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青山它记得

台儿庄的胜利在山城中引起来两种庆祝:一种是深深为胜利的消息感动到发狂地步,用无限的爱国热情去进行宣传;另一种是混合着冷淡与可笑的乐观,奉命令贴标语,又召集市民开一次庆祝大会,发一些令听者茫然的糊涂演说。讲习班和其他青年团体的庆祝是属于前者,但他们也参加了后一种庆祝会,还贡献了歌咏。这一阵忙过之后,各青年救亡团体的负责同志开过一次会,准备在战时教育工作团来到之后,在工作上展开一个突击运动,冲破这落后山城的沉闷局面。大家对于战教团的到来等得十分焦急,曾经秘密派人去邀请一次。现在,战教团确实从附近的那个城市动身了。

计算战教团在今天下午可以来到,各团体都以极其兴奋的心情准备着欢迎工作。全城的大街上,城门上,以及战教团来时必经的山路上,到处都贴了欢迎标语。他们共推出三位代表,天明出发,到离城二十多里的市镇上迎候。讲习班全体同学,决定排队到城外八里远的山下迎接。同学们天天在紧张和忙碌中生活着,都愿意趁迎接战教团的机会,到野外痛快地玩耍一次,因此罗明们决定在吃过早饭后就出发,并准备中午在山上野餐。九点钟时候,全体同学由罗明率领,出了城,过了河,走到山下。这儿有几家过路小饭铺,一家茶馆,尽是破旧的茅庵草舍,低矮而肮脏。留下一位男同学守在街上,等候战教团快到的时候报告消息,罗明带着同学们转过小街,往风景幽美的小山上走去。

这是一个风和日暖的好日子。天空是那么湛蓝,蓝得那么晶莹和深厚,叫你会想起来风平浪静的无边海洋。倘若你没有欣赏过海洋的美丽,那么,你可以想一想传说中皇帝们帽子前缀着的那块碧玉。几片乳白的、透明的、不住幻变的浮云,从远处的山谷升起,飘过山头,到天空停下来,散开去,在无边碧蓝的天空中慢慢儿融入太空,消失得无影无踪。山上密密地长着松树和杉树,还有各种比较低矮的杂树,树木较稀的地方便是岩石和深草。太阳从树木的枝叶间漏下来金色光点,在古色斑驳的怪石上闪烁跳动。山腰间有几间破庙和一个小平台,站在平台上可以望见城市中那密得像鱼鳞一样的房屋脊。庙门上锁着一把生锈的大铁锁,青石的门槛和门墩上撒了一层雀屎,有灰色的和褐色的,干了的和尚未干的。门外有两个石狮子:一个倒在地上,旁边长满了很深的青草,头边开一朵红色野花;另一个在几年前被枪弹打坏了一只前腿,默默地抬着头,凝望着遥远的较高的青灰山峰,好像在回忆往事。庙周围耸立着高大的松树、枫树。还有两株虬枝秃顶的古柏树,较粗的柏树身上挂着三个红布和黄布小匾,都已褪色,上写着“诚则灵”、“有求必应”一类文字。由于庙周围的树木茂盛,使人一走上平台就感到森森凉意。

和春天幽静的风景不调和的是,从山路上来时,路旁有一些被烧毁的房屋,墙上和青石崖壁上仍然留着红四方面军和赤卫队围攻县城时用石灰和红土写的口号,有拥护苏维埃政权的,有打倒“刮民党”的,有打倒土豪劣绅的,有号召打倒封建地主分田地的……同学们都看见了这些经历了七年风雨仍未洗刷去的革命口号,并没有发表议论。在大别山地区,这一类革命口号和标语还常常可以看见,有时与国民党军队的“剿共”标语在一堵墙壁上共存或重叠,大家习以为常,不感新奇。今天只有黄梅认真地看了看,想起了在土地革命中牺牲的父亲和两个哥哥,并且记起了童年时的一些往事。在抗战初期,大别山的农村里很容易找到“豫鄂皖边区苏维埃政府”制造的铜币,黄梅随母亲从驻马店逃亡回来后就找到一枚,视为传家宝,这次带进讲习班,珍藏在口袋中,不让人见。此刻她忍不住隔着衣服将铜币捏一捏。由于她对大别山武装斗争的时代不曾淡忘,对父兄们的仇恨牢记在心,而对于目前这个时代充满了希望和兴奋,所以她继续在同学们中间有说有笑,带头爬山,充满活力。

同学们像一群放到草原上的马儿一样,欢喜得不住地嘶鸣、跳跃。大家弓着背,喘着气,踏着石级往上跑,谁也不肯落在别人的后边。正跑了一半的时候,黄梅忽然呼啸一声,加快脚步,第一个跑到了平台上边。她站在一块大石上,一边用手背擦着脸上的汗,一边讥笑着全体落后的同学们。同学们越发被竞赛的心情所鼓舞,呐喊着,一窝蜂似的跑上去,随即散在茂密的树荫下,欢笑着,歌唱着,互相呼唤着,吵嚷着。不知什么时候黄梅已经爬到一株大树的枝桠上,人们听见她充满着活力但并不圆嫩的歌声从高处落下,又散向山谷:

我们在大别山上,

我们在大别山上,

山高林又密,

兵强马又壮。

……

同学们立刻跟着她唱了起来。欢快的合唱声在山坳中有力地飞翔着,时而高翔山头,时而沉落谷底,时而猛冲着庙右边几十丈高的青色悬崖,随即又碰转回来,成为深沉的回声。歌声刚停止,罗明忙从一株大树的盘根上跳起来,用力地拍拍手掌,使大家听他说话。

“诸位同学!”他叫道,悬崖上响着宏亮的回声。“今天我们来欢迎战教团是有特殊意义的。这个团体是全省的模范救亡团体,他的到来不仅把鼓励带给我们,也把宝贵的经验,光辉的榜样,带给我们。不管陈旧的势力是多么雄厚,但新生的势力正在迅速成长,将会像春草一样绿满天涯,任何力量都不能加以遏止。同学们,我们要学习战教团的工作精神,永远热情而坚强地生活——战斗,战斗——生活!”

暴风雨般的掌声在周围震响,震撼着青色悬崖,崖上的细草索索颤抖。他不得不停下话来,等掌声稍稀,又接着说道:

“同学们,春天是青年人的春天,未来是青年人的未来。我们不怕一切挫折、打击,跌倒了爬起来,从荆棘中踏出一条路。将来的胜利是我们的。我们是未来世界的主人!”

又是一阵掌声的暴风雨。罗明的眼睛发射着热情的光辉。停了片刻,换了一种稍微平静的声调,他向同学们报告了一件可喜的新闻,就是在武汉召开的全国学生代表大会已经胜利开幕了。这报告又引起了一阵欢呼,久久不息。最后他吩咐说:

“现在就请大家随便找地方玩去,要尽情地玩耍,尽情地快活。听见吹哨子,立刻到此地集合。去吧,大家比一比,看谁玩得最快活!”

“好哇!”朱志刚骑在石狮子的背上,声音沙哑地叫道:“我们永远是快活的,永远不会有忧郁!”

“因为春天是我们的,世界是我们的!”另一个像唱歌一样的声音接着说。

大家立刻又呼唤着,吵闹着,歌唱着,像一群山鸟似的从平台上飞散开来。

林梦云和罗兰在半山腰看杨琦画水彩写生,看得呆了,一直到罗明的讲话快要结束的时候,才手拉手跑上平台。她们在一个横卧在草间的断碑上坐下去,不住地喘着气,从前额冒出来像小米粒样的汗珠儿。小林丰满的脸孔热得鲜红,越发显得娇嫩,仿佛只要用指甲轻轻一掐,就会给掐出水来。罗兰的双颊虽然也红嫩得像桃花的蓓蕾一样,但红色的外围却稍稍显得苍白,使人可以看出来她并不十分健康。她的心跳得很厉害,连小林也听到了它的跳声。

“小罗,你跑得很累吧?”林梦云小声问道。

罗兰竭力止住喘息,摇摇头说:“不,并不怎么累。”

“你说这个地方的风景好不好?”小林又凑近罗兰的耳边问,“你看那个悬崖多壮观啊!”

罗兰点点头,说:“能在这里住一辈子才好哩!”

她们都不注意听罗明的讲话,静默地欣赏着周围风景。林梦云咬着嘴唇,她的一双明媚的大眼睛在树上、山上、天上、山下的田野上,慢慢地转来转去,而同时,从眼角、嘴角、颊上的小酒窝,浮出来安静的、适意的、若有若无的笑意。罗兰的眼光久久地射在悬崖上,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出快活也看不出悲哀,分明她是在想着一种梦幻一般的缥缈心思,却使人无法猜透这位少女的内心秘密。那耸立在古庙右边不远处的百丈悬崖,有的地方苍苔斑驳,有的地方光油油的,颜色灰绿而深暗。几处爬山虎从崖脚爬上去,细而长的枝条上挂着鲜明的浅绿嫩叶;旁边的石缝间夹着几枝晚开的黄色迎春花,还有几枝无名的,血红血红的,像天竹似的小红果——这些不常见阳光的东西把悬崖点缀得充满春意。罗兰望着悬崖出了半天神,忽然转过来对小林咕哝说:

“你敢从那个悬崖上跳下来吗?”

林梦云看了她一眼:“你怎么想得这样奇怪?”

罗兰答非所问地说:“我喜欢那枝迎春花,你看它们是多么寂寞!”

当罗明的讲话结束,同学们开始从平台上走散的时候,黄梅从树枝上跳下来,叫小林和罗兰跟着她一道上山。见这两个女孩子都没有上山的兴趣,她就对她们耸耸鼻子,向男同学们追赶去,消失在林木深处。小林本来打算带罗兰到响着淙淙流水的谷中去玩,但因为罗兰的样子很迟疑,便只好陪着她在断碑上多坐片刻。

罗兰不愿离开平台,为的是她在暗暗地等待杨琦,希望能看他一眼,最好是看他画这座古庙和悬崖。两三天以前,她曾一度在心中把他冷淡,把秘密的痴情寄托在表弟身上,但那种感情变化是极其短暂的,仅仅过了一天,她的心就开始像钟摆似的在两人中间摆来摆去,又摆到杨琦的一边不再动了。自然,不管怎样,寄芸在她的眼睛里是个孩子,只能使她觉得可爱,而不能使她崇拜,而且他在延安,再相会谈何容易!至于杨琦,就在她的身边,而且比她大三岁,这样的年岁差别很恰当。虽然杨琦并不能使她崇拜,她常常想着杨琦的文学水平不高,心中不无遗憾,但是她知道杨琦很聪明,在她的眼睛里他是个多才多艺的、有光辉前途的、十分热情能干的青年。尤其重要的,是杨琦这几天来对罗兰的态度不像从前一样,她可以从他的一举一动中感到一种从前不曾有过的东西,这东西她不能完全理解,令她心动,感到神秘,啊,这大概就是爱情!她是第一次有这种奇异感情。直到现在,她对杨琦没有过任何表示,对他十分冷淡,然而她大概已经开始爱他了,在心中总想能够看见他。她也知道,杨琦现在已经觉察出这种爱,回过来爱她了。虽然这新的变化是那么朦胧,那么捉摸不定,但对于这位多情的少女,却具有旋转天地的大力量,重新使她的生命为他燃烧,她的心花差不多要颤巍巍地为他开放,当然不能全开。

听见同学们从林木深处发出的歌声和笑声,林梦云越发在平台上坐得不耐烦。她想马上到风景优美的谷中去玩耍,又不能把罗兰一个留下,少不得又催促罗兰一次。罗兰装做困乏的神态,打个哈欠,靠在小林身上,懒懒地小声说:“你让我再歇歇,春天真是困人啊!”随后她又把身子坐直,同她的哥哥(他刚读完一通字迹剥蚀的碑文)说着闲话,一边不住地拿眼波向通往山下的石径上偷偷望着。

过了一会儿,两个女孩子同时发现有两个人一边谈着话,一边喘着气,从山脚下向平台上走来。她们凭着特别的敏感和熟悉,从模糊的谈话声,脚步声,辨出来那一道上来的一个是陶春冰,一个是杨琦。林梦云把脸孔转过去,望着石级,眉头上原来笼罩着焦急的浮云马上被快活的微笑代替。罗兰露出来无所感觉的、极其淡漠的样子,向石级悄悄地瞟了一眼,催促小林动身,仿佛她刚才迟迟不走,根本不是等待任何人。她实际上还没有看见上来的人,不过她已经感到满足,而且认为同杨琦见了面反而是多余的事。她推一下小林说:

“快走吧,小林,这儿太阴凉了。”

“你听,杨先生跟陶先生一道上来了,咱们等着他们吧。”

“你不走,我自己走了!”罗兰坚决地站起来说,用力地拖着小林起身。

“同他们在一起玩不热闹些吗?”

“我就不爱热闹。”罗兰忽然不高兴地小声讽刺说,“陶先生身上有吸铁石,吸住你,可是我要自己走了。”

一说完,罗兰果然撒开手,对小林又讥讽地笑一笑,非常傲慢地、倔强地,向通达山谷的幽僻小径走去。林梦云没有办法,一面唤罗兰等她,一面向石级上张望。虽然罗兰的讽刺使她的双颊微红,但不曾改变她的快活笑容。望见陶春冰和杨琦从曲折的石径上现出半截身子,她非常天真活泼地大声叫道:

“陶先生,你也来啦!你不是说你不打算来吗?”

杨琦抢着说:“小林,你猜陶先生为什么忽然来了?”

“我不晓得。是寻找诗的材料吗?”

“一方面是来找诗的材料,一方面是想听你唱歌啊。”

林梦云咬一咬嘴唇笑了。她稍微感到不好意思,连忙向罗兰望了一下,又向小路上用音乐般的声音说道:

“杨先生,陶先生,我同小罗到溪边去玩,欢迎你们一会儿都来啊!”

她闪动着灵活的腰身,脚步轻捷地向罗兰追去,异乎寻常的快活心情使她特别充满精神。快走入被密林遮蔽的曲折幽径的时候,林梦云很希望陶春冰来谷中溪边找她,但是她不再招呼陶,忽然转回头向等待陶春冰的罗明叫喊而故意使陶听见:

“罗先生,下边的溪水真有趣,你同杨先生他们一道来呀!”

随即她挽着罗兰的手,隐进林木深处,只听见她用春莺一般的悦耳声音唱着陶春冰最爱听的《春暖花开曲》,边唱边向奔流的山溪走去。但歌声很低,远不如她们走去的幽径上发出的百灵鸟的歌声嘹亮,而且渐远渐低,终于和淙淙的水声混在一起。

“陶公,春天来了。”

等两个女孩子走了以后,罗明转回头来望着陶春冰说,含有深意地哑然而笑。陶春冰近几天知道罗明误会他对林梦云很有感情,听了罗明的话,感到不舒服,但只好装做并不理解,用手绢擦着前额上的汗珠,笑着说:

“别糊涂,春天快要过去了。倘若你指的是民族解放战争的伟大时代,可以说正是春暖花开时候的开始。”

罗明的思想一动,问道:“在我们这闭塞的地方,也算是进入了春暖花开的时候么?”

“为什么不是?七七事变以前,我们这里死气沉沉,如今是什么情形?一个小小的山城里有许多救亡组织,许多宣传抗日的壁报,到处有救亡歌声,一年前有这样的情形么?”

罗明不能不轻轻点头。

从山上传来同志们雄壮的歌声和快活的呼喊声,同时从山谷中传来林梦云的美妙歌声。

陶春冰接着说:“这才是真正的时代声音,春天的声音。春天必然来到大地上,是没有人可以阻止的。你看那悬崖上的迎春花,由于它受到日光照射的时间较少,开得较迟,但还是开了。”

罗明完全同意,却对陶春冰开玩笑说:“我想,这山谷中的歌声是为你唱的,悬崖上的迎春花是为你开的。都是让你欣赏的。”

“为什么?”

“双十二事变以后,你还在杞县大同中学养病,我给你写信为我们办的刊物要稿,你在回信中就说:坚冰已破,春天已经开始了。你曾说你是诗人,你将来会为大地的春暖花开写首长诗。”

陶春冰笑着说:“我们都在过着很有意义的战斗生活,都在写春天的诗。”

罗明急着要继续爬山,开玩笑说:“你是诗人,那山溪旁边的歌声是为你唱的;杨琦是画家,那悬崖上一串串金黄耀眼的迎春花是为杨琦开的。其实呢,那悬崖上的迎春花和这满山坡的杜鹃花也是为你开的。假若你今年春天不回故乡来,它们可能不开了。”

陶春冰哈哈大笑,随即说道:“我在少年时很想当个画家,但没有坚持学画,现在还感到遗憾。假若我是画家,来到这里写生,岂不快哉!”

罗明说:“按照你的看法,杨琦就是大自然春光美景的主人了。”

杨琦刚刚对着悬崖支好画架,聚精会神地观察他要摄取的绘画题材,不高兴他们打扰他正在培养的感情,喃喃地小声说:

“别扯我!别扯我!我不像你们,肚皮里装着哲学和政治理论,对着春景不肯认真欣赏,议论不完。我现在只想如何用画笔将眼前的春山画好。”

陶春冰笑一笑,继续议论说:“好啊杨琦!我认为这满山鲜花都是为你开的,因为你多才多艺,你的画笔可以给寂寞的春山增添春色。”

杨琦急起来,连忙收起画架,一边向黄梅刚才去的路上跑,一边说:

“你们混得我画不成,我另外找一个清静地方去。”

罗明和陶春冰正要叫他转回来,忽然从左边,从林梦云和罗兰隐去的幽径上有一个女孩子用愤怒的哭声叫道:

“陶先生!真讨厌!把我气死了!”

大家吓了一跳,立刻扭转头来,发现两个女孩子的影子隔着一丛翠竹摇晃。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心中叫道:

“糟糕,出了什么事?”

一面说话一面跑来的是王淑芬和陈维珍。后者一走上平台就半哭半笑地叫着说:

“你们看我多么倒楣,怪好的一只蝴蝶没逮住,还把我的新衣服挂破了一个三角口子!你们看看,”她扭转身子让罗明看她的后襟,“真讨厌!都是王淑芬不好,要是跟黄梅在一道就好了!”

王淑芬笑着说:“你自己挂破了衣服为什么埋怨我?”

“你为什么不肯帮我忙?蝴蝶落在你面前你连手都不肯抬,不埋怨你埋怨哪个?”

“明看有刺,不扎破手就扎破袜子,我为什么要像你那么傻?”

“真讨厌,不同你说理,气死我了!”

罗明和陶春冰望着她们斗嘴,只是快活地笑着,不插一言。王淑芬拉着陈维珍的制服后襟,咧咧嘴唇,对两位先生说:

“我不让她脱衣服,她不听话,结果蝴蝶没逮住,还把衣服挂到茨条上,要不是我替她想办法取下来,破的口子才多哩!”

陈维珍夺去衣服,眼睛里闪着笑,向王淑芬做个鬼脸,用恶狠狠的口气骂道:

“讨厌!不领你的情!”

罗明和陶春冰感到有趣,望着她们哈哈地笑了起来。

“陶先生,”陈维珍忽然问,“你到底什么时候走?”

“最近几天就要走。你有事托我吗?”

“我要向你提出个小要求,你能答应么?”

“什么要求?”

“我同罗先生谈过,他不赞成。陶先生,你说,你能答应么?”

“到底是什么要求?”

“我不说。你先说你能不能答应我……”

“这姑娘!”陶春冰笑了笑,“好吧,只要我的力量能办到,一定答应。”

“当然能办到!”陈维珍快活地跳起来,热情叫道:“陶先生,你把我带到武汉去!把我带到武汉去!”

“为什么你要到武汉去?”

“南京沦陷了,武汉就是中国的心脏,我想去看看。我做梦都在梦着去武汉,非去不可!”

“你的家庭让你去吗?”

“只要我决心去,谁也挡不住!陶先生,你已经答应了我,可不能变卦啊!”

陶春冰点着头,漫然应道:“好,好,好。哈哈哈哈……”

陈维珍极其高兴,伸手到口袋里摸了两块糖递给陶春冰,说:“我拿糖谢谢你,可不能变卦啊!”随即把右手同时向帽沿一举,叫道:

“敬礼!”

“不给我一块吗?”罗明抓住她的一只胳膊说。

“别急,当然要给你的。”她掏出一块放在罗明的手里,加了一句:“吃了这块糖,可不能在陶先生面前破坏我的计划啊!”

她又给王淑芬一块,自己嘴里也填了一块,然后像猴子似的,拉着王淑芬跳进松林,朝黄梅的声音跑去。罗明叫住她们,回头向陶春冰笑了笑,小声说:“你听,多美的歌声!春在山谷中,再见!”说完就拱拱手,撇下他的朋友,同她们一道走了。

一个人留在古庙前,陶春冰倚着松树,望着草木葱茏的山谷,脸上浮出来甜蜜愉快的微笑,很久没有移动他的脚步。张克非带着韩秋桐出其不意地走上平台,把他从青春的幻想中惊醒。他的心头一跳,猛转身子,几乎是仓皇失措地叫道:

“啊,你们来了!”

张克非用手绢擦着脸上的汗,说道:“我跑到教育局把事情办妥,又回到学校去交代厨房早一点把吃的东西送来,跑得满身是汗。”

“你决定到宋伯慈那里教小学?”

张克非口气坚决地说:“按照原来计划,绝不更改。”

“你昨天见了师政治部的胡主任没有?我昨天碰见他,他确是诚心拉你,希望你担任政宣第三队的队长。”

“我还没有去见他,不过魏科长已经向我提过。”

张克非又告诉陶春冰说他昨晚同小郭谈了谈,认为到宋伯慈那里较有意义。宋伯慈是当地望族,很有力量,联保主任又是潢川青年军团的同学,人事条件很难得。他去了如果做得好,将来地方万一沦陷,也是一个很好的游击根据地。所以同小郭谈的结果,决定下乡教书,罗明对这个意见也很赞成。

“这也好。”陶春冰点头说,“不过政宣队的工作也相当重要,不应该放弃才是。”

“最好叫杨琦担任,你觉得怎么样?”

陶春冰思索一下,表示同意,并答应同胡主任商量商量。张克非正要谈别的事情,韩秋桐抢着问道:

“陶先生,小林们到什么地方去了?”

“恐怕到谷里去了,我不清楚……”陶春冰故意用含糊的口吻回答,觉察出自己的声音很不自然。他在肚子里埋怨自己说:“奇怪,我为什么一谈到小林就自己心虚?为什么假说不知道?”

“你看见她们往谷里去了吗?”韩秋桐又跟着问。

“啊,是的,到谷里去了。”他又跟着喃喃地补充说:“黄梅,王淑芬,陈维珍,都从这一条小路上山啦。小林和罗兰往小溪旁玩去啦,我似乎听见从小溪边传来了林梦云的歌声。”

话一出口,陶春冰在心中立刻失悔地说:“糟糕,为什么说‘似乎听见’?为什么遮掩自己确实听见了?”但是韩秋桐并不知道陶春冰的心理活动,神气天真地笑着问道:

“陶先生,别人都走了,你为什么一个人留在这里?是在做诗吗?”她怕猜错,伸一下舌头。“哪有那么多的诗!”陶春冰大笑起来。

张克非向韩秋桐说:“小猫,你晓得什么!陶先生最爱春天,现在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他不但写诗,还在蕴酿写一部长篇小说哩。说不定会把你也写进去!”

“小猫,你别听张先生瞎扯。我问你,你爱不爱春天?”

“我不懂,”少女回答说,脸孔一直红到头发根,“我去找小林玩去。陶先生,你一会儿来找我们,给我们讲一个‘红灯笼的故事’好不好?”

“傻丫头,‘红灯笼的故事’要晚上讲才够味儿,怎么好在白天讲?”

韩秋桐又不自觉地缩一下脖子,伸一伸舌头,向通往谷中的路上笑着跑了。

“老张,我得警告你。”陶春冰回过头来望着张克非的脸孔说,“以后不准你再当着同学面前胡说八道,故意引起猜疑。”

张克非不回答,眨眨眼睛,望着他嘻嘻笑着。陶春冰被他望得不好意思,找题目问道:

“张茵为什么今天不来?”

“她从今天开始替吴寄萍上课,你怎么忘了?”

“啊啊,对了,她教书了……”

张克非问:“陶公,从山下上来的路旁,墙壁上有许多不曾洗去的往年标语,你注意了么?”

“你看,这庙墙上也有,双方面的都有。我刚才不仅注意到这些标语,还想了许多问题。”

“将来还会打内战么?”张克非态度严肃地问。

“将来能不能再打内战,决定于许多条件。我们只能说要努力争取团结,争取进步,争取抗战到底,至于将来会不会再打内战,并不决定于我们的主观愿望,而决定于今后的各种条件。”

张克非笑着说:“啊,你又在讲哲学了!……你最近听到什么重要消息么?”

“听说国民党内部的顽固势力开始抬头,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又在帮助日本人向蒋介石诱降,而国民党中的德日派在八一三战争爆发后不久就有人进行秘密的投降活动,也是通过陶德曼牵线。所以目前的局势有一股危险的暗流,值得警惕。”

“据我看,国民党右翼被迫抗战,对抗战始终是三心二意。上海、南京沦陷之后,影响了这个阶级的根本利益,所以妥协投降的暗中活动又多了。”

陶春冰感慨地说:“从抗战前到今天,一直存在着对日妥协投降和反对妥协投降的严峻斗争,直接关系着中华民族的命运。从目前各种条件看,对日投降的暗流很难成功,但道路是曲折的,在民族解放战争的道路上绝不会一帆风顺!”

张克非小声问:“目前陶德曼为什么又积极活动,帮助日本人对蒋介石进行诱降?”

陶春冰回答说:“德意日出于统治全球的疯狂野心,已经结成了三国同盟,又称为三国轴心。陶德曼的秘密活动符合希特勒的全球战略,让日本统治中国和东亚,牵制英、美和苏联。”

张克非悄声问:“陶德曼最近的诱降活动,你是听谁说的?”

陶春冰悄声回答:“我是从师政治部胡主任那里听到的,必非谣言。目前情况很复杂,你不要对第二个人说出消息来源。我们住在这个小县城中,消息太闭塞了,而且我们的政治嗅觉也不灵敏。等战教团来到之后,定会有一些关于全国形势方面的重大消息。最近武汉《新华日报》上有几篇文章都提到反对投降和坚持抗战到底的话,必有所指,经胡主任一说,我才恍然明白。”

“胡主任对这个问题抱什么态度?”

陶春冰笑一笑,说:“当然他反对向日本妥协投降,所以才把这消息告诉了我。五路军目前还保持自己的政治路线,与蒋介石的主张不同。”

“对,这个问题对我今后留在这一带做工作关系重要,请你告诉我,桂系的政治态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个问题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谈清楚,今天不谈,等我走的时候,找时间同你谈谈。”

“据你看,陶德曼对蒋介石的诱降活动会成功么?”

“目前还不大可能。”

“为什么?”

“第一,目前有强大的民主抗战力量存在,包括国民党内部的抗战力量,是这一力量在决定当前中国历史的进程,而不是蒋介石个人在决定历史进程。第二,中日战争既然已经爆发了,全面展开了,就产生了新的历史形势。蒋介石顺应这种形势,领导抗战,他个人就有前途,也有荣誉和崇高地位。倘若他违背这一形势,真要走相反的道路,他自己的领袖地位,一切荣誉,都将随之失去。他不是傻瓜,不会那么容易上了日本人的诱降圈套。还有第三,在蒋介石周围,除一部分没有实权的元老之外,分为德日派和英美派,互相牵制。中日战争爆发以后,英美派占了上风。这一国际力量的新变化,有助于国民党继续抗战,不利于国民党对日投降。从以上简单分析,保证抗战胜利的最根本条件是继续壮大抗日力量,也就是进步的爱国力量、进步力量,而不是一切依靠国民党,依靠蒋介石。是人民在监督和推动蒋介石领导伟大的抗日战争。”

“对,对,你说的完全正确。最近几个月,我在武汉《新华日报》上看见了陈绍禹的几篇文章,心中老不舒服。你都看了么?”

陶春冰点头微笑,没有回答。

张克非对陶春冰的时事分析已经十分满意,因为罗明在等待他,他推了一下陶的胳膊说:

“你快去给小猫们讲故事去吧,她们在等着你哩。我有事要找罗明,也许待一会儿也去找你们。好,再见!”

陶春冰在小庙前的平台上彷徨一阵,想去找小林和罗兰,又不肯坦然前去。他打算先找杨琦,然后同杨琦一道去她们那里。但望见杨琦以后,他又心思矛盾,悄悄走回,仍然在平台上彷徨踯躅。过了一刻钟样子,他终于不顾一切地向谷中走去,并在肚里鼓励着自己说:“本来并没有恋爱,应该大大方方的,像从前对她们的态度一样。”正在这时候,忽听见黄梅在山腰间大声叫道:“让我来指挥!让我来指挥!我是打过游击的!……”跟着响起来了一阵呼叫声和欢笑声,游击战的演习开始了。但同时从他前面的山谷中,从水声淙淙的林木深处,飘来几个女孩子的合唱声,那调子极其活泼、轻快,充满着青春的生命,在树梢上、在春风里、在婉转的鸟鸣中飘扬回**。谷中的歌声还没有停止,从山上又落下黄梅们的雄壮歌声:

……

在密密的森林里,

到处有我们的宿营地。

……

没有吃,没有穿,

自有敌人送上前。

没有枪,没有炮,

敌人给我们造。

……

陶春冰热情激动,停住脚步,抬头向高处望去。一直望到山头,尽都是茂密的树木和青草。他看见同学们沿着崎岖小路,一边唱,一边向山顶爬着。一只老鹰从树枝间被歌声惊起,在山顶上盘旋一阵,随后用一种雄劲无比的姿势向高空冲去,在高空发出雄劲的鸣声。老鹰愈飞,愈高,愈远,影子愈淡,愈小,最后融化进无边的苍茫蓝天。

陶春冰又彷徨起来,拿不定应该上山呢还是到山谷的溪边找林梦云,听她唱歌。从一些条件说,他不可能同林梦云发生恋爱,但是总愿意看见小林,也愿意听到小林的歌声。自从他在讲习班中认识了林梦云以后,使他常常想起五年以前的吴寄萍。那时吴寄萍只有十八九岁,留给他的印象一直保存在记忆中,至今仍然鲜明如昔。他觉得小林明亮的眼睛、弯弯的眉毛、整洁的牙齿、温柔的微笑、音乐般的声音,都有点像当年在开封初次见面的吴寄萍。后来吴寄萍从开封到了北平,参加平津学生的救亡运动,两人关系很快起了变化。一二九运动时他在河南养病,后来知道吴寄萍同罗明们一道,冒着严冬的刺骨寒风,肩并肩参加了轰轰烈烈的学生游行。在二十九军的水龙头的猛力喷射下她站立不稳,跌倒在天安门前的马路上,爬起来继续前进。她第二次参加游行,又被水龙头浇得浑身透湿,在纷乱中被群众挤倒地上,又被人踏了一脚。幸而被罗明们迅速地救了起来,搀扶着离开游行队伍,送她乘黄包车返回公寓。但回去后患了重感冒,大病一场,在医院中住了十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患了肺结核病。经过这次住医院,才被检查出来,给她心理上的打击很大。但是她除了忍受着疾病的折磨和封建家庭给她的无情打击之外,她还要努力搞好学习,并且努力做好学生中的救亡工作。由于她的进步并经受了考验,在双十二事变时,她加入共产党了。

陶春冰看见今天的春光明媚,讲习班的全体师生们一个个兴高采烈,独有吴寄萍躺在**,病情不容乐观,不禁心中怅然,甚至有点悲哀。他暗暗感慨:像吴寄萍这样的人,根本不应该在这样的时代死去!

从谷中的溪水边又传来林梦云的歌声,他的眼前现出小林的可爱面影,而同时也重现出五年前吴寄萍的面影。他心中明白,林梦云和罗兰都有吴寄萍的部分影子,但是吴寄萍在学生运动中经历了几年的实际斗争,加上个人命运的坎坷,差不多已经磨练成熟,和她们两个尚未踏入社会的少女根本不同,而且在文化修养上也相差悬殊,使她们没法相比。他自己也莫名其妙,近来对小林竟然有一种朦胧的感情,而他也觉察出来,他在小林的心中成了个崇拜对象。他自己时常在心中盘算:发生恋爱是不可能的,这不过是偶然的萍水相逢,离开后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互相忘记了,不会像吴寄萍给他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过了一阵,他忽然从那一片杜鹃花的附近看到了一座半毁坏的石头碉堡,再仔细一看,石头墙壁上残留着当年红四方面军用石灰书写的革命口号,也有国民党某军政工队书写的“剿共”标语。于是他想起少年时曾经听说这一带原是红军和国民党军队互相争夺的地方,曾经发生多次战斗,双方都死伤了很多人。他想着,好不容易国共两党停止了内战,共同抗日,但是当年双方的标语和口号依然保留在这座山上,到处可见,成为历史的见证。可是蒋介石没有料到,十年“剿共”的结果,只换来白骨如山,民族危亡,半壁河山被日本军队占领,他不得不同共产党合作抗日。陶春冰微微一笑,自言自语说:

“历史的变化真大,这青山就是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