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罗兰在成长

在平台上野餐以后,大家又唱了一阵救亡歌,才知道战教团在中途白羊镇被驻军和群众热烈挽留,又要开座谈会,又要演出节目,须到明天才能够到来。虽然大家对战教团期待了很久,如今又迎了个空,但是这消息不但没有使他们感到怅惘,反而因为战教团的到处受欢迎,使他们十分兴奋,仿佛是他们自己的光荣和胜利一样。这天下午他们在山上开了个座谈会,愉快地充满着热情和希望地讨论了将来的工作问题。直到太阳将灿烂的斜辉照射到山坡上,这一群青年才放声歌唱着向城市走去。歌声悠扬地飘**在原野上,引得农人们从田间向他们投过来微笑的注视,竭力想听明白他们唱的是什么歌词。当他们从村落中间穿过时,农人们和妇女们,三五成堆站在茅屋外,好奇地向他们张望。特别是那些姑娘们,她们望着那些夹在学生中间一边走一边唱的女孩子,眼睛里流动着感动的、惊奇的、羡慕和梦想交织的神采。狗,被它们的主人小心地叱骂着,用棍子和石头威吓着,躲避在篱笆背后或主人身边,疑惑地吠叫着。一群孩子怯生生地追在队伍后面,有些胆大的孩子们小声地跟着队伍唱歌。

看见农人们和妇女们是那么关心和注意,特别是年轻人和孩子们是那么受感动,同学们越发兴奋起来。一支歌接着一支歌,不停地唱着。当指挥人一时想不起来唱什么歌子时,大家就高呼着抗日口号。那些简短的口号在抗战初年是那么打动人心,致使在呼喊时候,有几个同学都紧张得声音打颤,眼眶里充满热泪。他们走到城门口,突然城门楼上的警报响了,一开始就是紧急警报,钟声急切地向和平的居民们散布着死的恐怖。人们互相拥挤着,冲撞着,从城内奔出来,冲散了他们的队伍。黄梅、罗兰和林梦云紧紧地挽着手,随着一群老百姓跑到郊外的菜园旁边,跳进一道新掘的曲线壕里。大家正在喘息着,两架日本飞机嗡嗡地从西北飞来,蓝天上现出来闪光的银灰色的影子。

“不要露出白手巾!”黄梅命令她旁边的老百姓:“不要露出白的东西,不要乱动!……不要怕,没有关系!”

飞机在城郊上空盘旋了有十几分钟,有时低得几乎要扫着树梢。敌人一面从飞机上散发着“和平”宣传品,一面用机枪向寂无人声的城镇和田间扫射。当机关枪扫射时候,人们的脊背上有一种像浇着凉水一般的感觉,同时不知不觉地把膝盖和两手捺进松软的泥土中。在机关枪停射时候,原野也呈现着死一样的寂静,除了飞机的马达声外,只有一只乌鸦孤单单地在斜阳中盘旋飞翔,凄凉地啼叫几声。

黄梅一直用眼睛跟着飞机转,注意飞机头和这个曲线壕成什么角度。只要飞机头对她有一点偏差,或飞机已经垂直地飞临到头上,她就胆壮地告诉别人说:“没关系,不怕它投弹。”虽然她的眼睛在跟着飞机转,但她又在监视旁边的老百姓,不使他们被飞机发现,不时严厉地小声说:

“不许动!不要抬头!……把白的手帕藏起来!”

林梦云紧挨在她的左边,脸色略带苍白,坐在潮湿的泥土上,紧紧地抱着膝头,一声不做。她用力咬着嘴唇,睁着大眼睛向别人的身上和脸上慢慢地转来转去,有时又转向田野,转向山上,转向天边。她的眼神中隐藏着不安,但同时又浮着一丝镇静的隐约微笑。有些女人当飞机临近时就从她的微笑中得到了一点安慰和勇气,她们想:“啊,大约不要紧吧?”

罗兰躲在另一段防空壕中,和黄梅只隔着一个直角,她看不见黄梅,但是听得见她的说话声。她自己也不知从什么地方采下了几片草叶,不停地用指甲掐着、掐着,掐得极碎,以至两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尖被草叶染得鲜绿。在飞机离开头顶的时候,她偶尔也抬起头来,望一望空阔而忧郁的天空和原野,或望一望旁边的避难同伴。很奇怪,她的心思即在这一刻也是缥缈不定:忽而她推想着别人是什么心理,忽而她想象着自己万一被炸伤或炸死以后是什么情形……

当飞机的声音远去以后,罗兰放心了,但忽然又发生一种奇怪念头。她想,最好杨琦被枪弹射伤,伤得很重。受伤的地方不在头部,不在手部,甚至也不在胳膊和小腿上,而是在一个不会被别人看见的地方,这样,纵然伤好后留有伤疤,也丝毫不妨碍他的美观。她想象着他躺卧在山坡上的古庙中,古庙一变而成为一座临时医院,住着医生、护士,还有许多病人。杨琦有一个单独的小房间,墙壁极其洁白,极其雅致。她每天从城里带来一束鲜花,有时也带一本新书,一卷报纸,跑去看他。最好大家都关心他却抽不出时间看他,好让她独自前往。晴天去,雨天也去,单独陪着受伤者默默地闲坐,直到黄昏时才别了他走回城来。然而她绝不同他谈起来一个“爱”字,不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庸俗……

罗兰是一个早熟的姑娘,她心中充满着缠绵的柔情。不过她认为恋爱可以不必是现实的,在想象中和梦中的恋爱比现实的更崇高,更美丽,更有诗意……

当她正想象着她天天去山中医院看杨琦的时候,解除警报的缓慢的钟声响了。人们从简单的防空壕中纷纷站起来,大地上重新有说话声和呼唤声了。

“走吧,小罗,”黄梅向她走来说,“敌人的飞机不会再来了。你看见飞机上的人脸了没有?”她的手向壕沿上一按,一耸身跳出壕去。

小林和罗兰跟着从壕中出来以后,她们随着老百姓向城门走去。正走着,忽然有人在背后呼唤罗兰。罗兰很快地扭回头去,看见那位常到她家吃饭的风水先生,穿一件又脏又破的旧蓝布长衫,一只手拿着罗盘,一只手提着长杆烟袋,正向她这边走来。罗兰觉得她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所以一看见这位又瘦又苍白的风水先生,她的脸上在乍然间所流露的表情是憎恶中带有亲切。

“大小姐,你父亲在那边站着,他要我来叫你去说几句话。”

罗兰赶紧问:“他在哪儿?”

“在坟园子旁边,”风水先生说,“你们刚才跑来的时候,我们在坟园子旁边就看见了。”

罗兰向隔着一片菜园的罗氏祖茔望去,看见父亲提着一只画眉笼,站立在坟园子外的小土丘上,正在向她这边看。她心中很受感动,望着黄梅说:

“我去见他不去呢?”

“为什么不去?”黄梅鼓励说,“只要自己不屈服,怕什么?”

“你同我一道去看看吧!”罗兰要求说,仍在迟疑。但黄梅把她一推,说:

“快去吧,他不会吃你!”

当看见他的女儿跑到面前时,罗香斋的感情十分激动,用手指迟钝地捻着胡须,故意让眼睛向别处望着,有一个片刻说不出一句话来。罗兰的心中难过得非常厉害,叫了一声“伯”,泪珠开始在眼眶中滚动起来。老绅士把画眉笼往树枝上一挂,装着旱烟袋回头来望着女儿的脸孔说道:

“黄梅为什么不敢来见我?”

“她回去有事情,”罗兰低下头去怯怯回答说,“这几天我们很忙。”

听到“很忙”两个字,罗香斋立刻从心的深处泛起来一股厌恶之情。他慢腾腾地擦着火柴,点着白铜烟锅中的烟末子,抽了两口,抑制着自己的感情说道:

“你姑妈来啦,你不回去看看她?”

罗兰把脸孔猛一抬:“她已经来了?”一丝快活的微笑浮现在她的脸上,又喃喃地加了一句:“她怎么今天才来……”

一阵微风从田野间徐徐吹过,却没有扬起来一丝灰尘。罗兰趁机会转过脸去,装做有灰星儿迷在眼里,用手绢揩去了那快要从两边大眼角滚落的泪珠。她的掩饰行为被她的父亲看得极清。他心中也很辛酸,于是用力地抽了口烟,偏过头去看着风水先生说:

“愚甫,马马虎虎地算了吧。夫‘葬者藏也’,只要埋进地里去不受风水之害就中了。”

那位叫做蒋愚甫的风水先生,正把罗盘放在地上,眼睛出神地向着西面一带隆起的地方凝望,没有回答。罗兰摸不着头脑地向她的父亲问道:

“给谁看坟地?”

罗香斋回过头来向她看了一眼,带着几分愤慨地说:“你想我会给谁看坟地?”

罗兰不敢再问,心想着也许要给她的母亲迁葬。

“你不回去看看你的姑妈?”她父亲突然问道,用眼光直逼着她。

罗兰咕噜说:“我吃过晚饭回去。”

“到哪里吃饭?”

“到学校吃饭。”

她的话无意中更刺伤了父亲的心,老头子额上的青筋微微跳动起来。没注意罗香斋的激动表情,蒋愚甫从地上抬起头来,脸上堆着得意的笑容。他正准备要夸说这块地是怎样有价值,埋葬后子孙们如何昌茂的时候,罗香斋又忽然对他的女儿说道:

“兰呀,我是活不了多久了!”(罗兰打个冷噤,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我晓得我活不了多久,所以我要趁两只眼紧闭以前为自己找一块埋葬尸骨的地方。我没有儿,没有女,都是冤家,都是上天给我的报应!”

“又是‘报应’!”罗兰在肚里反抗说,噘起嘴来,一声不做,露着不愿听的神气。

“我一辈子讲究着‘修齐治平’的道理,现在却眼睁睁地看着我自己的儿女堕落的堕落,反叛的反叛……唉,我还有什么面目见人?我还有什么面目见祖宗于地下……”

“香翁,香翁,”风水先生劝说道,“有话好生同小姐说,何必又动气?天已经不早啦,回去说话不好吗?”

一群乌鸦肃肃地从头顶飞过,落进附近的大坟园里,随即乱纷纷地从白杨树和柏树枝上发出来一阵凄凉而苍哑的啼叫。罗兰抬起眼睛来看了她父亲一眼,又转向坟园望去。那挂在白杨梢上的夕阳,红艳得像一团熔铁,将已经散尽了热与力的光线斜射在坟园边的石碑上,斜射在一只吃草的老牛背上,并且将树和牛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牛背上站着一只鹧鸪,朝夕阳啼叫几声,又闪一闪翅膀向平原上飞走了。罗兰的眼睛追着飞走的鹧鸪,直追到不能够望见为止,那儿,村落被包围在流动的烟霭里,烟霭、夕阳和田野的紫色混在一起。她虽然眼睛出神地望着远方,但心中却在想着那埋葬在坟园中的祖母和母亲,几乎想坐下去痛哭一场。但为着不愿在父亲面前稍露出她的脆弱,她勉强从嘴角浮出来一丝倔强的、高傲的,然而却含着凄苦的微笑。罗香斋像一位被命运战败的英雄,深深长叹一声说:

“不懂事的毛孩子就要担当救国救民的责任,这社会还能有前途?没想到我铲除了成百成千的左倾分子,如今你同你二哥竟然跟左倾分子们混在一道!”

罗兰没有看她的父亲,淡淡地小声说:“那是因为时代不同了。”随即她又在心里叹息说:“唉!夕阳,多么悲哀的夕阳啊!”

父亲显然在竭力忍耐着,没有动怒,但他额上的青筋却因这句不恭顺的答话而不住动着。他捊一下胡子,用命令的口气说:

“走,回家去!”

“我得先回学校去。”罗兰突然转回头看着父亲说,态度很倔强。

“我只要你回去看你姑妈一眼,看过后,你马上走,我决不留你。”

“不行。团体的事情比个人的事情重要得多,况且也不能不向学校请假。”

“那么你连你的姑妈也不愿见了?”

“我并没说我不回家,我说是晚饭后请个假回家看她。”

蒋愚甫看罗兰十分倔强,生怕罗香斋忍不住动了雷霆,赶忙插嘴说:

“香翁,你让她回学校请个假也好,只要小姐答应回家去看姑太太,急也不在这一时片刻。”他又转向罗兰说:“到学校不要久停,姑太太早就在等着你哩。”

罗兰不再说话,扭头便走,脚步落在地上轻快而有力。已经走了十来丈远,她听见父亲又像自语,又像对风水先生叹息说:

“唉,完全变了!”

罗兰的头昂得更高,脚步走得更快,用鼻孔嗤了一声,喉咙里咕哝着说:

“是的,我变了,但可惜我变得还不够!”

罗兰本来很想念她的姑母,但自从和父亲冲突以后,她觉得所有的老年人都不会了解这个伟大时代,都不会完全了解青年人。这几天来,她一方面因为表姐的病而渴盼着姑母进城,一方面又担心着她姑母会帮她父亲说话,特别是怕姑母对她用温言相劝。“回去呢还是不回去?”她一边走一边自问,心中开始踌躇了。

一走进寝室,她出乎意料地看见李惠芳在她的**坐着,正在同黄梅和小林说话。好像得到了救兵似的,她快活地跳到惠芳面前,拉着恳求说:

“嫂子,姑妈来了,我不敢回去见她。你说我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为什么你不敢见她?”惠芳猜到她的心思,故意装做不明白,说:“她特意要我来找你,为什么你不见她?”

“她要是反对我做救亡工作,劝我搬回家去住,怎么办好?”

“你口头答应她,只不搬回去就好了。”

“她要是逼着我搬呢?”

“那你就搬回去,同我做伴儿,一家老小皆大欢喜。”李惠芳瞧着她的眼睛说,像逗着孩子似的,脸上浮着温婉的微笑。但罗兰却失望地皱起眉头,甩脱她的手,说:

“想叫我屈服,除非我死!”

这句话刚说出口,忽听见一位老妇人在隔壁房间里用愤怒的哭声叫道:

“你们把我的女儿给我!把我的女儿给我!唉唉,你们这些没有家教的,把我的女儿勾引走,闪下我好惨啊!……”

隔壁房间里起初只听见这位老妇人的哭叫声,别人的声音完全噤住。过了片刻才听见张茵急急地问是为什么事情,王淑芬害怕地、无可奈何地、带着哭泣的声音申辩说没有人勾引走她的女儿。老妇人坐到一只椅子上,放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道:

“你们天天去勾引。女的去勾引罢,男的又去勾引,像勾魂鬼一样,勾得她安不下心,一直把她勾引走。你们不把她还给我,我同你们打官司,我碰死在你们屋里,我不能饶了你们!”

一听见是唐晓云的母亲在隔壁吵闹,黄梅和林梦云立刻就跑了过去。李惠芳同唐晓云的母亲认识,知道她的脾气坏,动不动就要骂人,不愿去出面解劝,她拉住罗兰说:

“姑妈在等着哩,咱们走吧?”

“我不是说过我死也不能屈服么?”

“你别害怕。姑妈是明白人,不会劝你回到家中住的。”李惠芳向她的妹妹保证,又补充说:“寄萍的事情给了她一个大教训,她提起这件事情就恨姑父太顽固,生生儿铸成大错。”

“可是伯一定会请她劝我。”

“我已经悄悄嘱咐过她老人家,请她不要管。她老人家答应说不管。”

“真的吗?”罗兰很感动地叫着:“姑妈真好!嫂子你也好!”

许多男同学都跑来挤在隔壁门口,人声纷纷,乱作一团。这时候王淑芬已经不向唐晓云的母亲申辩,躺在**,用双手捂住脸孔,十分委屈地呜呜哭着。黄梅从人堆中挤到唐晓云的母亲面前,指手画脚地高声嚷着,批评她不讲道理,自己把女儿逼得逃走却来找别人胡缠。因为她过于激动,话说得又急又快,像慷慨激昂的演讲一样。唐晓云的母亲被她抢白得瞠目结舌,过了一阵,软弱地悲声叫道:“不管你们说的天好,我非要我的女儿不可!非要我的女儿不可!”黄梅把脚一跺,说道:“哼,见鬼!”随即连头也不回,气呼呼地从人堆中挤了出来。恰在这时候,开晚饭的铃声响了。

黄梅拉着小林,随着同学们一窝蜂似的向厨房的院中跑去。当端起饭碗时,她又像平常一样快活起来,好像并没有事情惹她生气。王淑芬躺在**继续抽咽着,没有去吃饭,张茵和陈维珍叫了她几声,见叫她不起来,也厮跟着跑出寝室。陈维珍临走时对老妇人耸耸鼻子,做了个鬼脸,小声说:

“岂有此理!”

“我知道晓云心中不完全愿意走,要没人拉着她她是不会走的。”老妇人喃喃地对着王淑芬说,已经不再气势汹汹地要人了,“怪道这几天她饭也不好好儿吃,觉也不好好儿睡,时不时背着人落泪,原来她是不肯撇下我走呀!”

老妇人低下头去,伤心地哽咽起来,两行泪珠扑簌簌地从她苍白的瘦脸上滚落地上。黄昏的暗影在屋中渐渐浓重,李惠芳从罗兰的**站起来,小声说:“我们走吧?”罗兰点一下头,跟着她嫂子轻脚轻手地出了寝室。在隔壁寝室的窗外停一停,她们听见老妇人在里边像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

“她昨晚睡觉以前交给周嫂五块钱,吩咐周嫂天天给白猫买肉吃。周嫂问她:‘哪能要这么多的钱?’她说:‘把这钱存在你身边,也许一年两年我没有工夫管它。’唉唉,周嫂没有想到她要走,到今天才告诉我知道……”

罗兰忍不住隔着窗子问:“她临走的时候家里边没有一个人知道吗?”

“天不明她起来告诉周嫂说她去送一个同学,早饭不要等她。吃午饭时还不见她回来,我心中发疑,到她屋里一看,见她桌上留了一个纸条子,找人一看,才知道纸条子是留给我的。”

“纸条子上写的什么话?”罗兰赶忙问。

唐晓云的母亲没有注意罗兰的问话,用袖头擦了擦眼泪,接下去说:

“她长了这么大没有离开过我,现在就像是刮了一阵怪风把她从我的身边刮走。她临走只带了两三件换洗衣服,叫我怎能放心啊……”

罗兰心头上无端地泛起来一阵酸楚,还想打听下去,却被她嫂嫂拉着走了。

姑母和父亲都坐在书房中,蒋愚甫陪着他们谈话。罗兰离得很远就呼唤她的姑母,尖嫩的女孩子声音因充满着热情而微微打颤。姑母正焦急地等候着她,赶忙在屋里回答:“唉,我的乖,你可回来了!”一看见她侄女跑进书房,她立刻把她揽到怀里,望着她的脸孔,疼爱地责备说:

“你跟他们下乡去玩了一整天,不嫌累么?午饭吃得舒服吗?真是,把脸孔晒得鲜红!”不等罗兰说话,她又关心地问道:“刚才,飞机来的时候你怕呀不怕?明天跟我一道下乡住好不好?”

“不,我不怕。你明天要走么?”

“我明天一定要带着你萍姐回乡下住,”姑母说,“可不在城里多留!”

姑母是个胆小的人,她带着恐怖的心情向罗兰述说她刚才害怕得两腿发软,浑身打颤,巴不得有一个地缝儿钻进去容身。“我死守在你萍姐身边,”她说,“要死,俺娘儿俩死在一起!唉唉,兰呀,你真是不怕么?”

“好姑妈,前线上几百万军队正在同敌人拼命,要是都跟你一样,这个仗还能打吗?”

姑母被罗兰一句话堵住嘴,瞧着罗兰的眼睛,困惑地笑了。过了片刻,她喃喃地说:

“我是个老婆子,你是个小姑娘,咱们管打仗的事情有什么用?”

“姑妈,难道救国只是男人的事情吗?”

姑母越发困惑起来,看着罗兰说:“国家的事情我怎么晓得呢?”

“国家是大家的国家,”罗兰等不着姑母的回话,跟着解释说,“不管男女,救国的责任都是一样的,难道男的是中国人,女的就不是中国人?”

“可是我的好侄女,你是开在盆里的一朵花呀!”姑母叫道,捏着罗兰的小手,眼睛里充满了慈爱的目光,不由得在心中赞赏说:“看她多懂得道理哟!”

罗香斋希望姑太太能够把罗兰带到乡下,如今看情形这希望又落空了。那闪在他脸上的一点温和的颜色,到现在又消失了。他觉得胸坎里十分闷塞,便拿起水烟袋呼噜噜抽了一口,他准备张嘴说话,但想了一想,就默默地往前院走。看见情形不对,姑太太悄悄嘱咐罗兰说:

“兰,你听我的话:吃过饭你伯无论说什么你都别犟嘴,别当面给他顶出火来。”

罗兰低下头去没有做声,蒋愚甫插进来说道:

“还是姑太太劝一劝香斋翁,这年头还讲什么党什么派?自古‘胜者王侯败者贼’,安知道这些青年人不能够出几个轰轰烈烈的大人物?我看贵府罗家的祖坟确是三元不败之地,往前头很要发迹哩。”

姑太太问道:“蒋先儿,听说你的令郎也往徐州了,可是真的?”

蒋愚甫笑着说:“我不管他。自古以来的天下都是自己打的,任他怎么混都好,反正潮流是如此。你看,孙中山不也是自己混出来的?他原是学医的。要不是他提着头闹革命,只管治病,能够当临时大总统么?”

伙计来请吃晚饭,大家都到前院去了。在吃饭中间,罗香斋一直闷闷不说话,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将来的天色一样。姑太太和蒋愚甫努力想打破他们父女间的敌对情形,但都枉然。罗兰时时刻刻预感到大的冲突不可避免。心头紧缩得像被手揪着一样,菜和饭到嘴里全没滋味。在她看来,连吃饭也变成了一种没有意义的、应付别人的虚伪工作,特别是为应付她的姑母。现在除掉准备着坚决的斗争以外,她差不多不能在心中思索别的,而姑母在吃饭时对她所表现的种种关心,慈爱,都越发增加她的难过。这时候她忽然想起来最疼爱她而又可以责骂父亲的祖母,不由得心头一酸,暗暗地对自己说:

“假若奶奶还活着,多么好啊!”

风水先生吃完饭就点起长杆烟袋,斯斯文文地走出去了。一个男佣人来收拾吃饭的家什时,丫头春喜也走进来帮忙收拾桌子。她小声告诉姑太太:“萍姑娘打发我来请你老人家快去哩。”姑太太轻轻叹了口气,从屋里走了出去,到院里对李惠芳说:“要是你伯发脾气,可快点打发人叫我回来。”随即她转向上房叫道:

“兰,我要到你萍姐那里去,你马上同春喜一道来,我有话同你说!”

她远远地看了看哥哥的脸色,又看了看侄女的苗条背影,明摆着要有一场气生,她实在不愿离开。可是寄萍的病很重,可能不会好了,使她不能不去女儿那里。左右牵挂,她一时不知如何决定,又回到屋里,坐在椅子上不动。可是春喜在用眼睛催,她只好起身。临走时她向罗兰使个眼色,希望侄女不要太顶撞父亲。她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心头沉甸甸地走出屋子,踏着苍茫的月色走了。

春喜把桌子收拾干净后没有一点声息地退到墙角,好像一个胆怯的小老鼠,站在暗影里,滴溜溜地转动着发光的圆眼珠。

罗香斋捻了一阵胡子,向他的女儿严厉地看了一眼,带着威胁的口气问道:

“你明天不跟你姑妈一道下乡吗?”

“不,我要留在城里工作。”罗兰镇静地回答说,她感到浑身的肌肉都有点儿紧张。

“我决不让你再胡混下去,”父亲用果断的口气说,“我命令你下乡你就得下乡,看你能胳膊扭过大腿!”

罗兰没有回答,但不畏惧,在心里愤怒地说:“暴君!封建暴君!”随即她想到前一次的战斗,现在又重演一次,不自觉地将两手握得很紧,激动得呼吸困难。

“愿意留在城里也好。”父亲忽然向墙角望一眼:“春喜,去,把你兰姑的房间打扫干净!”

春喜不声不响地走出去了。院里的人声突然停止,仿佛连空气都凝结成冰了。她父亲站起来踱到门口,把同样的命令吩咐给陈嫂。他是那么武断、自信,用惯威权,仿佛他认为只要自己觉得应该如此决定,便把问题解决了。

“请你不要干涉我的救国自由,让我生活得有意义一点吧!”罗兰颤声说,几乎要大叫起来。她喘了两口气,接着说:“你从前常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如今国难当头,爱国无罪。儿女有儿女的自由,做父亲不应该干涉儿女爱国!”

罗香斋没料到他一向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竟敢对他如此顶撞,如此放肆。他一时想不起来用更多的道理说服女儿,但又不能对女儿退让,于是哼了一声,说道:

“自由?自由?你还小着哩!你还没有出阁哩!在这个家庭里,先有我的自由,才有你的自由。要知道,我是你的父亲!”

“哼,你这是‘在家从父母,出嫁从丈夫’的封建思想,我不同意!父亲的话倘若不利于救亡工作,我当然可以不听。”接着,她又忍不住咕哝说:“哼,难道父亲当汉奸,女儿也要跟着当汉奸不成?”

罗香斋没有完全听清,把桌子一拍,眼睛凶暴地盯着女儿,大声喝道:

“你说什么!”

罗兰知道自己说的话过了头,但没有为自己辩解,不再做声。屋里空气紧张,变得叫人难耐地沉默。阴阳先生蒋愚甫想解劝他们,但不知如何解劝,只好低着头吸旱烟袋。罗兰避开了父亲的眼光,扭转头去望着院里,又望着那从她闺房已经打开的窗子里照出来的黄色灯光。她听见有人正在她的闺房里收拾着床铺,桌子,扑打着柜子和箱子上的灰尘,并且低声地谈着话。“多么滑稽!”她肚子里冷笑说,“你们明晓得我不会住那间屋子,却故意服从我伯的命令!”她憎恶那间布置得极其雅致的小屋子,正如她憎恶这座阴森的院落和阴森的家庭差不多同样的厉害,要逃走的决心一秒钟比一秒钟增大起来,最后就连这片刻的忍耐也感到无限痛苦。

李惠芳脚步轻轻地走了进来,向她说道:“兰妹,她们把你的屋子收拾停当啦,自己去看一看可以不可以。”

“反正是一座小监狱,我何必看?”她气愤地说,疑惑她嫂子出卖了她。“你很高兴做禁卒吗?你希望我永远陪你坐家庭监狱?”

李惠芳微微一笑,使个眼色,转向公公说:“兰妹的房间已经打扫停当啦,她的铺盖都放在学校里,今晚取还是明天取?”

“今晚取,一定今晚取回来。”罗香斋向女儿望一眼,见她低头不语,以为她已服从了,接着对惠芳说:“你自己带一个伙计去取,顺便把你明弟也叫回来。”

“可是……”

李惠芳的话刚要出口,罗兰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竭力装得镇静地说道:

“还是让我自己去取吧,免得惹你们大家麻烦。对不起,再见!”

罗香斋和李惠芳大吃一惊,等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时,她已经跨出门槛走了。听见父亲在背后发出来伤心而激怒的呼唤,她连头也不回,更加快地向大门走去。罗香斋气得说不出话,抓起桌上的盖碗茶杯想摔出阶前,但这茶杯是清末仿乾隆瓷“百花不落地”,今天下午因县长来拜望他,临时命人取出一用,尚未收入细瓷橱中,他不忍心摔碎,拿起来又放下了。蒋愚甫赶快趁机劝解说:

“请香翁不要生气。对现在的青年只能睁只眼合只眼……”

“唉唉,我带民团参加‘剿共’十年,不料我的儿女们都跟着共产党跑;有一个不跟着共产党跑的却是败家子,只知道吃喝嫖赌!这是上天给我的报应,报应!”

阴阳先生说:“其实,二少爷和兰小姐都是很有出息的青年,读书极其聪明,在本县是有名的。这年头,随他们去吧,香翁!”

罗香斋没有理他,摇头叹息说:“我一生好强,不料上天报应,养的尽是不肖儿女!”

李惠芳知道刚才公公骂的“败家子”是指的罗照,现在骂的“不肖儿女”中也包括罗照,赶快把头低了下去。

罗香斋又说:“这两个小的,我对他们自幼就悉心教育,不想他们中了共产党的迷,竟变成无父无君,洪水猛兽,唉唉!”

这时,罗兰正走在大街上,深深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觉得闷塞的胸腔轻爽多了。

“又上了一次战场,”她一边走一边想道,“我又胜利了。”

罗兰从家中逃出以后,不仅不觉得难过,反觉得心中十分轻快。她一心记挂着学校,竟然把看姑母和表姐的事情忘了,直等她跑到学校门口时才又想起。在学校大门口外停住脚迟疑片刻,她决定先到学校中看一眼,然后再去到她们那里。自从第一次同父亲冲突以来,学校对于她就变成一个温暖的家了。

为了一种神秘的渴望,她没有一直就跑回教室或女生宿舍,却是脚步轻轻地绕过了教务处。“我要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二哥,”她在肚子里对自己说,“还有,姑母明天就要带萍姐下乡了。”但罗明没在教务处,她看见杨琦面朝里坐在灯光下低头看书,脊背在阴影中微微晃着。仅仅只扫了这背影一眼,她那种发自心的深处的神秘的渴望立刻就得到了满足。不敢在教务处的门外停留,不敢多看,不敢做声,生怕被杨琦觉察,生怕被别人闯见,心中怦怦跳,两颊燃烧,赶快把头一低,一转身走进那座通往女生宿舍小院的角门。一种不能被她自己所了解的奇怪力量催使她一进角门就跑起来,并且大声向寝室呼唤小林。但两个寝室中都静悄悄的,她只见王淑芬在蒙头睡觉。罗兰到自己屋里打个转,向镜子看了一眼,像燕子似的飞到教室。

“小林,我又同父亲冲突了一次,冲突得非常厉害!”她俯在小林的桌边说,细细发喘,但这发喘并不是由于走得快,也不是由于提到了同父亲冲突,是为了什么呢?她自己似乎觉察出发喘的真正原因,脸颊上泛起来一抹红云,她竭力要停住喘气,然而不可能,于是她接着说道:“我又胜利了。”

“你挨骂了吗?”

“挨了,”她快活地回答说,“可是我胜利了!”

林梦云咬着嘴唇,温柔地笑着。她一声不响地望着罗兰的眼睛,感到那眼睛出奇的光辉,出奇的灵活,出奇的美丽。她几乎是第一次注意到罗兰的眼睛也竟有不含忧郁的时候。但是她只能看出来罗兰的眼睛所焕发的光辉中有幸福、得意和兴奋的混合成分,却没有发现其中还有暗暗的爱情在燃烧。罗兰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眼波朝别处一转,避开了她,向她问道:

“你为什么盯着看我?”

“你为什么这样快活?是不是因为你姑母来了?”

“我斗争胜利了,为什么不快活?”

“可是你上次同父亲吵架以后还哭了哩。”

“……”

就在这说话之间,罗兰脸上和眼里的表情起了变化。虽然她依然笑着,依然眼波灵活,闪着青春的光辉,美丽动人。但这一切同平常愉快时候的情况都没有显然差别,那“差别”就在这刹那间消失掉了。看见朱志刚向小林的桌边走来,她赶忙说道:“噢,我姑妈还在等我呢。”说完,她就走出了教室。

因为按规矩应该向生活指导员请个假,罗兰离开教室后就往张克非的房间走去。离张克非的窗口几步远她听见张克非同谁在谈话,而且提到了她的名字。她停住脚听了起来。随即,她心中叫着:“啊,怪道在教室中没看见张茵和黄梅,原来她们在这里!”只以为她们是在同张克非谈着闲话,罗兰故意蹑手蹑脚地溜近窗外边,打算凑机会吓一下黄梅。窗里的三个人谁也没觉察到她在窗外,继续着他们的谈话。是张茵的声音说:

“罗兰虽然思想上矛盾较多,可是近来进步很不小。最好加强她在集体生活中的锻炼,劝她多看点社会科学书。关于对她的教育工作,还是由罗先生多负责任。黄梅也可以给她帮助。”

“我不成,”黄梅说,“她同小林最亲密,还是叫小林多多影响她。”

“用个人去影响她固然也是个办法,不过要改变一个同志的世界观,特别是像罗兰那样的……”

这是张克非的声音,但罗兰没有听完他的话就偷偷地逃走了。她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心跳得非常厉害,并且胸脯紧缩得几乎不能呼吸。在刹那间她后悔着不该蹑手蹑脚地到窗子外边窃听,好像故意偷听别人的秘密谈话。但随即她就原谅了她自己是出于无心,而且幸好窗里人并不晓得,她自己将永远替他们保守秘密。她的心乱得很,一边跑一边想着:“他们在开会,在开会……讨论我……”等跑到街上以后,心神稍微安定下来,她才能思索得较多一些。

她开始回想着近来黄梅有许多与往日不同的行为,而这些都被她忽略过去,现在回想起来才得到一个明白解释。也许她不免神经过敏,但不管怎样,她认定黄梅同张茵之间有一种特殊关系,这关系使她有一点羡慕和嫉妒。这嫉妒很快地增涨起来,使她简直感觉到是一种侮辱,大为愤懑。她认为不管论学问,论聪明,她都在黄梅之上,“可是,”她问道,“为什么黄梅来不久就被他们这样看重,要她加入,而竟然那样瞧不起我,把我放在圈子外边?”她轻蔑地哼一下鼻子,愤愤地说道:“让黄梅来影响我,哈哈,她配!”于是她呸一声向地上吐口唾沫,仿佛这口唾沫正吐在张克非、张茵和黄梅的面前,吐过后又冷笑一下,胸腔中稍微地松和一点。

“难道她最近也加入了么?”她忽然想到小林,不由得把脚一停,叫出声来,“啊啊,原来她们只把我一个人扔在圈外!”

对于小林的加入民先她虽然不嗤之以鼻,但越发增加了她的伤心。她一向对小林完全信赖,认为小林和她的关系最亲密,小林最能够理解她。如今仿佛刚发现受了欺骗似的,她对着苍茫的月色用谴责的口气问道:“小林,你为什么还对我保守秘密呀?原来你并没有把我当做你的好友!”她伤心着人间并没有真正的友情,当政治关系交错着友谊关系的时候,后者就变成次要的了。“但是,”她顽固地申辩说,“只有友情才是最纯真的!人间不应该没有友情!”在这一刻,她感到孤独、空虚、伤心、愤懑,简直想跑到远远的一个陌生地方,永远不再回学校,不再见黄梅和小林。她垂下头去,继续匆匆地向前走。正走着,她忽然停一停,思索片刻,把脚一跺,在心中发誓说:

“好吧,看咱们谁在革命的道路上走在前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