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罗照做官了
阴阳先儿蒋愚甫已经走了。罗香斋坐在太师椅上,默默不语,好像在注视着阶前的月光出神。李惠芳倚着门对他站着,温婉地劝公公不要生气。但他既不说话,也不看她,弄得她既不好走开,也不好继续说话。春喜、陈嫂、奶妈,还有几个男佣人,有的躲在门框外,有的躲在天井的阴影处,连一股大气也不敢出,心提到半空中,向主人偷眼张望。有二三分钟,满院子没一点声音,人们在天井中行动时也是轻轻地踮着脚尖。罗香斋鬓边的青筋跳了一阵,忽然抬起头来,向门口挥着手说:
“都走,都走,走开!”
李惠芳不忍离开他,小声问道:“你不要杯热茶么?”
“都给我走开!”老头子很困难地提高苍哑的声音,“让我清静一会儿!”
他手指打颤,掂起桌上的白铜水烟袋,抽了一口,把烟袋又放了下去。看见李惠芳仍不肯从他的面前离开,他被她的孝心感动,深深地叹一口气,摇摇脑袋,凄然地说:
“你不要管我。我什么都看清了,我不会太生气的。叫陈嫂泡杯茶放在书房里,把檀香炉替我点着,再给我打一盆清水送去。”
“你现在要写《金刚经》?”
罗香斋喉咙里“啊”了一声,站起来往书房走去。他近来立誓要恭楷写一百通《金刚经》分送给人。当心中极不痛快时,或想到“剿共”年代也杀了些无辜百姓时,他只要一个人沐手焚香,在书房一坐,虔心敬意地抄写起《金刚经》来,对于自己生前和死后的问题,马上就万虑齐消,什么烦恼也会澄清。李惠芳一见她公公又要去书房写《经》,她的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立刻就宽慰起来,因为她知道那对于老头子比任何劝解的话都更为有效。她到院中对陈嫂吩咐了一遍之后,刚准备回到自己屋中,姑太太神情惊慌地打外面回来了。
“他们到哪里去了?兰到哪里去了?”姑太太看见上房中空寂无人,急急地小声问道:“他们是在书房么?”
李惠芳故意笑而不答,姑太太好像是有点恍悟,向惠芳扬一扬巴掌,笑着说:
“又是你骗我玩的!我正在同你表妹说闲话,一听说兰在受气,我就连二赶三地跑回来,原来是中了你的计。真是,嗨!”
惠芳笑着说:“我要试一试你老人家是不是真亲兰姑娘,原来你是真亲呀。”
“我怎么不是真亲?你想,兰起小儿死了娘,我把她看成亲女儿一样……”
她的话没有说完,忽听见罗照在背后用亲热的声音叫着她,并且问道:
“你老人家是今天来的?为什么耽搁到今天才来?”
姑太太同惠芳同时转过头去,都不觉吃了一惊。她们简直不相信那位军官打扮的人物会是罗照,连她们做梦时也不会梦到。奶妈同春喜也都弄得摸不着头脑,瞪着眼睛发愣。不等她们开口说话,罗照回头向过厅叫了一声:“来呀!”立刻有两个挂着盒子枪的护兵从暗影中跑了出来。“这是姑太太。”他说。两个勤务兵向姑太太敬了个礼。他接着又介绍说:“那位是太太。”勤务兵也跟着向李惠芳敬了个礼。李惠芳窘得脸孔通红,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也不敢看那两个直挺挺立在面前的挂着盒子枪的人。还是姑太太在社会上经的事多,向罗照吩咐说:“你让他们往前边喝茶去吧,这里男女伙计用不完,用不着他们。”两个挂盒子枪的护兵依然规规矩矩地立正着不敢稍动,直等着罗照向他们摆一下下巴,说:“到前头去!”他们才回答一声“是!”举手行礼,眼睛先注视罗照,再移向姑太太和李惠芳,然后向后转,走出去。
姑太太等勤务兵出去后就抓住罗照的胳膊问:“啊呀,我的儿,你啥时候做官了?做的啥官呀?为啥你鬼头鬼脑的事前不露一点风丝儿?”她转过头去望着李惠芳,“你是他的太太,你真是事前一点儿不知道?”
李惠芳不晓得自己心中是高兴还是难过,向她丈夫的脸上瞟了一眼,和婉地抱怨说:“凡是他的事情,我自来都蒙在鼓里。”
“真的,照,你的事情连你的太太都不知道,怎么不叫惠芳伤心啊!”姑太太笑着责备说,捣了侄儿两指头。随即她又注视着他的眼睛催促说:“快说,你到底做的啥官儿?在哪儿弄的两支盒子枪?”
“小官,”罗照带几分虚诈和骄傲的自谦说,“算不得什么,值不得一家人大惊小怪。姑妈,我伯常骂我不成器,你想我会做大官吗?”
伙计们都显得春风满面,围拢上来,好像围绕着一位远来的客人似的。老伙计老王把罗照通身上下打量了一阵之后,虽然心中有几分怀疑他的官能否做得好,但也满高兴地对姑太太和惠芳说道:
“今天蒋愚甫还在说你们罗府的坟地……”
“可是姑妈,你为什么到今天才来啊?”罗照不等老王的话说完就急着问,好像他对表妹的病十分关心。
“你看,赵德魁只告我说寄萍略有一点不舒服,我不晓得她是吐血呀!要是我晓得你萍妹是吐血,不管家里天塌地陷,我也要当天坐轿子赶来。唉,我一点也没想到她病得这样厉害,在家中耽耽搁搁的,今天才来!”
“你看见兰子么?”罗照故意问。
“见啦。”姑太太含着眼泪说,“我看这孩子倒比两个月前胖了一点……”
“哼,你老人家瞧着吧,她将来的命运比寄萍还要惨哩!”
姑太太瞪着两只眼睛问:“你这话是怎么说的?难道她……”
罗照冷冷一笑,转向惠芳:“范二叔晚上没来?”
“没有。范大炮来有什么事?”
“他来把外边的情形告诉伯知道,免得他老人家给你们蒙蔽得糊里糊涂。”
姑太太吃惊地问道:“嗨,快说,外边出了啥事情啊?照啊,你自己告诉你伯去。范大炮常常把针尖大的事情说得天样大,吓坏了你老子可不是玩的!”
罗照用鼻子哼了一声:“将来,我看他老人家会叫二少爷跟兰姑娘活活气死!”
“照,你快说,外边到底出了啥事情!兰这个孩子怎么样?”
李惠芳怕丈夫再说下去,忙插嘴说:“伯正在书房里生闷气,你快去看看他。他看见你做了官,上了正路,一定会心中高兴。”
“好,我去看伯去。”罗照说,撇下姑太太和惠芳往书房走去。
“可是伯刚才还在火头上,”李惠芳追上去小声嘱咐说,“你说话可要小心呀!”
罗照走了以后,姑太太叹息着说道:“唉唉,我还是在五里雾中,不晓得他到底做的啥官儿,不晓得外边到底出了啥事情,兰到底怎么啦。惠芳,走,咱们也往书房去!”
“你老人家不要去,”惠芳说,“我去听一听回来告诉你。”
“唉唉,好吧,我到上房去歇歇腿。可是,你可千万别让他吓坏你伯啊。”
李惠芳把春喜(她正在因为罗照说出诬蔑罗兰的话而气得撇着小嘴)拉了一下,向书房的院中走去。春喜紧紧随在背后。走过角门,惠芳对着春喜的耳朵吩咐了一句话,后者偷偷地开了后门,跳跃着跑往儿童补习班去了。
罗照虽然因为自己做了官而变得趾高气扬,但看见他父亲时依然胆怯。他一进书房院子就立刻把脚步放慢放轻。先在窗外隔着破纸洞向里边窥探一下,然后站在门槛外脱下军帽,双脚并齐,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伯!”他父亲刚刚把《金刚经》向宣纸上写了两行,听见呼唤就把头抬了起来。老头子一看见他不由得双肩一耸,毛笔从手里落到桌上,鼻孔里发出来一种惊愕的声音:“嗯?”罗照走进屋去,站在门后说道:
“伯,我已经做事情啦。”
老头子的脸色十分阴沉,眼光从眼镜边上射出,来回地移动在他儿子的脸上和身上。过了片刻,他取下眼镜,重新注视着儿子的脸,带着极其怀疑和厌恶的声调问道:
“做的什么事?”
“到司令部做副官主任。”罗照回答说,心想他父亲一定不会料到他任了这么重要的差事,听了后一定会十分喜欢。“常在家中闲着也不是办法,”他补充说,“现在是抗战时期……”
“哪一个司令部?”
“国民兵团司令部。”
“很好,很好,”老头子用嘲讽的口气说,“好好干,在地方上多做点恶。”
站在门外的李惠芳蓦地吃一惊,疑惑自己没有把公公的话听清。
罗照解释说:“现在是抗战时期……”
老头子截断他的话:“是呀,抗战时期,正好趁火打劫,这是个好机会。”
“伯,你怎么这样不相信我?”罗照愤然问,不再像刚才害怕了。
老头子冷淡地说:“我怎么不相信你?‘知子莫若父’,我比谁都清楚你,相信你不会做什么好事。”
李惠芳的心头一凉。她对公公在地方上的社会经验是相信的,对丈夫的平日情况也是知道的。此刻听了公公的一针见血的话,她的心头上一度泛起的空喜欢一扫而光了。
罗照非常生气,正待发作,忽然想到有许多重要事情还要依靠老头子,便伤心地叹口气,声调痛苦地说:
“我不做事你骂我,做事你也骂我,你老人家什么时候才能够谅解我呀?”
他父亲冷笑一声,停了片刻,换一种稍微和缓的口气对他训诫说:“你既然想干点正事,也好,干一干试试看。要想干好,第一得‘谨言慎行’。这个‘行’字更要紧:不仅不贪污渎职是‘慎行’,不嫖、不赌、不抽大烟,也是‘慎行’。为人必先有私德而后方有公德,必先能‘自立’而后方能‘立人’,必先能修身而后方能齐家,方能治国。我说的这番道理你懂不懂?”
“我懂。”
“懂就好。可是‘知之匪艰,行之维艰’,要紧的只在一个‘行’字。”
老头子不再说话,慢慢戴上眼镜,把眼光移到他所恭写的《金刚经》上。罗照继续在原地方兀立不动,心中盘算怎样开口向父亲要钱,并把弟妹们的事情提出一谈。但刚才听惠芳说父亲正在火头上,他现在完全相信了惠芳的话,生怕一提到要钱又会挨骂。想了半天,他索性连弟妹们的事情也不要提了,于是他向老头子恭恭敬敬地问道:
“伯,你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去看看你姑妈去,她今天来啦。”老头子并不望他的儿子,又加了一句:“你应该把这个家当做自己的家。这个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唔,是的……”
罗照从书房中退了出来。看见李惠芳站在窗外,他对她做个鬼脸。快走出角门时候,他站住问道:
“看见我做了官你高兴吗?”
“你做你的官,同我有什么相干?”
“我做了官你就成了太太,怎么不相干?”
“我倒不希望担个‘太太’的虚名儿,只要你不会忘掉这个家,比你做朝廷老子都好。”
罗照不高兴听这句话,把眉头皱了皱。但随即他换了一副笑脸说:
“我以后要常住在家里了,让护兵们在前院里好啦。这几天还得请几桌客,你能不能替我活动点款子?”
李惠芳顺从地点点头,表示她可以替他想办法。但就在这刹那之间,她心上飘过了一个凄楚的疑问:
“他不是又在骗我吧?”
当罗照去书房的时候,姑太太叫老王往前院给护兵们送了一盒香烟。老王回来把罗照做了兵团副官主任的事情告诉她,她心中充满欢喜,暗暗叹息说:“唉,我的天,他可要正干了!”但她的欢喜并不坚实,也不持久,就像是残烬上爆发的火花一样。她这次来到城里,精神上所受到的打击很大:第一是寄萍所患的痨病症对于她就像是一闷棍打在头上;第二是她知道她哥哥的这个家极不和睦,四分五裂的家运已经注定;第三是罗明和罗兰所走的路使她害怕,怕他们走的是寄萍和寄芸的旧路。一想到刚才罗照所说的话,她的心就惶惶不安,像没有着落似的。好几次她打算走往书房,但还没有来得及移动身子,她看见罗照和惠芳已经从书房走了回来。她赶忙向侄儿迎了上去,问道:
“照,你伯看见你做了官是不是很喜欢?”
“我怎么能知道?”罗照说,露出来受了委屈的样子。
“你难道没看一看他的气色?”
“他老人家很高兴,”李惠芳为叫姑母放心,赶忙代替她丈夫回答说,“姑妈,你老人家想一想,人心都是一样,他儿子做了官,他虽是表面上冷冷淡淡的,可是心里怎么能不高兴。”
“对对,他就是那个脾气,表面上对孩子们严厉得怕人。天下的父亲都是这个样儿,所以叫‘严父、慈母’。”
姑太太怀着疑虑,注视着罗照的眼睛,过了片刻,忽然又说道:
“照,我不要听兰们的事情,单为你萍妹的心都已经操碎了。我现在过那边去,今晚上你可好好儿住在家里,明天早晨我好看看你!”
“姑妈,我觉得兰的事情你老人家一定得管一管,现在……”
“萍妹正在等着姑妈哩,”李惠芳向丈夫使个眼色,温柔地阻止说,“你明天再同她老人家说吧。”
罗照还想说下去,恰好吴寄萍的女佣人匆匆跑来。“药已经煎好了,”她说,“吴先生不肯吃,我也没办法,老太太你快点去吧。”
“唉,连吃药也要叫我!”姑太太叹息说,随即又转向她的侄儿:“我明天就要回乡下去,你今晚可一定住在家里啊!”
姑太太刚走进儿童补习班的院子里,罗兰就从寄萍的屋里跳出来迎接她,像一个小孩子似的扑到她面前叫道:
“姑妈,你现在才回来,我等你半天啦!”
“嗨,你这个小淘气精!”姑太太抱着侄女说,声音因感情激动而有点哽咽。“我听说你在家受气,慌慌张张跑回去给你解围,你竟然早逃到这儿来啦。”
“我特意来看你哩,姑妈。”
“你别在嘴头上夸你对我有孝心,”姑太太用巴掌轻轻地打她一下,含笑责备说,“真是个孝顺孩子就应该跟姑妈一块儿下乡去。”
“姑妈,你要是不帮我的忙,要是听我伯的话逼我回家住或者下乡住,我可要逃走啦。”
“你,你,你可别吓我,我的儿!我,我……”
“只要你们两位老人家再逼我,我真要逃走!”罗兰用力说,随即就低下头去。
“天呀!你要往哪儿逃?你想要你伯的老命么?你要学寄芸一样么?”
“不得已的时候只有逃走,”罗兰用坚决的口气咕哝说,“逃得远远的,逃到几百里几千里以外,到火线上去工作,永远不给你们一点消息……”
“我的儿,你还要这样说么?”
罗兰咕嘟着小嘴不再说话,眼眶中充满了汪汪泪水。她表姐在屋中听着她们的谈话感动得发出来像哭泣一样的辛酸的笑,用颤栗的低声说道:
“兰变得坚强了!”
“兰呐,”姑太太悲声抚慰说,“只要你不逃走,你要怎么就怎么,你伯要是再逼你,有姑妈呢。唉,兰,我的儿,你还说逃走么?”
两珠热泪骨碌滚到脸颊上,罗兰徐徐地嘘出来一口闷气,小声说:
“只要不再逼我。”
姑太太拉着侄女走进屋中,看见寄萍在**坐着,连忙问道:
“为啥不吃药?又不是小孩子,为啥一会儿离妈就不行?”于是她转回头望着女佣人:“张嫂,快把药滗好端来!”
“我早已吃过了,妈。”寄萍同张嫂笑了起来。
姑太太知道受了骗,也跟着笑了。看见春喜躲在她自己的房间里默默读书,姑太太大为诧异,非常和蔼地叫道:
“春喜,你不是跟我一道在那院么?怎么转眼不见,你可跑进来了?”
春喜从灯下站起来,向姑太太转动着一双水灵灵的圆眼睛,带几分顽皮的神气望着她笑。姑太太在椅子上坐下去,对罗兰说:
“春喜倒是个聪明孩子,你好生教她多认识几个字,日后也好挑一个如意女婿。春喜,”她转过脸去提高声音问,“你读的啥书呀?是不是小唱本儿,写的‘公子投亲’的故事?”
“不是呀,姑奶奶,”春喜快活地回答说,“我读的是好书,是一本抗日的书。”
“嗨,又是这一道!”姑太太担心地叫道:“男的抗日,女的也抗日,学生们抗日,一个丫头也要抗日。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个个都着了迷啦!”
“姑妈,你不赞成抗日么?”
“唉,我们小的时候,足不出三门四户,天塌的事情也不闻不问,只知道学做针线,哪像你们现在连跟外国鬼子打仗的事情也要管!”
“假若你晚生三十年,”罗兰说,“姑妈,你一定也会跟俺们一样的,是吧?”
“不会。我就是晚生三十年也不会像你们一样淘气,我还是要安分守己地读《女四书》,读《列女传》,学做针线。”
罗兰不相信地叫道:“不,你一定会离开家跑往前线!”
春喜也叫道:“是的,姑奶奶一定会参加抗日工作!”
姑太太笑了,点着头说:“是呀,我要是晚生三十年,说不定跟你们一个样儿。兰呀,我在你这样年纪时候,哪有你这样多的事,天天叫老人操心?我只想着做一个名门闺秀,讲究三从四德,一言一行都要牢记着温柔典雅,不敢多言多语,不敢正眼看人,哪像你们现在这样男女不分,连国家大事也要管,连抗日打仗的事情也要参加!”
“好姑妈,假若你今天也是一个十几岁的女青年,还能够死守在闺房中只管描龙画凤,拈针绣花么?连亡国的大事也不闻不问么?”
“这个,这个……”
姑太太一时回答不上来,引得吴寄萍和罗兰都快活地笑了起来。姑太太自己也笑了。随即,姑太太向吴寄萍和罗兰说道:
“你们的大哥已经做官啦,你们还不晓得吧?”
吴寄萍冷漠地说:“已经晓得啦,刚才春喜来说的。大表哥做了官更可以多做一点坏事,更把惠芳嫂抛到冷宫里,有什么可喜的?”
罗兰接着说:“横竖我同他合不来,我提起他就有点担心!”
姑太太不觉一惊:“你们各管自己的事,你日后出嫁了,同他不在一起生活,担他的什么心?”
“姑妈,要是咱们这地方变成了沦陷区呢?你不替罗照的前途担心么?”
“大家逃到山里去。罗照虽是在民团有一官半职,躲到深山里,不给日本人找到就平安无事了。”
“姑妈,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吴寄萍赶快给表妹使眼色,不许她不管轻重再往下说,随即向母亲说道:
“妈,兰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除非日本鬼子占领了大武汉,咱们这一带不会变为沦陷区。你只管放宽心,住在咱们的深山里既不怕轰炸,也不会有日本鬼子。”
罗兰虽然还在想着万一这地方被日寇占领了,她大哥可能同一部分国民党绅士参加维持会,但是她不敢在姑妈的面前乱说。她笑着问道:
“姑妈,你不要怕轰炸,在城里多住些日子吧?”
姑太太不回答罗兰,忧愁地望着寄萍说:“萍,我一时拿不定主意,你舅舅正在生气,一家人都不和,你明弟我还没有见到。你说,咱们明天是走啊不走?”
吴寄萍摇头,轻声说:“急什么?”
罗兰也恳求说:“好姑妈,你千万不要急着走。你看,我伯在生气,一家不和……”
“不,还是走了心净。万一飞机来轰炸,你萍姐又跑不动,我可提心吊胆!”
罗兰说:“你放心,姑妈,飞机不会常来的。你老人家多住几天,给我伯好生劝劝。还有,我大嫂够可怜的,天天盼望你来,有一肚子苦水要向你倒,她是不肯让你走的。姑妈,你老人家千万不能走!”
姑太太沉默片刻,叹口气说:“唉,罢罢罢,我再住几天!单只为着寄萍和寄芸的事,我已经流尽了眼泪,要少活十年,现又要为娘家的事情操心!”
寄萍问:“妈,你不走了?”
“为着劝说你舅舅,也为着这个不和睦的家庭,我只好多住几天。”
罗兰一高兴,扑进姑母的怀中,伏在老人的腿上,撒娇说:“姑妈,你真好,比我的亲妈还亲!”
姑太太一边抚摸侄女的脊背,一边噙着眼泪说:“唉,你亲妈死得太早,临死前给我留下遗言,求我多照料你,我可是把你当亲女儿一样看待!打从你奶奶死后,我越发把抚养你成人的事时刻放在心上!”她用袖头拭去了滚在颊上的眼泪,接着说:“你如今高中快毕业了,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你从前很听我的话,如今你连我的话也当成耳旁风了。”
罗兰仰起头来说:“不,我的好姑妈,我永远听你的话!”
“真的?”
“当然真的!不过只有一件事,请你千万不要管,我的好姑妈!”
“一件什么事不要我管?”姑妈说。
“你猜?”
“你放心,我的孩子。你萍姐的婚事如今这样不幸,使我一辈子悔恨不完。你的婚姻大事我不但决不管,还劝过你老子也不要多管。”
“好姑妈,你猜错我的意思了。我说的不是婚姻大事。”
“不是?自古以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像你这样的年纪已经出阁啦。只有婚姻是姑娘们的终身大事,别的还有什么更重要的大事?”
吴寄萍忍不住说道:“妈,你还是用老眼光看现在的姑娘家,所以你猜错了兰的意思!”
罗兰接着说:“我萍姐说的是。对我们这一代青年来说,目前国难当头,参加抗日救亡工作是最大的大事。只要在这件大事上你老人家不管我,别的话我都听从。”
姑太太笑了,说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件大事!你萍姐已经同我说啦,好吧,我不管你。只要你们这班青年学生不惹出祸事,我就放心啦。你坐起来,对姑妈说一说你们在讲习班学习的什么,你明哥每天都忙些什么。搬一把小椅子坐我身边!”
罗兰很听话地搬一把小椅子坐在姑妈的身边,将讲习班的情况和一些救亡的大道理以及罗明的忙碌活动,都告诉了姑妈。她还说寄芸最近有信来,说他不久就会回来。姑太太大大地感到安慰,不再把罗照的话放在心上了。她随即问道:
“你二哥已经二十二岁了,每天这么忙,也不操心他的婚事么?”
“这我不知道。你见他时当面问他。”
姑妈问道:“我听说明儿很喜欢咱们家的一个佃户的女儿,特意把她从乡下叫进城内,到讲习班读书,可是真的?”
罗兰和寄萍互相交换一个眼色,没有笑出来。寄萍问道:
“妈,黄家佃户有一个女儿名叫黄梅,比兰妹大一两岁,你可记得?”
“记得,记得。舅家从前有三家佃户都姓黄,是黄家畈的人。在那些年大别山‘剿共’时候,黄家畈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有些年轻人跟着徐向前往西去了。黄梅的父亲和哥哥们差不多全被杀了,他有一个叔叔随徐向前走了,如今下落不明。这个黄梅三年前随着母亲从驻马店回来,我在你舅家看见过。人们说你明弟喜欢一个佃户的姑娘,说的可就是她?”
罗兰点点头,问道:“你看这个姑娘怎么样?看着还顺眼么?”
“农家出身的姑娘,自然不能同大家闺秀比。可是这姑娘看着很顺眼,好像很精明能干,态度大方,说话干脆利索。明儿可是真的爱她?对你伯谈过没有?”
罗兰对寄萍使个眼色,然后向姑妈说道:“我二哥这几天就等姑妈来,先问问你老人家同意不同意。如果你老人家同意,再由你试试我伯的口气。姑妈,你同意么?”
姑太太犹豫片刻,回答说:“我原是老脑筋,讲究门第,在儿女婚姻上先问是不是门当户对,在你萍姐的婚事上,我受的教训太深啦。只要你二哥喜欢黄梅,他们互相有感情,脾气合得来,‘门第’二字就不要谈了。如今成千上万的男女青年上了前线,去了延安,到了敌后,他们都要各自找对象,都要成家,谁还再讲究是不是‘门当户对’?这次抗战,许多几千年传下来的旧思想都得改变!至于明儿和黄梅的婚事,我做姑妈的没有意见,怕只怕老头子未必答应。萍啊,你说我的看法对么?要是你舅舅肯同意这门亲事,你明弟打算什么时候成亲呀?”
寄萍和罗兰看见老人家态度十分认真,一齐忍不住笑了起来。罗兰俯在老人的双膝上,抬起头来说:
“姑妈,你真好,你的旧观念大大变了!根本没有这回事儿,是我们姐妹俩编瞎话儿同你玩的!”
姑太太不觉一怔,随即也笑了,在罗兰的头顶上轻轻地打了一下,说道:
“我以为明真的爱上了黄梅哩!”她望着自己的女儿问:“萍,既然没有这回事儿,为什么告诉你明弟爱上一个佃户的女儿,将她叫进城来,供她在城内读书学习?”
寄萍说:“妈,明弟这样帮助黄梅,是为着推动救亡工作,不是为着爱情。”
“啊,原来如此!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真是好!”
差不多到学校快打熄灯铃的时候,罗兰才告别了姑母,要春喜送她回讲习班去,老人家拉着侄女的手,叮嘱说:
“告诉你二哥,叫他明天上午来一趟,就说我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