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吴寄萍下乡去
战教团来到以后,以突击的精神开始了青年工作,大别山下的救亡空气更加活跃起来。地方上负责的工作同志和方中允们经过了一番切实研究,决定让战教团的工作重心放在训练青年方面。他们的方法是避免训练班一类形式,每天下午和晚上举行两次大规模的座谈会,地点在罗明们的讲习班中,由方中允和余新之分别主谈,讨论“统一战线”和“抗日游击战术”等问题,每一个问题都写有详细提纲,分做两次或三次讨论完毕。罗明们的讲习班的结束日期延长了,每天上午仍照常上课,下午参加座谈会,有时也请方中允或余新之在上午抽时间作专题演讲。每次座谈会参加的人都非常踊跃,把一个大教室拥挤得满满的。有许多在乡下工作的也都抽时间跑来参加,在城里工作的更没有一个人肯漏掉这个机会。除和同学会有关系的各青年团体之外,参加的还有青年军毕业的学生,部队的政工人员,教育界的进步分子,以及县政府和别的机关的少数小公务员。那些参加者是那么兴奋愉快,使你到处可以听到他们讲说着会场上的争论情形,讲说着某人某人的深刻意见,讲说着方中允和余新之,讲说着每一次参加座谈会所得到的益处胜读十年书,还热情地讲说着抗战问题和中国的前途。
吴寄萍本来已经同意随母亲赶快下乡,但一听说座谈会是那么令人兴奋,她临时又坚执不肯走了。“妈,”她恳求说,“我们再留几天,你让我去听一听他们的座谈会。我现在精神很好,要是去听一听,心中一高兴,也许就完全好了。”她用力忍着咳嗽,装做健康的样子,但手指却不由自主地隔着衣服捺一捺左边**上边的两根肋骨,因为她感到那里边,又像在肋骨缝,又像在较深的什么地方,有一阵刺疼。她明白,这是经常咳嗽引起的,但是就在这片刻,她一边注视着母亲的眼睛,脸上露着乞求的微笑,一边心中感慨说:“唉!我如果能活到抗战以后多好啊!”她母亲紧抓着她的又瘦又黄的手,把她拉到身边,打量着她脸上的神色说:
“你的身子还虚弱,不能久坐,也不能劳心,听妈的话别参加,咱们快一道下乡吧。”
“不,我一定要去听一听。妈,你要是不让我去听一听,我死也不下乡!”
“我的天!你又说不吉利话!”母亲叫道。“我有你这样任性的女儿,一句话也没有听过!你的病不是小病,难道你自己不晓得?”
“我晓得,妈。可是你要不让我参加,我就要生气,一生气就立刻病重……”
母亲赶忙截断她:“今儿下午你去听一听,明儿咱们一道下乡好不好?”
“听说一个题目得讨论两三次,起码你让我再留三天。”
“不,咱们明儿一定得走。”
“不,三天!三天!”
“你的病……”
“不,一定留下三天!”
母亲怕惹她生气,又劝说几句,只好答应了她的要求。整整的一个上午,母亲没离开过她的女儿,照料她吃药吃饭,陪她晒太阳。她们俩的心上同样笼罩着一团阴影,时时沉入于不幸的和偶然侥幸的胡思乱想的烟海之中。
因为感觉自己的精神稍微好一点,咳嗽的次数也比往日略少,吴寄萍对于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强烈的希望,几乎完全相信她的病会休养好,会恢复两年前的健康情形。她想着,纵然这病不是一年半载可以医好的,但只要一年两年能支持,那时候抗战已经结束,中国社会也变得合理了,人人都生活得比现在愉快,同丈夫和女儿已经团圆,不再有什么苦恼了,那时候,她住进北平西山疗养院,胡天长隔一两天带着他们的女儿到西山看她一次。那时候,小孩子已经四岁,非常好玩了。那时候,科学上的奇迹可能出现,医治肺病的手术或特效药已经可以使任何沉重的肺痨病患者起死回生了……她愈想心中愈宽慰,觉得头顶的晴空非常地空阔爽朗,眼前的阳光格外地灿烂可爱,树上的鸟声格外地婉转悦耳,连张嫂和春喜也都比往日活泼多了。
除张茵之外,冯永青和罗兰都在午饭前来看过她的病。她们都劝她不要参加座谈会,但她不仅不感谢她们的好意,反而招惹出她的反感。“她们都觉得我活不久了,”她想道,“她们都不肯多对我了解一点!”当大家同意她去参加以后,她立刻又高兴起来,觉得她们也看出来她的病不要紧了。她把冯永青留在身边,向她打听地方上最近发生些什么新闻和妇女会这几天的工作情形。知道了这几天妇女会为前方将士募捐布鞋的成绩很好,吴寄萍忽然带了一点伤心和嫉妒的心理说:
“青姐,这个病使我少做了许多工作。近来我常常觉得我好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上,和你们离得很远了。”
“不要胡思乱想,我们不是仍然同你经常在一块吗?”
“青姐,你没有害过这样的病,不能够懂得我这种感觉。”她用手指按一按隐隐作疼的肋骨缝,继续说道:“真的,我同你们生活在两个世界上:一个是春天,一个是秋天;一个有阳光照射,充满生气,一个弥漫着黄昏的灰色暮霭,充满寂寞,阴森森的。”
“我懂得你的心理,这心理是不健康的。从前陶春冰也吐过血,现在不是好了么?肺病在中国并不算了不起的病,正像沙眼和痔疮一样普遍,为什么要看得那么严重?”
病人虽然知道冯永青故意用减低肺病的严重性的话来安慰她,但她的心中感到舒服了。她咂了一下嘴唇说:
“我也晓得害肺病不一定就会死,可是我常常神经过敏,总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死亡。”
“所以心理治疗非常重要。”看见病人两颊发红,眼窝深陷,冯永青心中感到凄凉,随即又迟疑地加上一句:“你必须时时刻刻地相信自己会好起来,不要神经过敏。”
“是的,你总要把自己的心放宽,”母亲沉默了半晌,忽然也劝解说,“只要心放宽,身体自然就会一厘一厘地结实了。”
“可是我不能不想得很多,”病人心里说,又想到她的爱人和孩子,感到很难过。她对母亲苦笑了一下,又向冯永青说:“假若我的病好了,你猜我打算做什么?”
“我知道,你打算继续研究文学,还要写小说,做一个作家。”
“除学写小说之外,我还想做许多事情。”吴寄萍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向痰盂中吐了一口痰,接着说道:“首先,我要使自己的身体变得非常强壮,然后我打算旅行:到关外,到蒙古,到江南,有机会还要到外国走走,尤其是日本和苏联不能不去。我去过八达岭,上过长城,青姐,你简直想象不到那气派是多么雄伟!如果能力允许的话,我将来一定要写一部上百万字的长篇小说,表现这一次伟大战争,背景呢,有北方的大草原,万里长城,童山秃岭,没有边的平原,奔腾澎湃的黄河,还有南方的秀丽山水。啊,可惜我还没有到过江南!我做梦都在想着江南!”
母亲听见病人说的话,稍微快活起来,担心地责备说:“萍,你别说得太多,小心累着了!”她随即又转向冯永青:“她要是能够常常像这样往好处想,我也不发愁她的病了。”
冯永青也分得了病人和母亲的快活,向病人说:“我想东北一定很有意思,你将来最好到东北多看看。”
“那当然!”病人兴奋地叫道,“在东北有些地名,像松花江、鸭绿江、黑龙江,都带有无限诗意!无限魅力!南方的富春江,这名字本身就是诗!”
病人因为说得太猛,止不住连续地咳嗽一阵。为希望别人认为她的病并不严重,她用手巾捂住嘴,尽量使咳嗽声变得轻微,并且把一口痰偷偷地咽下肚里,仅仅把一点儿痰沫子吐进痰盂,好在母亲和冯永青并没因她的咳嗽改变了笑容。她的心仍然包含着乐观而天真的幻想。她告诉冯永青,假若十年之后,她能在写作上有了较好的成就,在旅行和写作之外,她还打算在她的推动下,在乡间办一个试验农场,一个医院,一个小学;农场同时也就是医院和学校的花园。每年她要到北平或上海看一看,然后回到乡间来读书写作。她相信那时候中国的农村已经有质的改变,集体农场到处出现,机器被普遍使用,人压迫人和人剥削人的制度被肃清了。
“单单为了这希望,”她最后结束说,“我也应该活下去,活下去!青姐,假若我的希望都能实现,我是多么幸福啊!”
当座谈会快要开始的时候,罗兰和冯永青都赶来照顾吴寄萍。病人在半个钟头前就下了床,换上一件紫色布旗袍,外加一件黑绒茄克。春喜替她把蓬松的长发梳成两个小辫,用黑色绸条子扎着辫梢。虽然她是那么病弱,仿佛只要风一吹就会吹倒,但在罗兰的眼睛里,她变得像清水中的白莲花一样美丽。看见罗兰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的脸孔,吴寄萍把一只手放在她表妹的肩上问道:
“你端详什么?是不是我比半月前瘦得很多了?”
“不是。我觉得你很像——”罗兰不肯说出来林黛玉,忙改口说,“很像一位潇洒幽静的女诗人。”
病人笑了。她转向冯永青说:“兰这丫头,她总是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时间到了,咱们现在就走吧?”
“你让春喜跟你一道去,”母亲不放心地望着她说,“你扶着她的肩膀走。唉,春喜,”她又向旁边叫道,“快跟你萍姑一道去!”
“妈,你别让她去,我还不需要人扶呢。”
“唉唉,你千万听妈的话,别累着你了!”
“不,我真是很硬棒,别让她去。”
“大娘你放心,”冯永青从旁插嘴说,“有我同小罗哩。”
“有我哩,姑妈别操心!”罗兰也说道,把肩膀紧贴着寄萍的肩膀。
春喜本来正希望参加座谈会,一听见姑太太的吩咐就笑嘻嘻跑到病人身边,用乞求的眼光在病人和罗兰的脸上转来转去。吴寄萍完全懂得了她的愿望,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头顶,像是哄孩子一样地柔声说道:
“你去又听不懂,何必去白占地方?我今天放你半天假,愿看书就留在屋里看书,不愿看书就出去玩吧。”
“我要跟萍姑一道去!”春喜羞怯地恳求说,“我去听一听试试,听不懂再回来。”
“说你不懂你真不懂,你要去我就不去了!”
小女孩子知道再坚持吴寄萍可能会生起气来,便转望了罗兰和冯永青一眼,希望她们肯允许她去。看出来她两个都无意让她去,她又转向姑太太,用眼光恳求说:“你再说一句让我去吧!”姑太太忧虑地叹口气,说:“你不去也好,春喜,看你的书吧。”春喜心中忽然很难过,但不敢露在脸色上。她眼珠上浮着怅惘的神色,脸上挂着残余的笑影,默默走回自己的房间去。
吴寄萍同罗兰、冯永青刚出屋门,想起来忘记带铅笔和笔记本,马上又勾回头来。罗兰跟回来站在门槛里,望着她从窗台上找到一支铅笔,又看见她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来一个长久不用的笔记本,但没有看清有一件什么东西落下抽屉里,病人的眼光也随着落下去,久久地不再抬起头来,仿佛忘掉了开会似的。罗兰踮着脚尖儿到寄萍背后,发现她正在出神地望着那张可爱的婴儿相片。罗兰的心中一动,小声催促说:“还不走么?”吴寄萍像从梦中被突然唤醒,用力把抽屉合上,扭转身拉着表妹就走。她母亲已经从箱子里拉了一条朴素好看的米黄印度绸头巾出来,追着她说:
“你把这围到脖子里,小心街上有风呀!”
“我不要,”吴寄萍一边走一边拒绝说,“越打扮越像病人啦。”
母亲执拗地在后边追着,劝着,一直追到大门口。她倚着门框,不放心地望着她们的背影,望到不能望见时还依然向她们走去的街上凝眸。她们走到会场时座谈会已经开始,大教室里已经没有位置可坐了。罗兰和冯永青只好到寝室找到两只小凳和一把椅子放在门口,让寄萍在椅子上坐下,她们分别坐在她的两边。暖的风丝从屋檐下徐徐吹过,冯永青和罗兰都感到十分快适,但病人不由得脖颈里起一阵鸡皮疙瘩,喉头一痒,轻轻地咳了几声。吴寄萍拿眼睛向全场看了一圈,发现有很多不认识的人,另外有些是从乡下来的。战教团的同志们挤在一堆,脸孔都带着健康的风尘颜色。因为大家正热烈地讨论问题,所以几乎没有人对她注意,只有张克非紧挨在她的前边,回头来向她点点头,笑了一下。罗兰凑近她的耳朵咕哝一句,用下巴向中间一指。她随着罗兰这一指,发现了黄梅和小林在一起坐着。但她没有多留心观看她们,跟着把视线注射在方中允教授的脸上,仿佛要从他的清瘦的脸孔和学者的风度上去研究一颗高尚的灵魂。过一会儿,她又把视线移到发言的人脸上。会场上不时地引起争论。发言的人十分踊跃,往往这个没说完那个就向方中允举起手来,要求发言。有时两个人同时立起。会场中的一切都使吴寄萍感到兴奋,于是就把自己的病完全忘了。
冯永青传过来一份油印的讨论提纲。吴寄萍看了一下,对于提纲的内容感到惊叹。因为大家正争论得非常热烈,她便暂时把提纲放下,摊开笔记本,注意听着人们所发表的不同意见。黄梅站起来发言的次数最多,她对统一战线上的“妥协派”的意见激烈反对,有许多话在措辞上显得过火,甚至还不很恰当地运用些革命标语。杨琦支持她的意见,而且态度也同样失去温和,兴奋得满脸通红。那被黄梅称为“妥协派”的人数也不在少数,他们坚持着一种意见,就是为着抗战工作要顾全大局,不妨尽量地委曲求全,对“顽固派”尽量容忍,慢慢进行说服工作。他们认为统一战线的斗争是一种最艰巨的韧性斗争,而送给黄梅们的评语是犯了“左倾幼稚病”。这两派的意见在原则上并没有大的距离,但争执得越来越凶,双方面都有人离开原则说话,谁都不肯冷静地注意对方的基本立场。吴寄萍感觉出两派的意见只有一点点不同之处,但又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不同,正在用心听,忽然喉头又一痒,而且气管的深处起一种沙沙响声,她赶忙用手绢捂紧鼻和口,低下头,尽可能使咳嗽声不要太大。为不愿周围的人知道她肺病很重(其实谁不知道呢?)和不愿把肺痨病菌传给别人,她又把一口咳出的带有臭味的痰块咽下肚里。等她擦干嘴唇重新抬起脸孔时,她看见鲁辉扬从凳子上跳起来,大声抢着说:
“我认为不能太强调说服工作。有些根本反对进步、反对抗战的死硬派是没法说服的。既然不能说服,就不需要对他们容忍,更不需要同他们讲统一战线,而且……”
“你误解我的意思!你误解我的意思!”被称为“妥协派”的方面有人叫着,不肯让他继续说下去。“我的意思是……”
但这个人也没有说下去,黄梅就坐在凳子上大声截断了他的话,说道:
“在抗战中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抗战的,一种是不抗战的。不抗战的就是汉奸!是汉奸就应该消灭掉!”
有几个声音同时叫:“没有那么简单!没有那么简单!”
有几个声音同时很坚决地说:“不抗战的就是汉奸!就是汉奸!”
有几个人同时向方中允举起手,纷纷呼叫:“主席!主席!”
方中允用铅笔在桌面上连敲几声,使大家稍微地安静下来,随即他站起来说:
“各位同志,今天大家发言是这么踊跃,大家是这么热烈的为真理争吵,我感到无限兴奋。不过我要求大家不要带着感情的拼命争吵,使问题的重心转移到一边去,白白地耽误时间。”
他说毕就向刚才举手的朱志刚点点头,然后坐下去,用手整了整近视眼镜。当朱志刚站起来时,吴寄萍瞥见张克非将一个纸弹子抛给黄梅,黄梅展开纸弹子看了看又传给鲁辉扬们。“张克非一定是要他们说话时小心一点。”吴寄萍向冯永青悄声说。“是的,”冯回答,“黄梅的意见过于偏激,而且她说话不晓得顾及环境,被人家打个报告又多惹许多麻烦。”吴寄萍听了这句话,正在兴奋的情绪突然一凉,拿眼睛向全场巡视一周。她对一个不顺眼的陌生面孔发生了可怕的猜疑,认为他就是负有特殊使命来参加座谈会的,他的沉默是为要把在会场中所见所闻的人和话暗记在脑海里,他的光芒闪烁的小眼睛饱藏着阴险的诡计,而他的嘴不久就要编织出一篇谣言,他的手一定还写出卑污的报告。她越想越感到提心吊胆,同时也生出来一腔愤怒,情绪变得极其紧张,屋里的空气也沉重得使她窒息。但过了一会儿,一阵哄起的笑声把她的异常情绪驱散,使她的心又重新安静下来,空气也不再窒息了。“我有病,太神经过敏啦。”她告诉自己说,嘴角浮出来一个微笑,用手摸了摸发烧的两颊,又不由自主地按一按左边的几根稍微疼痛的肋骨,同时也觉得脊背沉重得像背着一块石头,使她几乎不能够再支持下去。她咳嗽一下,一片阴影掠过了她的心上。什么时候长脸的朱志刚坐下去和什么时候陶春冰站起来,吴寄萍一点也没有注意。现在因为全场出奇的肃静,和由于全场的视线都集中在发言者的英俊的脸孔上,她才发现陶春冰正在用富于抑扬顿挫的声调发表意见。于是她赶忙把铅笔放在摊开的笔记本上,专心一意地听陶说话。
“当然,统一战线不是磕头主义,也不需要无原则的委曲求全。”陶春冰停一停,继续说道:“它不是政治上的阴谋手段,也不是暂时的权宜之计。统一战线不仅在抗战中需要,就是在抗战以后,它仍然被我们所需要,一直到中国革命彻底完成的时候为止。大概即令到那时,为联合全国各阶层人民共同建设我们的国家,我看,统一战线仍然是需要的。必须了解中国革命的本质,必须了解现阶段历史的具体内容,才能够了解统一战线的真正意义。同样的,只有了解统一战线的真正意义,才能在任何情形下把它正确地运用。”
陶春冰在这里又停顿片刻,好让听的人容易弄明白每一句话的意思。有些人低下头把他的意见摘要地记在本子上,有些人望着他微微点头,表示对他的意见完全赞同。吴寄萍感觉到肺部有点受压迫,像有痰在窒息着气管,但没有咳嗽出来,于是她停下笔,试着深深地呼吸一下。
“统一战线的提出是为了抗日,”陶春冰接着说,“为了进步,为了建设富强康乐的新社会,新中国——这就是它的目的。统一战线中的主力军是人民大众,所以我们必须以人民大众的立场为立场,以人民大众的观点为观点,才不会将这个政治口号误解和误用。当然,统一战线的内容是跟着革命现实的发展而发展的……”
吴寄萍突然又止不住咳嗽几声,随即有一块痰含在嘴里,并且有一股血腥气充满口腔。她吓了一跳,连二赶三地跑到门外,把一口带血的痰块吐到地下。跟着她又咳嗽一阵,吐出来第二口带血的痰块,还感到痰被咳出肺部时沙沙有声。当第一眼看见黏附在痰上的鲜血时,她的眼前就突然一黑,浑身一凉,呼吸停顿,仿佛从悬崖落下阴冷的深谷。她扶着墙壁(因为她的两腿突然软了),眼光落在地上,望了一阵,慢慢地用鞋底拢来一点浮土,把两口痰埋了起来。在这一刻中她的脑海是麻木的,仿佛失去了知觉似的,对陶春冰的发言几乎连一个字也听不见了。她很伤感,只能重复地想着一句话:
“唉,这伟大的时代不属于我的了!”
冯永青和罗兰注意到她的情形,惊慌地跑出来,同时问她是不是又吐血了。她茫然地点点头,随后用衰弱的声调说道:
“不要紧……送我回去吧!”
由冯永青和罗兰从两边搀扶着走了几步,病人又停下脚步,叫罗兰去把忘在椅子上的讨论提纲取来。从窗口向教室中瞟了一眼,她看见陶春冰已经坐下,所有的人都在倾听着她的表弟罗明说话,还看见林梦云轻咬嘴唇,丰满红润的脸颊上有浅浅的酒窝在笑。但此刻她对别人参加抗日活动的幸福没有嫉妒也没有羡慕,只是心上有一团空虚和凄凉之感。走到街上时她向两个女伴低声嘱咐说:
“见我妈时别说我又吐血了。”
吴寄萍一则不愿意耽误冯永青和罗兰时间,二则怕母亲看出来有严重的事故发生,走到儿童补习班的那条街上时忽然改变主意,坚决不让她们再往前送。她望着来往在街上的各色行人,心情平静得像一片死水。死对于她已经不成为严重的精神威胁,她仅仅对自己的不能看见抗战胜利有一点淡漠的惋惜罢了。
“妈,我回来了,”她轻脚轻手地走进屋里说,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你在剪什么呀?为什么不去找舅舅跟表嫂说说闲话?”
母亲停下手中的剪刀,打量着她的神色,忧虑地回答说:“我在等着你回来啊,哪有闲心去说闲话!萍,你怎么回来得这样早?会已经开过啦?”
“会正在开着。我因为头晕,先回来了。”
“看看!我不让你去你偏偏要去,总不肯听妈一句话!”母亲把她向身边一拉,摸了摸她的手心。“快到**躺一躺,让我喊张嫂给你冲碗藕粉来。你现在要喝藕粉吗?”
“我什么也不想喝,喝一杯开水好啦。”
“你快点躺下去,让我替你倒开水。唉,你看,你一累就要发烧,两个脸蛋烧得像两瓣桃花!”
吴寄萍脱下茄克,躺到**,拉一条薄薄的绸被子盖在身上。她母亲替她把枕头垫高一点,然后从暖壶里倒出来一杯开水,照料她喝下肚里。母亲紧紧地握着她的一只手,眼光含着忧愁,凝视在她的眼上,用带着祈求意味的声调问道:
“我们明儿走不走?”
“走吧,”病人回答说,眼睛闭上了。过了片刻,听见剪布的声音,她重又睁开眼睛来望着母亲手中的东西问道:“妈,你剪的是什么东西?”
“我闷着没有事,打**喜去问惠芳要了点花布来,剪两件小衣裳,要不了半天的工夫就可以做好啦。”
听见“小衣裳”三个字,病人的心中一动,想起来自己的孩子,半天没有再说话。母亲看出来病人不曾想到这件小衣裳是为那个被丢在远方的孩子做的,叹口气补上一句:
“我不是给你表嫂的小妞妞做的。”
“那么是替谁做的?”病人不觉诧异了。
“我替你做的呀,你这个做母亲的!”母亲责备说,望着**的病人微微笑了,笑脸上滚下来两滴泪珠。“既然通邮政,做成了打邮政局里寄去吧。另外再寄点钱去。可是照料小孩子的朋友可靠吗?”
病人赶忙又闭上眼睛,翻转身子,让脸孔朝着墙壁。她本来想回答她母亲一句,但她的胸腔中汹涌着泪的波涛,只要轻轻一张口,就会忍不住呜咽起来,因此她装做漠然的态度,没有再吐出一个字儿。许久,许久,她一动不动地侧身卧着,听着母亲手中的剪刀声,针线穿过布的轻微声,她的眼泪向枕头上偷偷流着。又过了许久,许久,她的脑筋想得疲乏了,她的眼泪流干了,于是她矇眬地入了睡乡。
黄昏后有许多人跑来看吴寄萍,因为大家都听说她明天天一明就要走了。但没有人能在她的屋里停留多久,连罗兰也没有逗留上半个钟头,因为下午的座谈会直开到晚饭时候,第二次座谈会又快开了。“再见,明天早晨来送你!”“再见,我明天早晨不能来,祝你能早日复原!”“再见,希望你病好后马上进城!”人们在临走时都以出自衷心的祝语投给她,而每个人都使她产生更多的亲切和留恋之情。她在走之前必须要见的人,只有罗明还没来看她。他白天也没有来过一次。“你二哥不晓得我要走吗?”她向罗兰问,简直忍不住有点生气。“他晓得,”罗兰说,“他说他明天一早来看你。”她目送着来看她的人们陆续地从她的屋里走尽,顿时觉得她周围的世界非常空虚起来。幸而不久表嫂李惠芳跑来看她,逗留很久,又帮着母亲把她的东西收拾停当,该带走的都放在一起,不带走的都派人搬去保存。李惠芳还没有离开,舅舅罗香斋也破例走来看望。差不多有十天她没有看见舅舅,看出他显得比以前清瘦,精神上也有点衰颓的样子。罗香斋坐下去慢慢地抽着烟袋,带着心思沉重的样子。他向她询问了一下病状,嘱咐了如何保养的话,随即同姑太太谈起时局问题。大家看见他本来都有几分害怕,如今一听他谈时局,满屋子都没有一点声了。
“说不定徐州保不住,”罗香斋捻着胡子说,脸色很阴沉,“万一徐州失守,咱这儿可就要跟着遭劫啦。”
姑太太慌忙问道:“不是人人都说已经打了个大胜仗,咱这儿万无一失么?”
“什么大胜仗!听说这几天徐州以北以南的敌人都在增兵,真正的大战还没有开始,可是也快啦。今天早晨县政府接到一个紧急命令,县长立时召集了一个紧急会议……”
“啊呀,是啥子命令啊?”姑太太惊恐地问,嘴张着合不拢来。
所有的眼光都注视在老头子严肃的脸孔上,所有的心都沉下去了。
“上边来的命令:限一星期把城墙全部拆平,对命令执行不力的县长军法从事。”
“唉,我的天!为啥子要扒城呀?没有城墙怎么好守呢?”
“前年跟去年春天还逼着各地修城修寨,”李惠芳忍不住插进来说,“现在又逼着扒城,叫老百姓多出多少冤枉劲,多花多少冤枉钱!”
老头子对于上边叫各地扒城的道理没有作任何解释,慢吞吞地抽了一阵烟,于是一边在地上磕着白铜烟袋锅,一边慨叹说:
“尽都是‘肉食者鄙,未有远谋’。这年头,朝令夕改的事情太多啦!”
罗香斋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要走了。姑太太也站起来,望着他问:
“你今天看见照了么?”
“不要提他,”罗香斋厌恶地说,“全当我没有养他!”
“你不要对他要求得太严了,”姑太太解劝说,“他近来已经做了官,一定跟从前大不同了。”
“哼,还不是跟随着旁人胡闹!我看,他也干不了几天就得下台,我看不准把我的双眼挖掉!”
姑太太不敢再劝,说道:“明早我们天一明就动身,不去你那里辞行了。”
因为怕凉风吹着,吴寄萍没有敢多送舅舅,她母亲一直把老头子送出大门。李惠芳为着安排明天的轿子和挑子,在公公走后没多久也回去了。母亲坐在灯光下拿起没有做完的小衣裳,向寄萍说道:
“明天我们起得早,你快点睡吧。我赶忙把这件小衣裳的扣子缀上,留给你表嫂,托她明天再买几双小袜子,小鞋子,打成一个包包儿,替我们送到邮局去。萍,你记清,明朝起来以后,你记着把孩子的通信处留给惠芳。”
“兰晓得,”寄萍低声说,拿着已经做成的一件小衣裳出神地端详着,一颗热泪暗暗滴落到苍白的手背上。
“不要难过,”母亲说,眼圈儿也红了起来,“保护你自己的身子要紧。不管你的病将来能好不能好,只等孩子再大一点儿,妈一定派人去把她接回来。唉,你别看我平常嘴里不说,可是同你一样的挂心啊!兰对我说,她姑父是个老封建,我如今才完全明白。都怨他头脑封建,硬是坑害了你,也坑害了你的小女孩。可怜的小望西,刚会叫妈,就被抛撇在几千里外!萍啊,万一你有三长两短,我一头碰死在你爹面前!”
病人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倒在**呜咽起来。母亲想不出什么话安慰病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两串泪珠映着灯光簌簌地滚下脸颊。她的手迟钝起来;她的双眼昏花起来;她的心刺疼得好像要碎裂了。
过了一刻,她哽咽地吩咐说:“张嫂,去把姑娘的银耳炖上!”
吴寄萍起床的时候,屋里还朦胧着青色的曙光,树上的乌鸦刚开始啼叫。她吃过两个荷包蛋,静默地站在窗口,望着母亲和张嫂收拾行李,同时倾听着街上动静,因为她想着轿子该来了,送行的人们也该来了。
小城市部分的人们仍然睡眠在晓梦里,部分的人们已经醒来了。醒来的是那些为生活劳作的人们,和那些为国家拼命守土的人们,还有那些替政府送军米的人们。你听,在这黎明的城市中,在沁人心脾的凉爽空气中,除乌鸦和公鸡的啼叫声外,还有些什么声音呀?
请听!在城头上和郊外的村子边,有几处悲壮的号声,号兵们每天如此,趁着太阳将出的当儿用功练习。在附近的广场上,有部队下操的声音,一会儿是一个清脆的声音呼喊口令了;一会儿是一个粗大的声音呼喊口令了;一会儿又是好几个声音乱纷纷地呼喊口令了;一会儿又是无数人不知分成许多队,乱纷纷地报数了;一会儿又只能隐隐约约地听见整齐的步伐声,而别处却趁着这当儿送过来几声马嘶。在街上,曾经有极长的纵队跑过,地面上发出来匆促的、有力的、合着节拍的刷刷声,时常应和着千百人的雄壮叫声:“一二三——四!”当纵队跑过后,代之而起的是挑军米的人们发出的嗨哟声,载运军米的洪车因车轴摩擦而发出的刺耳尖叫声,这些也都是很长的行列,它像老是不能够过完似的。但终于,运米的行列过尽了,那最后一批洪车所发的尖叫声渐渐远了,在很远的原野上消失了……
这黎明的宇宙,这青色的曙光,这清新的空气,这一切远远近近的声音,是怎么激动着病人的心呀!因为顷刻间就要离开,离开这一片熟悉的土地,离开亲爱的同志和朋友,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寂寞地回到乡下,寂寞地等待着死的降临,她的心怎么能够不伤感呀!忽而,她觉得有一种宏亮的声音从远远的地方,从辽阔的原野,带着感情地向她召唤,仿佛在提醒她这时代是伟大的时代,是战斗的时代,是需要一切青年人贡献青春和生命的时代。这声音唤得她兴奋起来,唤得她的心灵轻轻地颤栗起来。“是的,”她心里回答说,“我回乡下养病,马上就要来的!我马上就要来的!”忽而,想到自己所患的病是一种很少希望的病症,于是她难过起来,几乎要流出泪了。忽而,又有一种声音发自她的灵魂深处,充满着生活的勇气,充满着热切的期望,向她呼唤:“你不能死!你要活下去,健康地活下去啊!”“是的,我不能死的!”她心里哽咽地回答说,“我一定要恢复健康,一定要活下去!”但忽而,她又满怀悲凉颤声问道:“我能够健康地回来吗?我能够健康地活下去吗?”跟着,她就叹息地抱怨说:“唉!我为什么这样的不幸呢!我为什么不能在这伟大时代中健康地活下去呢!”她抬起头来,含着泪的眼睛凝望着深远的天空,好像要苍天替她解答这一切问题。一丝凉凉的晨风吹进窗口,吹得她连着咳嗽起来,于是她用手绢顺便把挂在睫毛上的眼泪擦去。
天色已经大亮了。树上的乌鸦已经停止啼叫了。但送行的人们还没有到来,吴寄萍有一点不耐烦了。她焦急地走到院里,在青砖甬路上站立片刻,观察着街上走过的稀疏行人。随后她用手摸一摸甬路边的一棵梧桐树,又走进教室,把每一张桌子,每一扇窗户,每一个角落,都巡视一遍。她从地上拾起来黑板刷子,磕去上面的尘土,擦净黑板上的粉笔痕迹,然后把黑板刷子放到讲桌上,又把一张被风吹起一角的标语用图钉钉牢。回到院里后,她站在花台前边,带着凄凉的心情告别着每一株她曾经浇过的花儿,还掐掉一些败叶,扶起一些垂下的细枝,还忍不住摸了摸盛开的鲜艳花朵,有时她还用鼻尖压在一个花蕊上闻一闻。“他们为什么还不来呢?”她抬起头来望着街上说,“噢,轿子已经在门外等候着了!”趁着这将要离别的一刻,她拿着喷壶到厨房中灌满一壶水,匆匆地把花台上所有的花子都浇了一遍。随后她放下空壶,又走到教室的一个窗口,向里边望望这儿,望望那儿,把墙壁上每张标语(那都是她亲手贴的)读了一遍。
送行的人们开始来了。首先跑进来的是张茵和罗兰,跟着冯永青和韩秋桐来了,黄梅、林梦云和陈维珍一起来了。大家围绕着花台站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微笑,但每个人除昨天对病人说过的祝语外都没有别的话说。吴寄萍的心中蓄积了许多要说的话,如今连一句要紧话也说不出来,说出的全是些没有丝毫意义的话,如像:“小林,你为什么昨天老是微笑着不发言呀?”“黄梅,你以后多给我写信啊!”“小猫,维珍,你们都想不想我呀?”这样,谈话活跃了一个片刻,但过去这个片刻后又冷落起来了。冯永青拉着黄梅和小林到屋里去看寄萍的母亲了。陈维珍和韩秋桐到教室去了。余下的两个女孩子同吴寄萍欣赏起花子来了。吴寄萍望着张茵嘱咐说:
“好的,”张茵听话地回答说,“我每天早晨晚上一定浇花子。可是我要走了呢?”
“你要往哪儿走?”
“往哪儿走现在还说不定,不过参加宣传队是已经决定了。”
“谁来接你的工作,你要告诉谁好好地浇花子。我希望当我再回到城里的时候,这个补习班依然存在,所有的花子也依然存在,或者一切比现在都更好。”
罗兰很天真地问道:“萍姐,你什么时候再回城里来?”
吴寄萍心中一凉,说:“身体稍好一点时,马上回城。不过,”她忽然一笑,补充说,“也许我永远不能够再回来了……”
听见病人的这句话,张茵和罗兰马上交换了一个眼色,脸上的笑影顿时消失。罗兰后悔着自己的失言,为要转换病人的悲观心思,赶忙撒娇装痴地拉着她表姐问道:
“你说,萍姐,为什么多数花儿都爱在春天开呢?”
“春天本来是开花的季节。倘若应该在春天开花的却没有开花,那真是太辜负了春天!”
罗兰听出来她表姐的话里边寄托着深深的感慨,便从花台上捡起来一片湿润的花瓣放在手心,转向张茵问:
“你看这些花瓣好看不好看?”
“非常好看,可惜落得太快了。昨天还……”
吴寄萍接着说:“唉,往往愈是好看的花儿愈容易凋谢,这也是植物中的红颜薄命。你捡的这一片粉红花瓣,是今天早晨落下的,可是几天前它还是一个嫩生的花蕾呢。”
“那么,萍姐,我用胶水把这些落下的花瓣粘起来,你说好吧?”
“痴话!”吴寄萍望着她的表妹笑了,又说道:“碎了的心是不能缝起来的,凋谢了的生命是不能复活的。”
张茵向病人的脸上盯了一眼说:“真是诗人的气质,所以才容易害病!这样的心理,对于你的身体是很不好的。”
正说话间,罗明和杨琦来了。随即奶妈抱着李惠芳的小女孩来了。朱志刚、鲁辉扬和王淑芬一道来了。吴寄萍和大家都觉得少了一个重要的送行人,但是谁也不知道他何以没来。罗兰误认为是罗明忘记通知了,白了她二哥一眼,气得噘着小嘴。罗明感到奇怪:难道是他忘了?吴寄萍很焦急,但不肯向罗明询问。挑行李的男佣人来了。行李从屋里搬出来了……
吴寄萍把小女孩抱在自己的怀里吻着,心中又感到一阵酸楚。她把嘴唇久久地压在小女孩的脸颊上,为的是怕别人看见她的眼睛里充满热泪。“你叫我,叫,叫我‘萍姑’。”她小声地逗着孩子说。等孩子叫过她之后,她又在孩子的脸颊上重重地吻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向奶妈问道:
“她想把大少爷叫起来送姑太太。整夜在外打麻将,快天明才回去,怎么会能叫醒呢?”奶妈说,把小孩子接了过去。“大少奶也该来啦。”她向大门口望了一眼。
母亲隔着窗子向寄萍叫道:“萍,院里风儿凉,你小心一点啊!这窗台上放的几本书带不带走?”
“不带走,那是给表嫂留的!”
“还给她留书呢,”奶妈小声说,“前晚上大少爷看见她枕头下放有你们给她的小册子,可没有骂她半夜!”
“我嫂子没敢反抗吗?”罗兰立刻接着问,“为什么不说是我交给她的?”
“哼,她连大声哭都不敢,还敢反抗!啊,别说啦,她已经来了。”
李惠芳一到院里,姑太太已经从屋里出来,只等着上轿走了。一看见侄儿媳妇,她就拍了拍春喜的头顶,叹息着说道:
“惠芳,你看春喜这孩子近来一心想读书,不肯回到家里去,你今天同你伯说一声,让她跟着兰一道好了。”
李惠芳笑着答道:“我就猜这小东西以后关不到笼子里了,果然如此!好吧,”她转向春喜,“我替你做主,你跟着你兰姑去吧。可是,”她又向罗兰,“兰妹,不得父亲的同意,你不能把她带往远处!”
罗兰回答说:“既然把她交给我,以后用不着你负责任!嫂子,萍姐给你留下几本书,你有没有胆量带回去读?”
“我为什么不敢呢?”李惠芳笑着说,不觉脸红了。
“只要嫂子有这点勇气就好了。”罗明说,“春喜,别高兴傻了,快去把窗台上的书拿出来给你婶子!”
李惠芳把书籍接到手里,继续笑着,脸皮也继续红着。她想告诉姑太太说她的丈夫因为昨夜睡得太晚,不能来送行,请姑太太不要见怪,但说到嘴边时看了罗兰一眼,又只好拉倒了。
吴寄萍一直在注意着母亲手中的小包,既担心着母亲忘掉将小包交给惠芳,又不愿母亲当着许多人公开托付惠芳。幸而在上轿时候,她看见母亲把惠芳叫到身边,低声嘱咐几句,还滚出了热泪,后者也噙着眼泪,轻轻点头,把小包接到手里,小声哽咽说:“请姑妈放心,我今天就照着姑妈的意思办。”吴寄萍完全注意到这件事情,心中感到刺痛。为怕自己忍不住当众哭泣,她赶快转过身来,向她的表弟嘱咐:
“明弟,你一定记着,把各种讨论提纲都给我一个全份,有新的报纸和刊物也经常托人带去。”
一列壮丁面黄肌瘦,短衣破衫,被押送着从街上走过,被一条麻绳系在一起,都是紧系着一只左胳膊,几十个人绑成一长串,谁也没法逃走。因为要趁凉快动身,赶到十里铺吃早饭,所以吴寄萍和母亲同送行的人们告了别。然后同张嫂进了轿子。她一直暗暗地等候一个人前来送别,竟然没有来,使她的心情怅惘。三乘蓝布小轿随在壮丁行列的旁边前进。寄萍看见她的表嫂和表妹都在擦泪,她也擦泪。很快,三乘小轿同送行人之间被壮丁的队伍隔断了。她不忍多看壮丁,可是又忍不住想看清楚,在心中感慨地说:
吴寄萍们的轿子刚刚走到一个转角处,有一群在儿童补习班中读书的小孩子迎面跑来,她最喜欢的贾凤鸣也在里边。孩子们是特意赶来送行的,像一群麻雀似的围绕着她的轿子,稚嫩的声音乱纷纷地向她投送着亲热的询问:“吴老师,你什么时候病好呀?”“吴先生,你什么时候进城来呀?”“你再来了还教俺们吗,吴先生?”当大家向她呼喊“再见”以后,她留恋不舍地从轿子里伸出苍白的手,手里拿一条白手绢,向留在背后的孩子们挥着。孩子们唱起救亡歌来了。
噢,这是什么样的时代呀!这真是青年人的时代,热情澎湃的时代,歌唱的时代!当轿子从同学会附近走过的时候,战教团的同志们正在唱着:“别了,别了,同学们,我们再见在前线!”当轿子走过讲习班门前的时候,院里边正在唱着:“你看那战斗机高飞在阳光下!”当轿子走过操场、军营的时候,都听见斗志昂扬的抗战歌声。这些歌声飘扬在清新的大地上,激**着她的灵魂,对于她成为一种强力的召唤。于是她忘了肺病,血液又在周身沸腾起来……
快走近城门的时候,吴寄萍忽然看见陶春冰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她的心中又惊又喜,但是不知道是偶然相遇呢还是陶春冰前来送行。今天早晨,她暗暗盼望着陶能够前来送行,而后来当罗明们都来了以后,陶仍然没有出现,她不免怅然失望,但不敢流露出来,也不敢向别人询问。她和胡天长在北平时同陶很熟,算得上既是同乡,也是朋友,按道理陶应该向她送别。陶虽然只比她大四岁,但已经是一个有一定社会地位的青年文化人,又很忙碌,所以她不敢期望他必来送行。她坐的是第一乘轿子,首先望见了陶春冰,纵然她疑心是邂逅相遇,也使得心中猛然一喜。相距大约五六丈远,陶春冰用左手握着车把,挥举右手向她招呼。她赶快大声吩咐停轿。当三乘轿子刚刚落地,陶春冰已经在她们对面下了车,向她伸出右手。她从轿中出来,握住陶的手,心情激动地问:
“你是……?”
“我是特意来给你送行的。”
“真的?”
“今天大清早,方中允和余新之就派人把我叫去,商量几个重要问题。等我同他们谈完话,听说你已经走了。我赶快借了一把车子,从背街僻巷追出城去。出城后望不见轿子,打转回来,原来你们的轿子走得慢,尚未出城!”
“因为在大街上遇到三起壮丁队,所以耽误了。”
“我没有别的嘱咐,只希望你下乡后放宽心怀,早日恢复健康,然后重新投入火热的战斗生活。一二九运动的时候,我们许多朋友在北平并肩战斗的生活,我一直记在心上。我也害过肺病,时常吐血,住在沙滩蓬莱公寓,你同胡天长去看过我,那时候真是贫病交迫,以为活不长了。可是如今我的身体逐渐好了。你一方面要尽力养病,一方面要蔑视疾病!”
“为什么不能好呢?我曾经比你病重,比你的治病条件差得很远,不是基本上恢复了健康么?”
“是的,陶先生,如今这时代太伟大了,我们青年人可做的工作非常多,我多想恢复健康,投身历史的洪流中去!”
“寄萍,你能够这样想就好了。民族的救亡事业需要我们,将来建设新中国需要我们,我们有义务为祖国活下去,贡献我们的力量,无权放弃我们的岗位死去。你说对么?”
吴寄萍笑着点头,说:“感谢你给我增添了战胜病魔的勇气!你什么时候往武汉?”
“快了,不等战教团走我就要走了。”
“还回来么?”
“这事不能由我决定。”
吴寄萍又点点头,表示明白,嘱他到武汉后,将他的行踪写信告诉她。他答应了,并且说:
“寄萍,漫长的严冬已过,如今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以后虽然还会有乍暖还寒的时候,但是春天的来到是没人能够阻止的。像你这样读书较多,较有才华的女性不多,我衷心祝愿你在春天里开放你自己的鲜花,散出你自己的芳香!”
“我很了解你,也一向佩服你。我对你也是同样祝愿!”
他们再一次热情地握手。吴寄萍坐进轿子以后,陶春冰又同坐在第二乘轿子中的吴母寒暄几句,望着三乘小轿重新启程,匆匆向城门去了。
因为陶春冰的前来送行,又对她说了一些鼓励的话,她在轿子中久久不能平静,在心中说道:
“在这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不能悲观绝望,必须恢复健康,投身于历史洪流。我要健康地活下去,开放我生命的鲜花!”她回味着陶春冰说的那些含着哲理的话,清瘦的脸颊绽开了一阵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