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红萝卜的家住在城边的一座小庄上。家里,有从祖父手中传下来的几间小草房,有从祖父以来不断添配的各种农具,在大门外还有一个小小的菜园子。
他的出身和牛全德完全两样,牛全德自来没有像这样一个美满的家。
牛全德的童年时代是住在土地庙里,没有父母,没有家产,靠一位赌博汉叔叔过活。从叔叔那里,他学会了赌博和生活的知识。后来叔叔死了,他除掉承继了一副纸牌和六颗色子(骰子)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叔叔本来是有一条破被子和几件破衣服的,但都被债主们抢光了。
有一天,人们看见小牛全德穿着一件大得不相称的破棉袍,口袋里装着一副纸牌和六颗色子,大摇大摆地走出村子。一位坐在村边晒太阳的老头子用昏花的眼睛望一望小牛全德,向地上吐口浓痰,喃喃地说:
“小家伙,你的靠山倒啦,好好儿讨饭吧。唉,你为什么不预备一根打狗棍子呀?”
牛全德耸耸鼻子,没有说话,顺手从地上摸起来一块瓦片儿向树上的老鸹打去。老鸹一飞,牛全德一赶,不提防踩着袍子襟,踉踉跄跄地打个前栽。老头子关心地望着他,望着他唱着梆子腔一晃一晃地消失在大路沟里。
谁晓得这个小流浪汉打的什么主意呢?他既不是去讨饭,那么说他是去散步吧,可以的,因为他平日游逛惯了,也许到晚上仍然会回到土地庙;说他是在搬家吧,也可以的,因为他的全部家产都带在口袋里,也许从此就不再回来。
过了好久,人们才知道那一天小牛全德既不是散步,也不是搬家,而是往城里吃粮去了。
离别了故乡十多年,当年的老头子差不多死光了,壮年人都老了,孩子们都结过婚,而且生儿养女了。但风尘归来的牛全德仍然没有一个家。虽然牛全德常骄傲地说他在外边曾有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却没人肯十分相信。假若他在外边也有一个家,他为什么一点也不思念呢?
常常思念着家的倒是红萝卜。他常常垂着脑袋,锁着眉头,叹息一声,咕哝说:
“什么时候鬼子才退走呢?……唉,地要荒得不成样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