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下
石光荣说:咋了?
桔梗说:啥妹子妹夫的,是不是你说的?
石光荣说:你先松手,松手了我说。
桔梗就把那只手松开了。
石光荣忙搬了把凳子送上来,说道:桔梗,你坐下,听俺慢慢说。
桔梗粗重地喘了一口气,抱起胳膊坐了下来,看着石光荣,说道:说吧,今天你不说清楚,告诉你石头,俺跟你没完。
石光荣也拉过一把凳子,和桔梗面对面坐下来,眨巴着眼睛说道:事是这么个事,那个王团长不是对你有点意思嘛,俺今天找他喝酒,一喝呢就多了,俺就管他叫妹夫了,其实呢,也没多大个事,你说对吧桔梗!
桔梗正色道:石头,谁对俺有意思?
石光荣说:那个王团长呀!
桔梗依旧端着胳膊,连连追问道:他对俺有意思,俺对他有意思了吗?俺是你啥人呀,你做主给俺许来许去的,石光荣你到底啥意思?
石光荣望着桔梗,寻思道:桔梗,咱们还是从头说吧!
桔梗不耐烦地说道:你别从头说,就从现在说。
石光荣便说道: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以前你不是答应做俺妹子了吗,现在咋又鬼呀神的整出来了呢。现在俺看王团长那人还是不错的,他给俺当妹夫俺是举双手赞成的。
桔梗一听这话,忽的一声站了起来,指着石光荣的鼻子问道:石光荣你脸真大,啥时候俺让你当家了?
石光荣一脸赖相地望着桔梗,说道:父母不在了,桔梗你说,俺这个当哥的能不操心吗?
桔梗突然就有点儿厌烦了,狠狠地瞪了石光荣一眼,说道:俺的事以后你少掺和,今天看你喝酒了,跟你整不明白,有空再和你算账!
说完,转身拉开门就走,小邢见桔梗从屋里走出来,忙招呼道:嫂子,你走了?
桔梗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石光荣一直看到桔梗走出院子,这才转头向小邢问道:你刚才叫谁嫂子呢?
小邢眨巴着眼睛答道:桔梗呀,听王团长的警卫员小赵说,桔梗就是嫂子。
石光荣也眨巴着眼睛,望着小邢,严肃地说道:那是他嫂子,不是你嫂子,记住了?
小邢听了,忙点头应道:是他嫂子,不是俺嫂子,俺记住了。
看着石光荣气呼呼地进了屋,小邢突然觉得营长一定是受了委屈,连带着自己也受了委屈,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向小伍子说一说,让他拿个主意,便转身跑出了院子。
这时,小伍子正在村头的一片空地上带领一个排的战士走队列,抬头看到小邢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心里咯噔跳了一下,猜想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忙把走队列的事儿交代给身边的一个班长,回身向小邢走过去,问道:有事?
小邢抹一把脸上的汗水,急促地说道:伍排长,不好了,营长出事了。
一听说是石光荣出事了,小伍子脸色都变了,问道:营长咋的了?
小邢望着小伍子说道:他被王团长欺负了,喝多了;小赵也把俺欺负了,让俺乱叫嫂子,营长都不高兴了。
小伍子听了,一边转身带着小邢往石光荣的住处跑去,一边急赤白脸地埋怨道:你是咋保护营长的,猪头哇!
小邢就更是感到委屈了。
来到石光荣的住处,见他一身酒气倒在**哼哼唧唧地直叫唤,小伍子忙拧了块湿毛巾给石光荣敷在头上。石光荣醒了过来,一眼看见小伍子站在那里,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一把便把他的手捉住了,说道:伍子,不行,俺得找那个姓王的算账去!
小伍子见状,一下子红了眼圈,说道:营长,俺听说了,你挨欺负了,咱不能饶了他,这账必须得算。
石光荣挣扎着从**下了地,顺手拎过马鞭,愤懑地喊道:伍子,走!
小邢不知自己该怎么办,可怜巴巴地凑上来问道:那我呢?
小伍子望着小邢,想了想,说道:你在家待着,看好家就行了!
小邢听话地点了点头,直挺挺地就又站在了门口……
石光荣找上门来的时候,王团长刚刚醒过酒来。他弄不明白石光荣为什么又来找他,一边摇着脑袋,一边扭曲着表情说道:你不是找我再喝吧?
石光荣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说道:要是你愿意再喝一次也没啥。
王团长睁着眼睛望着石光荣,有些服软地说道:不能再喝了,俺现在看你都是俩石光荣。
石光荣一下把眼睛瞪大了,抬高了嗓门吼道:俺看你王长贵还仨呢!
王团长听出石光荣不对劲了,忙问:听你这口气是对俺有意见呢?
石光荣逼视着王团长,说道:就有,你和你的警卫员在桔梗面前使啥坏了,弄啥阴谋?你今天给俺说清楚。
王团长见石光荣这样对他说话,也是气不打一处来,立时把一双眼睛也瞪得溜圆,嚷道:姓石的,你咋老和我过不去呀?俺就阴谋了,你咋的吧!
石光荣的火气一下就顶到了脑门子上,一边挽着袖子,一边咬牙说道:好小子,你是真算计俺,俺今天跟你没完!
说完,扔掉马鞭,一把抓住了王团长的领口。
哟嗬,跟俺动手是不是?姓石的俺可不怕你,来就来。王团长一边这样喊叫着,一边便和石光荣两个人撕巴起来了。
警卫员小赵听见屋里的动静有些异样,转身就要冲进屋里去,却被小伍子一把抓了过来。
你还敢欺负俺们尖刀营的人,今天给你点颜色看看!小伍子一边这样说着,还没等小赵反应过来,一个别腿已经把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了。
小赵不明就里,脸红脖子粗地踢腾着两条腿,挣扎着嚷道:你刚当排长就打人,反了你了!
小伍子的气力毕竟比小赵大一些,一边死死地摁住小赵,一边从腰里解下一根绳子,三两下就把他的双手捆上了,提起小赵说道:走,给小邢赔礼道歉去!
说着,不由小赵分辩,拉扯着他就往外走。
这时,屋里的石光荣和王团长两个人一个个地也都撕巴累了,坐在地上大眼瞪小眼地呼哧呼哧地直喘气。
石光荣问道:你个王长贵服不服?
王团长鼻子里哼了一声:笑话,俺王长贵啥时候服过你石光荣,你看俺当团长了,你不顺眼,你找茬儿俺也不怕你。
石光荣说道:和当团长没关系,你这人心术不正。
王团长说:你说谁呢,不把话说清楚,今天跟你没完!
说着说着,两人身上又有了力气,撕巴撕巴地又扭在了一起。
石光荣最终还是占了上风,把王团长压在了身下。一边摁着,一边不住地喊道:让你不服,让你不服。
石光荣稍不留意,王团长暗暗地一个用力,又把石光荣掀翻到了地上,嘴里喊道:俺服你姥姥!
这边石光荣和王团长两个人不可开交地扭打在一起,那边小伍子已经带着被捆上了双手的小赵来到了石光荣的住处,小伍子一边进了院子,一边喊道:小邢,快出来。
小邢听到喊声,忙从屋里跑了出来,一见这架势,惊诧道:排长,你咋还把小赵捆了?
小伍子梗着脖子,说道:我让他向你道歉,欺负俺们尖刀营的人就不行。
小赵扭过头来,理直气壮地说道:俺没做错啥,俺不道歉。
小邢望着小赵,突然觉得有些太过分了,心里过意不去,便嗫嚅说道:排长,其实也没啥,他就说让俺叫桔梗嫂子。
小伍子说道:那他更该道歉了,他胡说八道。
说着,又冲小赵说道:桔梗是你嫂子知道不?
小邢接过话说道:营长对俺也这么说过。
小赵抬头问道:嫂子咋了,俺说错啥了?
小伍子强硬地说道:你还不认错,看来真得收拾你了。
说完,一下又把小赵摁在了地上。
小赵眼睛里含着泪花,委屈起来,说道:你们尖刀营欺负人,俺要到师长那儿告你们去。
小伍子说:你少拿师长说事,你先道歉,道完歉你告到纵队俺也不怕你。
小赵梗着脖子说道:这可是你说的?
小伍子说:是我说的,你道不道歉?
好汉不吃眼前亏,小赵便低下头来,喃喃说道:俺道歉。
小伍子笑了起来,说道:你早这样不就完了!
说完,就把小赵身上的绳子解开了。
石光荣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和王团长两个人最终也没有分出谁胜谁负,便拉拉扯扯到了胡师长那里,本来是想让胡师长给他们评评理,分出个青红皂白来,不料想,却被胡师长狠狠地训斥了一通,各自便悻悻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石光荣回来后,听说小伍子把小赵捆了,不禁哈哈大笑道:好,伍子你干得好,咱们尖刀营都是啥人呢?都得嗷嗷叫,点火就着。这样打起仗来才能不怕死。
小伍子受到了石光荣的表扬,十分满足地笑了笑,回头冲站在一边的小邢说道:你听到了?以后好好学着点儿。
说到这里,小伍子突然又面露难色,望着石光荣说道:营长,俺离开你这两天就出了这事,俺不放心,还想回来。
石光荣犹豫了一下,寻思道:你是尖刀营一连一排的排长,尖刀中的尖刀,你回来,别人我也不放心哪!
要不咱们再找找,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小伍子满怀希望地说道。
望着小伍子,石光荣不由得又想到了小德子,突然伤感起来,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要是能找到小德子就好了……
小赵到底还是把小伍子告了。第二天上午,胡师长让人把石光荣和小伍子叫到了师部。两个人一进屋,就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儿,心里头不禁紧缩了一下。
石光荣小心地问道:师长,你找我们?
小伍子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见了胡师长,早就把头低下了。
胡师长背着双手,怒气冲冲地望着石光荣,说道:你和王团长的事我就不说了,你们俩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石光荣眨巴着眼睛问道:那你还找俺干啥?
胡师长吼道:干啥?你问他!
说完,用手指了指小伍子,小伍子就把头埋得更低了。
石光荣转头看了一眼小伍子,回头又冲师长问道:伍子咋了?
胡师长阴沉着一张脸,十分严肃地说道:他把王团长的警卫员捆起来不说,还用脚踹人家,这是啥觉悟?你们是同志是战友,不是敌人!
石光荣听了,申辩道:师长,为这事呀,小赵是先不对的,他里挑外撅地搬弄是非,是小伍子看不过去才把他捆起来的。
石光荣你别护犊子!胡师长继续说道:事不大影响太大,要是咱们全师都这样,那还不乱套了?!
小伍子自知理亏,便请求道:师长,你处分俺吧!
胡师长不满地剜了小伍子一眼,说道:处理你是一定的,你说怎么个处理法?
小伍子抬头说道:师长,俺觉悟不高,没有纪律观念,当排长肯定不称职,俺还得锻炼,要不你把俺这个排长撤了算了!
石光荣听了,不由得瞪大了一双眼睛。
胡师长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小伍子态度坚决地说道:是。
胡师长顿了顿,望着石光荣说道:你回去就宣布命令,撤销他的排长职务,以观后效。
不是师长,要不这么地……
石光荣还想为小伍子争辩,却被胡师长挥手制止了:你别这么地那么地的,你护犊子的小心眼我还不知道,回去吧,就这么定了!
石光荣一听这话傻眼了,可是小伍子却从心里乐了起来。
两个人从师部出来往回走,小伍子一边在后面小跑着跟上石光荣,一边说道:营长,你别生气。
石光荣不高兴地嚷道:就你嘴快,撤了职你就高兴了?
小伍子笑了笑,说道:俺高兴,只要跟你在一起,俺就高兴。别人给你当警卫员,俺还不放心呢!
胡闹哇伍子,你下连队会得到锻炼,以后说不定能干个团长、师长啥的。石光荣边走边说道。
师长让你当团长你不也没干吗,俺对当啥长的不感兴趣,营长,俺随你。
石光荣在前边听了,心里竟乐成了一朵花似的。
第二天上午,王团长带着小赵在医院门前路过,被在医院里晾晒绷带的桔梗看到了。桔梗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边往外追过来,一边喊道:王团长,王团长——
王团长竟像没有听见一样,悄悄冲身边的小赵说道:快走!
说完,两人不由加快了脚步。
桔梗终于还是追了上来,一下拦住了王团长的去路,望着他问道:王团长,俺又不是老虎,你跑啥?
王团长打着马虎眼,说道:啊,是桔梗呀,俺刚才没听见。
桔梗并不深究,接着问道:听说昨天你和石光荣吵架了?
小赵接过话茬,不高兴地说道:可不是咋的,都是为了你。
为我,为我啥呀,咋的了?桔梗说着,疑惑地望着王团长,一定要弄个清楚了。
王团长稍思片刻,抬头说道:桔梗啊,这事你得问石光荣去,他那个疯子是胡咬乱啃啊!
王团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接着说道:俺不跟你说了,再说他又得找俺的麻烦了!
说完,拉起小赵埋头往前走去。
桔梗转动着眼睛,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到底为了她什么,觉得不解开这个结,心里边就不会亮堂,紧接着就往石光荣的住处去了。
见桔梗不知因为什么又找上门来,石光荣一下就不耐烦了,问道:又有啥事?
桔梗一边笑着,一边走上来,问道:石头,听说你为了我和那个王团长吵架了?
石光荣愣愣地望了一眼桔梗,说道:俺还想问你呢,你又跟那个王团长胡咧咧啥了?
俺没说啥呀,他说俺的性格好,人也不错,还说就喜欢俺这样的。桔梗说道。
石光荣眼睛忽然一亮:那你咋说的?
桔梗说:俺能说啥,俺是你们老石家的人,这事你忘了?
石光荣纠正道:我是老石家的,你是老桔家的,知道不?
桔梗见石光荣说这话时脸色都变了,说道:你看你看,一说这个你就急,好,俺不跟你说了!
说完,转过身去,一股风似的又走了。
石光荣望着桔梗的背影,突然想到什么,便喊道:王长贵那人还是不错的。
桔梗站住了,扭过头来,狠狠地说道:石光荣,你跟我少来这套,你就知道欺负俺!
说完,就像真的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加快了步子向前跑去了。
石光荣摸着脑袋,自言自语道:俺咋欺负你了?这事整的!
小德子又去阵地了。
他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走到这里来了。在他的心里,在他的生命里,这是一块永远的阵地,更是他心里的一块伤,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只要一走上这块阵地,那场血泊里的惨烈战斗,就会浮现到眼前来。一个一个的战友,就是在那场战斗中牺牲的,扑通扑通地倒下了,死了。但他却活了下来。只要活着,他就不会再忘了他们,他想念他们,至今他仍然能够清楚地记着他们的名字。他还想念那一声军号,但那声军号一直也没有在他的耳边响起。他就那样一直坚持到了最后,最后却变成了俘虏,敌人的俘虏。虽然死里逃生,可是被俘的耻辱却像一枚生锈的钉子一样钉在了他的心里,那种痛,是任何人都无法体会的,那种痛,伴随着他的每一天,让他深深感受到自责和愧疚。
因为有了这份自责与愧疚,他无法面对石营长,无法面对他往昔的战友。
那些战友的尸体已经被他一个个含着热泪掩埋了,入土为安,他希望他们能够安息。
一个一个从他们的坟前走过,小德子心里有了主意,就想和他们说说话,告个别了。
小德子说:一排的弟兄们,你们都在这儿集合了,记住,这就是一排的阵地。这队伍哇,都过去好几拨了,他们哗啦哗啦地都往南奔去了,营长他们一定也往南奔去了,俺不能再等了,俺得找营长他们去。
说到这里,小德子举起右手,庄重地行了一个军礼,而后缓缓放下来,转身走去,可是,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转了身子,冲那片坟地喊道:一排的,听好了,把阵地守好了!
这样说着的时候,小德子眼里的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小德子走下阵地,后来就来到了山下的县城里。一路走着,一路打听着部队的下落。忽然在一条街角的地方,看到了一道大门旁挂着的木牌,写着“一一五师留守处”几个大字,便不假思索地走了进去。一个留守的军官正在一张桌子前翻看着一个册子,小德子见了,忙走上前去,向他打听自己师的情况,那军官听了,抬头望着他一身破烂的军装,犹豫了一下,说道:你们三纵奔南去了,我们是四纵,你们纵队的具体情况,我们留守处不太清楚。
小德子问道:南边是哪儿呀?有个具体地方吗?
军官摇摇头说:这个可不好说,几个纵队都会合在一起了,听说队伍就要过长江了,一过长江,那就是真正的南方,各纵队的任务不一样,现在想找到你们师难呢!
小德子问道:那你们这留守处是啥意思?
军官说:我们这留守处事还不少,比方说安置伤员,还有那些掉队的士兵,后勤中转等好多事。
小德子想了想,又问道:掉队的士兵你们也管,那俺掉队了你管不管?
军官站起来,认真地看了看小德子道:按理说呀,你是三纵的,我们四纵的不好管,你又说是掉队的,我们也分不清是逃兵还是掉队的,如果你愿意在这等你们队伍的消息,短时间内可以在我们这等等。不过,你是不是掉队的,还是别的什么情况,我们可不能证明,你只有找到你们部队才能说清。
小德子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忙又说道:不用你们说清,俺找到营长就能说清了。
军官说道:那好吧,既然这样,你先登个记。
说完,就把一个花名册递了过来。
小德子一五一十登记完,那名留守军官便朝门外喊道:小马。
一个战士应声而入道:谢干事!
谢干事便向他示意道:这是三纵队自称掉队的,你把他安置一下。
小德子听了,一下子抬起头来,争辩道:俺不是自称掉队,就是掉队,我们营阻击河北的地方,那仗打的。
军官不想和小德子较真,挥手说道:行了,行了,你不用跟我说这些,等找到你们自己部队再去说吧。
说着,小马就带着小德子走了出去,一直走到了一间很大的房子里。小德子睁眼看到那一溜儿大通铺,有几个战士正坐在上面打扑克。还有几个伤员拄着木拐在地上练习走路。
就在他愣神的工夫,小马把一套被褥放在了一个空铺上,回头说道:你的行李就放在这吧。
而后,又冲一个正在刮胡子的老兵说道:曹班长,你们班又来了一个人。
曹班长侧身看了一眼小德子,一句话没说,接着又继续专注地刮开了他的胡子。
小马补了一句:人我可交给你了。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马一走,屋子里的人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小德子环顾了一下,想了想,便向那个曹班长走过去,蹲在他面前,伸出手去说道:曹班长你好,俺是三纵独立师尖刀营一排排长林孝德。
曹班长竟像没有听到一样。
小德子无趣地收回手,接着又看着曹班长问道:你是这的班长?
曹班长这才收起剪刀哼了一声,算是对他的回答了。
小德子说:俺们营阻击地方军时,俺没听到撤退的军号,掉队了。
曹班长说:到这来的人都这么说,谁愿意说自己是逃兵?
小德子心里边咯噔响跳了一下,认真地说道:俺可不是逃兵,俺被俘了,又跑出来。俺一排就剩下俺一个人了,俺真是掉队了。
曹班长又哼了一声,站起来,跛着脚向一边的床铺走过去,一屁股坐在床铺上,说道:俺受伤了,俺才是真正掉队的,等俺伤好了,留守处得敲锣打鼓把俺送到队伍上去。你被俘虏了,这事可就大了,谁能给你证明说清楚?
说完,曹班长就再也不理会小德子了,顾自从床铺下摸出一张军区报,一声不响地看了起来。
小德子怔怔地站在那里,脑子里一下子就乱了。
夜晚来临了。在一盏油灯昏蒙蒙的光亮里,有的人已经早早地睡下了,有的人正眼睁睁地盯着天棚想心事。小德子一时睡不着,看着一个老兵模样的人在光着脊梁拿一件衣服捉虱子,便小心地凑了过去。捉虱子的老兵看了眼小德子,笑了笑,问道:从哪跑回来的,家里是不是也没啥人了?没地方去了,又跑回来了?
小德子回答道:俺不是逃兵,俺是三纵独立师尖刀营一排排长林孝德,俺打阻击掉队了。
老兵听了,不屑地瞥了小德子一眼,笑道:拉倒吧,这里哪有啥掉队的,只有曹班长人家那是受伤了,留守处让他过来管理我们。
小德子问道:这么说,这里除了曹班长,都是逃兵?
老兵把一个虱子啪一声挤碎了,说道:差不多吧,枪一响,有尿裤子的,有掉头跑的,也有冲天上开枪的,反正都不是啥光彩的人。
那咋又都回来了?小德子问道。
老兵把那件衣服披在肩上,说道:有的迷路了,有的跑回家没啥人了,还有的碰上国民党的败兵又给吓回来了,啥样都有,俺们这些人,可不是啥好人,以前给国军卖命时,就总想着跑,到了这还想着跑。
小德子一下恍然大悟了,问道:敢情你们都是被解放过来的?
老兵点点头,说道:差不多吧,你不是?
小德子使劲摇了摇头:俺是打阻击掉队了,后来被俘了,又跑出来。
得得,你被俘了,还不是和我们一样?老兵望着小德子继续说道:不说被俘还好点,你被俘也有可能投降,才被人家放出来,这事谁能说清楚?
说完,便在自己的铺位上躺了下来。
屋里的那盏油灯,不知是油燃尽了,还是被人吹了一口,一下子就灭了。屋子里眨眼间便死沉沉地黑了下来。小德子立在一片黑暗里,眼泪呼啦一下就涌了出来。
就在那个晚上,小德子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小德子又回到了不久前经历过的那个战场上,回到了他的阵地上。那么多的战士都战死了,一个个倒在了血泊里,看一眼,他就觉得心碎。小德子哭了,在一片哭声中,他惊醒过来,愣怔了片刻,便打定了主意,悄悄穿好了衣服,走了出去。
在一片明亮的月光中,小德子疲惫不堪地又走回到阵地上,扑通一声跪在坟前,抱着脑袋便止不住声泪俱下地呜咽起来,一边呜咽着,一边说道:弟兄们,俺没找到营长,俺被俘了,说不清了。俺哪儿也不去了,就跟你们在一起。俺再也没脸见营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