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踪的出纳

1

“东京的培训感觉如何?”国际顶尖商业调查公司GRE中国区负责人苏珊,隔着偌大的黑色办公桌挺直了上身,高高扬起下巴,笑盈盈看着Steve。这是她惯用的姿势:用微笑表示亲切,用体姿表明身份。苏珊是个年近五十的独身美国女人,体形比大多数美国本土的同龄姐妹们苗条不少。这是在中国生活的好处。除此之外还有诸多其他的好处:轻松登上外企高管的位置,混迹于各色名流之间,需要的仅仅是一双蓝眼睛和一口流利的英语。

苏珊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年,中文已算纯熟,却仍不够了解中国人。而她所领导的这家分公司,却又靠着“了解人”而赚钱——绝非普通意义的了解,而是钻进骨子里的了解,揭开面纱、洗掉妆容。苏珊是聪明人,深知自己的缺陷,因此日渐缺乏安全感,想多参与业务却又不能丧失尊严。

七年前,也就是GRE北京分公司成立的第三年,苏珊从另一家在上海的跨国咨询公司跳槽,加入GRE北京公司,肩负起中国区的领导职能。与其说是她一手把北京办公室从一个可有可无的三人小作坊变成GRE在远东的重要基地,不如说是她搭了中国的顺风车。最近这些年,大量的外企到中国来投资,有不少遇上了麻烦。当然苏珊对中国的了解并不足以让她解决这些麻烦。所以,她需要一位得力助手。

但苏珊并不笨。她知道政治斗争的含义,更明白外行上级管理内行下属的隐患。特别是像Steve这样一个下属,不但会干活,英语其实也毫不逊色,只是平时并不张扬。苏珊知道中国人有谦逊的美德,但Steve的聪明早已超越美德。凭他写的报告和偶尔流露的美式口音就知道。尽管他似乎一直在刻意遮掩,但苏珊是美国人,自然还是听得出的。然而Steve的简历里并没出现美国的经历。既没在美国上学,也没在美国工作。苏珊并不相信那份简历,自然也不太相信那份简历的主人。

而更重要的还不只是英语。近几年大量扩充的人脉资源和服务商网络,和逐渐稳固的调查师团队,共同组成了GRE北京办公室的强大引擎,这引擎和苏珊之间,隔着一个Steve,就像司机和汽车引擎之间,隔着一个具备自动驾驶功能的方向盘。这让苏珊越来越不舒服。但车是不能没有方向盘的。

“还不错!”Steve耸耸肩,脸上浅浅一笑。Steve的笑容在这办公室里难得一见。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只有对苏珊才需要偶尔地笑脸相迎。但笑与不笑都未必代表真实感受,GRE公司里的人自然比普通人更明白这个道理。

苏珊也耸耸肩,目光中流露无限欣慰。她虽然对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不够了解,却也绝非普通人。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东京的培训对Steve毫无意义。Steve的业务水平早已超过这种培训的级别,根本不需要看任何其他办公室的小总监指手画脚。但苏珊还是主动让他去参加,因为Steve平时出国参加公司活动的机会并不多。除了这种培训,其他国际会议的级别都更高,与会者都是GRE的高管,苏珊自然要独自参加。就算其他地区办公室里和Steve同级别的同事都出席,苏珊也绝不会带上Steve。Steve只是个方向盘,留在车里就好。

“昨晚回来的?”

这本是一见面就该问的,苏珊却等了片刻。见面就问总有几分敷衍,现在问出来,则显得诚恳一些。而且Steve出现得这么早,也的确让她有点儿意外。昨天的培训一直到傍晚,之后又有东京办公室安排的酒局,苏珊早就弄清楚了。

“今天早上。”Steve若无其事地回答。苏珊背后的茶色玻璃窗之外一片昏黄,看不出是阳光明媚的午后,倒像雾霾浓重的黄昏。在国贸A座38层的这近千平方米的公司里,只有苏珊办公室的百叶窗帘是打开的。苏珊不喜欢阴森的气氛,她的桌面上也不常有与调查项目相关的秘密档案或报告。她就只负责和更高的领导开会、对接重要的客户,具体的项目执行工作都是由Steve负责的。

“那该在家休息才对,不必着急回公司来。”苏珊在中国多年,口头上做好人的功夫早已驾轻就熟。其实她心里清楚,只要不是深更半夜,Steve必然会一下飞机就直奔公司,每次出差都如此。不是为了在老板面前表现,而是确确实实需要。Steve是工作狂,除了工作似乎再无其他乐趣:很少见他外出旅游度假,没听他和同事闲扯过任何工作以外的话题,更没听说他结婚或是交往过女朋友。以大部分中国人的审美,Steve该属于英俊的类型。尽管在西方女人眼中,他略显瘦小,也过于精致了。

Steve再度微笑,不置可否。做了苏珊七年的“二把手”,肩负一切执行的重任,唯有两项功能被苏珊牢牢把守着:接洽客户和面对领导。无可厚非。过去这些年,外企本是外国人的天下,但总有变天的时候。Steve的能力越来越强,苏珊对项目的具体执行就越来越不了解。客户总是更希望直接和项目执行者交流,就像病人最想和自己的主刀医生交流。

可Steve并不想让苏珊感觉到威胁。在自己不够强大时,那样做一定不会有好下场。Steve刻意回避和客户或领导的接触,在必须接触时,也必定把苏珊摆在首位,自己做个少言寡语的跟班。但即便如此,苏珊的神经也越来越紧。这些逃不脱Steve的眼睛,索性处处加倍小心。

“说出来有点儿让人为难,你才刚回来。”苏珊突然话锋一转,面露难色。Steve立刻就猜到苏珊要说什么。东京的培训结束得太早,Steve回来得也有点儿早。从明天开始,GRE的全球CEO要到北京访问两天。总部的大领导以前也曾到北京来过几次,Steve却从没见到过。他每次都会临时得到一两件到外地出差的任务。这次的日本培训本来也如此,但全球CEO临时把行程拖延了两天,恰巧错过了日本培训。Steve早就料定,自己一回到北京,马上就又要出发了。

苏珊满怀歉意地继续说下去:“有个新项目,内部欺诈调查。需要飞到深圳。我担心别人难以胜任。”

Steve心中了然,一脸轻松地说:“我马上就订票。”

2

严格说来,新项目应该是在东莞,而非深圳。苏珊口中不提东莞,却把记着东莞地址的纸条递给Steve,以此证明她了解东莞的位置,因此不是初来乍到的老外——去东莞总要飞到深圳机场。但Steve心里很清楚,苏珊对这项目其实并不了解多少。

此项目看上去很急,苏珊大概并未和客户有过深入交流。一个没拿过手术刀的医生,本来也不愿意跟病人多聊。苏珊让Steve自己打电话了解详情。让Steve纳闷的是,这是个新客户,以前从没和GRE合作过,居然如此痛快地签了合同。GRE收取昂贵的服务费,每个项目动辄几万美金,不经过一番细致的分析推介,很难说服新客户签合同付定金。当然也有例外,有些内部欺诈案就像突发的重病,来势汹汹,患者措手不及,难免惊慌失措,怕的不是付钱,而是“名医”不肯收。GRE名声在外,如果遇上这种“急症病人”,苏珊只需保持高贵矜持的姿态,说得越少,客户反而越是迫不及待。

这项目的名称叫作“保险箱”。客户是一家香港的投资公司——香港银河置业有限公司。正如Steve所料,客户确有“急症”。这家公司在东莞的子公司两天前发生了一起内部盗窃案,一名出纳从公司偷走巨款——这是东莞子公司的总经理在电话里告诉Steve的,口气万分急切,内容却过于简单。总经理不愿在电话里多说,只是催促Steve快去。Steve也并不多问。公司里出了事,总经理难免会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大概在办公室接听电话都觉得不放心。总经理不仅表述不细致,而且极不严谨。Steve在备忘录里做了简单记录:银河置业所提供的信息表明,其东莞分公司巨款失踪,分公司的出纳同时失踪,是主要嫌疑人。

此项目的确需要Steve亲自出马。并非为了立刻投入调查,而是为了进行正确的“诊断”。去东莞了解情况,修正客户的预期目标——嫌疑人未必就是贼;即便嫌疑人的确是贼,贼也未必只有这一个;即便找到了贼,也未必就能绳之以法;即便将其绳之以法,也未必就能追回赃款。这些其实该是签约前的工作,这项目多少有些本末倒置。客户已经心急火燎地签了合同,支付了五万美元的定金。反正苏珊的目的就是签合同,剩下的都由Steve擦屁股——把不能的变成可能,或者让愤怒的客户接受现实。

*

中午十二点,飞机在深圳宝安机场准时降落。银河东莞公司的司机等在接机口,手举写有“Steve”字样的纸牌子。Steve瞥一眼那牌子,角落里还印着银河置业的公司Logo,看来是因为频繁“接客”而专门准备的,很有些派头。

银河置业是香港数一数二的房地产集团,由知名香港富商家族控制,产业及项目遍及东南亚和澳洲,进入大陆市场却晚于其他香港地产企业,大约三年多前才开始在东莞投资盖楼,这也是银河置业在大陆唯一的子公司。东莞子公司规模不大,开发的是个地点偏僻的普通小区,三座十层的居民楼,以小区规模和投资额来说,算是银河置业的所有项目里最不起眼的,除了东莞当地的几家报纸和网站,其他媒体基本没有报道。

公司派来迎接Steve的车子是一辆半旧的别克君威,内饰简单但车内很整洁,没有杂物或异味,或许是公司领导的专车。但车子并不豪华,可见子公司规模不大,公司领导并不常驻或非常低调。

银河东莞的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身材干瘦,讲广东口音的普通话,衬衫西裤算得上整洁却极不合身,皮鞋长久不曾打理,头发倒是梳过,后脑勺却仍有一撮顽强地翘着,那是镜子照不到的位置。他对Steve毕恭毕敬,要为Steve提箱子,Steve谢绝了,他又赶着去为Steve开后车门,好像生怕怠慢了老板的“要客”。

Steve平时少言寡语,尤其是在GRE北京办公室里,面对同事一字千金。但此刻北京在千里之外。从深圳通往东莞的别克车里,Steve好像换了个人,变得随和而善谈。司机却始终拘束寡言,不知是对自己的国语缺乏信心还是本来就不善言语,Steve问一句,他只答半句。Steve其实并没提任何敏感的问题,只是随便聊聊家常。保险箱失窃的事并没向普通员工公开,保密是必要的。

司机姓陈,本地人,公司成立前在深圳开计程车。Steve的问题到此为止,之后都是有关天气和风俗的闲扯。土生土长的本地司机,没受过多少教育也没去过多远的地方,对远方的陌生来客有些畏惧是自然的。Steve也明白,自己的某些气场无法完全隐藏。初次见面,还是尽量少让对方感到别扭。

公司的位置果然偏僻,距离深圳机场一小时高速公路车程。公司是一座当街小楼,旁边有独立的院子,院子后屹立着三座尚未封顶的高楼,想必就是银河东莞开发的楼盘。当街的店面是售楼处,办公区却要通过院子才能进入。Steve用手机定位搜索,此地距离东莞市中心大约三十公里,是个叫作龙关的小镇。龙关虽只是个镇,看上去却很发达,街道整齐,高楼林立。珠三角已高速发展了三十多年,是中国最早工业化的地区,从深圳机场一路驶来,房屋早已连成一片,真正的田野是看不见的。

银河置业东莞分公司的总经理姓李,讲香港口音的英语,名片上印的中文名叫李约翰,和英文名John十分的吻合。他五十开外,秃头,身材瘦小,像日久脱水的胡萝卜,处处都皱巴巴的,唯有肚皮兀自饱满。Steve在办公室里看了一圈,陈设简单,桌面很整齐,主人看来工作并不繁重,或者不在这里常驻。这又和Steve的猜测吻合。难怪先前能从电话里听出来,这位李总对公司环境缺乏安全感。不出所料,李约翰和Steve寒暄之后,立刻带他离开办公室,再次坐上别克车。李约翰用广东话和司机交谈,把司机称作“阿强”。阿强问去哪儿,李约翰踌躇了片刻,说出附近另一座小镇的名字。Steve通过后视镜悄悄观察阿强,见他面无表情,眼神木讷,只默默地开车,与老板同样没有话说。

车子停在另一座小镇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门口。其实龙关镇也有五星级酒店,Steve早就注意到了。在珠三角地区,即便是小镇也少不了五星级酒店,外观豪华气派,内部设施和服务就另当别论。李约翰故意选了个距离公司稍远一点儿的,可见格外谨慎,生怕走漏了风声,在公司和车里都只字不提。

“这件事,公司里只有三个人知道。我,我的财务总监,还有人事经理。”李约翰和Steve在咖啡厅里坐定,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声音却仍压得极低。尽管这咖啡厅里并无人影,就连侍者也在端上咖啡后就消失了。

Steve微微点头,正如所料。公司巨款失窃,管理层尚在慌乱之中,首先想到的一定是严格保密和避免张扬,而非向领导或者警察报告。员工贪污当然也是分公司总经理的疏漏。贪污金额越大,责任也就越大。看得出来,李约翰是从香港总部空降的管理者,大概也学会了一些殖民总督的管理方法。说得不好听些,叫作欺上瞒下。

Steve安静等待李约翰描述案情,李约翰却沉默了,默然注视了Steve几秒,竟然烦躁起来,像是要叫醒Steve似的:“周先生?你在想什么?你准备怎样找到她?”

Steve有些意外——原以为李约翰带自己来到这远离公司的酒店里,是为了详细介绍案情,没料到他什么都不说就直接打听自己的计划了。

“能描述一下具体的情况吗?”

“具体情况?”李约翰耸耸肩,似有些不满地说,“我不是在电话里都说过了?”

Steve心中却更加诧异:李约翰在电话里几乎什么都没说。

“比如时间,地点,金额,还有出纳的年龄……”

李约翰扬起一侧的眉毛,毫不犹豫地打断Steve:“你需要她的资料?等我们回到公司,我会让人事经理把她的一切材料都交给你!”

“我还需要了解,她是何时何地怎么把钱偷走的。”Steve面不改色地把自己的话说完。

“怎么偷走的?”李约翰显然越发不耐烦了,声音也不太能压得住了,“就那么偷走了嘛!从公司把钱偷走了!难道你不相信我?”

Steve也扬了扬眉毛。不只是为了做给李约翰看,他也的确感到意外了。按照常理,付了款的客户通常会迫不及待地详细介绍案件详情,生怕遗漏任何细节,就像病人迫不及待地向医生描述症状一样。通常这些细节也会对调查师大有帮助——公司的财务政策如何?需要多少批准程序才能支配账户里的现金?这位出纳的具体工作职责和权限是什么?Steve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需要了解一下,出纳是怎么把钱拿走的,从公司账户里转走的吗?她是怎么获得许可的呢?”

“许可?她没获得任何许可!”李约翰瞪圆了眼睛,“她把钱从保险箱里偷走了!就这么简单!”

“你是说,出纳并没动过银行账户里的钱,而是从公司的保险箱里偷走了现金?”

李约翰颇为不满地说:“是啊!当然是这样!我没在电话里告诉过你吗?”

“也许我没听清。”Steve耸耸肩。李约翰的确没在电话里告诉过他,但多半告诉过苏珊。怪不得苏珊把这项目叫作“保险箱”。看来,苏珊也并没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Steve。

“她趁着Stanley——我的财务总监——打开保险箱的工夫,从里面偷走了所有的钱!Stanley只是出去接了个电话,也就两分钟而已,再回到办公室里,钱和出纳就都不见了!就这么简单!”

“你是说,就两分钟的工夫,那位出纳就拿着巨款从公司这么多人眼皮底下逃跑了?”

情况的确出乎Steve的预料。他调查过上百起内部贪污案,这次却是独一无二的:没经过银行账户,不需要任何许可,从保险箱里拿了钱就跑,简直就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抢劫。

“是啊!就这么跑了!有什么不可能的?”李约翰摊开双手,脸上的烦躁已难以掩饰。Steve却不能不继续问下去:

“她用什么工具装那些钱?”

“不知道,大概是放进背包里吧!”

“她偷走了多少钱?”

“大概有二十万。”约翰耸耸肩,轻描淡写。

“美金?”

“人民币!”

Steve着实吃了一惊:只有二十万人民币?为了这个调查项目,银河集团已经支付了GRE五万美元定金。李约翰见Steve不语,终于忍不住喋喋地抱怨起来:

“Steve,我真的不明白这种问答有什么实质意义。我想我跟你的老板——她叫什么来着,苏珊?我和她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就只需要你们帮我做一件事情:找到她在哪儿!”

“我想提醒您的是,即便找到了她,也未必就能拿回那笔钱。”

“周先生,”李约翰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再说一遍,找到她在哪儿。其他的,就不用你们操心了!”

3

结束了短暂而秘密的会晤,李约翰把Steve带回公司,安排他向人事经理和财务总监进一步了解情况。

偷钱的小出纳叫黄美珠,二十九岁,未婚。

人事经理是个中年女人,身材臃肿,却生了一张瘦长脸,因此显得格外严肃,似乎对谁都充满戒心。但她对黄美珠的介绍却格外温和:性格安静内向,工作认真负责,从不迟到早退,和同事的关系也很融洽,从没跟谁吵过架,总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

除此之外,人事经理还提供了黄美珠的所有员工资料,一共只有三张纸:员工卡片,身份证复印件,三年前入职时提交的简历。三张纸所包含的信息非常有限:家住龙关镇,读小学和初中都在本地,之后就读深圳的一家财会中专,毕业后到东莞一家电子配件厂工作了五年,之后加入银河东莞,是分公司成立时的第一批员工,至今已在银河工作了三年多。加入时的工资是每月四千人民币,职位就是出纳。没升过职,但加过一次薪,从四千到五千。

资料里也有黄美珠的照片:身材瘦小,典型的广东式小瓜子脸,长相并不出众,但眉眼算得上甜美。恬静和善的女孩,默默工作了三年多,表现一贯良好,却突然有一天,趁着领导走出房间接电话的当口,从保险箱里拿了钱就跑,这确实令人匪夷所思。人事经理连说了许多遍意想不到,仿佛直到现在还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然而每个成功的盗贼,靠的都是意想不到。否则怎能得逞呢?

财务总监是个中年男人,身材瘦高,却偏有一张方脸,和人事经理恰巧相反。他对黄美珠的评价与人事经理大体相同,但显然多了些愤怒的情绪,甚至还有些委屈。他是黄美珠的顶头上司,每天跟她共事,关系原本不差。乖巧温顺的下级突然背叛了自己,造成的伤害恐怕还不只钱这么简单。

但毕竟只丢了二十万人民币,这是Steve接过的金额最小的贪污案。

GRE是全球顶尖的商业调查公司,平均每个项目都要收取数万美金的服务费。而“保险箱”虽然听上去案情简单,但难度却一点儿不小,不是三五天就能完成的:银河东莞并未报警,小出纳此时有可能已经到达这世界的任何角落。即便她果真还留在珠三角地区,找到她也如同大海捞针。Steve的个人身价是每小时四百美金,仅这次出差,一天就要耗费几千美金。而这只是熟悉项目的过程,真正的调查还尚未开始。作为定金,银河集团已支付五万美金。等到调查结束,或者客户认为可以结束为止,费用至少还会高出一倍。丢了二十万人民币,再花十万美金去找,这样的生意还真是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然而李约翰显然已经下定决心,志在必得。他显然对酒吧里的密会并不满意。Steve只问了一些在他看来毫不重要的问题,却并没说出寻找黄美珠行踪的具体计划。Steve从李约翰的目光里,轻易就读出了不信任:Steve看上去过于年轻单薄,不像大侦探福尔摩斯,倒像香港枪战片里的小警察。香港满大街都是像Steve这般西服革履故作深沉的年轻人,合身的行头和精英的表情只不过是一层包装纸,脑袋里其实什么都没有。李约翰了解这些,因为他年轻时也曾像他们一样。

但Steve和他们不一样。

Steve亲手管理过近千个项目,从不容许自己在任何一个项目上懈怠。他并非每次都能让病人起死回生,但绝不容许因自己的疏漏造成失败。他在GRE奋斗了十年,他知道这十年自己做了多大的努力和付出。因此他会在任何一个项目上坚持完美。即便是像“保险箱”这样一个多少有些不明不白的项目,外加李约翰这样一位打着小算盘的客户。

但Steve并不打算急于表现自己。那只能证明李约翰的设想是正确的。在尚未掌握足够信息之前,他从不草率提出任何行动计划。就像在完成充分的检查之前,医生不该草率地开处方。依照Steve多年的经验,“医生”面临的最大困难往往并非“如何治疗”,而是“查出病因”。以Steve的直觉,黄美珠并非“病因”,顶多是个“症状”。症状可真可假,可以直指病灶,也可以是个误导。如果只是为了寻找黄美珠,Steve和GRE公司都未必是最合适的。GRE的专长在于商业调查。但苏珊还是接了。或许她没弄清楚客户的本意,或者她有意扔给Steve一个烫手的山芋。但这难不倒Steve,尤其是在GRE有史以来高层政治最微妙的时刻。他得让自己的履历保持完美。好在他的“专业”知识和经验远远不限于给投资者做几个尽职调查。

对于找人这种事,Steve心中早有打算:

寻找一个主动失踪的人,需要从三方面入手:个人信息、公共渠道、社会关系。“个人信息”,顾名思义,就是姓名,地址,电话号码,这些算是初级的;更高级的还有银行,信用卡,兴趣爱好,等等等等。所有这些信息,都可能成为重要线索。“公共渠道”,无非就是航空公司、酒店、商场、餐厅……所有这些与失踪者有可能相关的地方。一个有经验的调查师总有办法让航空公司的客服说出乘客的旅行信息;或者从租车公司找到租车记录,通过银行的客服热线获取信用卡消费记录,或者从酒店的前台弄到一张新门卡。当然这些未必都是合法的,作为一家在美国上市的跨国公司,GRE理论上是不能违反任何当地和美国法律的。所以“社会关系”就更加重要:按照Steve得到的信息,黄美珠不该是个喜欢冲动的人。她采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抢钱逃跑,多半早有预谋,而且背后必定有人协助。无论如何,她是不会回家的,大概也不会联系家人。但除了家人,她还能联系谁?

黄美珠只是个普通人,历史背景貌似很简单,当然也可能很复杂,只不过银河东莞的三位领导并不了解。每间公司都有这样的人——好像和谁的关系都不错,却又和谁都不真的亲密。按照李约翰的要求,此案必须严格保密,因此无法直接询问任何其他员工。

财务总监招集自己部门的员工去会议室开会,趁机让Steve检查黄美珠的工位。还是平时上班的样子,有半杯凉茶和一本笔记本,本子只用了几页,胡乱涂抹了一些文字,Steve都用手机拍了照。

Steve看过黄美珠的工位,随即离开银河东莞公司。李约翰显然有些不满,Steve假装没看见。既然不能访谈其他员工,留在公司里意义不大。再说手头还有其他必须处理的工作,与银河东莞无关,也不方便在银河东莞里完成。

Steve走出公司办公楼,别克车已停在门前。有人趁Steve下楼的工夫通知了司机,不知是服务周到还是为了掌握Steve的行踪。

司机阿强从车窗探出头来打招呼,显然已不如接机时殷勤,大概是受了老板李约翰的感染。Steve说去酒店,自己把拉杆箱放进后备厢,随即开门上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阿强没料到Steve会坐在自己身边,显然浑身都别扭。Steve却是故意的。这次他可不只是想要聊家常了。司机算不上要职,却往往是各种信息的接收中转站:领导会在车里接听电话,同事会闲聊,无意间能透露不少信息。像银河东莞这样的公司,所在地比较偏僻,又有一些闲不住的年轻单身员工,别克车难免要为大家捎脚。

如果黄美珠也曾搭过这车子,估计也该是坐在同样的位置。

Steve悄然浏览车前的每个角落,打理得干净整洁,视线之内没有任何属于司机的私人物品——没有香烟盒,却有淡淡的烟味。该是司机阿强身上的。看来阿强和老板的关系并不密切,却把老板的脾气摸得很透,看出Steve不讨老板喜欢,却又不得不继续伺候着。Steve故意看着阿强不说话,让车里保持安静,让气氛更别扭一些。

阿强发现Steve正默默盯着自己,不禁吃了一惊,没话找话道:“您的事情做好了吗?”

“哪有!还早着呢!以后还要常常麻烦您!”Steve故作客气,阿强勉强笑了笑。Steve笑而不语,继续盯着他,像是在等下文。

“您是……做什么的?”阿强没话找话似的问。可Steve知道,这问题应该在阿强肚子里憋了一阵子了。

Steve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故意有点儿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做财务的!”

阿强点点头,继续专心开车,但眼神发生了变化。Steve猜到自己的回答正产生作用。果然,阿强又问:“来做审计吗?”

阿强的目光微微一闪。Steve心中一动:阿强知道Steve不是来做审计的。现在还不是年终审计的时候。阿强和公司财务也许有点儿瓜葛。Steve摇摇头:

“临时帮帮忙……最近好像缺人手?”

“是来顶替阿珠?”阿强一语中的。

Steve心中暗喜:阿珠大概就是黄美珠。阿强知道阿珠没来上班?他还知道什么?

“阿珠是谁?是会计吗?我倒是没听人说起。”Steve不动声色地反问。

“是出纳啦。”

“辞职了?”

“那倒是没听说。只是这几天没见她来上班。”阿强顿了顿,又补充说,“她和我顺路的,所以下班经常搭我的车!”

Steve不禁暗暗点头:是的,阿强和黄美珠很熟。Steve说:“说不定已经辞职了。现在的年轻人,说走就走,也想不起来和同事们打声招呼。说不定到外地去找工作了。是不是?”

“不会吧!”阿强随口一答。Steve却已听出点儿意思,追问道:“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要去外地。”阿强有些措手不及,“只是她前一段还说想买房,搭我的车去过售楼处。”

“就在龙关?”Steve追问。

“嗯。”

“龙关家园?”Steve脱口而出。那是刚才经过的一个小区,楼盘销售的大牌子就立在路边,Steve过目不忘。

“不是。是青林……另一个楼盘!”阿强把剩下的字硬吞回肚子里,一脸诧异道,“你为什么说龙关家园?”

“哦,没什么。我刚才看到龙关家园,还以为这里的商业楼盘没几个。”Steve耸耸肩,暗暗记下“青林”二字。

“这几年,多了!你常来龙关?”阿强似乎有点儿警觉,越发认真起来。

“还好,来过几次。”Steve微微一笑,“到了!”

Steve说的是自己订的酒店,到了。他其实更想去另一个地方,但不必着急。等阿强离开之后再去不迟。

4

“青林”指的该是青林雅墅。这并不难打听。龙关镇毕竟不大,哪里新开发了一个楼盘,酒店的服务生都很清楚。

青林雅墅距Steve入住的酒店大约二十分钟车程,需横穿龙关镇。龙关虽是无名小镇,面积却也不算太小,房屋密布人口稠密,只是位置不够便利,开发又比较晚,不如东莞其他的市镇更发达。正因如此,房价才比其他地区略低,难免成为开发商的新目标。

Steve完成了入住手续,去房间换掉西装皮鞋,下楼打车去青林雅墅。计程车穿镇而过,再次经过银河东莞的大门。北方的初秋,在珠三角还是盛夏,下午四点正湿热难当。街上的人很少,银河东莞门口空无一人,院子里很安静,院门里露出半截别克车。阿强显然已经回到公司了,整座公司都像是睡着了,只有院子后三座未封顶的楼盘仍在低声哼哼。黄美珠要买房,为何不考虑自己公司盖的楼?员工不是都有更实惠的员工价?莫非是户型或价位不合适?青林雅墅就更适合?

青林雅墅项目地处龙关镇边缘,位置很是偏僻。楼宇还没影子,只有一座售楼处,孤零零立在一大片野草丛生的荒地边缘,外观却又富丽堂皇得有些诡异,好像荒野里突然冒出来的海市蜃楼。

售楼处的厅堂里同样冷冷清清,只有一位售楼小姐在强颜欢笑,掩饰不住随时就寝的愿望。Steve知道自己不像本地人,找了个帮父母落叶归根的借口,要在故乡买一处养老之地。小姐勉强添了几分热情,为Steve介绍楼盘,Steve越听越迷惑不解:黄美珠打算买这么贵的房子?

按售楼小姐介绍,青林雅墅是一个由独栋别墅和联体低层组成的豪华小区,配备高级会所、花园和十八洞高尔夫球场,目标客户群是珠三角和香港的有钱老板,房价丝毫不亚于深圳或广州。一个月薪五千的小出纳,打算买豪华别墅?

银河东莞的楼盘倒是看上去更像工薪阶层会考虑的。

“开发商是哪家公司?”Steve问。

“林氏地产。”

Steve暗暗点头:林氏地产集团是另一家香港房地产公司,在香港和银河置业旗鼓相当。两个对头竟然在龙关这弹丸之地也摆起了擂台。

“价格稍微贵了些。”Steve面露难色,“本地的房价有这么高吗?我看过一些别的,比如银河东莞……”

Steve停得恰到好处,耐心观察小姐表情。银河和青林原本不在同一档次,面对的也绝非同一客户群体。这个问题售楼小姐应该能够轻松应对。

但小姐却仿佛把耐心都用光了。她把眉头微微一皱:“价格可以和我们经理谈,我可以叫他出来。”

售楼小姐掏出手机,脸上又顿时充满倦意。是她根本没兴趣卖房,还是“银河”二字触动了什么?

售楼小姐把手机从耳朵上拿下来,皱着眉自言自语:“怎么没人接电话?经理应该在办公室……”小姐抬头隔着玻璃窗眺望,“噢!经理可能是要出去!”

Steve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遥遥地看见一个壮实的背影,正快步走向计程车。那人身穿衬衫西裤,和所有房产中介经理的扮相相同,头发有些过厚过长,不负责任地堆在脑后,有点儿民国遗老的风范。看上去该是个不修边幅的本地人。

可偏偏在他侧身钻进计程车的一刻,Steve猛然一愣:怎么那么像?

可这不可能!不可能是他!

从Steve记忆中突然冒出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个头和Steve相仿,肌肉却多了不少,尤其是肩膀和胸部,把白色T恤衫撑得圆圆鼓鼓,散发着混合了汗气的暗香。

其实Steve和阿文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同学。他们从没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过课。Steve是本科生,阿文是研究生。尽管他比Steve还小着一两岁。台湾的学制或许与大陆本来就不同,到美国读书的过程也更顺畅。不像Steve,大三的时候转学到美国,学分转不过太多,又要打工挣钱,总要浪费不少时间。

那所大学在美国北方,距离汽车城底特律几十公里。校园所处的小镇因大学而闻名:Ann Arbor。大陆人翻译成“安阿伯”,台湾人则叫它“安娜堡”。校园里集结了来自全世界的年轻人。台湾人和大陆人就像互相吃过亏的亲戚,因为有一层并不情愿的关联而加倍提防,故意隔着些距离,井水不犯河水。Steve却是例外,是落进井里的鱼。但井水好过没水。Steve初到美国时,是一条出了水的鱼,没钱也没朋友,缺乏必要的生活常识,听不懂教授的英语,一切都陌生得令他绝望。十几年前,前往美国读本科的中国留学生还很少。性格再孤僻些的,哪个圈子都融不进去。

Steve和阿文的相遇极其普通。两人只是一同打工的“工友”,在一个杂乱而陌生的语言环境中,能用国语顺畅地交谈。因此谈得略多一些,成了朋友,彼此给过一些帮助,当时看来很重大,年头久了却也并不刻骨铭心。或许所有的感情大都如此,又或许只不过是小孩子长成大人了。

他们认识的半年后,阿文获得一笔来自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奖学金。因此转学去了洛杉矶。Steve受不住阿文的鼓动,也追随着去了。年轻人之间的情谊原本更真挚些,孤独的异乡又是催化剂。Steve在阿文的公寓里落脚,没日没夜地打工,勉强负担突然加倍的学费和生活费——即便是对异乡最亲密的伙伴,他也不愿在财政上有所亏欠。他们有时谈到未来:一同旅游和创业。即便不创业,在同一座城市工作也不错。然而,突然有一天,阿文把所有会讲中文的朋友都请到日料店,宣布他将放弃学业,回台湾去继承家业。之前没和Steve商量,甚至没有任何暗示。

所以这龙关小镇上遥遥瞥见的售楼经理不可能是阿文。此时他该住在台北的豪宅,开着欧洲的豪车,穿阿玛尼西装,给妻子买卡地亚的首饰。他不可能穿着粗陋的工服,在珠三角的某个无名小镇上卖房子。即便是十一年前,大家都只穿大卖场的打折牛仔裤的年代,阿文也是最精致的一个,一头寸发时常修剪。那时最不堪的是Steve,穿国内带去的旧衣服,两三个月才找中国学生会的同学帮忙理一次发,和现在全无任何相似之处。那时的他甚至不叫Steve,他也不姓周。那时他姓夏,叫夏冬,典型的大陆穷学生的名字。Steve已经和那一切一刀两断了。

“先生。先生?”售楼小姐重复了两遍。Steve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

“经理可能临时有事走了。您要不要明天再来?或者给我您的电话,我让经理给您电话?”

Steve摇摇头:“不用。我明天再来。”

Steve又向窗外瞥了一眼。他知道售楼小姐正看着他。他本该目不斜视地转身走掉,却还是忍不住瞥了这一眼。计程车正缓缓驶远,车里一片模糊。

Steve向售楼小姐微微一笑,转身迈开大步走出售楼处,面前却突然跳出一个人影子,是个面色苍白骨瘦如柴的男孩,瞪着大眼睛惶恐地看着他。Steve吃了一惊,却没停住脚步。他知道售楼小姐正注视着他的背影,而且小姐看不见那个孩子。只有Steve才看得见他——他就是从Steve身体里跳出来的。他们共处同一个躯体很多年了。令Steve吃惊的是,那孩子居然挣脱了枷锁,再次跳了出来。Steve在多年前就成功地禁锢了他。自那时起,这个躯体去掉了多余的感情,制定了明确的目标,变得强大无比。他参与了上千次秘密商业调查,建立和管理着一支由天才组成的队伍,他战无不胜。这躯体里早就没有能让那孩子跳出来说话的余地了。

Steve面无表情地大步前行,像是遇见障碍却并不打算制动的火车头。那孩子转眼间消失了。豁然一片蓝天。Steve已经来到热腾腾的大街上了。

Steve再次环视四周。售楼处孤零零立在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中央。项目尚未动工,只有一个售楼处。龙关镇并非大城市,这里更不是闹市。这项目的确有些新奇。而且,黄美珠为什么要来这里看房子?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音量并不大,却让Steve一震,仿佛半梦半醒之人被闹钟彻底惊醒。

“Steve,见过客户了吗?”手机里传出苏珊的声音。她怎会突然打来电话?按照惯例,把项目扔给Steve之后,她就万事大吉,坐等Steve交调查报告了。

“见过。一切顺利。”Steve简短作答。其实顺利与否对坐在北京的女老板而言无所谓,不顺利她也帮不上忙。她关心的肯定不是这个。

“嗯,Steve,你明天能回北京吗?”

这才是苏珊要说的,但出乎Steve的预料。Steve原本是准备三天后返回北京的:弄清客户的用意,做一些初步调查,制定整套的行动计划,三天已经满打满算。不到一天就走,岂不是要让银河东莞的客户更加失望?

而且,不正是因为GRE的大老板这两天在北京,苏珊才把Steve打发到外地的?即便没有银河东莞的项目,她也必定会安排一些别的差事给Steve。莫非是办公室出了什么紧急的事情,或者有更重要的项目需要Steve来参与?总裁只在北京停留两天,如果Steve明晚抵达北京,也未必还见得到。

“我可以赶在明晚到达。”Steve向来善解人意,尤其对于上级。不然他也没有今日在GRE的地位。

“不不,明晚就太晚了。能中午到达吗?或者最迟下午?比如,三点以前?”苏珊稍事停顿,清了清嗓子,似乎有点儿不情愿地说,“是杰森,我们的CEO,他说,务必要见到你。”

Steve吃了一惊,居然是总裁要召见。他来北京这么多次,这还是头一回。为什么呢?中国区的结构不是一直很清晰吗?苏珊是老大,Steve是她的二把手。中国人自一百多年前就在自己的土地上为洋人当二把手,洋人早习惯了这样的方式。总裁为何突然想到要越级召见Steve?

“必须要赶回去吗?”Steve试探道,“客户可能不太满意,因为调查计划还没准备好。”

“Steve,杰森的确很希望见到你。”苏珊用尽量平缓的语气,听上去却并不自然。Steve心里很清楚,她的确不希望他赶回来。

“明天上午的航班未必还能订到票。”Steve继续善解人意。

“好!”Steve回答得很干脆。既然如此,就去见见总裁大人也无妨。Steve脑子里突然闪出那荒地里的售楼处。他本打算明早再到那里去的,尽管那售楼小姐好像起了些疑心。

5

Steve订了11∶30起飞的航班。

如果按照苏珊的要求——能在下班前赶回公司,这就是最晚的选择。中午起飞,下午三点抵京,到公司估计最早也要四五点了。其实Steve不喜欢过于紧张的安排,更早的航班自然是订得到的。可他实在不能不再去一趟青林雅墅,那座孤零零的售楼处,有些让Steve寝食难安。

Steve八点半到达青林雅墅。自然是打车,没搭阿强的别克。尽管按照原计划,阿强将于八点四十等在酒店门外。只能让他白等了。Steve有种预感,事先让银河东莞的三位领导知道自己的动向,他们不但要大惊小怪,还会立刻派人在他眼前出现。索性到了机场再打电话通知他们,自己必须马上赶回北京去。

昨天那位售楼小姐休息,换作另外一位。但仍是只有一位,在空旷的大厅里游**。仍是满脸倦意,似乎尚在梦游,费了些力气才听明白Steve的来意——昨天来过,今天回来找经理谈价。Steve没再提银河东莞,没有必要。昨天那位小姐已经有所警觉,尽管Steve不能确定是何原因。

小姐和经理通了电话,看样子这次经理就在里间。Steve心情莫名地紧张,这让他很有些不适,暗暗怪自己小题大做。况且,昨天瞥见的那位经理,绝对不会是阿文的。

今天的值班经理果然不是Steve认识的人——是个大腹便便的矮个子中年人,并非Steve昨天看见的侧影。Steve对胖经理说:“昨天那位小姐让我找另一位经理。”对方不解道:“是老李吗?昨天下午是他值班。可为什么必须要找他呢?”

那人姓李。阿文并不姓李。Steve暗暗松了一口气,却又莫名地有些失望:“这里只有两位经理?您和李经理?”

“现在只有我了,李经理调到外地去了。”胖经理微微皱眉,表示正对李经理的问题失去耐心,“找我也是一样的。有什么能帮您?”

Steve又把昨天下午编好的故事重复了一遍,这让他感觉很乏味:也许这地方并没有任何价值。黄美珠只是随便看看,或者是陪朋友……有一百种可能,每一种都和黄美珠的失踪没什么关系。而且,这里和阿文也根本不会有任何关系。

Steve找个借口告辞,转身走出售楼处,背后并无声响,胖经理应该还站在原地。这不太符合常理。他该走回办公室里去,或者和售楼小姐说些什么。都没有。什么声音都没有。Steve的直觉告诉他:这里还是有些奇怪之处的。

其实,有钱人会感兴趣吗?落地窗外是一片杂草丛生的野地,却并没有停车场。为何不设计一个?有钱人来看房子,难道不开车吗?

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不妥。室内的装饰正如一切售楼处,墙壁上悬挂着大幅宣传广告、设计蓝图和宣传画,大门拐角处还挂了一张销售人员的集体照,上下两排,每排五名,一共十名。这售楼处真的不像是能有这么多人上班的。这么多细节,昨天怎么都没看见?

销售人员的照片!

Steve不动声色地走出大门,那些照片和照片下的小字已被目光扫尽。第一排第三个,肤色黝黑,面目沧桑,发型的确过时,大概是龙关镇路边小发廊的作品;脸上泛滥着笑,从眼角到两腮褶成了梯田,有些谄媚的意思,卑卑微微的。

但Steve还是瞬间就认出来了。就算精干的寸头变成过时的长发,就算眼角和两颊多出许多裂痕,就算他看上去仿佛老了二十岁,变成不修边幅的中年人,Steve还是能认出他!阿文!他居然把名字改成了“李怀安”。

李怀安?

Steve大步走出大厅,留下毫无悬念的背影。售楼小姐和胖经理一直目送那背影出门,却并没看出来,Steve的双腿正变得僵硬。他用尽全力驱感一切念头,有个念头却无论如何赶不走。这是Steve和那个叫作夏冬的孩子都共同关心的:

阿文怎会变成这样?

*

此时此刻,一列飞奔的红皮火车,正沿着京广线向北疾驰。

在软卧车厢狭窄的走廊里,一个房屋中介打扮的中年男人,正背靠在包厢门外,把手机贴在耳边,脸上堆满谦卑的笑容:

“这……不太方便吧?把办公室租在国贸……”

“这有什么不合适?”电话里是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你到底有什么问题嘛!直接说出来嘛,不要吞吞吐吐的!”

“没问题!就在国贸好了!”

“真的没问题?”

“真的没问题!”男人不禁立正了身体,仿佛要向两千公里之外的谁表明决心。

“那就好!你这次去北京,任务非常重大!不仅要搞定中原,还要尽可能弄清GRE的动向。不要让他们破坏我们的计划!明白吗?”

“明白。”中年男人轻声应答。老人却似乎并不满意:“你知道,为了这块地皮,我们把一切都赌上了!”

“明白!”这一次回答得很坚决。

“那就好!那女的怎么样?”

“在包厢里,睡了。”

这最后一句格外低沉沙哑。男人垂下拿着电话的手,眼角的纹路渐渐凝固。车窗外,朝阳下的田野明亮透明,树木的枝杈都像镀了金。他不由得看得痴了,目光仿佛穿过那金色的画面,伸向更远的地方。那里尚未天明,月光穿过树林,落在地面的厚雪之上。雪面上有一串深深的脚印,深得像是雕刻在石壁上,永远也不能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