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大少爷像似忘了昨夜发生的事,第二日上午引着督军府的照相师来给家里人照相,还叫大家把好看的衣服都穿上。

家里那帮未成年的少爷、小姐们最是高兴,家学也不上了,一个个穿戴得元宝一般,蜂涌着往后花园跑,做出各种顽皮的样子照。

各房的太太们也高兴,都说大少爷真是不错,当着帮办,就帮家里人办事,比老头子更体抚人心。

就连总无笑脸的郝柯氏也笑着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大少爷确是出息了。郝柯氏如此一说,二太太便大为感动,把郝柯氏以往对她的凌辱、虐待都忘光了,跑前跑后跟着郝柯氏转,还不住地奉承郝柯氏往日指教的好。

郝柯氏益发得意,自称让大少爷做这帮办是她向老头子极力主张的。

只南如琳心里苦,脸面上却不敢露出来,还得装着笑模样。

经过一夜提心吊胆的揣摩,南如琳反倒更摸不透大少爷了。

大少爷不论咋说,终不是郝柯氏和老头子,是有同情心的,昨夜的样子倒也像似要护着她,——昨夜没叫出护兵去追袁季直,后来问她,她不说也就算了。

然而,大少爷终还是问了,问她时且老盯着她看,眼光很凶。

这就让她怕,——今日的大少爷已不是过去的大少爷,人家目下已做了自己老子的帮办,自得站在自己老子的一方办事,大少爷碍着往日的面子,不好抓她,却好私底下告诉郝柯氏,或者告诉他老子抓她。

南如琳就躲着大少爷,尽量不和大少爷的目光打照面。

大少爷却偏找南如琳,找到后要南如琳多照几张相,——不要照相师照,自己亲自照,还笑着说:“十娘看书的样子最是有味,像大学生哩。”

南如琳只好依了大少爷的主意,强笑着拿了十四少爷的一本《三字经》装模作样照了一张看书的相片……

过了几日,大少爷亲自把那张装模作样的相片送来了,指着相片对南如琳说:“十娘,你看看,不错吧?脸上的酒窝都让我照出来了。”

南如琳点点头,曲意赞道:“真是哩!大少爷本事就是比照相师好……”

大少爷笑了:“不是我的本事好,却是十娘天生丽质哩!”

又正经说:“十娘,你不但看上去美,也上像,九娘就不上像。九娘在相片上看就显得老气了……”

南如琳看大少爷情绪挺好,又想到了那夜的事,觉得老瞒着大少爷也不是长法,迟早总得给大少爷说,就是不指望大少爷给她未来的私奔帮忙,也可求着大少爷不要说出去。

可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便瞅着大少爷身上新穿的宝蓝色暗花缎面夹袍,挺笨拙地夸道:“大……大少爷这件夹袍真……真是合体,穿在身上人也显得……显得精神多了。”

大少爷看看身上的夹袍,又抖了抖衣袖说:“我倒没觉得哪里好,真不如往天的布袍自在呢!十娘,你是不知道的,我这人最是随便,什么好衣服穿到我身上都算糟踏。”

南如琳亲切地道:“日后却不好再随便了,你好歹总是帮办嘛!”

大少爷点点头:“那是,场面上是要注意仪表的。”

这时,门一直是开着的,大少爷说着话却反手把门关上了。

南如琳一看大少爷关门,本能地感到,大少爷可能要问那夜的事,就想,大少爷先问也好,省得自己总开不了口。

果然,大少爷关上门后便直截了当地道:“十娘,你不能总把我瞒在鼓里,你得告诉我,找你的那人是谁?”

南如琳紧盯着大少爷说:“告诉你,你也想让我做六太太秀娟么?”

大少爷道:“这你是知道的,我不会。我要真想害你,就不等到现在了,我当时叫起来,你就说不清。况且,头回和刘玉薇一起在凉亭上见你,我……我就说过的,何日你要逃,就到汉口找我……”

南如琳摇摇头:“那时你说这话我信,如今我就不信,——如今你不是打总长的大少爷,却是做帮办的大少爷,我怎敢信你?”

大少爷叹了气:“十娘,你这话说得也在理,只是……只是你并不懂我的心,我……我一时半会也和你说不清楚。”

大少爷不知因啥红了脸,头也低下了,倒像似自己犯了事似的。

呆了好一会儿,大少爷才下了很大决心,头一昂道:“我……我这么说吧,我对这个家也和你一样看不下去,也……也和你一样恨哩。”

听得这话,南如琳心放定了,把膀子一抱问:“你都恨些啥?”

大少爷道:“这还用问?啥都恨,最恨我爹。这老头子尽讨小老婆,硬给我安排了这么多小娘!你以为我想要这么多小娘么?过去我不懂事倒也罢了,如今我都二十八了,他又给我找了个十六的娘,你说这像什么话?说句不好听的,老头子这是手扒着棺材沿作践人!”

南如琳见大少爷说得真诚,便也真诚地说:“你知道就好,郝公馆实在是口大棺材,里面的活人都想往外爬,你还钻进来干啥?!”

大少爷看着南如琳,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南如琳略一沉思,又道:“话说到这地步,我也就不瞒你了,我和你实说了吧,不但是我,郝公馆里的太太们都这样哩!九太太蕊芳和护兵队王队长好着,只怕随时准备逃。四太太和八太太把老头子的钱拿出去买郝宝川的五五库券,也留着后路。就是死去的七太太,也和四少爷几个搅在一起贩过大烟,谁也没想过要守着郝公馆过一辈子。”

大少爷脸上现出惊异:“都……都到这地步了?”

南如琳说:“可不是到这地步了么?!”

大少爷叹道:“其实……其实我早该想到的……”

南如琳把大少爷当作了知己,柔声地对大少爷说:“你也真是,何必要留下来做这帮办呢?何不赶快到汉口去找刘玉薇过那自由自在的日子?你就不知道,你和刘玉薇让多少人眼热呢!”

大少爷愣愣地抬头看着南如琳问:“十娘,你……你真想让我走?”

南如琳点点头:“走总比留在这好。有道是:好马不吃回头草哩……”

大少爷不想走。

大少爷说:“我再到汉口找刘玉薇,不是也吃了次回头草么?”

南如琳道:“这却不同,为刘玉薇值。”

大少爷大胆地问:“值什么?为她洗裤衩也算值?”

南如琳觉得大少爷这话问得怪,眼神也有些怪。

大少爷却更大胆地说:“就……就算我要为女人洗裤衩,也……也不想再为她洗了……”

南如琳想逗一逗大少爷,想问他:那你愿为哪个女人去洗?——却没敢,怕这话一说,就显出自己的轻浮了。

大少爷叹了口气,又苦笑着说:“十娘啊,你是不知道的,只怕我现在回汉口也晚了……”

南如琳道:“不晚的,刘玉薇心里肯定舍不下你,你若去了,她不定怎么高兴呢!”

大少爷不愿再谈,敷衍说:“我再想想吧!”

南如琳看大少爷的样子就知道大少爷舍不得刚做上的帮办,只是装作没看出,仍笑道:“那也想三天。”

大少爷也笑:“就想三天吧。”

南如琳又说:“只是,不论你走与不走,我今日和你说的这些话都不能传出去,传出去就害死人了。”

大少爷应道:“这是决不会的。”

南如琳不放心,要大少爷发誓,大少爷便发了誓。

最后,大少爷的话题又回到了那夜,问那人到底是谁?南如琳这才把袁季直说了出来。

大少爷不认识袁季直,要南如琳把袁季直的来历模样说给他听。

南如琳怪不好意思地把袁季直说了个大概,说毕嗔道:“大少爷,你看你,问得这么细干啥!”

大少爷偏又问:“这人靠得住么?”

南如琳想了想,没敢把自己对袁季直的深刻疑心说出来,只淡淡道:“人嘛,好像……好像还靠得住,只是滑了点。”

大少爷认真说:“滑就不好了,现在就滑,日后还不知怎样呢!”

南如琳向大少爷请教:“那你说该咋办?”

大少爷皱着眉头说:“这事总得小心,为个不值得的人就犯不上冒这么大的风险了,你说是不是?”

南如琳信任地点了点头。

大少爷又在屋里踱了会步,手托下巴想了半天,最后作了决定:“这样吧,十娘,我把这个袁季直的根底了解一下,也找个时间去会会他,你看可好?”

南如琳大为感动,咬着红润的嘴唇,呆呆看了大少爷半天,才从嘴里吐出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