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爷爷坐在新楼的沙发中,看着全镇最大的彩色电视机,心里嘀咕,金福儿活到这个份上,每天死一次也值得。

哑巴女人在一旁替爷爷扇着风。

爷爷指了指电扇,让哑巴女人去开开。

爷爷想吹吹电扇,蒲扇扇风他自己会,电扇风他很少能吹到。

哑巴女人打着手势告诉他,金福儿不让随便开电扇,浪费电,要多花钱。金福儿还说,由保姆用扇子扇风才是最高雅的。

爷爷说,那不就像旧社会的土豪劣绅吗。

爷爷记得,国民政府时的西河镇镇长,也不如金福儿现在这般威风。国民政府的镇长也曾经养过一只恶狗,但是本地种,有一次那狗想咬他,被他捉住狗尾巴,一下子掼出两丈多远。那狗后来一见到爷爷,便扭头就逃。

爷爷跟哑巴女人说了好多次,他要立刻见到金福儿。

哑巴女人总是叫他先看电视,金福儿在房里有很重要的事。

外面有冷雨,有凉风,什么扇子也用不着,我坚决地等着爷爷,在屋檐下蹲蹲站站。

有一次,我刚蹲下,就打起瞌睡来。

朦胧中,一只小石子忽然落在我的头上。

扭头一看,大桥正在一个墙角里小声地唤我。

我走过去,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说,你为什么打我?

大桥摸摸头,用手一指说,你看那是谁?

一个人影在金福儿的楼下偷偷摸摸地晃动着。

我说,是小偷。

大桥说,是赵老师。

我不相信,说,赵老师不会偷人家的东西。

大桥说,他不是偷,是在捡破烂。

我忽然想起,金福儿从前也是捡破烂的。

大桥骂起来,别提金福儿,我要日金福儿的祖宗八代!

大桥告诉我,从暑假起,赵老师就开始天天夜里出来捡破烂。捡了以后就拿到河里去洗,然后,又趁夜里挑到甲铺去卖。赵老师不愿镇上人知道他也学过去的金福儿,捡起破烂来了。

我说,你怎么晓得?

大桥说,有人向我妈汇报的。

我说,谁?

大桥恶生生地说,你别管。

很长时间过去后,我才想到这个人是金福儿,金福儿发迹后开了一个废旧物资回收公司,甲铺那儿是他设的点。在五驼子从前那个肉铺地盘上建起来的栖凤酒楼隶属这个公司。他还一直计划开一个综合食品商店,一有空就在街上的繁华地带窥视别人的房子,有时还公开要人家将房子转让给他。

黑暗中,赵老师轻轻地哎哟一声。

我说,一定是他的手被什么咬了。

大桥说,也可能是被什么划破了。

停了停,大桥问我,赵老师那副眼镜是多少度的?

我说,习文说是一千度的,去年教师节检查身体时,医生说他该戴一千二百度的了。他没钱配新的,便说自己这副戴惯了,舍不得丢。

大桥说,难怪别人说他是睡在棺材里搽粉,死爱面子,穷到这一步,还不肯当众承认自己穷,没钱。

我一下子来了气,说,你是见赵老师这可怜样,来寻开心的是不是?

我憋足劲,只要大桥的话一对不上茬,就狠狠揍他一顿。

大桥出乎意料地说,我爸死了,留下些衣服,我妈几次送给赵老师,他都不敢要。我妈说叫我扔在垃圾堆里,让赵老师偷偷捡回去。

我说,你妈当那么大的官,真要同情赵老师,就完全有能力帮他。

大桥摇头表示这里面的情况很复杂。

大桥说,我妈说了,全镇人都在踩他,我妈的官当得再大也没用。

说话间,天更黑了。西河镇的一些房子,像是小孩搭的,歪歪斜斜,东一间,西一间,愿大就大,愿小就小,想高就高,想矮就矮,乱得没有一点规矩。大部分墙角白天都是黑沉沉的,没大人在一旁,小孩都叫怕。在夜里,西河镇墙角的那种黑暗,上了年纪的女人也害怕。

大桥往我身上挨了挨,说,我们看着赵老师将东西捡走之后再走,行吗?

我不由得也挨紧他一些,并点点头。

天太黑,大桥没看清我已点了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月饼,分了一大半给我。

大桥说,一边吃月饼,一边等,行吗?

我说,嗯。

大桥听到我答应了,很高兴地说,我妈很喜欢你,让我从今以后一定要好好向你学习你那种刻苦学习的精神。我妈说,若是她也死了,真不晓得我将来会是什么模样。

我说,你妈死了,对你是有利有弊。

大桥说,我也可能像你那样认真读书了。

我说,但是你没钱呀!

大桥说,没钱怕什么,只要不怄气就行。

我说,你怄什么气?

大桥说,我对不起我爸。我爸死时要我照管好我妈,可我怎么也管不了她。

我忽然不想和大桥说话了。心里想起爷爷是不是在金福儿家的沙发上睡着了。我听人说,沙发绵软,人一坐上去就想睡觉。

爷爷的瞌睡瘾特别大,父亲母亲死后,他抱着我父亲的头一边哭一边就睡着了,别人都以为他哭死过去了,细听却有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