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红萝卜曾经谈过关于家的故事,那故事是相当有趣的。
从前,红萝卜不怕飞机,他相信日本的飞机不会轰炸老百姓。在街上赶集的时候,在地里锄地的时候,常有成群的涂着太阳徽的飞机打头上飞过,别人跑,他不跑;他大张着嘴巴,仰着脸子看,心里奇怪着为什么飞机会飞,而且飞得那么快,那么响。
飞机果然全是路过,从来没投下一个弹,这使得红萝卜越发地坚信他自己的意见。
可是有一天,就是县城沦陷的前两天,出乎红萝卜的意料之外,出乎一切和平居民的意料之外,有九架飞机飞来轰炸。红萝卜从来没见过飞机飞得那么低,几乎连驾驶员的鼻子眼睛都看得清楚;从来没听过飞机和炸弹的响声是那么可怕,连耳朵都要震聋了。
飞机在城厢里外投着弹,射着机关枪。房子在燃烧着。地在震动着。天空里充满了黄色的烟雾和灰尘。好像有人在大门外警告红萝卜:
“快找一个地方躲一躲,不是玩儿的!”
红萝卜骇得用被子蒙在头上,伏在门槛里边,有时连呼吸差不多快要停止,有时又喃喃地求菩萨保佑。他的老母亲伏在神桌下,不停地许着心愿。一只邻家的瘦狗不知什么时候误逃进红萝卜的屋里来,夹紧尾巴,偎着他伏在地上,轻轻地打着哆嗦。
飞机似乎从头上过去了,但炸弹依然在远处响,地依然在微微打颤。偶然一抬头,红萝卜发现一只邻家的老母猪走进他的小菜园,毫无忌惮地拱吃萝卜。红萝卜迅速地从地上坐起来,恐怖炸弹的观念立刻模糊了。他挥着手向菜园里大声叫着:
“猪!噢吼!噢吼!……老子打死你哩!噢吼!噢吼!……”
老母猪在萝卜地里大摇大摆地吃着走着,仿佛全没有听见似的。
红萝卜的脸皮原来是红的,现在气得发紫,连眼睛也气红了。他又叫一阵,毫无影响,随即激怒地跳起来,头上顶着那条耀眼的红被子,跑进小菜园。但那只蠢猪是一个非常贪嘴和顽固的家伙,屁股上挨一脚就向前跑两步,停下又拱,又拔出一根萝卜。如果脖子或耳朵上挨了一脚,它就叫唤一声,转个方向。红萝卜好容易把它驱赶到萝卜地尽头,希望它走出小菜园,但它怔了一下,立刻又执拗地转回头来。
红萝卜无可奈何地同老母猪在小菜园中来回地兜着圈子。他不断地踢着、打着、骂着;起初他只是骂老母猪,随后连猪的主人也被他骂了起来。红萝卜又气又急,头顶上冒着火星。
红被子呢?红被子可能是被红萝卜完全忘了。他将红被子忽而顶头上,忽而搭肩上,忽而拖地上,弄得满菜园变成了一片红色……
突然,像天崩地裂一样的,一种极其猛烈的爆炸声把红萝卜震倒在萝卜地里。尘土和火药气变成一团雾,把他埋起来。足足有一刻工夫,红萝卜迷迷糊糊的,差不多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红萝卜清醒之后,飞机的声音已经微弱了。周围的尘雾消散了,猪也没有了。篱笆残破不堪了,零散的竹篾上闪着的阳光是黄色的,好不凄凉!那条倒霉的红被子不知怎么远远地抛在葱地里,也不再红得耀眼了。他想,自己准是被炸死了,如今的红萝卜只是一个可怜的鬼魂罢了。他想哭,他是多么地需要放声一哭啊!
“多可怜!”红萝卜在肚里哭着说,“以后永远不得同一家人在一起过生活了!唉,这一死,庄稼就没人做了!……”
然而他哭不出声音来,同时也没有眼泪。于是他用手摸摸头,摸摸身上,没有血,也不疼痛。他心里奇怪:怎么会没有伤呢?
他坐在地上发呆,喘着气,休息了一会儿。
一会儿,他站起来,拍拍尘土,神情恍惚地向院子走去。
院子里有硫磺的气息,有一个比人的身子还深的大圆坑。
红萝卜定睛一看:拴牛的那间草棚子炸塌了;黄牛炸死了,一条牛腿挂在门口的小树枝上;老母亲躺在菩萨面前,半个脑袋不知去向了;菩萨和神桌炸飞到别处了;房子也东倒西歪的,天上露着洞,墙壁裂开缝,完全不像从前的模样儿了。
红萝卜跑去搀一下母亲的胳膊,想哭,还是哭不出声音来。他有点害怕母亲的样子,退出去坐在小黄牛的死尸旁边,迷迷糊糊的,傻子似的,不动,也不说话。可是大颗的泪珠儿静静地滚着,滚到下巴颏,噗嗒噗嗒地向下滴着。
“我是在做梦吧?”红萝卜默默地想着,希望再过一会儿梦就醒了。
到下午,邻居们帮助红萝卜把母亲装在一口白木棺材里。但红萝卜不知道放声哭,也不知道吃东西。他直着眼睛看人,像个白痴。他的耳朵也有几分聋。他轻易不说话,说话时舌头非常硬。人们望着他,都这么说:
“你看,他是骇掉魂啦吧!”
黄昏时,红萝卜的女人跟着大孩子,还带着孩子的舅舅,牵着小毛驴,从山里边的娘家赶回来。把屋里的东西驮了一部分,挑了一部分,把其余的放在没有炸塌的屋子里,用土坯把屋门封住。当红萝卜同女人和孩子离开村庄的时候,在月色苍茫中他望一眼那被炸毁坏了的家,望一眼那个小菜园,望一眼破瓦烂垣的小村庄,开始伤心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女人和孩子也都一边走,一边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