怀安突然发问。

Steve把目光对准他。他穿着不大合身的劣质西服,后脑支棱着几根硬发。他正扬着粗眉,关切地看着Steve,额头上出现几排平行的深纹。除去着装和发型,他还是很帅的,有中年人特有的成熟气质,只不过,被疲惫和唯诺之色淹没了。好像泡在劣等药酒里的满是皱褶的人参。或许有不少东莞的土阔太太,会因为这张脸而买他推荐的房子?Steve一阵空虚,仿佛中了谁的恶作剧。他仰头哈哈一笑:

“哈!有什么危险?咨询公司而已!哈哈!”

“没有就好!呵呵!”

李怀安也跟着笑,讪讪的,不知所措。Steve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和快意,仿佛突然触摸到了一面透明的墙,横在两人之间,隔在冰水和咖啡之间,使他感到安全。他是Steve,不是夏冬。面前这个怀有企图的人,远不是Steve的对手。

“你……成家了没?”李怀安踌躇片刻,又问。仍像没话找话似的,然后呵呵地笑,像是为了给自己打圆场,声音却断在空气里,难堪地悬着。

Steve就只耸了耸肩,什么都没说。可李怀安似乎就明白了。他说:“我也差不多!哈!蛮无聊的。”

李怀安飞速瞥一眼自己的手指,做贼似的用另一只手握住那只手指。可Steve早就注意到,李怀安左手的无名指上,隐约有一道轻痕。

Steve抬手叫侍者买单,然后对李怀安说:“你的酒店在哪儿?也许顺路。”

7

李怀安的住处距离国贸不远,只有十分钟车程。

是个并不算窄的巷子,李怀安却坚持让Steve把车停在巷口,自己下车走进巷子去。Steve当然随他的意,心中不禁好奇:莫非他不想暴露自己的住处?但他显然是选错了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Steve都很熟悉。

Steve并不耽搁,在李怀安背后迅速启动车子,让他听到汽车远去的声音,然后疾速兜了个大圈子,把车停在巷子的另一端,从巷子里是不易察觉的。这种事对Steve算是雕虫小技。

李怀安果然拐进一个小区。那可不是普通小区。Steve对国贸方圆五公里都非常熟悉,无需查阅地图。巷子里并无酒店,只有一个豪华住宅项目,两年前建成,在京城小有名气。Steve曾亲自做过对此小区开发商的背景调查,和林氏集团毫无联系。李怀安才到北京第二天,难道不该先在酒店——以他目前的样子,或许该是旅馆——落脚?难道是公司为他事先租好的公寓?一个分公司经理的助理,租住月租两万的公寓?

又或者,他去的并不是自己的住处?

Steve想起那无名指上的戒痕。还有那句“我也差不多”。当有人目光闪躲着跟你说“差不多”,真相多半是:差得很多。李怀安先生,你在隐瞒些什么?你的私生活早就没人在意了。但Steve相信,李先生的突然出现,绝不仅仅是私人原因。

Steve突然感到了兴奋,仿佛接到一项挑战。其实对于GRE北京办公室的实际运营者而言,对李先生的调查都算不得是多大的挑战:他口音的变化,证明他在大陆绝非一天两天。只要他在这里生活,就必定会留下痕迹。比如进出境记录,搭乘航班的记录,消费记录,信用记录,还有各种公众社交平台。比如,他用不用微博?如果他用,会使用什么昵称?会不会带有“安娜堡”这样的关键词?

Steve再次遥望巷子里:人行道上有两排挺拔的杨树,小区门口隐约有个红艳艳的花坛。小区的拱门是白色的,墙内是几排灰色的低层楼房。

Steve发动汽车引擎,目的地是公司,不是家。晚上八点半,时间尚早。即便再晚些也无妨,他从不让灵感等待。在系紧安全带的瞬间,他感觉到裤兜里的硬东西——黑莓手机。突然想起来,刚才还有一封邮件没看。Steve的黑莓手机每天收到几百封公务邮件,大部分是大公司常见的内部垃圾:市场动态、人事变动、团队建设。他习惯把黑莓贴身放置,未必在每次振动时都查阅。不断的振动能时刻提醒他保持工作状态。

Steve走进电梯,黑莓手机又振动了两次,外带一声低鸣。这次并非邮件,是短信。黑莓手机的号码是印在名片上的,自然会接到来电或短信。Steve立刻猜到了短信的来源——李先生。他有Steve的名片。他所预期的交往,大概绝不仅仅是一顿饭这么简单。Steve把黑莓手机掏出来。

这次直觉却并不准确。

那是一封系统自动发送的短信,通知Steve刚刚有个未接来电。大概是地库里信号不好,黑莓没能接通。电话来自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东莞地区的区号。Steve突然有种不祥之感,连忙再去看那刚刚接收到的邮件。果然来自老方,内容却只有一句:

“龙冠珍派出所”。

Steve吃了一惊。老方的确不喜欢打字,但还不至于惜字如金,而且把“龙关镇”打成了“龙冠珍”,可见情况紧急。

Steve没回邮件,也没给老方打回去。被派出所拘留的人是不能玩手机消磨时间的。

Steve等不及走到公司,就用黑莓查了那未接来电的号码,果然是龙关镇派出所。按照事先约定,老方自行印制的名片上,会留一个座机号码。那号码其实只是个没在任何地方登记过的IP号码,在电信局查不出从属单位。任何打到那号码上的电话,会被自动转接到一个香港注册的手机号码上,随后再转到Steve的黑莓上。

Steve万分不解:老方最近几年虽然工作量不足,但那是因为他的不善于写英语报告和使用电脑,调查手法又有些灰色。但他的实地调查能力却始终是一流的,经验相当丰富。正因手法有风险,他才格外谨慎,同事十年以来,还从没出过严重问题。怎会刚一到龙关镇,就进了派出所?

Steve连电梯都没出,直接下楼,开车直奔机场。公司电脑不必带,带了也只能是累赘:总不能带到龙关镇派出所去。其他行李更不必带。最近这些年,总有许多行程来不及收拾行李。今晚已没有飞往深圳的航班,但还有一趟飞往广州的。从白云机场到龙关镇,搭计程车也不过一个多小时。就搭这一趟,明早之前,务必赶到龙关镇。

临登机前,Steve又查了查黑莓手机。果然多了一条短信。这一次的确来自李怀安:

“谢谢今晚的晚餐。明晚我请客,怎样?”

Steve不禁点点头。这就对了,完全符合他的预料。他稍作思忖,快速在黑莓上敲下一串字,轻点发送:“明晚不行了,临时出差。”

*

黑莓手机上的那一串字符化作电波,飞速升空,向着北京市内灯火最璀璨的方向进发,落入CBD附近的一片矮层豪华小区,降落在一套五层小楼第四层宽大的阳台上。

李怀安正躺在椅上。即便如此,身体也并不放松,肌肉仿佛都紧张着。手机连响了两声,他更加紧张了些,赶忙把手机掏出来。

第一声是短信,只有一句话:“明晚不行了,临时出差。”

李怀安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一切都正如他所料。

第二封是邮件。这一封邮件并无文字,只有一个附件,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胖头圆脑的中年男人,一脸媚笑,似乎正要全力以赴地讨好谁。

他只蜻蜓点水地瞥了一眼那照片,便关闭了邮箱,按下快捷呼叫键,把手机贴到耳边,迅速从躺椅上站起来,另一只手贴在体侧,脊背绷得很直,却从腰部微微前屈着,毕恭毕敬的样子。尽管宽敞的阳台上只有他一人,楼下的小区更是幽暗宁静。

电话接通了,他用极低的声音说:“照片上的胖子就是GRE的人。昨天下午我刚刚见到过,在这办公大厦的电梯里……他和周在一起。应该是同事。”

他说完了,恭敬地听了一阵,连连点头:“是的!的确是GRE在插手。GRE应该是拿钱办事的。出钱的,除了银河,也不该会是别人。”

手机里又是一阵低语。李怀安咧嘴笑着,眉头却皱起来,深陷的两腮挤压出许多幽深的褶子:“您看,我才刚刚到北京,还没什么机会接触他……”

他被对方打断了,嘴微张着,脸上的笑容僵了片刻,突然又笑起来,腰也弯得更深了些,像是在向着空气鞠躬致意:“您说得对!我都同意!的确应该给GRE一个警告!可我觉得,那个,我们已经设法让警方扣了他,目前还是有充分理由的。但如果要求扣更多时间,或者做进一步处理,是不是要搭上更多人情?这会不会给我们惹太多麻烦呢?不如这样吧,您交给我来处理吧?我一定会让您满意的!”

他终于挂断手机,向着远处巷口瞭望,笑容从脸上渐渐消失,整个人都似乎凝固了。高耸的颧骨,深陷的腮,还有健壮的身躯,使他在夜晚的剪影仿佛欧式的雕塑,和阳光下判若两人。就连疏于打理的头发也平添了些魅力,有几根发丝随风舞动,反射着房间里透出的温和灯光。那是一套顶层复式公寓,上下两层总面积四百平方米,被称作小区里的“楼王”,购置于半年之前,总价两千万人民币。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富有节奏的脆响,拖鞋跟子在实木地板上一路敲过来,好像是要故意证明那进口高级实木地板正宗得一塌糊涂。笃笃的声音停止在四五米开外。李怀安忙转身,迎接他的,是一张苍白而美丽的脸,妆容精致却缺乏表情,好像蜡像馆里的廉价作品。

女人却是一脸鄙夷的表情,一侧的细眉似乎被无形的线吊了起来;血红的嘴唇被白脸衬着,好像被挖空了心的红樱桃,在骨瓷盘子里乱滚:“不是早跟你说过了?别让我看见你那身垃圾衣服?让你换了衣服洗了澡再回来,你耳朵聋了?你也不用镜子照照自己,你不害臊我还害臊呢!你整天这么进进出出的,让保安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