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杨琦与罗兰

杨琦没有吃早饭就急急地回到家里。他家中人口本来不多,只有父母和两个弟弟。如今弟弟们都在外地上学,所以家里就显得特别清静。父亲杨铭诚原是“五四”时代北京大学文科毕业,作了多年的省立中等学校校长,在本省教育界有相当地位。近几年国民党的复兴社同CC系在本省一面反共,一面互相进行争权夺利的激烈斗争,将本省闹得乌烟瘴气,而中等学校的地盘大多数落在CC手中。杨铭诚一向是带有自由思想的人,也是老国民党员,既不愿参加复兴社,也不肯参加CC,只好被挤下台,回到故乡过着半隐居式的乡绅生活。由于他多年从事教育事业,桃李遍中州,又有学识,又擅长书法,在全省教育界较有名望,所以回到家乡后虽然不过问地方事,却很受各界尊重。他对于儿子杨琦的救亡活动不仅从来不加干涉,并且还时常予以鼓励,必要时还给以指示。杨琦非常相信他,敬爱他,遇到困难就跑回来在他的面前诉苦,发牢骚,求他帮助。

今天杨铭诚仍按多年习惯,起得很早,漱洗以后到院中行了一阵深呼吸,然后走进书屋,用蓝花盖碗泡了一碗龙井茶,完全打开窗子,然后坐在磨得很光的旧藤椅上,摊开一本成都刻版的《杜诗镜诠》,开始他早饭前的读书生活。书桌上堆着不同的杜诗版本,除一件制作古雅的端砚之外,还有一件小的歙砚,专为研朱墨使用。他看了两首《秋兴八首》,停下来正在思索,忽然看见儿子进来,唤一声“爸爸”,将他沉潜于杜诗中的思路打断了。他看见儿子很兴奋,含笑问道:

“有什么好消息?”

“你猜,爸爸!”

“我不用猜,最好我们俩交换情报。”杨铭诚抛下手中的书本,望着儿子微笑。

“你也有好消息?”

“不仅是好消息,而且还非常重要。”杨铭诚揭开蓝花碗,喝了口茶,又加上一句:“哎,重要极啦。”

“爸爸,你快点告我说是什么消息!”杨琦像一个小孩子似的要求说。“快点说吧,爸爸!”

杨铭诚本来想逗他的儿子急一急,但他自己却比儿子还急,立刻从信插中抽下来一封厚厚的信,扔到儿子面前去,说:

“瞧瞧吧,他两个已经跑到你的头里啦。”

一看见是弟弟们的信,杨琦就模糊地猜到几分。他急匆匆把信纸抽出,读下去,喜得几乎要狂叫起来。读完以后,他连声地向父亲问道:

“相片呢?相片呢?他们的相片呢?”

“问你妈要去……”

杨琦的母亲正走到书房门口,手里端着一碗冲好的西湖藕粉,向儿子问道:

“琦,你回来啦?什么事要问我?”

“妈,你让我看看琛跟珠的相片!我看他们像不像一对大兵。”

母亲的脸上有一种特殊笑容,使杨琦的兴奋稍稍受了抑制,不敢再继续欢叫。她把藕粉放在丈夫的面前,转回头来向她的儿子问:

“你要吃不要吃?”

‘我不吃。我急着要看他们的相片哩!”

“唉,我不晓得你同爸爸都是怎么想的!”母亲虽是和声和气地谴责他们,但笑容里却掩不住她的伤感。她走到门口,向厨房中大声叫道:“老袁,再冲碗藕粉来,多放一点糖!”

杨琦走到母亲身边,拉着她的袖子说:“妈,你三个儿子都参加了救亡工作,你应该比别的母亲骄傲,应该感到快活才是。”

“哼,我可是快活!”母亲低声说,向儿子盯了一眼。随即又问道:“你说实话,他们到前线上去工作是不是很危险?”

杨琦安慰母亲说:“一点危险也没有,你千万不要操心。”

“救国是应该的,”母亲沉吟说,“我自来不反对你们救国。可是这两个孩子的心也太野了。事前连一封信也不写,说上前线就上前线,就不想一想妈要为他们操多大的心!”

“你这个人真是多操心!”杨铭诚放下藕粉碗笑着说:“他们既然有本事上前线打敌人,也就用不着你操心。等打走了敌人,孩子们一个个回到你面前来,你才晓得你操的心都是多余!”

“你还要说呢!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父亲,眼看着孩子们一个个离开学校,干着叫人提心吊胆的事情,你不惟不阻拦,还要怂恿!”

“孩子们干的都是正大光明的事,我们为什么要去干涉?有什么资格干涉?况且,我们为什么把孩子当成自己的私有物?即便是我们的私有物,为国家也应该捐献出来,何必那样的自私自利?”

“又是这一套大道理,怪道地方上有人说你是老共产党!”

母亲和父亲都笑了。母亲的笑中含有对丈夫的抱怨和对儿子的关怀,但父亲却仰在椅背上笑得极爽朗,仿佛非常得意似的。做饭的老袁把冲好的藕粉端了进来,母亲接着送到了儿子面前,说:

“你看,琦,我并不是反对你们做救亡工作,我是怕你们离开我没人萦系你们饥饱寒热,身子吃亏呀。若是你们住在家里,在我的眼前做救亡工作,我为啥会不喜欢你们做救亡工作呢?”

父亲又爽朗地笑了一次,逗着她说:“我看你不如到前线上找两个小的去,要不谁萦系他们饥饱寒热呀?”

“你别急,我总有一天要跟着孩子们一道去,把你一个老共产党留在家里!”母亲含着笑走出书斋,在甬路上又回头问道:“琦,我去把相片拿来你看。可是早饭菜不多,再给你煮两个咸鸭蛋吧?”

母亲走后,杨琦已经很快喝完藕粉,把方中允和战教团昨天来到的消息告诉了他的父亲。其实他父亲在昨天就已经知道,并且站在街头仔细地读过了欢迎的壁报。杨琦看出来他父亲非常高兴,就趁机会提出来他的迫切要求:

“爸爸,你现在手里有钱么?”

“你需要多少?”

“越多越好。起码要比上次还多一点。”

父亲笑了笑说:“我晓得‘越多越好’,可是你要这笔钱做什么用?”

“你别管,爸爸,反正我不会胡用一个。钱在你手里闲得唧唧叫,一到我手里变得非常有价值。爸爸,要是所有的爸爸都跟你一样,我们的抗战才真是……”

“别当面给爸爸灌米汤,”父亲拦住说,“要是我不给钱,你是不是骂我自私、顽固,要革我的命呀?”

“不会的。爸爸怎么会自私跟顽固呢?我对爸爸只有一点批评,如果爸爸能接受我这一点批评,爸爸简直是伟大极了。”

“好,好,我要听听你的批评。只要你批评得对,我一定接受。”

“爸爸,”杨琦亲热地叫了一声,“我可是真要批评啦?”

“有什么客气?”

“我说,爸爸,你什么道理都懂得,鼓励别人做救亡工作,可是你自己不肯参加救亡活动,是不是滑头呢?”

父亲大笑起来,笑得咳嗽。笑过之后,他喝了半口温茶,说道:

“嗨嗨,现在还没到老子动的时候呐。”

“爸爸是个机会主义者!”杨琦小声说,他是那么的爱他的父亲,真想扑进父亲怀里,像十年前常有的情形一样。就在这一刻,他心中想道:“假若父亲跟方先生一样,多么好啊!”

父亲虽然听清楚儿子批评他是一个机会主义者,但他不仅没有一点愠怒,反而又快活地笑了。他了解儿子们都非常爱他,这爱是真爱,和两三千年传下来的孝道是根本不同的。儿子的批评虽然他不能同意,但他很高兴儿子所抱的那种热切的希望,即希望他也参加救亡活动。而且他对于他自己和儿子们中间一向所保有的和谐空气,非常满意,认为这是最标准的父子关系。在父子俩快活笑着的时候,母亲拿着弟弟们的合照相片,带着忧戚的笑容来了。

“你看看,”她将相片递给儿子说,“这两个小东西,一穿上军装就变了样儿,看着野气多啦。”

“真好玩,这两个小家伙笑得连嘴都合不住!妈,你看,他们在望着你笑哩。”杨琦叫着,让相片对着母亲的眼睛。“妈,你可别担心他们在前线上受折磨,你看,他们现在比从前胖得多了。”

“琦,我问你,我想给他们寄点东西他们能收到吗?”

“你要寄什么东西?”

“寄几件衬衣呀,”母亲拉了拉儿子的折卷的领子说,“别的还能寄什么呢?他们从学校走的时候一定不知道多带衣服,多给他们寄两套衬衣衬裤,常常换洗着,也免得长虱子。”

“真是胡操心!”父亲责备说,“十七八岁的孩子成大人了,你总是把他们当七八岁的小孩子看待!”

“妈,你不用寄衣服,”杨琦接着说,“你寄点钱得了。要是他们需要衬衣穿,随时可以买,还用你寄去?”

“我晓得他们可以买,”母亲说,“我是怕买的衣服穿到身上不一定合适啊。好吧。你今天就替我写封信,给他们汇点款子去!”

“琦也在要钱,”父亲说,“你给他拿三十块钱。”

“又要钱!每次要的钱都是贴补同学会跟讲习班,填不满的坑,我不给!”

“妈,你偏心!”杨琦拉着母亲的袖口叫着,“快给我吧!妈,爸爸已经允许了……”

“我还是不给!”母亲故意坚持说,“你爸爸允许给你钱你问他要!”

“爸爸的钱都在你手里,”杨琦向母亲撒娇说,“你不给我钱我也往前线去!”

母亲转过眼睛去望着父亲:“近来家中很缺钱,你为什么允许给他那么多?”

“只要他用的正大光明,家中苦一点没关系。将来万一敌人打来,这个家还能保得住?”

“这几天不都是说打了个大胜仗,日本人不会来了么?”

“你听那些人们说梦话!”

“别人说的都是梦话,只有你说的不是梦话,可是人们不说你是共产党,就称你是杨疯子!”母亲撇一撇嘴唇笑了,转过去望着儿子问:“少一点好不好?”

“你要给多少?”

“今天给你弟弟们寄钱要紧,我暂且给你十五元,明天早晨派老袁去集上卖粮食,卖了以后我再给你。”

“好,真是好妈妈!”杨琦喜欢得跳起来,又把右手向鬓角一举,叫道:“敬礼!”

“小疯子!”母亲笑着骂,“你爸爸是老疯子,你是小疯子,真是遗传!”

父亲又放声大笑一阵,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中走来走去。母亲夺过相片说:

“让我找个镜框把相片装起来,免得用手拿来拿去弄脏了。”她又注视着相片说:“要不是一个眉毛上有一颗黑痣,这一对双生孩子,连我也记不得他们谁大谁小!”

父亲扭转头来说:“哎,我就怕他们将来结婚的时候,新媳妇会认错丈夫。”

“放屁!用不着你做公公的胡操心!”

老袁走来,站在门口,用围裙擦着手,告诉主人说早饭好了。母亲满心高兴,望着老袁问:

“老袁,你听见他爸爸说的疯话没有?”

在转回讲习班的路上,在一条僻巷里,杨琦和罗兰碰在一起了。

她低着头在前边走着,一点也没有觉察出他在后边。他老远就望见了她,心中又惊喜又有点发慌。好几次他打算叫她一声,却一直没有开口,不但由于胆怯,还由于一些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奇怪心理。但是在迟疑了一刻之后,他终于加快脚步,追上罗兰,在她的背后“喂”了一声。罗兰蓦地一惊,扭转头来,满脸绯红,心中禁不住一阵狂跳,随后非常不自然地微微一笑,从喉咙里发出来一声惊呼:“哦!”杨琦也感到自己的态度蛮不自然,竭力想保持往日遇罗兰时那种落落大方的态度却不可能,不由得举起来一只手摸摸帽沿儿,摸出来一句话:

“去哪儿啦,小罗?”

“去看我姑母跟萍姐去啦。”罗兰回答说,把头又低下去,以便躲避杨琦的眼睛。

“她们什么时候下乡去?”

“本来姑母答应多住些日子,可是昨天晚上又变卦了,说不定明天就走。”

杨琦又摸摸帽沿儿,走在罗兰前边(不敢同她并膀走),向天空望了一眼,喃喃地说:“天气慢慢热起来了。”罗兰机械地回答一句:“嗯,快到夏天啦。”于是两个青年人都感到有点窘,想不起来还有什么话可以说了。又走了一段路,杨琦勇敢地停住脚步,转回头来说:

“小罗,我有一个好消息,我弟弟们都跑到前线了。”

罗兰蓦地一抬头:“他们都到前线了?”

“都去啦,那两个小家伙!他们到前线以后才给家来了一封信,寄了一张相片……”

“他们没有说前线上好不好?”

“当然好!我也非找机会到前线不可!”

“这几天县立男中跟女中又有大批人跑往前线,”罗兰说,脸上闪着兴奋的红光,随即她低下头去,加了一句:“我也希望将来能到前线去。”

“你父亲能同意么?”

“他当然不会同意,我临走时不让他知道。”

杨琦带着骄傲的情绪说:“我参加抗日救亡,我爸爸完全支持,上前线他也支持。”

“你妈同意么?”

“她当然舍不得我,可是在抗日大道理上她也明白的,听我爸爸的话。”

“唉,你的家真好!我父亲要有一点民主思想就好了。”

“我们这一代青年人,有各种各样的家庭,所以生活的道路色彩丰富。我爸爸受了‘五四’的洗礼,他在青年时代崇拜的人物是蔡元培、胡适、陈独秀,你父亲就不同。”

罗兰内心中感到遗憾,笑着问:“你猜我父亲崇拜谁?”

“是不是崇拜蒋介石?”

“还有呢?”

杨琦想了想,回答说:“我不知道。”

“你猜猜?”

“孙中山?”

“不是。”

“是孔夫子?”

“不是。”

“我猜不出来。”

“他很崇拜曾国藩!”

杨琦点点头:“这我倒不知道。”

罗兰接着说:“俺家中原先有一部木刻版《曾文正公全书》,后来又弄到一部南昌行营出版的铅印本,还有南昌行营出版的一本《曾胡治兵语录》,另外有一部石印本《曾文正公家书》。这就是他从前常读的书。其实,书架上放的《三民主义》和一套《中山全书》,他倒很少翻一翻。近一两年,曾国藩的书他也不看了,闲时便沐手焚香,恭楷抄写《金刚经》。”

“你父亲为什么退隐之后,虔心信佛?”

“不知道。”

杨琦心中猜想,罗兰的父亲一定是在大别山“剿共”时候杀人很多,其中有很多是无辜良民,事过境迁,退出政界,回想当年,不免良心受到谴责,所以虔心信佛,以写《金刚经》为自己解脱。他对黄梅母女很好,也是这种心理。但是他知道罗兰的自尊心特别强,纵然是批评她的父亲,措词不慎也可能触犯她生气,所以他不敢把想到的意见说出。

他们没有别的话说了,前后厮跟着向前走,可以互相听见对方的心跳声和很不自然的呼吸声。这时候,他们产生了一种共同的心理,就是幻想着他们一道到前线去,在那充满着阳光与自由空气的原野上,在那含着诱人诗意的陌生地方,快活地工作和生活,像别的幸福的青年一样。他们越幻想,越兴奋,越觉得时代伟大,生活的前途也无限灿烂。杨琦被自己的幻想陶醉,忽然胆子大起来,咽了一口唾沫,回头问道:

“小罗,你将来往前线去同谁一道?”

罗兰完全猜出了杨琦的意思,回答说:“我还没有考虑,可能同小林一道。”

“还有谁?”

“黄梅。”

“还有谁?”

“还有几位女同学。”

“没有男的?”

“有一个男的。”

“谁?”

“你认识。”

“是我么?”

“是我二哥罗明。”

杨琦大为失望,心中凉了。但是过了片刻,他明白罗兰在心中爱他,但口头决不流露,甚至作相反表态,这是她的性格,于是他又自我宽慰了。

快到讲习班的时候,两个人好像有一种默契,不再谈话,也互不望一眼,杨琦故意走得更快,而罗兰故意放慢脚步,以便两个人很自然地逐渐分开,保持稍远的距离。一直到杨琦跳进了学校大门,他没有再回头一次,她也没有再抬起头来,只是各人凭着自己的耳朵和心中的眼睛去注意对方的一举一动。罗兰知道杨琦已经进了学校,才毫无拘束地抬起头向前边望了望,用小手绢擦一下鼻头。“我刚才又不由得脸红了,”她不胜懊悔地在心里说道,“多没道理!”同时杨琦也在思索着一个问题:为什么她近来走路时总是低着头呢?他马上像发现了一个绝大的秘密似的,快活地回答自己说:“她在想心事,她有心事了!”当想着罗兰的心魂已经秘密地萦绕在他的身上时,杨琦感到了不能用言语形容的幸福和骄傲,像孩子似的小声唱起歌来,像醉了似的觉得浑身飘飘然,差不多要腾空起飞了。

他将十五元法币交给讲习班管理庶务工作的同志,并说明明天他还要送来十五元,然后去找张克非。他为自己有一个开明的父亲和一个贤良的母亲而感到幸福,但是他不由得同时想到罗兰和罗家情形,在心中叹息说:

“这时代真伟大,反共老手生了个跟着共产党走的儿子,封建家庭出了个叛逆女儿!”

因为张克非出去开会,罗明带领一部分同学去慰劳昨天开来的一批伤兵,所以学校停了半天课,没有参加慰劳伤兵的同学们都分散在教室和寝室中各自用功。杨琦跑到教务处,看见两位同志就报告说:“喂,我的两个弟弟已经到前线啦!”带着一点夸耀的心理,他匆匆地把弟弟们的来信和相片报告出来,转身就走。他脚步轻快地跑到教室、寝室,向同学们报告他弟弟们已经到了前线的消息,在结尾时往往还加上一句:“我爸爸高兴极了。”把全校走了一遍,他回到自己寝室,拿起了一本新歌集,用手指在桌面上打着拍子,练习着唱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把歌本放下,在面前摊开一幅裁成六开的生宣纸,又摊开一本珂罗版印的名人画册,学习画中国山水画。他在开封私立东岳艺术学校学的西洋画,原准备在去年暑假报考杭州艺专或中央大学美术系专攻油画,由于抗战爆发,终止了上学,投入救亡工作,由开封回到本县。近来因为想到民族解放战争既然是一个艰苦的长期战争,将来可能一切外国的颜料和画笔都买不到,国产的不能令人满意,于是就打算学画中国画,特别是中国的水墨山水。他面前摊开的是一幅倪云林的画,用枯笔绘着几块瘦石,几点荒寂的淡墨远山,瘦石边倚着一座茅亭,几株干枯的老树,还有一个老头子扶杖向远处凝望。杨琦没有敢冒冒失失地向纸上下笔,他细心地把这幅画的章法布局看了一看,又向纸上看了一看,总觉得没有把握画好。在另一张白纸上试画几笔,觉得还不错,跟着又用破笔皴出来一个山头。但他仍然迟疑着不肯往宣纸上画,把笔锋悬在纸上比画一阵,视线又移到画册上了。如今倒不是他没有下笔的勇气,而是他心中怀疑地问道:“画这样的画在目前有什么用?”这一疑问使他学习中国画的心愿从根本上动摇起来。“妈的,封建艺术!”他骂道,“表现的是封建地主们的空虚生活和出世思想。”伟大的战斗的时代在召唤他,在他的心里充满了快活、希望、生活的意志、燃烧的热情,这使他决然地抛开倪云林,卷起宣纸,重新唱起歌来。

他一面唱着,一面在想着弟弟们和罗兰,特别是罗兰的影子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心头。刚才当他正要学习倪云林的时候,罗兰的美丽的面影也不断地闪现在那些寒林与瘦石之间。此刻她的影子更其执拗地,更带有魅力地浮动在他的眼前,忽而在窗上,忽而在画上,忽而在墙上或顶棚上。后来,他的歌声慢慢低下去,眼睛里充满着爱的热情,凝望着墙壁,那上边有一条曲折的裂纹,那裂纹变成了罗兰的侧面像,在他的眼中活了起来。他不敢动一动,也不敢眨一下眼皮,久久地凝望着墙上的幻影,沉入于幸福的梦想之中。

林梦云拉着罗兰和陈维珍,小声地唱着走来,在他的门口停下。陈维珍抢先探头到门里望一望,向他叫道:“喂,杨先生!”随即又把头一缩,同躲在门框外的林梦云天真地笑了起来,只有罗兰仅仅是微笑。杨琦吃了一惊,望着门外嚷道:

“笑什么?……傻笑!”

陈维珍和林梦云互相推拥着走进屋来,仍然在笑着。林梦云的一只手拖着罗兰,罗兰仍然笑得很矜持,很含蓄。陈维珍向杨琦问道:

“杨先生,我问你一个问题:小林为什么又爱笑又爱唱?”

杨琦不假思索地回答说:“那当然,青年本来就是一朵花、一支歌,何况小林原是一只黄莺托生的,在春天怎能不唱歌呢?”

陈维珍向小林耸耸鼻子:“你听见了么?杨先生说你是一朵花,一支歌呀,还说你是黄莺托生的!”

“我捶不死你!”小林说,同时用小拳头在陈维珍的面前扬一扬。“你不但是一朵花,一支歌,还是一只爱叫的小麻雀哩!”

昨天杨琦曾经给林梦云画张半身像,只画了一半停下。现在他想趁机会把它完成,就吩咐她像昨天一样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她的斜对面,支好画架,望望她,望望画,开始工作。陈维珍站立在他的身旁观看,并且要求将来给她也画一张像。罗兰对于杨琦给小林画像,心中丝毫也不感兴趣,她带着别有深意的微笑看小林一眼,走去俯在杨琦的画桌上,翻阅着那几本名人画册。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开,以为她仍然站立在自己背后,杨琦工作得特别愉快,他用炭精在纸上晃了晃,于是在上眼皮上加一条细线,跟着又望望小林,小声说:

“别动。望着我。咬着嘴唇……对了。”

“杨先生,”陈维珍插嘴说,“你为什么要她望着你?”

得不到杨琦回答,陈维珍向小林做个鬼脸,又问道:

“杨先生,你看见小林的眼睛里有什么?”

“有一首诗,”杨琦喃喃说,“这首诗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能懂得。”

“还有什么?”

“还有,幸福的梦想,崇高的热情。不,什么也没有,她的眼睛是一股青春的泉水……别笑,嘴合住,咬着嘴唇,轻一点,对了。”杨琦还以为罗兰在背后站着,像做诗一般说:“小罗,你信不信?一个辛苦的旅人,带着满身风尘,口干舌燥,疲困得提不起脚来,只要喝一口这青春的泉水,他的精神立刻就恢复了。”

“你说的真美,小林本来就是一道泉水呀!”陈维珍又扭回头向罗兰做个鬼脸,叫道:“罗兰姐,你真是在天边闪亮的一颗寒星,为什么不说话呀?”

“别扯我!”罗兰冷冷地说,勉强地笑一笑,但没有抬起头来。她咬咬牙,心里恨恨地说:“哼哼,我原来坐在鼓里!”

杨琦才注意到罗兰没站在他的背后,于是他扭转头望一眼,问:“小罗,你在看我的画册么?”

罗兰用鼻孔嗯一声,实际上她的眼光茫然地落在画册上,却没有欣赏任何一张名画。

“你来看看我画的多像她,”杨琦一面画一面又叫,“连她的灵魂都画出来了!小罗你正在看谁的画呀?”

“看一幅山水画,”罗兰随便回答,不得不向画上定看一眼,看清了画家题款,补充说,“是清晖主人的。”

杨琦继续为小林画像,漫不经心地说:“是王石谷的一个别号。他是清初大画家四王之一,在清代画史上地位很高。四王的功力很深,但缺乏较大的独创性,为其所短。”

林梦云趁机会向罗兰叫道:“小罗,你快来看杨先生画的好不好,看像我不像我。”

“当然像,你放心吧。”罗兰回答说,回头向小林勉强笑一下。

“别动,别动,”杨琦吩咐小林说,“快恢复刚才的样子!”他用肘尖碰碰陈维珍:“小陈,往旁边闪一闪,别碍事!”

陈维珍向右边挪一步,望着罗兰问:“罗兰姐,你也请杨先生给你画个像好不好?”

“我既不是一朵花,又不是一支歌,更不是春天的黄莺,何必呢?”

“不高兴杨先生给你画像拉倒,反正我要请杨先生画一张我带往武汉!”陈维珍又顽皮地向杨琦问道:“杨先生,刚才我的问题你都没答对。你再说,小林的眼中到底有什么?”

(“无聊!”罗兰心里骂,“故意向我的眼里撒灰星儿!”她合住画册,打算要走了。)

杨琦觉察到罗兰不高兴,不免心慌,但是又不得不应付陈维珍:“我不晓得有什么。我只看见白眼球里有黑眼珠。”

“黑眼珠里边呢?”

“有发亮的瞳仁。”

“她的瞳仁里边呢?”

“有我!”杨琦恍然大悟说,笑了起来。

“对了!对了!”陈维珍大声叫着,“有一个画家!”

“真是小孩子!”小林害怕罗兰多心,对陈维珍和蔼地责斥说,“高兴那么厉害干什么?等到了武汉你再高兴也不迟!”

“别管她,”杨琦说,“快坐好,就只欠最后两三笔啦。”

陈维珍跳到罗兰身边,拉着她的胳膊说:“罗兰姐,让我看看你的眼睛!让我看你的眼睛里有我没有!”

罗兰拿眼睛向陈维珍瞟了一下,说道:“你看,我的眼珠里有一只小麻雀!”随即摔脱了后者的手,趁机会从屋里逃了出去。杨琦和小林赶忙叫她。她一边跑一边说道:“我回寝室去还有事哩。”虽然她努力不让别人发现她在生气,但她自己也感觉出她的努力是失败了。因为自尊心受了损伤,她心里发誓说:

“我永远不再爱任何人!不再做一个傻瓜!”

林梦云和杨琦都觉察出罗兰的生气,同时也都想到她生气的原因是吃醋,但他们都装做毫无所知。小林向陈维珍瞪了眼,那意思是:“瞧瞧,罗兰就讨厌你胡闹,都怨你了!”陈维珍急着要声辩,但杨琦截住叫道:

“都瞧瞧我的画多好!真是杰作!杰作!”

林梦云跳起来站立在画架旁边,欣赏着自己的画像,喜欢得不停地绞着指头。陈维珍的目光在画像与小林的脸上来回地望了一阵,跺着脚说:

“真好!真好!把她的微笑跟酒窝都画出来了,画得真像!……杨先生,你什么时候也给我画一张?画一张我带到武汉去!”

杨琦完全被自己的艺术所陶醉,把罗兰忘得一干二净。没有注意到陈维珍的话,他拍着林梦云滚圆的肩头叫着:

“月亮,我简直是了不起的天才!达·芬奇费了五年工夫才完成的,我在两天内就完成了!哎哎,”他抓着小林的肩头用力摇一摇,“我的蒙娜丽莎,我的花神!”

等林梦云拿住画向他道了谢,拉着陈维珍跑走以后,杨琦兴奋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不知道做什么好。他晓得林梦云是拿着画往教室中对人夸耀,他想象着所有看见这幅画的同学们是怎样的欢呼、惊叹,而小林又是怎样的带着激动的心情,腼腆的微笑,接受着别人的赞词,享受着她的快活。几次,他打算跳出屋子往教室跑去,但最后他跑了几步又折转回来,在屋门外继续着走来走去。过了十几分钟,他才重新坐在画桌旁,唱起歌来。罗兰的误解不仅没有使他害怕,反而使他更觉得自己幸福,因她的吃醋正说明了她真正在爱他。“哎嗨,”他心中叫着,“女孩子的心理真是有趣!”又过了一会儿,他一心想借个故儿去看罗兰,于是两只手支着腮胡想起来,不再唱歌了。

罗兰回到寝室,坐在床边,眼睛里含着泪,对着桌上的金鱼缸呆呆地凝视很久。实际上她所看见的并不是金鱼,而是杨琦在给小林画像,以及瞎想着他同她亲密的幽会、散步。尽管金鱼缸上的幻影不住变化,但始终没有离开杨琦和小林的幻影。她回忆着,同时也幻想着。在回忆中她把杨琦同小林之间的关系歪曲得非常可笑,然而她相信被她歪曲和夸张过的一切事情,在幻想中她竟然想着他们一道离开了这个县城,一道在前线(多么诗意的地方啊!)工作,甚至结婚和结婚以后。她越想越恨,真想抓住小林大骂一顿或自己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一场。

当罗兰正愤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林梦云低声儿唱着歌走进了宿舍小院。罗兰怕小林进屋来看见她眼睛里含有泪痕,赶快摊开一本小说,低着头,眼光落在书页上,同时用一只手支着前额,遮盖在眉毛上边。小林走到窗外停下来,看见罗兰搭在海棠上晒的两条花手绢已经干了,有一条飘落在地上,她向窗里问:

“小罗,你的小手绢已经干啦,我替你拾回屋里吧?”

“嗯,”罗兰冷淡地用鼻子回答一声,随即在心里冷笑说:“你自己心里惭愧吧!”

“还有你晒的鞋子,”小林又说道,“我替你翻一翻。咳!”她忽然低声惊叫起来,“鞋里还有蜘蛛网呢!”

小林完全忘了罗兰刚才的不高兴,她替她把鞋子拿到石头上磕了磕,弄净里边的灰尘和蜘蛛网,笑着说:

“小罗,你应该把你的旧鞋子都送给别人,鞋子太多了自己穿不完,放在床下你又无心管,一个一个都生些蜘蛛网,逢着连阴天还要长毛哩。黄梅没有鞋子穿,你为什么不送她一双?”

“她比我脚大。”罗兰带理不理地回答一句。

林梦云一手拿着画像,一手拿着罗兰的两条花手绢走进屋来,把两条花手绢扔到罗兰的桌上时,她注意到罗兰脸上冷淡与愠怒的表情,心上稍微感觉到一点不安。但立刻她又不大在意了。“她常常是这样的,”她心里说:“也许她在寄萍那里受到了什么刺激。”本来她还想叫罗兰再欣赏欣赏她的画像,如今只好默默地走回到自己床边,把画藏到书桌的抽屉里,坐下去读起书来。这是一本报告文学的小册子,所写的都是前线上的战斗故事,大大地引起了她的兴趣。她读得非常仔细,对于那些感动她的地方,她都用钢笔在句子旁画一条水纹曲线。当读完一篇的时候,她带着愉快而兴奋的微笑抬起头来,望一望罗兰,打算把这篇文章介绍给她,让她也从这篇文章中看见战场上的生活画面,获得喜悦和兴奋。但是看见罗兰正读得出神,她不敢惊扰她,又埋下头自己读了起来。其实罗兰的心一点儿也没有在书上,只不过为不使小林看出来她的心事,隔一会儿翻一下书页罢了。

由于小林的态度非常坦然,跟平常没有两样,罗兰的愤恨慢慢地消了下去。“难道是我自己多心吗?”她自问道。“唉,我真是!”一想到刚才自己的愤恨表情被杨琦和小林注意到,好像做了一件最大的伤害自尊心的丑事似的,她痛悔得巴不得永远不再同他们见面。心中一急,她不由得把桌子一拍,从鼻孔里沉重地吁口长气。

“小罗,你心中有什么不高兴?”小林关心地抬起头来问。

“我……我萍姐决定回乡下了。”

罗兰没有敢望小林,趁机会拿手绢沾沾眼睛,装做一个钟头来的不痛快都确实是为了她萍姐的事情似的,又喃喃地加个补充:

“我恐怕萍姐的病……”

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又轻轻地叹息一声。林梦云走了过来,倚靠在她的身边,笑了一下说:

“哦,我以为你有别的心事呢!”她望着罗兰的脸孔问,“你为什么总是好往坏处想?”

罗兰没有说话,对着林梦云凄苦地一笑。

“我希望你永远快快活活的,”林梦云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上,温柔地对她说,“永远跟昨天和前天一样。小罗,你不晓得,我一看见你噘着嘴,皱着眉头,或听见你叹口气,我的心坎里马上就像塞块石头!”

罗兰仍然不说话,但从她的眼睛里闪射出感动和歉意的神采。她心中感激地叹息说:

“她是个多么好的姐姐啊!”

随即她声音不大自然地问道:“杨先生给你画的那张像你放在什么地方?”

“在桌子下边的抽屉里。”小林又快活地说,“画得好极了!让我拿出来你看看!”

罗兰扒在小林的肩头上,一道儿欣赏着杨琦的“杰作”。她带着一点儿妒羡的情味夸耀着小林的姿态表情,但对于杨琦的绘画技巧却避免褒奖一字,甚至当小林称颂着他的艺术天才的时候,她还故意地挑剔些无关重要的小毛病。其实看过了这张肖像画,她对于杨琦的崇拜差不多达到了发狂地步。关于她对他避免褒奖和故意挑剔这一种奇怪心理,在事后回忆时她自己才理解清楚,而且深感到不好意思。林梦云本来早已就朦胧地觉察出罗兰和杨琦间的关系有了变化,现在罗兰的言语和表情使她更相信自己的猜想不错。但因为深晓得罗兰的性格,她没有敢将这个有趣的发现说出口,把它作为一个最大的秘密藏在心里。

“小罗,你快请杨先生也给你画张像。你为什么不请他给你画呢?”

这正是罗兰所渴望的,但她却用带着讽刺的口吻,说道:

“我的眼睛里没有诗,也不是青春的泉水,可以使疲惫的旅人……”

“唉!我同你说的是正经话,”小林急急地截断罗兰说,“你这个乖丫头总爱讽刺人!”

林梦云刚把画放回原处,听见张茵在隔壁唤她。她怔了一下,随即问道:

“张茵,你为什么不上课跑回来了?”

“孩子们都去募捐了,”张茵回答说,“来,小林,快一点!”她又叫道。

罗兰怀疑地看着小林跑出屋子,发现韩秋桐不声不响地站在窗外,探着头欣赏窗里边书桌上放的金鱼。当她们的眼光遇到一起时,韩秋桐伸一下舌头尖,孩子气地笑了起来,从她的这种表情上,罗兰看出来她的一句没有说出口的顽皮话:“我打算不让你看见我,好吓你一吓。”

“小猫,”罗兰走向窗口问,“你怎么也来了?”

“听说你买了一个玻璃缸,养了几条金鱼,我特意来看看。”

“不是买的,是我嫂子昨天打**喜从家中送来的,因为她晓得我最爱金鱼。”

“我也爱金鱼。小的时候,我每天放学后就跟父亲一道到塘里去捞蠓虫。”小猫说。她把那种生在污池中的极细小的红色幼虫叫做蠓虫。

“我不听你顺口胡扯!”韩秋桐一面逃走一面说,“张茵在喊我呢。”

果然张茵已经同小林从隔壁房间里出来,叫着韩秋桐一道走了。

“她们到底有什么事?”罗兰觉得奇怪地自问着,“往什么地方去呢?”

寝室中立刻变得空虚而寂寞了。她不仅感到自己很孤单,也觉得她们独独把她抛下实在是对她的一种侮辱。凭着窗台默默地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她踱到院子里,在芭蕉下又发痴发呆地立下了很久,然后毫无目的地走进了隔壁屋里。留在隔壁房间的只有王淑芬一个人,她原来躲在屋里睡懒觉,刚才罗兰以为她同黄梅一道去募捐了。她平素对工作和学习都缺乏热情,只要有一点机会就想睡懒觉,同志们在小组会上的批评从来没对她起过影响。她的爱人鲁辉扬近来对她很厌恶,有时皱着眉头给她打气,希望她振作起来,有时愤怒地骂她是一块废料。每当她才被骂过之后,暂时也感到十分难过,马上回到寝室,拿本书躺**读了起来。但读不完三四页,就又矇眬地沉入睡乡。如今她刚被张茵惊醒,打着哈欠,向洗脸盆架边走去。听见罗兰向她打听小林们往什么地方去了,她伸个懒腰,无精打采地回答说:

“我似睡不睡的,听见她们咕噜了一阵子,没有听清。”

罗兰讽刺地向她的身上投射一眼,一扭头又回到自己屋里,负气地自言自语说:

“好的,什么事情都鬼鬼祟祟地瞒着我!……”

她知道她们是开会去的。近来她不止一次发现张茵、小林和黄梅,还有男同学中的朱志刚几个人,和张克非的关系特别密切。她还不止一次地觉察出来,每逢遇着新问题发生时,不管是关于工作的或理论的,黄梅们仿佛是事先曾有过准备似的,意见几乎常常是一致的,而她们的意见也总和张克非的决定差不多。她昨天就碰见张茵同黄梅在一块小声说话,分明在商量着什么事情,见她走近时就改换了话题。“啊啊,”她在心中叫道,“你们大家都革命,只有我罗兰不进步,不革命!”好像一向被别人冷落着,欺骗着,轻视着,而现在才恍然大悟似的,她难过得几乎要哭。为什么大家那么尊敬张茵,称赞黄梅,喜欢小林,甚至为什么杨琦替小林画像,这一切一切的背后原因,她完全明白了……

从桌子上拿起来一只钢笔,心绪缭乱地在一张白纸上潦草地写出来一行字:

看吧,朋友,路途是长的,我们竞赛!

她把写下的这行字看了一下,高傲地冷笑一声,又愤怒地把它撕掉,投掷到金鱼缸里。金鱼受了惊吓,在玻璃缸中乱窜着,激溅起一阵水声。

发现自己把碎纸误投进金鱼缸中,她就用钢笔尖把碎纸一片片地挑了起来。一边挑着,她一边愤怒而嫉妒地想着:

“奇怪,难道我不如小猫!我哪点没有她进步!她……懂得什么!”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说:“他们不了解你,连你的二哥和杨琦也……”

她蓦地出了一身汗,仿佛头上冒着火星,耳朵里嗡嗡地响成一片,胸脯简直要炸裂了。

“毁灭!毁灭!一切都给我毁灭!……”

于是她失去了理性,用钢笔向金鱼狂暴地乱刺起来。那些平素被她爱得像自己的眼珠子一样的小动物在玻璃缸中恐怖地奔窜着;片刻过后,除掉一条狮子头三叶尾巴的小金鱼疲惫地贴伏在缸底以外,全都带着重伤了。受伤的小动物可怜地侧着肚子漂在水上,无力地呼吸着,在它们中间浮着几缕红色的丝子。罗兰把钢笔投掷到地上,身子向**一倒,用被子蒙住头,伤心地痛哭起来。

一只马蜂在房檐寻寻觅觅地来往飞翔,发出来单调而悲哀的嗡嗡声音,应和着她的哭声……

杨琦来找罗兰,想趁着此刻没事,为她画像。但看见她正蒙头睡觉,不敢惊动,怀着怅惘的情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