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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让我们既难堪又恼怒的下午,从五驼子肉铺出来以后,爷爷一下子衰老了许多,脚下老是站不稳,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天黑以后,爷爷一声不吭地弄好晚饭。他默默地看着我吃完,自己再默默地吃。

我捋起袖子到灶边洗碗时,爷爷冷不丁地开口了。

爷爷说,再去金福儿家试试吧!

口气里有几分犹豫。

天上下起了小雨,我们在高高矮矮的屋檐下走着。家家户户的门口都干巴巴地挤着一堆乘凉的人。不时有人朝爷爷打招呼,说爷爷领着我满镇逛,是在显威风。爷爷也真的将腰杆挺得直直的,一脸的春风得意。人家有父有母的孩子,都没能考进城里去读书,一个孤老头领着无父无母的孙子,反倒超到前头去了,实在值得骄傲。

爷爷随口答着,要不你们做大人的死两个试试,说不定也能威风起来。

门口的人说,连赵长子都知道好死不如赖活,我们才不去做蠢事呢。

眼看快到金福儿家了,爷爷的步子沉重起来,人也有些蔫了。

金福儿新盖的三层楼,比镇农业银行的房子还阔气。农业银行的楼房只有两层,门窗都是木头的。金福儿的三层楼门窗是铝合金的,临街的一面,全都贴着小方块的瓷砖,在小雨中的灯光照映之下,贼亮贼亮。

五驼子曾说,这楼像是镇守西河镇的碉堡,全镇那些旧房子,在这新楼面前,那模样比人磕人的头还要贱几分。

金福儿是靠捡破烂发家的。

我见爷爷有不情愿的意思,忙说,别去求他,爷爷,我宁肯不读书。

下午,金福儿为虎作伥,侮辱赵老师和习文的情景,我半点也没忘。

爷爷站立了一阵,说,长子那话说得有道理,你现在是有点身份的人了,逢人遇事是得要拿个架子出来。

爷爷所说的架子就是威风。

爷爷说,你别去,在这儿等着我,我一个人去就行。

快进金福儿的门槛了,爷爷又退回来。我以为爷爷拿定主意,不求金福儿了。不料,爷爷脱了上衣给我,让我包着头,别让雨淋坏了。

爷爷说,屋里没雨,不怕。

蹲在一处屋檐下,我看着天上的雨大一阵,小一阵,落一阵,不落一阵。街上的灯火,也在不停地变化。地面上的雨水,在光溜的石块上流淌着,弯弯曲曲地发出许多的响声。灰老鼠一点不闲,一群群地在流水中抢夺着食物,不时发生着撕咬打斗。一只猪在雨中哼哼哧哧地走过。一会儿,一个七八岁的少年拿着一根竹杖从后面追上来,拐到前面迎头击了一下。那只猪昂头一拱,少年跌坐街上,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起来。这时候一只黑狗跑过来,跟在那猪的后面吠叫几声,那猪只好掉过头来,再次从我面前走过。

天上传来一声沉闷的雷响,小街轻微抖了抖。跟着雷又响了一下。雷声过后,街上突然显得寂静无声。

约摸半个钟头,爷爷出现在金福儿家门口,在那儿东张西望。

我想他是在找我,就站了起来。

爷爷朝我做了个手势,让我先回去,自己又转身消失在门口。

金福儿的三层楼房里,一点动静也听不到。那墙是夹墙,玻璃窗子也装的是双层。金福儿对别人说,在他屋里杀人,枪上不用装消声器,外面也听不到响声。

新楼盖起来后,常有些鬼头鬼脑的人进进出出,口称谈生意。那些人都不怎么说话,悄悄来,悄悄去,一个个像鬼魂一样。

金福儿还买回了一条狼狗。那狗也不爱叫唤,特别是咬人时,连哼都不哼一下,就上来了。狼狗是日本种,一切都看金福儿的眼色行事,金福儿叫它怎样,它就怎样。

前些时,金福儿将会说话的保姆撵走了,另找了一个哑巴女人顶替。

五驼子一望见这座楼,屠刀就开始剁肉案,两排牙齿也磨得火花纷纷。西河镇的人都相信五驼子的分析,金福儿将房子盖得这样保密,是好做亏心事。

新楼里也有喧哗时,县里镇里的干部,各方面的头面人物在楼内时,金福儿一准将所有门窗都打得开开的,让全镇人都随他一起享受那一点一丝的谈笑声与干杯声。有时还有争吵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