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郝老将军梦一般地把十一姨太带回来,又梦一般地把十一姨太带走了,郝公馆空旷的院落和房间里,只留下十一姨太“咯咯”不断的笑声。

十一姨太走了三天,那笑声似乎还在响。

郝柯氏和其他太太们便从那笑声中追忆起十一姨太的言行举止,这才认可了十一姨太的现实存在,才相信六十一岁的郝老头子真的又公开纳了个十六岁的嫩花小妾。

谁也不敢说郝老将军什么,却都把十一姨太当作了攻击的靶子,——这也是郝公馆里多年来形成的一个规矩了,新进门的得宠者,就是白玉无瑕也总要吃上一阵黑枪的,更何况十一姨太并不是白玉无瑕的。

众太太们一致认为:十一姨太太没规矩,八成是把郝公馆当作中学堂了。

郝柯氏耿耿于怀地记着十一姨太的轻薄。

这小女子来见她时打扮得像个小妖精,都是入冬的天气了,还穿一身电光绒水红色裙衣。领口开得也低,雪白的胸脯露出一大截,且烫了头。

小妖精说是给她请安却没磕头,只把腿跷着,坐在对面吃梅子。

郝柯氏记得,十一姨太的腿很白,套一双鱼白色丝光袜,脚上穿的是红缎绣花鞋。十一姨太晃着腿脚,把梅子一颗颗往血红的小嘴里扔,吃下的梅子核就朝身后护兵的手上放,骨子里根本没把她这大太太当回事。

二太太记着的是十一姨太的笑。

十一姨太笑二太太牙太黄,说是因着没用好牙粉的缘故。

十一姨太向二太太推荐了“美丽牌”牙粉,要二太太用那美丽的牙粉好好刷牙,讲究卫生,闹得老实巴交的二太太极是难堪。

四太太不能原谅十一姨太的狂傲。

四太太好心好意地问十一姨太:“你这年纪轻轻的,咋就愿到郝家做小?”

十一姨太眼皮一翻,反问四太太:“你呢?你咋愿意的?”

四太太愣愣的,竟无言以对。

南如琳见着十一姨太,马上想起了自己一年多前来郝公馆时的情形,对自己私下里挨的那些骂记忆犹新,就不知不觉地把十一姨太看作了同类,和十一姨太谈得便好。

十一姨太送了南如琳许多好吃的梅子,还把南如琳床头放着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拿起来翻了翻说,外国书不好看,倒是中国一个叫李维特的人写的书才好看,——最好看的是一本《白三姑娘痛苦记》,她过去上课时都看,常被先生罚立正。

说罢又叹气,声言自己这辈子算交待了。

南如琳看十一姨太故作老成的样子很可笑,便说:“你这小小的年纪一辈子都交待了,我们还不只有等死了?”

十一姨太便咯咯笑……

十一姨太梦一般来,又梦一般走了,郝公馆的太太们尚未集合起各自的怨愤予以反攻,人家已裹着貂皮大衣,挎着身着上将军装的郝老头子钻进了去白沙港的铁甲汽车。

——郝公馆的太太们记得,十一姨太往汽车里钻时,嘴里还吃着梅子。

郝公馆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各房太太们很快便忘了十一姨太,都忙起了各自的勾当。

四太太老支使着护兵队王队长往郝宝川的静园跑,盼着江北、江南快打起来,小郝把老郝打败,自己和八太太的五五库券能发上一大笔。

按四太太的设想,郝老头子不但是打败,能被打死最好,——郝老头子死了,公账上的钱就是一分不还也不要紧。

九太太蕊芳也怪忙的,房里老有动静。

有一回南如琳亲眼见着王队长进了蕊芳的屋,一夜没出来。

第二天,王队长便送了一副玉坠子给南如琳,说是也送了一副给蕊芳的,他两下里一样看待。

八太太前时被罚了一个月月规,损失自然要捞回来,就变本加利的在伙食上做手脚,搞得连作为同党的四太太都看不下去了,四太太就请准了郝柯氏,让蕊芳协办采买。

蕊芳又讨了便宜,时常赚些零花钱不说,还借着采买公然地和王队长逛街。南如琳因此便怀疑蕊芳与四太太也是同党,没准四太太和八太太的五五库券里也有蕊芳一份。

蕊芳连忙否认,说是五五库券没她的,倒是有王队长三千。

南如琳这才恍然想起了早先让袁季直卖出的情报,——南如琳认定那情报是卖出去了,刘安杰赖在江北不走已成事实,她的情报想必是起了作用,因而,便盼着袁季直来,想问问袁季直倒是卖出了多少钱?

袁季直偏不来找她

打从出了桂芬那档子事后,袁季直这人像似从这世界上消失了,既没个人影,也没个消息,在小郝的静园里见不着他,在刘公馆里也见不着他。

南如琳实是无可忍耐,终于找了七少爷,要七少爷去寻袁季直。

七少爷不愿去,说是自己从今以后要跟大少爷一样学好了,先要戒烟,后就去做大少爷帮办的帮办。

七少爷还极慎重地向南如琳声明:他和他们这相好的事无关,袁季直当初并不是他主动介绍给她的。又言明:他虽说不管这种烂事了,可也绝不会把这烂事说出去。

南如琳对大少爷便生出了怨恨,觉着大少爷不但害了刘玉薇,也害了她。女人和男人总是不同,情义两断的事男人撂得开,女人总撂不开。刘玉薇写离婚启事时就又哭又笑,如今在汉口还不知如何伤心呢!她也没落下啥好处,大少爷把七少爷带得不听话了,让她再见不着袁季直。

不管咋说,和七太太桂芬生前的缘分是了断了,她再后悔,再伤心,也唤不回一个活着的桂芬了。她现在只有一个袁季直,她有好多好多话要和袁季直说,——就算她和袁季直的事真是烂事,她也只好烂到底了。

对七少爷的话,南如琳是相信的。

七少爷就是冲着他自己的利害关系,也断不会把她和袁季直的事说出去。只是七少爷不听话不好办,——眼下不能帮她去找袁季直,日后找到了袁季直也麻烦:没个内应,袁季直再到郝公馆来终是难了,总不好老爬墙的。

袁季直当初说的不错,做这种事,最要紧的便是内应。

不曾想,袁季直也真是有本事,失了七少爷这内应,又买通了王队长做内应,——也不知王队长过去和袁季直是个什么关系。

袁季直来得很突然,就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

那夜听到熟悉的敲窗声,南如琳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迷迷糊糊起来开窗了,还不相信这是真的。

袁季直搂着她连连亲着,轻咬她的耳垂,才把她咬醒了。

南如琳攥起小拳头在袁季直身上砰砰打,边打边哭:“你这没良心的,老不来……老不来……”

袁季直便笑:“我是官身不由人哩……”

南如琳哭过又笑,挂着一脸泪,把袁季直拉到**,主动给袁季直脱解了衣裤,也不管袁季直准备好了没有,便极是嚣张地往袁季直身上骑。从下身骑到上身,后又骑到袁季直脸上。

袁季直不知这期间郝公馆出了这么多的事,还以为南如琳是旷得久了,便精心服伺,直到把南如琳服伺得瘫软在**,才和南如琳说起了正经话。

袁季直说,王队长做内应比七少爷还好,还方便哩。

南如琳却马上想到,王队长和蕊芳相好,王队长知道了这事,蕊芳必也会知道,自己就有把柄攥到蕊芳手上了,因而抱怨袁季直做事不考虑别人。

袁季直一听南如琳说起王队长和蕊芳的关系,却来劲了:“那以后对王队长买也不用买了,他敢不放我进来,我就有他的好看!”

南如琳道:“你就不想想我的好看!还有你自己的好看!”

袁季直嘿嘿一笑:“我也是随便说说,你别当真。我哪能和王队长真闹呢?咱用着他的时候还长着呢!”

南如琳本来还想再抱怨袁季直几句,可转念一想,事已如此,再抱怨也是无用,遂叹了口气,和袁季直谈起了这阵子公馆里发生的事,紧紧搂着袁季直说:“老袁,我怕,我怕呢……”

袁季直问:“你怕啥?七太太死了倒好,再没人知道咱的事了。”

南如琳说:“可咱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你真得替我想想了。”

袁季直叹了口气:“我咋能不替你想呢?我一直在想呢。”

南如琳气了:“你想个屁!我急得都想往汉口逃了,偏见不到你的鬼影!”

袁季直把南如琳拥到怀里说:“这你不好怪我的,你做着老郝的姨太太,不是自由身,我端着小郝的饭碗,也不是自由身呢!小郝挂了电话让我去江北前线,我敢不去么?!便去了,领了任务,到刘安杰的师部去策反。”

南如琳立时想起了卖出的情报,便问:“咱……咱那情报可告诉了刘安杰?”

袁季直鼻子一哼:“啥情报呀!人家刘安杰是干啥吃的?还不早想到郝老头子前面去了!这不,人家赖在江北就没动嘛!”

南如琳疑惑地道:“刘安杰不动,该不会就因着得了咱的信吧?”

袁季直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南如琳本能地觉得袁季直是在和她耍心眼,遂又问:“你和刘安杰说起这事时,刘安杰咋说的?”

袁季直想了想:“也没多说啥,好像是夸了你几句,说你有正义感哩,大事不糊涂哩,还要你今后多给他留点神,但凡听到啥都给他通通气。”

停了一下,袁季直又说:“噢,对了,刘安杰还说了,你对他的好处,他是不会忘的,日后总会报答你……”

南如琳冷不丁道:“这回刘安杰给了多少钱?”

袁季直看着南如琳气愤的眼神,大约知道瞒不下去了,怪尴尬地说:“也……也没多少,就五百块,我分文没动,都……都给你攒着呢!”

南如琳很伤心,一把把袁季直推开:“连你都给我耍心眼,你说这世上的人我还能信得过谁?谁还靠得住?”

袁季直慌了,对着南如琳又是敬礼,又是鞠躬,还赌咒发誓说,他确是把那五百块钱存了起来,已想着要为私奔后的日子做些打算,租房子、买家具。

南如琳由着袁季直说,心里根本不信,觉着袁季直一点儿不像《少年维特之烦恼》里的少年维特,倒像《杜十娘》戏文里的负心郎,自己就算跟袁季直奔了出去,也要被袁季直卖掉的。

却也不怕。

南如琳冷眼看着袁季直想,现在且不和他计较,待得真个的奔到了南京、北京,自己也可走自己的路,并不一定就在姓袁的这颗歪脖树上吊死。

——刘玉薇离了大少爷能过,自己离了这靠不住的袁季直也能过,不定还能过得更好呢!

袁季直又问起郝老头子这次回来说了些啥?

南如琳实在记不起郝老头子说过啥有用的东西,便对袁季直说,老头子又有了个新鲜的十一姨太,白日黑夜都和十一姨太在一起,从未在她房里过过夜,就是有啥新谋划她也不知道。

这让袁季直很失望……

也就在那夜出了事。

那夜,一轮满月悬在空中,照得院里白生生的,袁季直从南如琳的寝房出来,被立在月亮门前的大少爷看见了。

大少爷那夜不知啥时从督军府回来的,又因啥到院里来的。

南如琳也大意了,没向门外瞅瞅就开门放出了袁季直,无意中见着大少爷站在月亮门下吸烟。

大少爷独自一人静静立着,月光把大少爷的身影拉得老长。

那一瞬间,南如琳很慌,想把袁季直拉回屋已来不及,就推了袁季直一把,让袁季直快跑。

袁季直跑了,三脚两步窜进了后花园。

大少爷先还愣着,后就拔腿去追,追至南如琳房门口被石阶绊了一下,差点跌了跤。

南如琳怕得不行,未待大少爷从门前冲过,先已闪身进屋,关了门。关上门后,整个身子瘫依在门上,心怦怦乱跳,像似要跳出胸腔。嘴也发干,嗓子直冒烟。

南如琳那当儿真怕大少爷喊起来,——大少爷若是喊起来,惊动了护兵队的弟兄,袁季直十有八九会被抓到,她就完了……

大少爷却没喊,死命追了一通没追上,又回到了四进院里四下里查看。

南如琳从门缝里看见,大少爷在月光下勾着头,从月亮门旁一路瞅着,向她门前走,大少爷脚下,满地枯叶被踩得吱吱响。

大少爷在她门前站住了。

南如琳吓得马上背过了身子。

又过了好久、好久,大少爷才举手敲门。

南如琳不愿开门,可又不敢不开,迟疑了半天,才极力镇定着,把门开了半边。

大少爷透过那半边开着的门,愣愣地盯着南如琳看,铁青的脸上毫无表情,眼光也是冷冷的,看得南如琳眼泪都要下来了,才颤着声问:“那……那人是谁?”

南如琳低着头不说。

大少爷又问:“那……那人到底是谁?”

南如琳仍是不说……

不曾想,大少爷竟作了罢,没再坚持问下去,仰脸望着月华如水的夜空长叹一声,默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