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麦基绝境觅商机 挺举情陷风波里

不是总董,这连议董也不是了,鲁俊逸从商会里完全脱身,在倍觉失落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清闲,几乎每天都要光顾阿秀的小宅子。

无论鲁俊逸来过多少趟,阿秀的腰身仍旧一如既往地苗条,每月的那几日又准又稳。尽管俊逸没有表现出任何失落与惶急,甚至不再刻意地像过去那样抚摸她的肚皮,阿秀却是急在心里,瞒着俊逸寻到一个老中医,开了七服中药。

待俊逸回来,阿姨已将中药熬好,滤出小半碗。俊逸见了,以为阿秀生病,待问过原委,大是感动,将药端起,径到二楼。

“阿秀呀,”俊逸咂一口尝过,“不冷不热,刚好哩。”

“阿哥,你⋯⋯”阿秀接过药碗,苦笑一声,“这还真的把我当个病人了!”

“你哪能自家去看大夫哩?介大个事体,我得陪你才是!”

“你忙哩。再说,又不是大事体,我撑得住。”

“我晓得你撑得住,可⋯⋯这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个啥事体,叫我⋯⋯”

“有阿姨陪着,你看,这不好端端地回来了嘛!”阿秀轻松地笑笑,眼一闭,一气喝下,给他个笑,“是个老中医,听说专治不孕,药可灵了!”

“呵呵呵,”俊逸接过药碗放在桌子上,取一汤匙黑糖喂过她,“灵就好。老中医把脉了吗?”

“把过了。”

“哪能讲哩?”

“我的脉沉细,舌苔白,乏力,气色不好,说是血虚,补补血就怀上了。”

“是哩,”俊逸连连点头,“瞧你这脸色,是得大补。我拿给你的补品,哪能不吃哩?”

“我⋯⋯不习惯吃。”

“不习惯也得吃。不是为你吃,是为我们的儿子吃!”

“晓得了,赶明儿就吃!”阿秀给他个笑。

“记住,打明朝起,啥活儿也不可做,只在这院子里歇着。无论啥事体,都让老阿姨做去!”俊逸抱起阿秀,将她放到枕上。

“晓得了。”阿秀朝床里挪挪,腾出地方。

俊逸脱下衣服,在她身边躺下,二人搂在一起,缠绵约有小半个时辰,俊逸看看手表,见已十点多,起身别过,到街上叫了一辆黄包车,径回家去。

阿秀的小院位于汉口路,不巧前面有什么堵了,车夫左转,拐到四马路上。四马路是堂子街,大红灯笼到处都是。

偏也凑巧,就在鲁俊逸的车子快到玉棠春门前时,大门吱呀一声洞开,两个人走出,站在街边的阴影里候车,远远看到他的车子,一人高叫:“喂,兄弟,有生意喽!”

车夫扬手:“对不起喽,车上有人!”

“晓得了。”那人不无懊恼,转对另一人,“兄弟,不巧哩,你在此地等着,我这就去叫辆车子来!”

“阿哥,不用叫了,我这慢慢走,半个时辰就到家了!”另一人说着,走出暗影,径沿马路走去。

听到熟悉的声音,俊逸打个惊怔,急拿礼帽遮住面孔,待车子从那人身边擦过,斜眼瞟去,看得真真切切,与他同方向走的竟是一身酒气混着香粉气的傅晓迪!

这一惊非同小可。俊逸轻声吩咐车夫加快脚程,错开距离,先一步回到宅院,将自己关进书房,一口接一口地抽起闷烟。

一锅烟斗尚未抽完,院中响起顺安归来的脚步声。此前,顺安经常晚归,俊逸经常听到他的脚步声从前院响到后院,然而这一夜,每一步声响于鲁俊逸来说都很刺耳。

顺安的脚步声渐渐淡去,响在俊逸耳边的换作齐伯的声音:“⋯⋯是看重人品,还是看重家世?是看重生意,还是看重小姐?⋯⋯我倒可以推荐个人⋯⋯挺举。”

接着,俊逸耳边又响起挺举的声音:“鲁叔,我对商会了解不多,这想搞明白它。只有搞明白了,我们才能对症下药。我在想,我们不定可以让商会内部消除成见,结成一只拳头,外可对洋人,上可对朝廷,内可保护商民利益,让它真正成个利国利民的好事体呢。”

再接着,俊逸眼前就如戏台子一般,将挺举自来上海滩、自入鲁家之门后发生的所有往事,一桩桩,一件件,重又上演一遍。

“唉,齐伯呀,”俊逸长叹一声,朝烟灰缸里磕几下烟斗,重新装上,“你是对的,人品、家世、生意、小姐⋯⋯无论我看重哪一宗,挺举都是可托之人!”拿火点上,抽几口,看向墙壁,目光落在伍中和输给他的那幅画上,半是自嘲,半是说给伍中和,“中和呀,这第二场赌,是你赢了,赢得在下服服帖帖,因为你实实在在地养出一个好儿子呀,我鲁俊逸这前半生,算是为你老伍家打工了!”吧咂吧咂又吸几口,站起来,将那幅画取下来,放在几案上,越看越是服气,“啧啧啧,这画,这字,中和呀,俊逸今朝算是真服了!呵呵呵呵,来来来,老亲家,俊逸让你也吸一斗!”

俊逸将烟斗再次磕过,装上烟,点上火,摆在双叟书画旁边,看着一缕青烟缓缓升腾,化作薄雾,消散在屋顶,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轻松。

与此同时,顺安房间里,第一次领略女人风情的顺安依旧沉浸在那个堂子带给他的极度亢奋中,眼前浮出一幕场景:两个少女嫣然端坐,一个弹琴,一个鼓筝,另外一个少女罗扇半遮半掩,瞥他一眼,粉面含羞,曼舞吟唱:“红绫被,象牙床,怀中搂抱可意郎。情人睡,脱衣裳,口吐舌尖赛砂糖。叫声哥哥慢慢耍,休要惊醒我的娘。可意郎,俊俏郎,妹子留情你身上⋯⋯”

顺安怅然似醉,唱歌的少女渐渐化作碧瑶。

顺安的醉容渐渐僵住,眉头凝起。

似是想起什么,顺安陡然从**跳下,伸手取下挂在墙上的跑街包,从包中摸出信封,回到**,缓缓拆开,从中掏出一张纸头。

顺安借着灯光审那纸头,目瞪口呆:天哪,呈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一张惠通银行的现金支票,整整五千两!

顺安拿支票的手在颤抖,呼吸在收紧,有顷,动作麻利地将支票塞回信封,闭上眼睛,两手抚住狂跳的心脏,强压住突然到来的激动。

过有一时,顺安蹑手蹑脚地下床,将门闩起,再次取出这张已经属于他甫顺安,不,属于他傅晓迪的支票,在灯光下确认无误,合上眼睛,缓缓跪下,将支票摆正,冲它磕下三个响头,口中喃道:“章哥⋯⋯”

随着天使花园名声的增大,人数也渐渐增多,甚至有不是残障的孤儿也被人送来。望着这些在世间没有任何亲人的孩子,挺举与麦嘉丽产生重大分歧,挺举坚持要收,麦嘉丽却认为收下就会破坏天使花园的立园制度,坚决不收。

天使花园是麦嘉丽一手办起来的,挺举拗不过她,正生闷气,麦嘉丽却教给他一个意想不到的解决方案,要他到报社刊登健康孤儿认养广告。

挺举豁然开朗,当即寻到报社,刊出认养广告,不消数日,竟有多人登门。挺举欣喜万分,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来者将相中的孩子领走,却又被麦嘉丽伸手拦住,将来者盘根问底不说,还拿出她自制的表格让他们填写,其中包括他们的籍贯、家庭成员、产业、收入来源、收养动机、信用、担保人等等信息,这且不说,她还告诉来人,她是这些孩子现在的监护人,他们所填写的认养材料一式三份,两份分送警察局和租界巡捕房,另一份由她保管,如果他们虐待或拐卖这些孩子,被她发现,她就会起诉他们,他们必须为此坐牢,等等。经她这么一讲,个别认养者被她吓走了,但仍有人坚决认养,在签字画押后领走孩子。不消几日,所有健康孩子皆被认养人领走。

这次事件让挺举不仅对麦嘉丽刮目相看,对她处理事情的严谨态度及缜密程序也有了未曾有过的体会。

与此同时,随着六间新房的建成,天使花园添置了不少床铺、被褥及一应生活用品,面貌一新。麦嘉丽将孩子们按照兴趣与能力分成几拨:一拨从阿弥公学习绘画,一拨从老盲人夫妇学习音乐,一拨从伍挺举学习书法、识字,而所有这些孩子,都可以跟从麦嘉丽学习英语,盲童跟读,对聋哑孩子她就将英语写在黑板上,让他们看,打手势让他们领会意思。

这日又该麦嘉丽上课,挺举刚好空闲,也就拿了个小本子,坐在孩子们后面,边听边记。

黑板上赫然写着六个单词:god(上帝),good(善),evil(恶),devil(魔鬼),heaven(天堂),hell(地狱)。

麦嘉丽手拿树枝,指着这几个字,一个接一个地教读,不厌其烦地给聋哑孩子打手势,吃力地说明这些字的含义。而后,让这些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读出来,她纠正发音。

轮到挺举了。

“Mr. Wu, it's your turn.”麦嘉丽看向挺举。

挺举没想到会让他读,一时怔了。

“该你了,伍先生!”麦嘉丽走到他跟前,笑眯眯地望着他。

所有孩子都看过来。

“呵呵呵,”挺举这也回过神了,给她个笑,泰然自若地拿出他刚写的纸头,咳嗽一声,朗声咏读,“高德,古德,一佛,呆佛,海问,害儿。”

麦嘉丽显然对他手中的纸头感兴趣了,伸手讨过来,审视良久,却识不出,皱眉问道:“What have you written?”

“我他海浮油锐疼?”挺举听不明白,喃声重复一遍,看向麦嘉丽,“什么意思?”

“意思是,”麦嘉丽指着他的纸头,“你写的什么?”

“欧凯,欧凯,你写的什么?我他海浮油锐疼?”挺举忙又拿起笔,在本子上将新学来的这一句认真写下。

麦嘉丽正要发笑,老盲人的爱人阿婕领着一人进来,说是讨账的。挺举一看,是卖建材的,问他要过账单,掏摸口袋,却发现没有带钱。

“多少钱?”麦嘉丽晓得是来讨钱的,赶忙问道。

“十五块。”

麦嘉丽也掏口袋,没有,拐进办公室,不一会儿出来,对那人道:“你在这儿稍等一会儿,我回家,给你取钱!”

麦嘉丽飞也似的回到家里,见厅中没人,走到二楼,推开主卧,见麦基夫人正跪在地毯上,手捧《圣经》,口中念念有词,似在祈祷什么。

“Mommy, what are you doing? (妈妈,你做什么呢?)”麦嘉丽愕然,“What's matter? (怎么了?)”

麦基夫人似是没有听见,仍在喃喃祈祷。

见妈妈脸上淌泪,麦嘉丽惊呆了:“Mommy?(妈妈?)”

麦基夫人放下《圣经》,擦去泪水,平静地望着女儿。

“Mommy, what's matter?(妈妈,怎么了?)”麦嘉丽急了,盯住她的眼睛。

“Carri(嘉丽), ”麦基夫人看着她,淡淡地说,“Are you here to ask for money?(你是回来要钱的吗?)”

“Yes, I want more money, and Daddy promised me.(是的,我需要更多钱,爸爸曾经答应我的。)”

“I'm sorry, Carri,(对不起,嘉丽,)”麦基夫人给她一个苦笑,“I have to tell you, we have nothing but debt. Your daddy has lost his battle finally.(我得告诉你,你爸爸的生意做得不好,我们没有钱了,只有债务。)”

麦嘉丽惊得呆了,半天回不过神来。

“Dear(亲爱的),”麦基夫人轻叹一声,“Get down on your knees and pray for God's mercy!(跪下来,求上帝保佑吧。)”

待麦嘉丽再回到花园时,已是迎黑,孩子们已经吃过晚饭,这在分头收拾。伍挺举学了麦嘉丽的样儿,什么也不做,只站在边上检查。

见麦小姐走进来,一脸忧色,挺举迎上,扬手招呼:“歪油瓦锐?(why you worry? 为什么忧愁?)”

麦嘉丽两手捂脸,蹲在地上,轻轻抽泣。

“蜜丝麦,(Miss Mc,麦小姐,)”挺举大怔,“歪?歪?(why? why? 怎么了?)”

“伍先生,”麦嘉丽哽咽,“我没钱了。妈妈说,爸爸生意失败,就要破产了。如果我家真的破产,这⋯⋯这些天使⋯⋯Oh, my God!(哦,上帝呀!)”

“米洗。(I see,我明白。)”挺举顺手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庄票,是五十两银子,递给麦嘉丽,“马内(money,钱),油(you,你)用。油拿马内(you no money,你没钱),米(I,我) OK。”

“Oh, (哦,)”麦嘉丽听得明白,看得清楚,既惊且喜,几乎是扑到他身上,将他紧紧搂住,连亲数口,“dear, dear, dear, I love you!I love you so much, so much!”(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我爱你!我爱爱爱你。)

麦嘉丽一边说着,一边将头伏他肩上,啜泣一声紧一声,两手越搂越紧。

一切发生在刹那间,纵使挺举有所准备,却也想不到会如此热烈,一时间蒙了,待反应过来,脸色红涨,想推开她,又发现根本是徒劳,因为麦嘉丽是用全部身心在拥抱他,根本搡她不动。

“麦⋯⋯麦小姐⋯⋯”挺举又羞又急,一边朝后退,一边猛力将她震开。

许是挺举力道过猛,麦小姐被他震得连退数步,一屁股跌坐于地。

“伍⋯⋯伍先生?”麦小姐傻了,坐在地上,怔怔地望着他。

挺举这也觉得过了,想扶起她,又不好动手,讪讪地站在那儿,脸色红涨。

见麦嘉丽倒地,几个孩子忙跑过来拉她,麦嘉丽摆摆手,手在地上一撑,自己站起来,又拍拍屁股上的灰,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挺举,充满委屈与不解。

“我⋯⋯”挺举嗫嚅一阵,方才寻到词儿,“男女授受不亲,油米拿坎度(you me no can do, 你我不可做)这事体!”

“授受不亲?”麦嘉丽的两只蓝眼睛忽闪几下,“什么意思?”

“这⋯⋯”挺举苦笑一下,晓得必须给个解释,神态尴尬,指下她,又指向自己,“就是油(you, 你),米(me, ),拿(no)⋯⋯这个。”两手比画个拥抱动作,“更不能这个!”指指嘴巴,表示接吻。

“Why?(为什么?)”麦嘉丽大惑不解,讲得直白,“你喜欢我,我喜欢你,你我相爱,为什么不能拥抱?不能接吻?”

“你与我不能相爱!”挺举脱口而出。

“为什么?”麦嘉丽愕然。

“因为你是洋人,我是华人。我们不是一种人,我们不平等。我不能爱你,你也不能爱我!”

“Wrong! You are stupid!(错!你是蠢人!)”麦嘉丽也是急了,说出母语。

挺举歪头看着她:“我肚油抿? (what do you mean? 什么意思?) ”

“你和我,都是人。”麦嘉丽连比带画,连珠炮似的,“洋人、华人、黑人、白人、健康人、不健康人、男人、女人、穷人、富人⋯⋯在神面前,都是人,都有爱与被爱的权利。我有权利爱你,你也有权利爱我!我有权利表达我的爱,你也有权利表达你的爱,这是上帝的旨意。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你不可说你不能爱我,我也不能爱你,只因为你是华人,我是白人,你与我不平等!”

听完麦嘉丽一席话,挺举在惊愕之余,更多的是文化差异带给他的全新震撼。是哩,麦小姐讲得全是理呢,作为男女,她可以明确地表达爱,他也可以明确地表达不爱,一切都应出于自愿才是,如此这般地自设藩篱,既没有说服力,也显得迂腐可笑。

“麦克扫里。(much sorry,很对不起。)”挺举朝她拱拱手,转身走到水缸边,看看缸里的水,顺手挑起两只空桶,径朝附近一处水房走去。

挺举迈着大步,挑着满满两桶清水,正吱呀吱呀地穿越一条胡同朝花园里赶路,眼前陡地横出一根粗棍,紧跟着一道黑影跳出,卡在胡同正中。

挺举吃一惊,顿住步子,扁担仍在肩上。

那人影站定,两只大眼直射过来。

挺举看清了,是葛荔,既惊且喜:“葛荔!”

葛荔从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一声,晃晃手中的棍子。

挺举这才看清,她手中的棍子是一根刚折的柳枝,棍的一端有根细细的分枝,上面带着几片新鲜柳叶。

望着这根鹅蛋粗细、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树枝,挺举怔了,不解地看向葛荔。

“放下水桶!”葛荔的声音冷冷的。

挺举将肩上的担子卸下。

“伸手!”声音越发冷了。

“葛⋯⋯葛荔?”挺举看下棍子,似乎意识到什么,后退一步,孩子似的将手背到背后。

“咦?”葛荔欺前一步,发出怪声,“你这还躲哩!”

“小荔子,你⋯⋯这是⋯⋯”

“小荔子是你能叫的吗?”葛荔面孔扭曲,声音冷酷,“把手伸出来,结账!”

“什⋯⋯什么账?”挺举陡然明白过来,晓得结账意味着什么,急急后退,将手藏个严实。

“还想耍赖哩?”葛荔扬扬柳棍,一字一顿,“你我之间的那笔旧账,今日该了了!”

“为⋯⋯为什么?”

“为什么?”葛荔嘴角撇出一声冷笑,“这该问你自己!”

“我⋯⋯”挺举抓耳挠腮,“不晓得呀,我是真的不晓得哩!”

“好吧,”葛荔晃动柳枝,“你既装糊涂,本小姐这就给你个明白!本小姐问你,这一日三番朝人家的花园子里走,就跟没了魂儿似的,能讲出个一二三吗?”

“这⋯⋯”挺举急切辩白,“我⋯⋯是来照看这些孩子的!”

“照看孩子?”葛荔两眼冒火,“骗鬼吧你!”

“小姐,我⋯⋯是真的呀,我一片真心,可—”

“可鉴日月,对不?”葛荔不给他任何机会,“不瞒你说,初时,本小姐也认为你是一番真心,是献爱心,还曾感动来着,不承想,本小姐低看你了,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白相洋妞哩!”

直到此时,挺举方才晓得她这是吃醋了,又见她将话讲得这般直白,面色大窘,想解释清爽,却又语无伦次:“我⋯⋯你⋯⋯小⋯⋯小姐⋯⋯不⋯⋯不⋯⋯不是这样子⋯⋯”

“不是这样子,是哪能个样子哩?”葛荔损劲儿上来了,“嘴皮子都让人家啃掉三层,还在这里狡辩!”

显然,方才的一切全都让她看见了。

就像被人撞破什么似的,挺举的脸红得像个紫茄子,欲辩解,却也无从辩起,欲不辩,心中却是不甘,头低垂下去,声音几乎听不见:“我⋯⋯小姐⋯⋯”

“伸手出来吧,老老实实地让本小姐与你清账。清账之后,你我就两不相欠了,你爱到哪儿就到哪儿,哪怕是脸皮让人啃光,本小姐也视作不见!”

见葛荔讲得这般决绝,且又暗示得这么明确,挺举既激动,又紧张,话更说不囫囵,一边下意识地“我⋯⋯我”,一边有意识地退到巷子一侧,靠墙站立,两手背到后面,扎好架势不让她结账。

“嘿嘿,”葛荔欺上,怪笑两声,晃动柳棍,“你这是猪八戒吃秤锤,铁下心耍赖哩!”眼珠子连转几下,将柳棍抵在他的下巴上,“伸手出来,我打三记就走!”

“不伸!”挺举被顶得生疼,喃声。

“我再讲一遍,伸手出来!”葛荔挪过棍子,抵在他的咽喉上。

“不伸!”挺举横下心,一动不动,两手背得更牢,嗓子眼被棍子挤压,声音似从一道细缝里迸发出来。

二人对峙。

葛荔目光如火,抵棍的手渐渐加力。挺举出气受阻,吃力地呼吸着,两道目光却射过来,与她的目光对撞。

时光一丝儿一丝儿滑过,挺举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但仍咬牙撑着。

二人就这般站着,四道目光对撞着。

终于,葛荔的棍头松开,两滴泪水从她的眼里滑出。

“姓伍的,”葛荔退后一步,一字一顿,“算你狠!”带着哭腔,带着绝望,“你还也好,不还也好,本小姐与你,从这辰光起,就如这根柳棍!”说着啪地将柳棍折断,重重摔在他前面,忽地转身,沿着胡同飞奔而去。

待挺举反应过来,葛荔已经走远。

“葛⋯⋯申⋯⋯小荔子⋯⋯”挺举发狂般追在后面,哪里抵得过身轻如燕的葛荔,眼睁睁地看着她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胡同深处。

挺举不无郁闷地将水挑回花园,倒进水缸,立在缸边怅惘一时,没心再挑下去,扭头走出院门,晕晕乎乎地沿门前街道走向茂平谷行。

谷行的灯仍在亮着。

挺举略是一怔,因为按照往常,谷行早就打烊了,门该关牢。他走到这里,不是要进谷行,而是一个习惯,每天晚上从花园出来,无论多晚,他都要绕到此处,检查一眼院门及其他是否安全,方才回鲁家睡觉。

挺举还没走到谷行,远远有人迎上,是阿祥。

“阿哥,”阿祥压低声音,“你总算回来了,急死我哩。”

见阿祥脸色、声音皆是不对,挺举问道:“怎么了?”

“阿哥,”阿祥的声音更低,“有人在候你。”

想到许是葛荔,挺举一阵激动,急问:“她在哪儿?”

“在后堂吃茶。”

挺举拔腿就朝门里走,却被阿祥拖住:“阿哥?”

“哦?”

“来人不善,怕是⋯⋯”阿祥比个手势,声音更低,“章虎那厮的人,我们得合计一下。”

“你哪能晓得哩?”

“那种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讲讲他。”

“一个时辰前,店里打烊,我正在关门,他坐辆黄包车来,见面就问你在不在,我瞧他那样子,随口就说你不在,他推开店面,走进里厢,说是候你。我跟进来,说是打烊了,他说那他就候到天亮。我无奈何,引他后堂坐了,泡上茶,让他自个儿消受,只在这里守你。”

“会客!”挺举应过一句,大步走进。

面对河浜的客堂里灯火辉煌,客位上,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正低头品茶,大半个脸被一顶深灰色的西式礼帽掩住了。

听到挺举进来,那人没有抬头,依旧端着茶盏品啜。

“在下伍挺举,”挺举拱手,“让客人久候了,抱歉!”

“呵呵呵呵,”那人放下茶盏,抬头看过来,“果然是你,伍挺举!”

“客人是⋯⋯”挺举怔了下,目光落在他的一副东洋墨镜上。

那人也不回话,先脱下礼帽,又取下墨镜,一一搁在桌上,缓缓站起,一脸笑眯眯的。

“陈炯!”挺举认得真切,又惊又喜,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他的手。

陈炯抽出手,给挺举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阿弟,”挺举转对由惊到喜的阿祥,“搞几道菜,弄坛酒来!”

阿祥轻快应过,扭头走出。

“不瞒陈兄,”二人分别坐了,互相对望一阵,挺举扑哧笑道,“自十六浦一别,在下是一直惦着你呢。”

“呵呵呵,”陈炯回以一笑,“我也惦着你呢。欠人银子,睡不踏实嗬。”说着从袋中摸出一块银锭,啪的一声摆在几案上,“今朝寻你,为的就是了结此账。这是规银五十两,十两折算本金,其余权作息银。”

“这么多的息银,叫在下如何敢收呢?”

“当收当收,伍兄投资,没个响声岂不叫人看扁了?”

“呵呵呵,”挺举乐了,“若是此说,在下就收起了。”拿过银锭,摆在自己跟前,“从今往后,你我两不相欠,你可睡得踏实,我也无须惦念了。”

陈炯哈哈长笑几声,久久盯视挺举。

“看什么?在下老了吗?”

“嗯,”陈炯重重点头,“感觉是不一样了。上海滩这地方,真正炼人。前后这才几年,伍兄竟就成个海上闻人哩!”

“海上闻人?”挺举淡淡一笑,“在下哪能不晓得嗬?”

“这还有假?”陈炯笑道,“回到上海,我原以为人海茫茫,还钱是桩难事体哩,哪晓得随便一打听,嗬,‘伍挺举’三字是无人不晓哩,什么大战米行、智斗庄票,听起来就跟唐传奇似的。”

“在下晓得陈兄会编排,就不较真了。问你个事体,东洋一行,可曾见到孙先生?”

陈炯略一迟疑,轻轻摇头。

“呵呵呵,”挺举看出顾虑,微微一笑,“这么说来,于陈兄倒是一桩憾事。陈兄回到上海,有何打算?”

“还能有何打算,不过是混个枪势而已。”陈炯正自敷衍,猛地看到什么,伸手抬起挺举的下巴,不无诧异,“伍兄,你这脖子怎么了?”

挺举这也想到葛荔,脸上涨红,一边躲闪,一边支吾:“没⋯⋯没什么。”

“伍兄,”陈炯却不放过,将他死死扳住,又审一时,语气肯定,“这是钝器所伤,且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快讲,什么人欺负你了?”

“没⋯⋯没人欺负!”挺举几乎是嗫嚅。

“伍兄,”陈炯哪里肯依,目光严峻,语气严厉,“今朝你讲也得讲,不讲也得讲,只要你还认在下是你兄弟!”

见陈炯将话讲到这个分上,挺举晓得再无退路,只得长叹一声,将与葛荔交往一事略略述过,听得陈炯目瞪口呆,半晌方才连叹数声,道:“啧啧啧,值了,值了,如此一个奇女子,纵使让她顶死,伍兄也是值了!”

“唉,”挺举再出一声长叹,“不瞒陈兄,葛小姐生此误解,在下怕是有口莫辩了!”

“哈哈哈哈,”陈炯长笑一声,“世上没有解不开的结,何况葛小姐只是误解呢!伍兄只管厚起脸皮,寻她解去!”

“陈兄有所不知,”挺举苦笑一声,摊开两手,“在葛小姐面前,不知怎么了,在下就像老鼠遇到猫,连话也讲不囫囵哩,何况眼下小姐她⋯⋯”

“理解,理解,”陈炯呵呵笑过几声,“物极则反,伍兄这是太爱小姐了!以陈某所断,葛小姐能生这般反应,也是过于在乎伍兄。只有恋爱的女人才吃醋,小姐的醋吃得越多,越说明她在乎伍兄。至于眼下,小姐不过是一时意气,待过几日,小姐气略消些,伍兄可以寻个机缘,给小姐个郑重承诺,在下保管伍兄心想事成!”

“怎么承诺呢?”挺举现出难色,“又承诺什么呢?小姐她⋯⋯与在下不过是两情相悦,心有感应,仅此而已。小姐既没向在下讲明什么,在下也⋯⋯”

“呵呵呵,明白了,”陈炯微微点头,“你们之间还隔着一层薄纸。这样吧,这层薄纸就由在下捅破。伍兄呀,在下确实饿了,当务之急是你的那个伙计,他⋯⋯”顿住,侧耳细听。

远处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阿祥提着一坛黄酒,一个饭馆伙计提着一只热腾腾的木笼跟在后面,直走进来。

不是礼拜天。位于上海跑马场附近的沐恩堂空空****,偌大的礼拜厅里只有麦基一人。面对基督受难像,走投无路的麦基静静地跪着。

“Oh, my God,(哦,我的上帝,) ”麦基默声祷告,“where are thou? Haven't thou deserted me completely? Aren't thou iron-hearted enough to watch me go bankrupt? Oh, my God, I always believe in thee. I always have faith in thee...(您在哪儿?您完全抛弃我了吗?您难道真的狠心看着我走向破产吗?哦,上帝呀,我一直信您,我一直忠诚于您⋯⋯)”微闭双目,一手捧着《圣经》,一手在胸前画着十字,“Oh, God, I beg your mercy. Please have a pity on me. I don't want much. A small amount would be enough. Please save me, your devoted follower, your would-be penniless son from the greatest Kingdom of the world.(哦,上帝,我祈请您的宽谅,恳请您可怜我,我不要太多,一星儿就够了。恳请您救救我,您的忠实的追随者,救救您这个来自世界上最伟大王国的行将身无分文的孩子吧。)”

有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

脚步声越来越响,在麦基身旁停下。有人在他身边跪下,也在胸前画个十字,口中不知喃喃些什么。

麦基睁开眼,看向来人,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Smith!(史密斯!)”

史密斯亦看过来:“McKim!(麦基!)”

二人紧紧握手,起身坐在教堂礼拜用的长条凳上。

“It's a long, long time since our departure!(分手之后,很长时间没见面了。)”麦基由衷叹喟道。

“Yes, it has been 5 years.(是的,五年了。)”史密斯微微点头,给他个笑。

“What a wonderful coincidence to see you here, at such an occasion!(真是碰得太巧了。我是指,此时此刻在此地见到你。)”

“No coincidence. I came here for you!(不是碰巧,我寻你来的!)”

“For me?(寻我?)”麦基不无惊愕。

“Yes. (是的。)”史密斯看着他,目光中充满期盼,“I'm in trouble, and only you can save me!(我遇到麻烦了,只有你能帮助我!)”

“Trouble? What kind of trouble?(麻烦?什么麻烦?)”

“Money. I need money. A lot of money!”(钱。我需要钱。需要许多钱!)

“For what?(做什么呢?)”麦基苦笑一声。

“You know, (你知道,)”史密斯打着手势解释,“I went to Indonesia 5 years ago, and I've put all my money into a rubber tree plantation there. The trees are growing well, yet I've run short of money. I need more money to hire more workers and to buy all kinds of necessities. However, I have few friends. I have only you. So I came to Shanghai and traced you here.(五年前我去了印尼,把所有钱都投进一家橡胶种植园了。胶林长势很好,但我的钱用光了。我需要更多的工人,也必须支付更多的工资,购买必需品。我的朋友不多,只有你,所以就来上海寻你了。)”

“My dear friend, (我亲爱的朋友,)”麦基又出一个苦笑,“Do you want to know why I've come here, at such a queer moment? It's not Sunday, nor any other suitable occasion for divine service.”(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在这么奇怪的时间来到这儿吗?既非星期天,又非适合做礼拜的任何时辰。)

史密斯摇头。

麦基指着沐恩堂上的基督蒙难像:“For help. For His mercy!(求他帮助,求他怜悯!)”

“Help?(求助?)”史密斯一怔,“What kind of help do you need?(你需要什么帮助?)”

“Money.(钱。)”麦基耸耸双肩,“I have run into the same trouble as you, my dear friend.(我的麻烦跟你的差不多,我的朋友。)”

“Well, well,(哦,哦,)”史密斯哪里肯信,迭声说道,“don't play tricks with me. I'm told that gold is everywhere, here in Shanghai. You are a marvelous businessman, and yet you are telling me that you are penniless! I could never believe you!(不要取笑我了。我听说,在这上海滩,金子遍地都是。你是个精明的商人,可你竟然告诉我你身无分文,实在难以置信!)”

“OK,(好吧,)”麦基摊开两手,无奈地摇头,“I know you don't believe me now. Let's pray to God. Let's put ourselves at his mercy.(我晓得你不会信我。来吧,我们这就向上帝祈祷,共同祈求他的怜悯。)”

话音落处,麦基起身跪下,闭目,向上帝祈祷。

“McKim(麦基),”史密斯急了,一把扯起他,从包里掏出一堆材料,“open your eyes and have a look at all these materials. It's a good chance, for me, as well as for you. The future is a time for autocars. All the autocars need wheels and all the wheels need rubber. Rubber runs short in America right now, yet it's plenty in my plantation! (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些材料。这是绝佳机会,为我,也是为你。未来是汽车的时代,所有汽车都需要轮胎,而所有轮胎都需要橡胶。眼下橡胶在美国紧俏,而在我的种植园里比比皆是!)”

麦基心里一动:“How much money do you need?(你需要多少钱?)”

“10 thousand pounds.(一万英镑。)”

“10 thousand pounds!(一万英镑!)”麦基惊呆了。

“My dear friend, (亲爱的朋友,)”史密斯急不可待道,“the price of rubber in London rubber market keeps increasing recently, meanwhile, at least half of my rubber trees are ready for a good harvest!(近日伦敦橡胶市场行情日日看涨,而我的橡胶树至少有一半立等取胶啊!)”

“OK, give your materials to me.(好吧,把资料给我。)”麦基伸手道。

“Here you are.(都给你。)”史密斯将文件袋塞过来,顺手递给他一张名帖,“This is my hotel.(我住在这家宾馆。)”

麦基别过史密斯回到洋行,将自己锁在办公室里,开始研究起他一窍不通的橡胶园来。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三个时辰过去了。

麦基将史密斯提供的有关橡胶市场及橡胶园的所有材料接连看了三遍,对橡胶及橡胶园越来越熟悉。

然而,麦基越熟悉,眉头皱得越紧。显然,为这样一个大量吸钱的橡胶园投资,从长远看,肯定没错,但他相信,没有投资方会乐意将大把的钱投进一个需要三五年甚至更远的未来才能得到回报的项目上去,银行更不会,要不然,史密斯绝对不会大老远地跑到上海寻他救急。

心海深处,他隐隐有种感觉,是上帝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将史密斯送到身边的。到目前为止,他已走投无路。公司账上,只有欠据,没有存单,听里查得讲,财务室的保险柜里已无一块银元,几个江摆渡皆在讨要欠薪,公司再无转机,他只有破产,卷行李离开这块伤心之地。

唉,麦基在心里发出一声长叹。上海滩到处是金子,可他来得显然不是时候,对这块神奇的土地缺乏足够的了解,运气也一直不好,几番投资赚少赔多,进欧货浸水,用人不智惹场官司,赔钱不说,他在上海滩更在同行面前,丢了颜面,听闻美货走俏,进货一船,偏又遇到中国人抵制美货,堂堂洋人,竟让中国黑帮狠宰一刀,迫使他里外里搭进毛二十万,用光他的所有积蓄不说,这还欠下不少外债。在英国的几个股东早已对他失望,不肯再投一个子儿。如果不是前往印度卖船大米,他在中国市场的业绩真还是乏善可陈。

大米?想到大米,麦基心里一动,眼前浮出伍挺举及大米贸易的前前后后:印度闹灾,嘉丽携米赴救,中国大米丰收,粮产压价,伍挺举从嘉丽身上看准商机,说服鲁俊逸,吃下所有大米,坐等洋行⋯⋯

麦基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史密斯的厚厚材料上。美国汽车工业飞速发展,轮胎供不应求,伦敦橡胶市场行情飞涨,橡胶股票跟涨,两年之间,涨幅超过百分之七十,世界瞩目于东南亚的橡胶园,史密斯有现成的橡胶园逾五千顷立等现金救急,而在资本市场,没有现金愿意去投一个在几年之后才能收到回报的吸金项目⋯⋯

股票?麦基心里灵光一现,脑中浮出伦敦股市交易所,埋头查看史密斯的材料,从中抽出伦敦股市有关橡胶股票的材料,审看有顷,再入深思。

天色亮起来,窗外白起来,窗下的南京路活起来,麦基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是日,将近午时,麦基敲开了史密斯落脚的宾馆房门。

“It's OK.(好吧。) ”麦基开门见山,“I will invest in your plantation.(我向你的橡胶园投资。)”

“Great! (太好了!)”史密斯笑了,“I know you will. You are a marvelous businessman.(我知道你会的。你是一个精明的商人。)”

“But I have to tell you, what I will invest in is not £10000.(我要告诉你,我要投的资金不是一万英镑。)”

“Well, I see.(我可以理解。)”史密斯理解地点点头,“If you give me £5000, my eyes will still be filled with gratitude.(如果你能给我五千英镑,我照样十分感激。)”

“Not that sum.(不是这个数)”麦基摇头。

“That's the least!(这是最少的了!)”史密斯急了。

史密斯惊呆了。

麦基给他个笑,在胸前画个十字:“Don't be startled! I'm serious.(不要吓成那样!我是认真的。)”

史密斯眨巴几下眼睛,似乎还没有缓过神来:“But how can you get so much money?(可你如何弄到那么多钱?)”

“From the Chinese.(从中国人那儿。)”

“Chinese? (中国人?)”史密斯更是震惊。

“Yes. (是的。)”麦基点头,再出一笑,“We are here in China, aren't we? I can tell you a fact about the wonderland. The Chinese, especially the Shanghaiese, are undoubtedly wise people. They are surely wise enough to know how to get gold from a faraway wonderland. We have to play a game with them, a game of the wise to the wise.(我们是在中国,是吗?关于这里,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事实,中国人,尤其是上海人,是毋庸置疑的聪明人,聪明到足以明白如何从十分遥远的神奇土地上挣到金子。我们得与他们玩一场游戏,一场聪明人对聪明人的游戏。)”

“A game?(游戏?)”史密斯懵懂不解,“How? (怎么玩?)”

“That's my business.(这是我的事。) ”麦基显然被自己的聪明构想刺激得兴奋起来,不断地在房间里转着圈子,“What you have to do is to follow my advice and behave as you are told.(你所要做的是,听从我的奉告,照我说的去做。)”

“No problem.(没问题。)”

二人说干就干。麦基带着史密斯来到南京路上的麦基洋行,召来里查得,将他的谋划和盘托出。三人皆是兴奋,越讨论越觉得可行,尤其是在伦敦学过证券的里查得,认定这是一个天才的融资方案。三人从后晌谋划到天黑,随便叫些吃的,接着议至夜半,将计划落实到几乎每一个细节。

将史密斯送到宾馆,返回途中,里查得现出忧色。

“Richard,(里查得,)”麦基看向他,带着笑,“what are you worried about?(你为何发愁?)”

“Up to now, your plan is great and perfect except that, (到目前为止,你的计划几近完美,)”里查得两手一摊,“we have to prepay at least 30 thousand liang of silver. Where can we get the startup fund?(只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们至少需要为此计划预付三万两现银。从哪儿搞到这笔启动现银呢?)”

“Don't worry, my friend.(不要担心。) ”麦基长笑几声,拍拍他的肩膀,“Somebody would prepay for us. (有人会替我们预付的。)”

“Who?(谁?)”

“Our Chinese Partner, Mr. Lu. It's a great chance for him, too, isn't it?(我们的中国合伙人,鲁先生。对他也是机会,是不?)”

顺安人虽坐下,心却惴惴不安。导致麦基洋行蒙受巨额亏损的美货是在他的撮合下成交的,他还因此得到五千块奖赏,这使他早晚见到里查得,心就发虚,好像参与抢劫了洋行似的。

“傅先生,”里查得看着他,微微一笑,“晓得为什么请你喝茶吗?”

“密斯托⋯⋯里查得,”顺安心里更加发毛,嘴唇有点打战,“米(I)⋯⋯不晓得!”

“是要谢谢你!”里查得亲手为他斟好茶,双手端起,递过来,态度恭敬,“请!”

“谢⋯⋯谢我?”顺安愕然,接过茶盏,一脸惶惑。

“呵呵呵,”里查得真诚地笑道,“你有所不知,我们洋行因为这船美货遇到困难,是你帮助我们及时出货,及时回笼资金,及时归还银行贷款,才使我们免于破产,渡过难关。为此,我们总董非常感谢你,夸你是我们真正的朋友。麦总董还说,你是个天才,你的才华并不弱于伍挺举,如果你愿意,总董希望能够助你成就事业!”

“我⋯⋯我⋯⋯”顺安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结局,惊喜交集,忙不迭地拱手,“三克油,三克油麦总董!”

“不客气,”里查得抱拳还礼,“麦总董说,如果你愿意,他想请你做洋行的买办。”

“我⋯⋯”顺安呼吸紧促,正欲答应,眼珠子转几转,心里忖道,“里查得方才所讲,与章哥讲的完全一致,看来这个麦基洋行是真的不咋地,若是去做买办,万一洋行在我手里破产,日后哪能个在上海滩混哩?”

想到此处,顺安心里主意打定,拱手道:“谢谢麦总董的好意,只是,我是鲁叔的人,这桩大事体,我得与鲁叔商量一下,看看鲁叔同意不!”

“呵呵呵,”里查得摆手笑道,“不用商量了,这样吧,你就对鲁老板讲,麦总董聘请鲁老板做洋行的首席买办,年薪三万元,麦基洋行的中国生意,也将交由鲁老板处理!至于聘书,明朝我到茂升钱庄,亲手交给鲁老板!”

天哪,年薪三万块洋钿!

顺安倒吸一口凉气,肠子都悔青了,又不能反悔,心中叫苦,口中却道:“好好好,我一定将话捎给鲁叔。”

“麦总董还想让你转告鲁老板,”里查得不再客套,声音恢复霸气,“英国有几个大股东加入洋行,刚刚投进十万英镑,已在印尼购买到好几个橡胶园,与美国的汽车厂家签订了供货合同,为汽车生产轮胎!”

“十万英镑?”顺安不晓得什么是英镑,目光征询。

“英镑就是英国的钱。”

“那⋯⋯一英镑是多少?”

“这么说吧,一英镑有二十先令,十先令值你们大清五两银子,也就是说,一英镑值你们十两银子。”

“这算什么?”里查得嘴角一撇,“在大英帝国,拥有十万英镑的家庭比比皆是,别的不说,单是我们麦总董,家中就有不知多少个十万!”

顺安再吸一口长气,越发后悔方才没有接受买办的职位。但话已出口,再改过来,叫洋人怎么看他,再说,听里查得的语气,麦基总董聘请鲁叔做首席买办的事情是早就定下的。只要鲁叔做了首席买办,他这个买办也就当定了,因为鲁叔离不开他。

顺安正在盘算得失,里查得的声音又传过来:“麦总董还想让你捎话给鲁老板,由于英国股东的十万英镑投资尚未到账,麦总董想从茂升钱庄贷现银三万两暂时开支,至于息银,就照你们钱庄的规矩来!”

“这个⋯⋯”顺安迟疑一下,“太好了!”

“呵呵呵,”里查得笑道,“合作伙伴嘛,老朋友了!”话音一顿,“对了,告诉鲁先生,我们用洋行的大楼做押!”

“还押什么呀,”顺安赶忙接道,“麦总董来我们茂升贷款,是看得起我们,鲁叔一定会高兴死!”眼珠子又转几下,微微眯笑,“请问密斯托,麦总董一向是从汇丰银行贷款,这次为什么照顾到我们的小钱庄呢?”

“这个嘛,”里查得诡秘一笑,指指耳朵,“你伸这个过来!”

顺安凑过去,里查得耳语有顷,顺安目瞪口呆。

是夜,顺安回到鲁宅,登上三楼,敲开俊逸的书房。

“晓迪?”俊逸见到是他,眉头略皱。

自那日撞见顺安出入堂子,俊逸就在心里将他归入另一类了。堂子俊逸去过,花酒他也常喝,对于男人,俊逸原本没有过高的道德要求,然而,不知怎的,顺安从那里出来,却让他像是吃了只苍蝇。后来他将这种莫名的厌恶归结于两个原因:一是他对顺安期望太高,一度动过招他为婿的念头;二是那日与他一同走出堂子的是章虎。章虎眼下是上海滩红人,尤其是在外滩一带,许多老板谈虎色变,他的名声越来越响,但这名声于他鲁俊逸来说,就像是肉中之刺。因为在到上海不久,尤其在章虎到茂平骚扰过挺举之后,齐伯就审问了门房,得知那日章虎上门且受羞辱之事,二话没讲,就将门房辞了。门房是俊逸的远房老亲,不服齐伯,向俊逸告状,俊逸求情,齐伯方将章虎上门受辱及回牛湾镇报复一事大体讲了,确认抢劫鲁家、火烧伍家的就是这个章虎,且这一切竟然源出于一个势利门房。

当然,一切都已过去。随着挺举成为他唯一的女婿人选,俊逸的心海渐渐平息,早将顺安视作一般职员看待了。

“鲁叔,”顺安兴高采烈,“晓迪有桩特大事体向您禀报!”

“谢鲁叔赏座!”顺安坐下,将里查得所讲的橡胶园及向茂升贷款三万两诸事悉数讲出。

“晓迪呀,”俊逸拿出烟斗,凝眉抽有两斗,方才看向顺安,“依你所断,这事体靠谱不?”

“绝对靠谱!”

“你讲讲看,都是哪里靠谱?”

“鲁叔,”顺安显然早已想好了,不答反问,“挺举阿哥收大米时,是哪能个谋划哩?他的谋划又是依照个什么因果呢?”

“你讲。”

“是看得远。阿哥看到印度闹灾,米价贵,而中国大米收成好,米价贱。阿哥看到了,其他人没有看到,因为其他人不认识麦小姐,因为麦小姐在印度有天使花园,因为印度的天使花园里缺少大米,因为麦小姐要向阿哥收购大米去救济印度的天使花园!这一步一步都是连贯起来的,缺一环不可!”

“是哩。这与当下有关联吗?”

“有。听里查得讲,美国到处都是汽车厂,所有汽车都需要车轮,所有车轮都需要轮胎,所有轮胎都需要橡胶,而美国并不生产橡胶。生产橡胶的地方在南洋,南洋离咱这里并不远。汽车生产越多,橡胶就越涨价,麦基看准商机,在南洋一下子购进几万亩的橡胶园,你说,这与阿哥买下咱这里的所有大米由麦基卖到印度有什么差别呢?阿哥买大米,是霸住源头,麦基买橡胶园,也是霸住源头,鲁叔,你讲这事体靠谱不靠谱?”

听顺安讲出这么个一二三来,俊逸心里一动。

“鲁叔呀,”顺安跟进一步,“晓迪今天还做了一桩事体,可能不妥,是先斩后奏,这请鲁叔治罪了。”

“呵呵,”俊逸给他个笑,“啥事体,你讲就是。”

“事体还是因晓迪而起,”顺安把握住语速,不急不缓,“洋行做下大事业,需要人才,里查得传达麦总董的话,说是麦总董有意聘请晓迪为他们的洋行买办,晓迪拒绝了。”

“哦?”俊逸略是一怔,“介好的事体,你哪能拒绝哩?”

“事体是好,”顺安语气坚定,“可晓迪是鲁叔的人,此生已将这一百多斤交给鲁叔了,没有鲁叔发话,莫说他是洋行,纵然是工部局发聘书,晓迪也不会去!”

“难得你有这份心,”俊逸赞他一句,“只是,你并没有告诉鲁叔,鲁叔也没发话,你哪能说拒就拒了?”

“晓迪拒了,是为一桩更大的事体。”

“哦?”

“晓迪前句拒过,后句就举荐鲁叔,说这么一桩大事体,只有鲁叔才能搞定。里查得听了,大是赞赏,说是他还没想过请鲁叔做他们洋行的买办,因为在上海滩,他们不算大洋行,论生意,并没比鲁叔大多少,鲁叔是大老板,怕是屈才哩。”

“晓迪回话说,鲁叔肯哩,因为你们是洋人,是我们生意的上家,鲁叔的生意再大,也是卖你们的货,再说,你们这次投资东南亚,投资橡胶园,出手就是百万两银子,算是大宗生意,有鲁叔当买办,比晓迪不知强过多少。里查得听得高兴,想了想,对我讲,要是鲁叔做买办,就不能是寻常买办,他这就向麦总董建议,给鲁叔定个首席买办,年薪三万块,提成不算。”

“呵呵呵呵,”俊逸乐了,“三万块不是个小数,麦总董怕是不肯哩。”

“肯了。”

“哦?”

“里查得说干就干,当下拉我去洋行,让我在楼下候着,他上楼求见麦总董,不消一刻钟,里查得就下来了,说是麦总董高兴得不得了,说鲁叔这是赏他面子哩!”

“嗯,”俊逸拿过水壶,给他倒杯开水,“这事体你做得不错,无论如何,首席买办是个好名分,鲁叔做与不做,面上也是有光哩。”略略一顿,看向顺安,“晓迪呀,你心里有鲁叔,鲁叔记着哩。洋行的事体,你多操心。首席买办的事体如果坐实,你就是买办的买办,给鲁叔跑个腿。”

“谢鲁叔抬举!”顺安拱手谢过,呵呵一笑,语气亲密,“鲁叔呀,不瞒您讲,这个首席您是当定了,晓迪辞别辰光,麦总董正在为您写聘书哩!如果没有节外生枝,明朝不定啥辰光,里查得就会赶到咱家钱庄,向鲁叔呈送洋行聘书!”

“好好好,”俊逸迭声赞道,“你为鲁叔办了一桩好事体。”

“对了,”顺安凑近问道,“鲁叔,洋行要贷三万两银子,是贷还是不贷?”

“贷吧,”俊逸摆下手,“你办就是。三万两银子不是大数,鲁叔出得起,只是⋯⋯”

“鲁叔,里查得讲了,洋行以那幢大楼做押!”顺安急道。

“我不是讲这个,”俊逸笑道,“我是讲,洋人一向是从洋人银行贷款,这⋯⋯今朝哪能向我们中国人的小钱庄里贷呢?”

“呵呵呵,”顺安迭声笑道,“不瞒鲁叔,鲁叔此问,晓迪已经问过了。”

“哦?里查得哪能讲哩?”

“两个因由,”顺安侃侃说道,“一是洋行立等钱用,银行又是公证,又是抵押,区区三万两,办起来嫌麻烦;二是麦总董存心照顾咱的生意,给咱钱庄长面子。鲁叔呀,你想想看,连洋行都向咱家钱庄贷款了,上海滩可是头一遭哩!”

“呵呵呵,是哩。”俊逸也是乐了,笑过几声,抽口烟斗,“不过,鲁叔也犯嘀咕,麦基哪能单单照顾咱的生意哩?鲁叔在沪多年,深知洋人,唯利是图,重物证,重合同,最不讲的就是‘情义’二字。”

“鲁叔呀,”顺安凑上来,压低声音,“麦基不是照顾咱的钱庄,是他心里也有个九九!”

顺安起身,凑到俊逸跟前,耳语有顷。

鲁俊逸听完,不由得打个寒战,惊道:“你讲的当真?”

“鲁叔呀,”顺安的声音醋醋的,“晓迪啥辰光骗过您哩?洋人说话实,这桩事体要是没个影儿,里查得不会乱讲。那日麦总董宴请我们,那个场面鲁叔也都看见了,是麦小姐欢喜挺举,麦总董和麦夫人也早相中他了,里查得说,总董还要照中国规矩,请个月老上门提亲,不定这月老该是鲁叔您哩!”

俊逸深吸一口气,眉头拧紧,不再吱声。

“鲁叔呀,不瞒您讲,晓迪一直纳闷,挺举阿哥哪能就跟鬼迷心窍一般,一天几趟地朝那个天使花园里跑,这辰光算是明白了,他这是另有所图哩!”

“晓得了。”俊逸摆摆手,略略一顿,盯住顺安,“晓迪,这桩事体不可乱讲。另有一桩事体,鲁叔这也问问你!”

“鲁叔,晓迪知无不言!”

“听说你和一个名叫章虎的交往不少,有这事体没?”

“我⋯⋯是⋯⋯是哩,”顺安心里一慌,语不成句了,但又马上稳住心神,“我与这人本无瓜葛,是通过挺举阿哥才认识的,后来,他没有事体做时,就爱找我寻开心!乡里乡亲的,我磨不开面子,再说,鲁叔呀,他这种人,咱惹不起,是不?”

“乡里乡亲?”俊逸略吃一怔,“你认识他?”

“我⋯⋯鲁叔,是这样,”见走嘴了,顺安忙不迭地更正,“都是甬人呀,再说,他与挺举阿哥,还有鲁叔您,都是牛湾人,晓迪⋯⋯”故意顿住。

“好了!”俊逸给他个笑,“没啥大事体,你晓得就好,鲁叔只是给你提个醒儿,听说此人不走正道,莫要与他走得太近。无论何人不走正道,鲁叔身边都是容不下的!”

“鲁叔,”顺安急急起誓,“自今朝起,晓迪再不与此人往来了!”

“呵呵呵,往来还是可以往来的,你心里吊根弦就成!”

“晓迪明白。”

翌日,情况果如顺安所言,里查得将近午时来到茂升,双手呈给鲁俊逸一个由麦基亲手书写的制作精美的麦基洋行首席买办聘书。鲁俊逸将聘书交给老潘,让他悬在茂升客堂的正中位置,又吩咐顺安到柜台开出一张三万两银子的庄票,且依据钱庄老规矩,原封归还了里查得带来的抵押物—由英国工部局颁发的麦基洋行大楼房契。

这一天属于顺安。不少朋友听闻鲁老板成为麦基洋行的首席买办,皆来祝贺,顺安跑前跑后,接来送往,风头盖过了客堂把头,也盖过了师父老潘。

将近申时,一辆马车在钱庄门口停下,祝合义从车上跳下。

顺安听闻车响,出门迎上,拱手道:“是祝叔呀,有些辰光没见您了,晓迪方才还在念想哩!”

“在在在。”顺安伸手礼让,陪合义走进,大老远就叫,“鲁叔,祝叔贺喜来了!”

俊逸拱手迎出,见合义面色有异,略是一怔,对顺安说:“你忙去吧。”

顺安讪讪一笑,拱手作别,反身去了。

俊逸让合义坐下,边倒水边问:“啥事体,眉头这都拧成绳了!”

“是商会,出事体了!”

“啊?”俊逸一惊,茶水险些洒出,“啥事体?”

“是彭总理。”合义接过茶水,放在一边。

“姓彭的怎么了?”俊逸急问。

“唉,”合义轻声叹道,“两个月前,老佛爷驾崩,小皇帝承位,王爷辅政。”

“这都是老皇历了,碍姓彭的什么事儿?”

“碍上他了。”合义咂口茶水,“前些辰光,姓彭的只手掀巨浪,为《华工禁约》事体抵制美货,闹得沸沸扬扬,美使不依,闹到王爷那儿,王爷扛不过,责成邮传部丁大人和两江总督张大人处置。张大人、丁大人与袁大人素来不睦,联名上奏,弹劾袁大人。听说王爷与袁大人早有芥蒂,趁这当儿,罢了袁大人的权,袁大人一怒之下,回老家养生去了。”

“这也是旧事了,与这姓彭的有何关联呢?”俊逸仍是不解。

“袁大人是彭总理的背脊骨呀。抵制美货始于上海,天津响应,闹得比上海还厉害,把美货专卖店烧了多家,美国人吓得不敢出门。袁大人倒台,彭总理自也跟着倒霉了。”

俊逸哦出一声,再问:“彭伟伦这辰光在哪儿?”

“今朝凌晨,天还没亮,道台衙门派人请彭总理前往议事,当场下狱了。至于哪能个处罚,眼下不得而知。方才锦莱捎信给我,说是五点钟在会馆召开全体议董大会,让我通知所有议董。其他人我都捎信了,你这儿是我自个儿来的。”

“我⋯⋯”俊逸长出一口气,摊开双手,苦笑,“我不是议董呀!这不是耍我难看吗?”

“是老爷子要你去!”

“这⋯⋯怕是不合适吧?”

“合适不合适,我这把话捎到了。”合义缓缓站起,“挺举那儿,我不通知了,你告诉他一声就是!”

送走合义,俊逸思想一时,抬腕看看表,召来马车直驰茂平谷行,听闻挺举又到天使花园去了,想起顺安的话,眉头皱起,黑着脸,吩咐车夫赶往花园。

车在门外停下,俊逸没有下车,只让车夫进去喊人。车夫进去,不一时,挺举出来,身后跟着麦小姐,二人只错几步远。

“鲁叔,”挺举高兴地招呼,“屋里厢坐!”

“不了。”俊逸应过一声,目光错过他,落在已站在挺举身边的麦嘉丽身上,凝视她,似是要把她看个明白。

“麦小姐,”挺举转向麦嘉丽,“这是鲁叔,还记得不?”

“你好!”见洋小姐这般礼敬,俊逸不好再坐在车上了,勉强跳下来,拱手回个礼,目光再次盯在她身上。

说真的,俊逸虽见过麦小姐两次,但哪一次也没认真观察过她,也从未料到一个洋小姐竟然会欢喜一个中国男人!

麦嘉丽似是觉出了他的异样目光,嫣然一笑,摆出个姿势,调皮地学起中国戏台上的旦角唱声诺:“鲁先生,小女子好看吗?”

“哦,是哩,”俊逸遭她这般表达,一下子醒了,不无尴尬,“好看,好看。”转对挺举,“挺举,我来是寻你的!”

“啥事体?”

俊逸指指车子:“上车讲吧!”

二人跳上马车,掉头驰去。

然而,马车走得很慢,鲁俊逸似是并不着急赶路,脸色阴着,一句话不讲。

“鲁叔,这是去哪儿?”挺举心里打鼓,小声问道。

“去商会,待会儿你就晓得了。”俊逸应过,又憋一时,看向挺举,一脸严肃,“挺举呀,鲁叔问句闲话,你得打实讲!”

“鲁叔请问。”

“听说你与麦小姐在闹相好,可有这事体?”俊逸紧紧盯住挺举的眼睛,似乎要把他看透。

挺举扑哧一笑:“鲁叔是听啥人讲的?”

“这你甭管!”

“没有的事体,鲁叔甭听他人瞎讲!”

“挺举呀,”俊逸显然不信,“看今朝这样子,麦小姐欢喜你哩!”

“是哩。”

“听说她父母也都相中你了,这在寻人提亲哩!”

“哦?”挺举先是一怔,继而扑哧又是一笑,“鲁叔呀,洋人没有这般啰唆,喜欢就是喜欢,定亲就是定亲,结婚就是结婚,没有介多礼数,也不会寻媒人提亲!”

“挺举呀,”俊逸听他这般说辞,又想到里查得对顺安讲的,心里一紧,“听你这般讲,对洋人风俗蛮了解哩,别不是有啥瞒着鲁叔吧?”

“鲁叔,挺举瞒过你没?”挺举两眼直盯俊逸眼睛,目光清澈。

“倒是没有。”

“鲁叔是信不过挺举了?”挺举再问。

“呵呵呵,”俊逸放松表情,“哪能呢,鲁叔只是听到些说法,这想问问你是哪能个想法。”

“鲁叔,”挺举语气坦诚,“迄今为止,我还没有任何想法。我与麦小姐交往,我到天使花园,为的只是那些孩子!还有,”略顿一下,“我在拜麦小姐为师,学说他们的话!”

“哦!”俊逸嘘出一口长气,微微点头,“好呀,鲁叔相信你!”给他个笑,意味深长,“挺举呀,鲁叔是过来人,大江大海虽没渡过,小河小沟倒是蹚过不少。鲁叔这想告诉你,我们是中国人,人家是洋人。洋人想的是如何来赚中国人的钱,没安多少好心肠。至于麦小姐办的这个花园,在鲁叔看来,也只是可怜我们中国人,嘲笑我们,羞辱我们,你不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后面呀!”

俊逸怔了,沉思有顷,笑道:“呵呵呵,要是麦小姐真的有这说辞,倒是个好人哩。”又想一会儿,长叹一声,“唉,想想真也丢人。人家把赚咱中国人的钱匀出来一星点儿,回头施舍给咱中国人,咱却⋯⋯”

见俊逸仍旧搅在这里,挺举愈加惊愕:“鲁叔⋯⋯”

“好了好了,”俊逸摆手止住他,“你在花园上的心思,鲁叔这也晓得了。无论如何,办这花园是桩好事体,不能再让麦小姐破费,一年需要几钿,全由鲁叔开支。”

“鲁叔,这不是钱的事体!”

俊逸猛地想起什么,看看表,重重击掌。

车夫得到信号,甩个响鞭,马蹄嘚嘚嘚骤然加快,不消一刻就赶到商务总会。

已是迟了,约好的五时已过。二人匆匆上楼,来到二楼议董议事厅,里面已挤了一屋子人。

因是紧急开会,谁也不晓得发生何事。即使总董马克刘也是懵懂,尤其是看到跨进门来的鲁俊逸,目光便鹰一般射过来。

所有目光都射过来,落在后到的鲁俊逸和伍挺举身上。

挺举是议董,倒是坦然,俊逸却如浑身扎针,看一眼祝合义,见他一言没发,就把头垂下,拉挺举寻个角落坐了。

议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不茫然。

众人尽皆到齐,张士杰计点人数,总理彭伟伦没到,但议董席里多出一个鲁俊逸,人数仍是十七。

众人正在猜疑,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穿戴二品大清官服的人出现在门口。

众议董扭头望去,皆吃一惊,来人竟是一直“中风”在家、落选议董的商会前总理查敬轩!

连议董也不是的查敬轩无视众人目光,径直走向总理椅子,在上面重重坐下。观其气势,竟无一丝儿病状。

众人面面相觑。马克刘抑或是蒙了,抑或是被他的大清二品官服震住,大张着嘴,却未能说出一句话。

“诸位议董,”查敬轩打个手势,声音清朗,“查某今日召请各位,只有一个议题,罢免现任总理彭伟伦,推举新任总理!”

众议董尽皆震惊。

马克刘总算省悟过来,发飙了,扬手大吼:“查敬轩,你算老几?你连议董都不是,坐到这儿成何体统?查敬轩,快滚出去,这儿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一席话如晴天霹雳,众议董无不惊呆。即使是马克刘,也还不晓得彭伟伦被道台府缉捕的事,听闻也是呆了。

“诸位议董,”查敬轩重重扬手,扫视全场,“天还是大清朝的天,地还是大清朝的地,无论何人有何话说,这请站出来!”

没有谁说话。

马克刘的嘴巴连张几张,终又合上。

“诸位议董,”查敬轩将谕旨放回袖中,缓和语气,“查某年岁大了,不适合再当总理。作为商务总会的前任总理,又蒙道台大人偏爱,查某在此提出两个议案:一是增补鲁俊逸先生为议董和总董,替换罪人彭伟伦;二是提名两个总理人选,一个是祝合义,一个是张士杰,请诸位议董公投!”

众人再次惊愕,也有人嘘出一口长气。毕竟,查敬轩没有自做总理和议董,只以前任总理身份主持这个特别的议董会,且祝合义与张士杰本就是商会总董,总理缺位,自然也当由二人之中产生。

见无人反对,查敬轩朝外挥手:“来人,摆碗,发豆!”

早已候在门外的随员应声而入,动作麻利地在查敬轩面前摆起两只大碗,向在场诸位议董挨个发放一粒豆子。

查敬轩舍弃棋子,依旧使用豆子,显然是在昭示什么。

众人看着手心中的黑豆,各有表情。

“诸位议董,”查敬轩做出请的手势,“请投豆表决!”

查锦莱率先站起,走过去,投向祝合义的碗中。周进卿跟着站起,投向祝合义的碗中。接着是俊逸和挺举。甬商全部投过,只有合义投向士杰,士杰亦投向合义。

其他议董也都站起,面面相觑一阵,开始投豆子,有投士杰的,有投祝合义的。

只剩下马克刘和几个粤商议董了。

众人齐望过去。

查敬轩亦望过去。

“哈哈哈哈⋯⋯”马克刘爆出一声长笑,忽地起身,将手中豆子狠狠砸在桌上,弹起老高,落到地上,一字一顿,“老子弃权!”遂拂袖而去。

几个粤商议董见状,也都纷纷扔下豆子,随从而出。

查敬轩满脸鄙夷,冷笑一声,冲着他们的背影朗声断喝:“点豆粒!”

随员点过豆子,将祝合义的碗推到前面。

议事厅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