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太阳·月亮·星星
近午的阳光透过若有若无的轻雾,静静地落下山谷,在乱石上、树梢上、流水上闪耀着温暖的柔光,使万物都欣悦适意,洋溢着青春活力。林梦云坐在水边的一块青石上,低着头,似聚精会神地想心事,又似漫不经心地闲看流水。过了一阵,她用柔软的嫩柳枝编一个帽圈,又把采集来的各色野花插在周围。几根柳丝夹着一枝艳丽的、深红色的野玫瑰,从岸上摇摇曳曳地垂下来,轻轻地,几乎是故意地,拂着她那被微风吹散的乌黑头发。在清新而温暖的空气中,飘浮着一种轻淡的、醉人的、从野玫瑰和别的野花上散发出来的混合幽香;每当微风吹过,从树梢上、竹叶上、花和草的叶儿上发出来的神秘絮语,忽而有,忽而无,极其隐约,极其温和,带着梦意,分明大自然中的万物都被春光陶醉了。
暮春的阳光是那样的亲近人,从柳丝间、花枝间伸手爱抚着这位无忧的少女的头发和肩头,白嫩的脖颈和柔软的双手。
山腰间浓密的树林中,有几只百灵和画眉,不停地歌唱。还有在对岸向阳的几株垂柳间穿来穿去的两只黄鹂,也显得特别快活,不时从内心的深处发出来悦耳的鸣叫。林梦云已经停止唱歌,她同罗兰也不交谈,各自沉默地望着溪水,漫不经心地欣赏野花。这些林间的鸟声和石上的流水声,更加增添了山谷的幽静和诗意。
在阳光的爱抚下,林梦云的鼻尖上浸出来几粒汗珠。她感到一点困意,不由得打个哈欠。这时候,她完全沉入一种甜蜜的忘我之境,心是那么宁静,宁静得像一朵半开的白莲花,挺立在明镜似的湖面上,被露水滋润着,晓雾笼罩着,矇眬睡去。从她那低垂着的明媚双眼里,微微张开的嘴角边,浅浅的酒窝上,飘浮着一丝笑影——多么纯洁的、青春的、适意的微笑啊!然而她无意入睡,猛然睁开倦眼,继续在柳圈上插些鲜花。
两只小蝴蝶,一前一后在她的头顶上盘旋,几次飞走又折回,最后双双落在一枝才插好的白色的碧桃花上。林梦云立刻把插花的工作停下来,一动也不敢动,只怕惊扰了一双蝴蝶。她正悄悄呼唤罗兰,两只蝴蝶突然从花朵上相继惊起,飘飘地飞往岸上。于是她用稍带怅惘的、然而又同时含着微笑的眼睛追着蝴蝶。一直到瞧不见蝴蝶的踪影时,她还在慢慢转动着她的一双明眸大眼,在花丛间和草地上到处寻觅。那两只蝴蝶不再出现,却有蜜蜂的嗡嗡声传进她的耳膜,忽远忽近,似有似无,又似乎在她的附近飞翔不歇。而最后,蜜蜂飞翔的声音终于不再有了,包围在她周围的只有清新淡香的潮湿空气,使她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
突然,她听见一声非常轻微的叹息在水边发出,轻微得简直像一丝风吹到草叶上,像一片落花悄悄着地,使人很难听到。林梦云回头向罗兰看了一眼,在心中说道:
“啊,小罗又在想心思了,可能想到了她的表姐!”
清湛的流水在小林的面前被一块突出的大石拦住,转了个新月形的小弯子,形成一个浅浅的小石潭,又低唱着欢快的调子奔下山谷。偶尔有几片花瓣从岸上飘然落下,在水面上打了个转,好像是有意为姑娘们留住,却又被无情的流水匆匆带走。一群比姑娘们的小指头还细还嫩的小鱼秧,一会儿从石潭中浮出水面,唼着落花,一会儿忽然自惊,倏然没入水中,静了片刻,感到没有危险,又开始活泼地游来游去。但是只要有一点惊动,它们就立刻逃到石头下边或绿苔中间躲藏起来,久久不敢出现。
罗兰坐在那块突出水边的石头上,脸孔半侧着,默默地俯视着水面出神。即使听不见她的叹息,单凭她那细长的眉毛不时轻轻一皱和轻轻地一咬嘴唇,还有她那出奇的静穆态度,也可以猜到她的心中不曾有一刻安静。
林梦云将一朵较大的红玫瑰安插在柳圈前边,将完成的花冠举起来,送到罗兰的面前叫道:
“喂,我献给你一顶花冠。你看,你看,多好看!”
这句话把罗兰从极其辽远的、缥缈的幻想中唤醒,猛一抬头,一双露水似的大眼珠在长长的睫毛下惶惑地向小林一转。随即,她明白了,活泼地叫着说:
“呀!真好看!前边的那朵红玫瑰就是红宝石!”她正要接过去,忽然又缩回手说:“你快戴上我瞧瞧,好看极了!”
“我是献给你的,”林梦云笑眯眯地说,“因为你在讲习班中是皇后。”
“你才是皇后哩!”罗兰的心为喜悦所激动,喃喃地小声骂道:“该死的丫头!”
小林把花冠一直送到罗兰的怀里,要求她戴在头上。罗兰把花冠推了出去,不肯接受,说道:
“我不配做皇后,你为什么要我戴?”
“你在讲习班中事实上是皇后,”小林说,“因为你又庄严,又美丽。”
“讨厌,你看我不敢把你的花冠扔到水里!”
以为罗兰真不肯接受这礼物,林梦云很惋惜地把花冠端详一阵,戴到自己头上。她低下头向水中照了一照,快活地问道:
“小罗,你看,不是很好看吗?”
她的脸孔在颤巍巍的花冠下露出,更显得丰满红嫩,光彩焕发,使罗兰一边忍不住拍手叫好,同时又渴望把花冠要来。林梦云十分满意地咬着嘴唇,小心地取下花冠,第二次递给罗兰,问道:
“你戴吧?”同时她用期待和热情的眼神补充说:“快点戴上吧,你要戴上是多么好看呀!”
罗兰把花冠接过来戴在头上,向水中照着自己的影子,眼睛里闪耀着快活和骄傲。林梦云站在水边,攀着柳枝,顿着脚叫道:
“嗨,真像一位皇后啊!”
罗兰抬起头,很天真地望着她的朋友说:“小林,假若我是一位童话中的公主,我就在这地方盖座宫殿,永远住下来。”
“你为什么愿意做公主,不愿意做皇后?”
罗兰笑而不答,又低头向水中欣赏着自己的影子。她忽然想到杨琦,心里说:
“让他这时候来看一看该多好啊!”
她真是满心希望杨琦能及时赶来,在她不知不觉中躲在什么地方欣赏着她的美丽。因为他没出现,她大大感到空虚。但随即,一个幻想使她走进了童话生活,把她心中的空虚填满。她幻想着她现在所坐的这块石头是湖中央一座幽静的小岛,四面环绕着碧绿的湖水。水面光滑柔软,像微风飘起的绸子一般。她同那英俊的王子居住的宫殿是一座白色的像她在西洋画中看见过的西式建筑,周围环绕着各种花草和树木;后边,隔着一道红色的围墙,有翠竹苍松,绿荫森森;前边,红色的垣墙内除佳木鲜花外,到处青草如茵。有一条小路从垣门出来,通到水边的系着小船的码头,路面完全用白色的石子铺成,石缝中生满绿苔,路两边盛开的鲜花散着清香。夏天,整个的小岛都遮蔽在凉浸浸的浓荫里,阳光从大树的枝叶间漏下来,将金色的光点洒在石径上、绿苔上、涓涓的泉水上,使人起一种神秘的森然感觉。秋天,小路上铺满红叶,石径两边开满黄花,她没事时就自己动手扫红叶,采黄花,当夕阳开始下山时,她陪着王子看晚霞。冬天,她希望没有寒冷的北风,却有白雪盖在房坡上、树梢上、湖滩上;雪化后,小岛依然被长绿植物打扮得跟春天一样。她有时同他坐在湖边垂钓,有时陪着王子画画,有时划船到湖心赏月……
罗兰常常脱离现实生活,沉浸和陶醉于虚幻的想象境界,将她读过的富于浪漫色彩的小说、戏曲、诗、词以及西洋童话……都引进她的想象境界,这几乎成了习惯。她的想象不管如何虚无缥缈,如何曲折离奇,归根到底,还是连系着现实生活。当她正想象着她坐在湖岸上看王子支着画架写生的时候,被跳出水面的小鱼一惊,心上的童话世界破灭了,她的思想回到了人间,对杨琦的只爱绘画而不爱文学,暗暗感到遗憾,发出来一声隐约的叹息:
“唉!”
就在这时,林梦云突然轻轻叫了一声:“啊,有人!”小林抬头向岸上察看,问道:“小罗,你听见脚步声音没有?”
罗兰慌张取下花冠,跳到林梦云的身边说,“你听见有人吗?”不知为什么她害怕得差不多不能呼吸,心跳得非常厉害。
“也许是陶先生跟杨先生一道来了,”小林说,向罗兰瞟了一眼,微微笑着,“我们别说话,看他们能不能找到我们。”
一听说可能是杨琦,罗兰立刻把花冠还给小林,脸上泛起来一抹红云,不知道怎样才好。她咽下一口唾沫,一只手按着胸口,一只手紧抓着小林的胳膊,向她们刚才来的幽径上用眼睛搜寻。但岸上极其寂静,只有一只野鸡在远处的林莽中懒倦地拍了一下翅膀,另外有一只啄木鸟藏在高树的密枝间发出清脆的丁丁声。罗兰看不见一个人影,也听不见一点足音,怀疑地望着小林问:
“你怎么知道是他们?”
林梦云回过头来,注视着罗兰的眼睛,默默微笑着,使罗兰看出来她是在用微笑回答说:“我猜的。”当她看见罗兰的眼睛里继续发着不安的表情时,她的酒窝动了一动,小声说:
“大概是风声吧。”
从山头上,从密密的树林里,不断地传来同学们的唱歌声和演习战斗的呐喊声,但听起来仿佛很远,反而使这道山谷显得更幽静。林梦云被那远远传来的歌声和呐喊声所吸引,很想带着罗兰去找黄梅,但是她又相信陶春冰一定会到谷中来找她,因此她终于怀着暗暗的期待坐回原处。罗兰离开她,攀援着溪边的藤萝和树枝,向上游走了十几步,寻到了一座不知什么年代就已经断了的单板石桥,桥柱上生满绿苔。这石桥原是连接着两岸的羊肠山路,如今那山路已被深深的青草埋没,几乎看不出路的痕迹。在断桥上坐下去,嘴里咬嚼着一片草叶,她感到无限诗意,向小林投去了一个微笑。为着饱享幽趣,她没有召唤小林,随即把眼睛转向别处。
林梦云把花冠放在膝上,一面将一些需要整理的地方加以整理,一面倾听着山上的歌声,而心中也在跟随着唱。当山上的歌声停止时,她戴上花冠,跳到罗兰刚才所坐的那块突出水中的石头上,脱掉鞋袜,把嫩白的双脚试探着向水中放去。在开始时,她先伸出右脚试水。不料在前脚掌刚挨着水面时,一股凉意使得她蓦地把脚一缩,舌尖一伸,轻唉一声,花冠前的那朵大红花跟着一颤。“多么有趣啊!”她望着水面上留下的一点浪圈说。停了片刻,她咬着嘴唇,重新试水。在这次开始时,她只将右脚的大脚趾伸入水中,然后让一半前掌慢慢地贴着水面,然后将五个脚趾都插入水中,对山溪的凉意感到习惯后,用脚尖在水中轻轻地搅两个圆圈,然后大胆地把整只右脚放进水中,踏在一块光滑的灰绿色的大石头上,感到清爽舒服。她快活极了,赶快把左脚也放进水中,扭转头向罗兰叫道:
“小罗,快来呀,真好玩!”
隔着从岸上垂下的柳枝、花枝、藤萝枝,罗兰慢慢转过头来向林梦云望了一眼,没有说话,又抬头向对面的山头望去,那儿,有一缕乳色的云雾被微风缓缓地拖过松林,一只杜鹃鸟在寂静的山林中啼叫。她本来正想着杨琦,期待着他的来到,但一听见杜鹃鸟声,她马上就想起李商隐的有名诗句,又想起病中的表姐。当童年时候,常常有些极其静谧的、像梦幻似的春天的黄昏和夏天的夜晚,她同着表姐,同着祖母,坐在小花园中,听祖母讲述着有趣的古旧传说,或听表姐谈她新读过的小说故事。她表姐除爱读小说外还爱读古典诗词,这兴趣也传染给她。她时常拉着表姐,要求将古人有名的诗词背给她听。当表姐和祖母不在身边时,她就久久地凝望着星空幻想,有时甚至思索着神秘的宇宙之谜。这一切往事,在如今看起来都像是一个梦,在心上留下的是一片阴影。一想到人事的空幻和表姐的不治之症,这被阳光照射的苍翠春山就立刻暗淡,山坡上血红的杜鹃花也使她更增加凄凉之感,心中想道:“难道这红花真是望帝的血泪变的么?”她不愿再继续想下去,又向林梦云望了一眼,准备回到小林身边,使自己恢复刚才的快活。不过她没有马上站起来,一方面留恋着这座绿苔斑剥的断石桥,一方面她感到浑身慵懒,像没有弹性的弹簧一样。她伸个懒腰,顺手折断一根柳条,百无聊赖地用柳条从溪岸边敲落些残花。随后好像连举起柳条的力气也没有,任它从自己的手中滑落,掉进水中……
林梦云见罗兰没有理她,不敢再唤,俯下头望着水底,小声地赞叹说:“水多清啊!”
一缕翠绿的水草,一端连着石根,一端漂在她的脚背上,随着**漾的微波摇曳不定。她的脚是那么白嫩,那么好看,就像是出自名手的白玉雕刻,在水底浮动着可爱的柔光。当林梦云开始用脚趾点破水面时,小鱼都一齐惊慌逃窜,深深地躲藏在被绿绵封护的石缝里边。林梦云为要使它们安心地游出石缝,她的脚久久不敢再动,连身子也不敢摇晃一下。后来有几条小鱼胆怯地游出来,被一片落花一惊,一转头又逃了进去。又过了一会儿,小鱼又试着游出来,数目陆续增多,逐渐变得胆大,终于敢结成一排儿浮出水面,唼着花瓣。落花和鱼儿绕着小林的小腿打转,浮动的花影和鱼影清清楚楚地照在她的脚上和石上。在明净的碧空中,有一片薄薄的、透明的白色浮云,用柔软的线条构成像平沙上留下的水纹一样的美好图案,使人起一种和平宁静的感觉。蓝天和白云倒映在水中,和水底的花影和云影像是有关,又像是各不相涉。从天影、云影、花影和鱼影间,林梦云静静地欣赏着自己的花冠,花冠下的丰满面容,以及颊上的小酒窝,两鬓边轻轻拂动的丝丝柔发,尤其是那在水中发着光彩的、像宝石般晶莹的黑眼珠。水是那么爱这位少女,那么忠心地替她服务,竟至连她的双眼皮、长睫毛都一齐生动地反映出来。她的眼珠安闲地转动着,转动着,愈加喜悦,愈加光彩。随后,从她的微微张开的两片嘴唇间,露出来极其细密的、整齐的、洁白的两行齿尖,像刚出水的贝壳一样光泽。但忽然她又把下唇一咬,只有两三颗门牙露在外边,而酒窝更深地陷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林梦云抬起来她那充满着愉快的、热情的、带着天真梦想的大眼睛,凝望着山谷外展开在阳光下的油绿原野,用右手中指和食指的尖端在膝头上换替地点着拍子,低声唱了起来。她唱的是《春暖花开曲》中最美的一段,描写各种花儿在百鸟的歌声中睁开眼睛,在软软的暖风中打着哈欠,在阳光的爱抚中绽开笑靥;随后她们在一阵细雨中洗了一个痛快的澡,用早晨的清露滋润了喉咙,开始把自己打扮得娇艳动人,随后各种小草向她们祝贺,各种小虫为她们狂欢舞蹈,而蝴蝶和蜜蜂都做了她们的使者,兴奋地、忙碌地、到处传达着她们的甜蜜心意,替她们散布着春天的消息。
小林的歌声像一根极长的金色细丝,在空中飘**,发光,又娇嫩得像花草的嫩芽迎风微颤。
当她正在唱歌的时候,一片落花随流水漂来,仿佛被婉转的歌声吸引,在水面打个旋转,偷偷地贴在她的腿上,不忍离去;一群小鱼秧悄悄浮出水面,一动也不动地停留在她的面前;一只色彩美丽的小蝴蝶从野花丛中飞出来,飘飘地绕着她的花冠飞。
她正唱着的时候,罗兰不声不响地走来了,坐在林梦云起初坐过的那个地方。她的心完全不能自主地被歌声牵引着,忽而飞向那透明的白云之间,忽而飞向广漠的油绿原野,忽而又觉得自己生着两只美丽的白翅膀,从这个花心飞翔到那个花心……
当歌声停止以后,林梦云发现了她的女友,于是她们互相望着,久久静默无言,只用心声传达着各自的感觉,只用她们的灵魂紧紧地互相拥抱。后来,当罗兰开始要说话的时候,突然间,从岸上,从花丛后边,发出来一个女孩子带着感叹的叫声:
“真是……妙极了!”
罗兰和林梦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跳,赶快向岸上看去。(随着这蓦地一抬头,有几朵鲜花从林梦云的花冠上摇落下来,掉进水里。)她们发现韩秋桐、杨琦和陶春冰一齐从花丛后跳了出来。两个女孩齐声叫道:
“嗨,要把我吓死了!”
韩秋桐刚才曾一个人来过一趟,发现林梦云和罗兰在这儿坐着,这地方的风景很美,非常幽静,而小林的歌声十分好听,就偷偷跑回去,找杨琦和陶春冰一道来玩。他们在这花丛后躲藏有两三分钟,忍着呼吸听小林把《春暖花开曲》的一段唱完。杨琦和陶春冰一方面被诗意的环境和优美的歌声所陶醉,一方面又被秘密的爱情所燃烧。当他们从花丛后跳起之后,一个个心头乱跳,脸孔绯红,脚步踉跄,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呀!我就猜你们要来!”林梦云向他们叫着,两只湿脚从石头上站了起来。看出来杨琦和陶春冰两人燃烧的眼睛和不自然的笑容,她的脸孔也马上变得鲜红,一种奇异的感觉像电一般通过了她的全身。她转望着韩秋桐,装做坦然的神情,友爱地责问说:
“一定是你这个小猫出的坏主意,要吓我们一跳是不是?”
韩秋桐分辩说:“是陶先生跟杨先生不叫我做声。他们说要等你把歌子唱完……”
“我,我,我是小猫把我拖来的。”杨琦不等她说完就赶快截住说,不敢正视罗兰的眼睛。
罗兰的胸口仍然在噗噗地跳动着。她同杨琦一样发窘,也回避着他的眼光,转过头去向小林说:
“快把你的花冠送给小猫戴!”但话刚出口,她又在肚里向自己问道,“我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多么没意思!”
经罗兰一提,林梦云才忽然想起来花冠还戴在自己头上,不由得又一次脸红起来。她赶快取下花冠,隔着水递给韩秋桐,一朵花就在这当儿从花冠上落下水中,使她跟随着腰身一闪,混合着怜惜与惊吓地轻唉一声。韩秋桐把花冠戴在头上,不好意思地伸了伸舌头,马上又取下来,回头用含羞的眼睛在杨琦和陶春冰的脸孔上转了一下,说道:“我戴上不好看。让罗兰戴上才好哩。”杨琦和陶春冰都马上转向罗兰,要求她戴上花冠,但她却含着笑,低着头,一言不答,重新在岸边的柳荫坐下,用“不理会”把大家的要求拒绝。
见罗兰是那么高傲地给大家一个软钉子,韩秋桐又向大家伸伸舌头尖,拿着花冠跳到突出水中的大石上,同小林肩靠肩地坐了下去。杨琦和陶春冰踏着几块露出水面的石头,跳到对岸,坐在柔软如毡的青草地上。他们俩都感觉出自己的态度不很自然,各人都觉得自己的秘密心情已经瞒不住别人,于是更加无话可说,互相对着傻笑。虽然陶春冰对罗兰丝毫没有秘密心事,但他像杨琦一样不敢正眼相看。她的脸皮,她的眼睛,在今天是那么光彩动人,会使任何无关的青年男性都不敢从近处定睛去看。偶一定睛,谁都禁不住自己的眼睛燃烧。然而他们同时又不能不常常向罗兰偷瞟一眼,或者故意装着看岸边风景,用漫不经意的态度拿眼角向她的脸上一扫。在这一刻,一向对罗兰又爱又怕的杨琦完全被罗兰征服,深深地感到了他自己未来的幸福,并确信他要拿整个生命去爱她,永永远远,一直到死。看见她带着几分骄傲的神气微笑着,并不看他,他的灵魂就向她卑屈地跪下,心中赞叹着她是他崇拜的女神。
奇怪着大家都不说话,韩秋桐凑近小林的耳朵说:“咱们请陶先生讲个故事吧?”随即她抬起头来,把舌尖伸了一下,向陶春冰叫道:
“陶先生,你曾经允许给我们讲个故事,现在可讲吧?”
“对了,陶先生,给我们讲个故事!”罗兰跟着说,忽然又恢复了少女的天真,十分热情地向陶春冰注视一下,一双眼睛闪着光彩,简直像静夜中的两颗明星,然而比星光有感情。
陶春冰推诿说:“我没有什么可讲的,你们让杨先生讲一个吧。”
“不,不,你一定得讲一个!”韩秋桐和罗兰齐声叫着。
“你们都喜欢听吗?”陶春冰故意问,把眼睛转向小林,因为她一直含着笑没有做声。
“我们都喜欢听。”小林回答说,她已经懂得了陶的意思,而且等待着对她一问。
“讲个什么故事呢?”
“讲个‘红灯笼’!”罗兰提议说。
“讲个‘红灯笼的故事’!”韩秋桐跟着叫。
陶春冰笑了一下说:“又是‘红灯笼’!我告诉过你们,这故事只能在黑夜讲,现在怎么好讲呢?”
“你随便讲个别的也可以。”罗兰说,“给我们讲一讲杜鹃的故事好不好?”
“不要谈杜鹃。”陶春冰说,“我近来正在研究三种少女的性格类型。我们日常遇见的少女,不管是正在学校读书的,或已经参加救亡工作的,大体上都可以分别归入一种类型。你们愿意不愿意听我讲这三种少女类型?”
“愿意!”她们一齐说。
陶春冰略微思索一下,正要开始讲,忽听见黄梅和陈维珍一同跑来,便说道:“等一等,等她们来了再讲吧。”于是林梦云从石头上站起来,向着跑来的两位同学招手,用清脆圆嫩的声音叫道:
“喂,在这儿,快来呀!”
因为来了黄梅和陈维珍,山谷中立刻就热闹起来。像一个老兵对朋友夸耀着自己的战功,黄梅一边用手背擦着前额上的汗,一边报告她刚才怎样和同学们演习打游击,以及同学们在打游击时发生的种种趣事。当她正讲着的时候,陈维珍从韩秋桐手里把花冠夺过来戴在头上,脱掉鞋袜,跳进水中,又天真又顽皮地在水中乱叫乱吵,又是捞取绿绵,又是徒然地捉捕小鱼。杨琦赶快吆喝陈维珍安静下来,好让陶春冰开始谈话。他自己因为人一多,也忽然有说有笑,敢看罗兰,比平常更要活泼。
但是黄梅并不知道陶春冰要讲什么三种女性的性格类型,迅速地脱掉鞋袜,跳进凉水中,说了声“真舒服!”随即站在一块石头上,向罗兰和小林问道:
“你们刚才为什么不到山上去同大家一起玩耍?”
小罗说:“我们这里有趣。这里的山水草木很有诗情画意,小林坐在水边的大石头上,我坐在那座断桥上,上有绿荫,下有流水游鱼,有意思极了!”
黄梅问:“你觉得那断桥很有诗情画意?”
“很有诗意,可惜我没有画一幅画,也没有写出诗来,十分遗憾。”
黄梅叹息说:“嗨,我的小姑!你不知道……”
“我不是你的小姑。我是罗兰。”
“好,我的罗兰同志,就在断桥那里,至少死了几十个人,伤的更多,你还说那地方有诗情画意!”
杨琦望着问道:“从前在石桥上发生过争夺战么?”
黄梅点头说:“争夺得很激烈。我们村里有两个红军在这里同白军作战,一个死在这里,一个受了伤,回到村里,伤好后跟随徐向前撤离大别山往四川去了。他在村里养伤时候,常同人们谈起这一仗打得凶猛,死伤惨重,所以我一直印象很深。今天一到这个地方,我就想起他谈的那次恶战,想起他谈到的小庙和山谷、溪流、石桥。”
“这是哪一年?”
“就是红四方面军撤离大别山的前几个月的事。蒋介石集合二三十万中央军,还有地方民团,分两路进攻大别山红色根据地,红军已经十分困难……陶先生,当时的事情你记得么?”
陶春冰说:“当时我在开封读书,不在家乡,但是大别山的军事形势我很关心,大体明白。当时国民党的中央军,一路由卫立煌指挥,进攻金寨,后来国民党改为立煌县;一路由刘峙指挥,进攻新集,后来国民党改为经扶县。经扶是刘峙的家。从这里进攻苏区根据地的大概不是中央军的主力,只是侧翼配合部队。”
黄梅接着说:“据说,白军从这里进攻的有两个团,装备很好;红军只有一个团,人员不足,枪支和子弹都少,另外还有几百赤卫队员。红军在小庙那里打了一仗,从这里退过石桥,只留下一个排红军和三百名赤卫队死守桥头,命令他们死守到黄昏以后撤退。纵然全部牺牲,也不能让白军在黄昏以前过桥。”
陈维珍怀疑地说:“这一道山溪水很小,中央军到处可以过去……”
“不。那时连下了几天雨,山水暴发,只能从单板石桥上通过,所以这道桥重要极了。”
“为什么不事前将桥炸毁呢?”陈维珍又问。
黄梅说:“事前将桥炸毁,红军跟赤卫队怎么退走?”停一停,看见陈维珍已经明白,黄梅接着说:“担任后卫的红军跟赤卫队刚过了桥,白军就追到了,红军想炸桥也来不及了。幸而事先在桥那头挖有掩体,我们的人就趴在掩体里同敌人作战。因为是单板桥,只能走一个人,所以敌人想过桥很不容易,上桥一个就打死一个。后来红军的子弹快打完了,等白军离桥头约有丈把远时,赤卫队员突然从掩体中跳出来,用梭镖在桥上同白军厮杀。有时白军先开枪把赤卫队员打死,或者用刺刀将赤卫队员捅下桥去,可是马上就有第二个第三个队员跳上桥头。双方就在桥上死伤了二三十人。后来白军改变办法,用轻重机枪对着我们的掩体扫射。我们的掩体下边都是大石头,所以挖得太浅,被白军用机关枪打死了很多。红军和赤卫队一直坚守到黄昏时候,接到通知,说山那边的军医院和革命群众已经全部转移完毕,守桥的同志们可以撤退,尽可能在撤退时将桥破坏。我们的同志先向对岸连着扔了三个手榴弹,趁敌人被炸得乱窜时候,一个十四岁的赤卫队员,在红军的几支步枪的掩护下,爬到桥头,将三枚手榴弹塞进桥板和桥墩中间的一个缝隙中,他一爬回掩体,拉响炸弹,一块石桥板炸断,落入水中。这就是这座断桥的故事。”
大家有的暂时沉默,有的人扭头向断桥望去,有的心头上沉甸甸的。忽然,罗兰不满意地叹息说:
“唉,小黄,你讨厌!这儿的风景多美,刚才我心上的诗情画意都被你的革命故事一扫而光了。你这个人,就知道斗争,就讲现实,没有别的!”
黄梅笑着说:“这里的风景确实美,可是白军进攻苏区、屠杀革命群众的那些年头,他们可不讲诗情画意!罗兰,大别山中风景美的地方多得很,可是在我能记得的那些年头,哪一个地方不是染遍了红军和革命群众的鲜血?这就是历史,是几年以前的现实!”
罗兰觉得黄梅说的有道理,可是仍不免遗憾地小声咕哝一句:
“你这个性格,偏要在大家的兴头上‘焚琴煮鹤’!”
陶春冰怕罗兰对黄梅再说出比“焚琴煮鹤”更尖刻的话,赶快说道:“黄梅所说在这儿发生的断桥故事,我从前回到家乡来也听说,曾经打算写一首长诗,没有写出来。我想世界上有两种断桥故事,一种是发生在这地方的故事,十分壮美;一种是发生在西湖的传说故事,即许仙从金山寺逃回后同白娘子在断桥重逢的故事,十分优美。两种不同的美都可成为诗,成为文学。”他望着大家,“你们说是不是?”
杨琦说:“是的,战争场面可以是绘画题材,圣母玛利亚也是绘画题材;大海日出是绘画题材,黄昏的林荫小路也是绘画题材。”
陶春冰点点头说:“对,对。人生有多种色彩,艺术有多种趣味。”
陈维珍急得抱怨说:“你们尽谈这些没有趣味的话,换个题目好不好?”
陶春冰问:“换个什么题目呢?”
林梦云趁机要求:“陶先生,讲三种女性类型!”
陶春冰向罗兰问:“小罗,你愿意听么?”
“愿意!愿意!”
“好,你们大家都不要再说话,仔细听啊!”
一切静下来,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陶的脸上。小林趁着这机会,大胆地注视着陶的那一双充满智慧的、光彩逼人的大眼睛。
“这三种类型,”陶春冰开始说,“代表着三种基本性格。但是每一个姑娘……”
罗明和张克非恰在这时候来到了。杨琦点点头,示意他们不要说话,赶快坐下。陈维珍望着陶说:
“陶先生,我要听有趣的。不是有趣的故事我不听。”
“陈维珍别插嘴,”罗兰命令说,又转向陶春冰问道,“一个姑娘怎么样?”
“一个姑娘可能具有两种性格,或三种都有一点,问题只在看哪一种占主要成分。比如,她的性格中有一部分是第一型的,有一部分是第二型的,如果第二型的成分最多,她就是第二种女性。”
“陶先生,我是属于哪一型?”黄梅急着问道。
“我呢?”陈维珍紧跟着问,停止了捕鱼。“我可是第一型的?”
“看你们急的!”林梦云拦住说,“陶先生还没把三种性格的特点解释清楚呢。”
“陶先生……”韩秋桐本来想问她自己是属于哪一型,但听了小林的话立刻把舌尖一伸,把羞红的脸孔躲藏到小林的怀里,天真地向小林问道:“你自己是属于哪一型?”
“不要理她们,”杨琦向陶春冰催促说,“你快点解释吧。听了以后我还要赶紧去画画哩。”
陶春冰停止了笑。首先,他声明说这三种性格如果要详细而具体地报告出来,两个钟头也报告不完;现在只能笼统地谈一谈,给每一种勾画出一个轮廓。他清一下喉咙,接着说道:
“我用比喻来说明三种性格,大家认真听着,各人一边听我的比喻一边想着自己应该归入哪一类型。好,我的比喻开始了……”
除有一只野蜜蜂嗡嗡地飞过头上外,人们都没有一点声音,所有的眼睛都望着陶春冰。他接着说:
“如果拿天上的东西作比:第一种是太阳;第二种是月亮;第三种是天际闪烁的一颗寒星。拿地上的东西作比:第一种是奔腾的江河、瀑布或山洪暴发;第二种是山脚下、稻田边或肥沃而静谧的平原上,一道清浅的溪水,在明媚的阳光下,永远唱着欢快的调子,活泼地缓慢奔流;第三种是清秋时节的一泓潭水,它是那么清澈,那么幽静,充满诗意,使你觉得它深不可测,而且可能会很快地凝结成冰,但只要一丝微风吹过,一片落叶飘下,都会激起来一阵涟漪……”
杨琦叫道:“唉呀,妙极了!妙极了!这第三种最含蓄,最有深度!”
罗明连声称赞说:“这是三种性格的妙喻,三种性格的妙喻……不怪乎人们都说你是一位有才华的青年诗人。”
罗兰发现杨琦和陶春冰都在望她,很敏感地低下头去,心里说:“他们一定是把我当成星星!”
罗明向陶春冰笑着问:“还有什么巧妙的比喻?”
陶春冰又接着举出来几种比喻,却不举出来生活上的实际例子。他的口才一向有名,今天因为林梦云在面前,而小林又确实在用心倾听,使他的思路和语言更显得才华横溢。大家全神贯注地听着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用词,觉得他是在朗诵着一首诗或一段美妙动人的散文。当他的话结束时,全体女孩子一边心中想着自己是哪种类型,一边不约而同地向他要求说:“说下去!说下去!”但是他连连摇头,不肯多说了。
杨琦兴奋地说:“陶先生,我替你补充一条!假若拿文学作品来打比:第一种是散文,第二种是韵文,第三种是一首诗。”
“不,是一首永远不肯写出来的或写成后秘不示人的情诗。”陶春冰替他修正说,于是两个人大笑起来。
罗明向陶春冰说道:“请你写三首诗,题目就叫做《咏三女性》好不好?”
陶春冰回答说:“我没有捷才,马上写诗不可能,但我可以借古人诗句表现三女性的不同性格。”
一直情绪兴奋的杨琦叫着说:“好!你快说出来!”
陶春冰略一思索,说道:“我借用杜甫的诗句歌咏三女性的不同性格吧,但是请你们只能从艺术感上去体会人物的性格特点,不要死抠住诗句的本来涵义,胶柱鼓瑟。古代行人在宴会上应对咏诗,也是这个道理。”
杨琦说:“你不要同我们谈文学史知识,我们不会那么笨!杜甫的什么诗句?”
陶春冰笑一笑,随即说道:“杜甫有两句诗:‘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这是第一种性格。”
杨琦点头说:“好,气势悲壮雄浑,出自《秋兴八首》。”
陶春冰微笑着,用询问的眼光向大家看了一遍。姑娘们有的点头,有的不敢表态。罗兰突然说:
“杨琦只答对了一半,错了一半。”
“啊?……”陶春冰用鼓励的眼光望着罗兰。
罗兰瞟了杨琦一眼,随即向陶春冰回答说:“这两句诗悲壮雄浑,可以算你说的第一种性格。不过,不是出在《秋兴八首》,是《阁夜》中的一联名句。”
陶春冰高兴地说:“答得好,完全正确!”他转回头去,又向罗明说,“你家这位千金在中学生中很不一般!”
罗明说:“要不是抗战爆发,她今年高中毕业,打算报考一个好大学的中国文学系。”
“杜甫的两句五言诗:‘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这是第二种性格。”
杨琦说:“有趣,也很恰当,可是我不记得这首诗了。”
“这是《夜宴左氏庄》里的两句诗。”罗兰说。她在吴寄萍的教导下熟读过《唐诗合解》和《唐诗三百首》一类的唐诗选集。
“第三种性格呢?”杨琦问。
陶春冰回答说:“杜甫的‘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这是第三种性格。杨琦,这首诗你读过么?”
杨琦抱歉地摇摇头,望了罗兰一眼。罗兰没有刚才的喜悦表情,随随便便地说道:
“这两句诗出在《佳人》一诗的第三首,我不喜欢这两句。”
杨琦问道:“为什么不喜欢?这两句的诗味很足,含义很深,为什么你不喜欢?”
罗兰神色忧郁地说:“《佳人》诗写的是这位佳人十分不幸,从关中逃难出来,兄弟们都被杀了,她自己也被丈夫抛弃,带着婢女住在山中,又贫穷,又孤独……”
陶春冰笑着说:“罗兰,你又胶柱鼓瑟了!好,好,我换两句诗,换两句诗,包你满意。……你这个姑娘读的诗很多,可是也真有趣,多心眼儿!”随即大笑起来。
林梦云怕罗兰会更加不高兴,赶快催促说:“陶先生,你换两句什么诗?快说呀!”
陶春冰说道:“第三种性格是‘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好不好?”
杨琦和别的女孩都感到茫然,罗兰的脸上露出笑容,说道:
“这是李商隐的《锦瑟》诗,我最喜爱!”
张克非问:“什么意思?”
陶春冰说:“你这个未来的政治家,平时对于欣赏诗歌、音乐、绘画的兴趣都不高,只会考虑政治,政治,政治!你不必追究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我问你,你对这两句诗有什么艺术感?”
张克非因为对诗中的典故毫不了解,所以也无所谓有什么艺术感。听了陶春冰嘲笑,略微有点尴尬,笑一笑,不做声了。
陶春冰望着罗兰问:“小罗,用这两句诗比喻第三种性格,你觉得可以么?”
罗兰非常满意。过去她经常听人们称赞青年诗人陶春冰不仅思想进步,而且称赞他如何有学问,有才华,她总是有点儿半信半疑。此刻她在心中赞叹说:“果不虚传!”倘若是别的女孩子,尤其像黄梅那样性格,会情不自禁地说出来她的满意,而且会流露出她对陶春冰的热情敬佩,然而罗兰把她的敬佩之情封锁心中,只是微笑着点一点头。
杨琦说道:“李商隐的这首诗我也读过,觉得很美,很有味道,就是不懂,所以也说不上十分喜爱。”
罗兰看他一眼,批评说:“只要你觉得一首诗很美,有浓厚的诗味,何必一字一句都解释清楚?李商隐这首《锦瑟》诗,我起初也是完全不懂,萍姐按照爱情诗为我讲了一遍,我觉得美极了,非常喜爱。可是也有人当作政治诗,似乎也说得通。尽管两种解释不同,争论了上千年,丝毫无损于这首诗的艺术价值。亏你还是学艺术的,却不明白对艺术欣赏的道理!”
黄梅说道:“陶先生,请你将这三种性格作一个阶级分析。”
陶春冰笑着摇摇头:“形成性格的因素很复杂,用阶级分析解决不了问题。”
黄梅直爽地问道:“你给我们上哲学课,提倡唯物论,反对唯心论,为什么对性格问题就不能用阶级分析了?”
陶春冰希望大家对黄梅提出的问题都思考一下,暂时笑而不答,只用眼光向同志们扫了一遍。罗明看出来张克非对这些谈话不感兴趣,故意用肘弯碰他一下,悄声问道:
“老张,你有什么看法?”
张克非在心中认为陶春冰是在宣传小资产阶级情调,与抗日救亡的时代思潮无关,很不赞成,但是他一向很尊重陶春冰,也希望讲习班的师生们都尊重陶春冰,所以他不肯公开说出他的不同意见。他对罗明小声说:
“我对文学是外行。陶先生说的三种类型恐怕都属于小资产阶级或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青年女性,不是工农劳动人民中的性格。”
陶春冰望着黄梅回答说:“我在课堂上对你们说过,倘若把阶级分析的方法简单化,变成了死框框,认为借助于死框框就可以解释各种复杂的社会现象,那是不可能的。不同人物的出现、存在、具有各种不同的内心世界,也是社会现象。倘若认为用简单化的阶级分析方法,好像用一种框框去套在人物身上,可以弄清楚各种人物的思想、感情的极其复杂的情况或各种人物性格的形成过程,那就是古人所说的胶柱鼓瑟或削趾适履,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形而上学、机械唯物论或教条主义。例如罗明和罗兰是亲兄妹,不但出身于同一个阶级,而且是同一个家庭,为什么性格不同?”
罗明问道:“你今天所谈的是三种类型,不能算三种典型,是吧?”
陶很高兴地回答说:“你提的这个问题很重要,也很有意思。文学上的所谓典型性格,是通过具体的和生动的细节描写,产生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从这一意义上说,活在我心中的三个女性,已经成为具体的典型人物,而不再是抽象的类型。但今天我只能对你们用比喻谈救亡青年中的三种女性,没有生活细节,所以你觉得是三种类型。我目前没有时间写小说,然而实际上,罗明,三种典型在我的心中已经成熟了。”
罗明问:“你为什么不赶快把小说写出来?”
“我需要有一个环境能够住下去,需要有一定的时间执笔。”
罗明大体了解陶春冰目前的处境,点点头,不便再谈下去。几个姑娘对他们所谈的话或者大半不懂,或者完全不懂。黄梅忽然觉得她自己有了新发现,非常得意地向大家叫道:
“别扯我,我什么都不是!”罗兰立刻否认,不过她在心中已经暗暗地想着自己是第三种典型了。
杨琦问道:“黄梅,你为什么不自己对号入座?你觉得你自己应该是哪种典型?”
“她是太阳!”林梦云和陈维珍同时叫道,随后小林又转向陶春冰:“陶先生,黄梅是第一种女性不是?”
不等陶春冰回答,陈维珍焦急地连声嚷叫着问她自己应该属于第几种,惹得大家哄笑一阵。杨琦望着她用鼻子哼了一下,说:
“小丫头,什么也不是!”
“她有点近于太阳,”陶春冰说,“不过将来还会变的。”
韩秋桐伸一下舌头问:“第二种的成分我也有,第三种的成分我也有,陶先生,我到底算哪一种?”
林梦云急着问:“张茵算哪一种?”
陈维珍跟着叫:“王淑芬算哪一种?”
在陶春冰不肯回答的片刻,罗明忽然想到卧在病**的吴寄萍,向陶问道:
“我萍姐算哪一种?”
罗兰和林梦云一听到罗明提出这个问题,都把目光注视在陶的脸上。所有的人都不做声了,等待着他的回答。
陶春冰对吴寄萍的性格非常了解,但是他不愿意在这种场合谈论她的性格。他近来曾经偶然回忆到他同寄萍之间的一些往事,但是遗憾的是,这次在故乡的山城中同寄萍相遇,他们都回避重提往事。寄萍不但已经同胡天长结了婚,而且目前的病情不轻,今后他大概没有机会同寄萍坐在一起娓娓谈心了。
罗兰等不着陶的回答,忍不住催促说:“陶先生,你快点谈谈我萍姐的性格好吗?”
陶春冰掩饰住心中的惘然情绪,微微一笑,避开了大家等待他回答的问题,用他在课堂上讲哲学课的语调说道:
“虽然我不同意在认识人物性格问题时犯简单化的毛病,误认为阶级论可以解决一切极其复杂的问题,但是我们必须重视,在阶级社会里,任何活生生的人物性格都有阶级的烙印;除阶级的烙印外,还有时代的烙印。阶级的烙印和时代的烙印往往是重叠的。比如说,再过几十年,中国的社会阶级形态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化,时代有了极大的变化,我们今天所谈论的三种性格类型,到那时也许依然存在,也许被另外的几种新的类型所代替。刚才我已经说过,我们现在所谈的不是已经写在文学作品中的典型人物。一切抽象的性格类型都产生于具体的生活土壤,即阶级的、时代的、历史的等等错综复杂的社会条件。当重要的社会条件变化之后,我们所谈的性格类型当然要跟着变化。变化,意味着旧的类型消失,新的类型出现;或者旧的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部分特点改变了,新的类型中仍然保留着旧类型的部分特点。几十年以后的社会生活和人物我们没有见到,所以我的话到此为止,关于将来的性格类型不要谈了。”
“我认为,”陶春冰笑着说,“小说家应该是善于写人物性格的语言艺术家,像我所谈的普通道理,每个小说家都应该掌握。倘若只强调人物的阶级属性,绝不能成为真正的现实主义小说艺术家。我刚才所讲到的极其普通粗浅的道理,实际在观察人物性格时也过于简单。小说家在分析人物时还应该研究人物的家庭因素、生理因素、心理因素、文化教养因素、生活经历因素等等,简单化就不是唯物主义的思想方法。”
罗明问道:“你为什么不写篇关于写人物性格的论文?”
“如果写一篇关于写人物性格的论文,我刚才所说的意见还只是初步解释,最后必须由此前进,阐释典型环境和典型性格的深刻联系。关于这个美学问题,我无意写论文,暴露我在理论和学问方面的修养不足。我相信将来一定会有在文艺理论修养方面比我高明十倍的人写出论文。不过我希望这样有理论和学问修养的文艺理论家最好也有些创作实践经验。”
杨琦说:“陶先生,你打算写一部长篇小说,像黄梅这样的人物可以写进你的小说么?”
黄梅说:“见鬼,别扯到我!”
杨琦说:“在这三种女性中你的生活经历最有时代特色,当然要把你写进小说。”
黄梅说:“陶先生,我以后非把青年男性的性格归纳成三种类型不可!你说,男的也可以归纳成三种么?”
陶春冰大笑,没做回答。
哨子开始在古庙前的平台上发出召唤,要大家集合了。陈维珍从水中拔出湿脚,穿上鞋子,也不取下花冠,一只手提着袜子,一只手拉着韩秋桐,同黄梅一道上岸就跑。杨琦和陶春冰很想同罗兰和小林一道,但他们正迟疑中,罗兰喃喃说:“不必等我们,我要同小林慢慢走。”她的脸,她的眼睛,依然光彩得使人不敢正视,又使人留恋着不肯舍去。无意中她的眼光同杨琦的遇在一起,她马上一回避,而杨琦也不由得脸颊一红,两人的心头同样慌乱地跳了几下。
罗兰等林梦云把鞋袜穿好,互相牵着手儿,走上岸去。她们正在幽邃的山径上走着,听见杨琦在前边故意用让她们也能够听见的声音向陶春冰呼唤说:“喂,慢点走,等一等我们的月亮和星星!”两个女孩子交换了一个眼色,会心地微笑起来。罗兰小声说:
“小林,他们真讨厌!”
陶春冰在黄梅的肩上轻拍一下,使她同他一道,走在最后。他小声地对黄梅说:
“小黄,如今是国共合作抗日,而且我们的环境也很复杂,以后不要再称中央军为白军,不要再继续土地革命时的老习惯,把‘敌人’哪‘我们’哪挂在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