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再选举粤商阴胜 贩美货麦基失手
顺安正在茂升钱庄里整理票据,客堂把头引里查得进来。
顺安伸手,操起尚未熟练的洋泾浜寒暄:“密斯托里查得, 耗肚油肚!(Mr. Richard, how do you do!里查得先生,你好!)”
“How do you do!(你好!)”里查得应过,握住顺安的手,“麦基先生有请!”
“密斯托麦基?”见是麦基请他,顺安受宠若惊,迭声道,“欧凯,欧凯!”
一辆黑色轿车载着二人一溜烟儿驶至南京路,在麦基洋行门前停下。
顺安跟随里查得,一气上到三楼,直入麦基总董室,见麦基正在埋头看报,瞧一眼里查得,见他一声不响,也不敢轻易说话,忐忑不安地哈腰候立。
麦基又读一会儿报纸,方才抬头,笑眯眯地望向顺安,没有任何应酬语,只用蹩脚的汉语开门见山:“傅先生,我(指向自己)有生意与你(指着顺安)做!”
“欧凯,欧凯!”顺安连忙点头,哈几次腰道。
麦基看向里查得。
“傅先生,”里查得转对顺安,接过麦基的话头,“是这样,我们新进一批商货,皆是市场紧俏产品。鉴于我们两家的合作关系,总董决定以低于市场价两成全部盘给你们。如果你能促成此事,总董决定,在实利中为你提取一成!”
见是这事儿,顺安迅速猜出因由,晓得对方是有求于他,便不再紧张了:“是美货吧?”
“是哩,”里查得也就挑明,“所以才要你帮忙!”
“这⋯⋯”顺安面现难色。
麦基盯他看一会儿,转对里查得摇头道:“He's the wrong person,Richard. You should go for Mr. Wu.”
顺安听不懂,疑惑的目光看向里查得。
“不好意思。”里查得摊开两手,“总董说,他看错人了,要我去请伍先生。”
“密斯托麦基,我⋯⋯”听到去叫伍挺举,顺安急了,伸手拦住里查得,仍在解释,“这辰光正在风头上,美货没人敢要呀!”
“你⋯⋯”麦基伸手指向顺安,“不聪明,伍,聪明。”又竖起大拇指,“伍会做生意!”
见麦基这般褒扬挺举,贬损自己,顺安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窘在那儿。
“傅先生,”里查得适时点拨道,“学生们烧的是美货,不是英货。美货,英货,都是洋货,不过是标签不同而已。我们换掉标签,OK?”
“哪能个换法?”顺安心动了。
“这个你不必管,由我们来换。”里查得淡淡一笑,“我们是英国商人,进的是英国货,别人不会讲什么的。”
“是哩,”顺安点头,“可以看看货吗?”
“OK.”
二人下楼,坐上洋轿车径奔十六浦,将库房里的货品大体核查一遍,见果是市场上的紧俏物品,所有包装尽皆完好,当即允了。
然而,这事儿不是闹着玩儿的。全国正在抵制美货,焚毁美货,而他要销的却是整整一船,只要稍稍走漏一星点儿风声,事情就是天大。顺安虽说应下,却是越想越后怕。眼见夜幕落实,万籁俱静,顺安仍未拿出个合适主意,只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是哩,”顺安停止走动,在**盘腿坐下,让心静定,思绪果是收拢不少,渐渐也就理出个头绪来,“因为是桩大事体,是桩难做事体,麦基这才亲自寻我。要是好做,也就轮不上我傅晓迪了。可⋯⋯哪能个做法哩?向鲁叔隐瞒美货?对,反正换过商标了,啥人也看不出。可这也不成呀!比寻常货价直低两成,不是美货,鲁叔哪能信哩?干脆不提此事,原价卖给鲁叔!可⋯⋯麦基明明说是降价两成,这笔钱哪能个办哩?天哪,粗算下来,怕是不下十万洋钿!”
想到十万块洋钿,顺安一阵头晕,两手使劲按在额头上:“小娘×,遇到大事体,你不疼就晕,哪能个不争气哩?对了,问问阿哥去,让他拿个主意!”
顺安出溜下床,打开房门,来到挺举房门前面,正要敲门,又顿住了,耳边响起麦基的声音:“你⋯⋯不聪明,伍,聪明,伍会做生意!”
“人生不过一搏!”顺安忖道,“麦基将这大好事体让予我做,没让给挺举做,不为别的,只为我是跑街。我做跑街迄今,虽未出过大错,却也不曾立过功勋,倒是他伍挺举,不过是倒个手,就为鲁叔赚下六万块洋钿,扬名上海滩。如今机会在我手里,干吗再让他插一手哩?当初他收粮,不也是没有让我插手吗?再说,一旦让他插手,不支持倒是小事体,不定还会坏掉这桩大好事体哩。他是人前欢,功名第一,哪能个赚大钱,根本不及鲁叔!对,我这就寻鲁叔去,直接与鲁叔商议!”
顺安一个转身,主意拿定,径朝前院走去。
俊逸仍旧没睡。
他也睡不去。
由彭伟伦发起的抵制美货运动越闹越大,而这场闹腾为的则是商会选战,商会选战之火这又不可避免地再次烧到自己头上,看势头比第一次还要凶猛,鲁俊逸越想越是头大。此时,俊逸将白日收集到的各类报纸一齐摆上案头,细心查看。上海滩上的每一股风吹,每一个异动,他都不敢轻易放过。
顺安轻手轻脚地上楼,敲门。
俊逸一心只在报纸上,以为是齐伯上来了,头也没抬:“齐伯,介晚了,你还不睡?”
“鲁叔,是我,晓迪。”顺安应道。
“晓迪?”俊逸吃一怔,“请进。”
顺安推门进来。
“啥事体?”俊逸望过来。
“好桩事体!”顺安走到桌前,声音放低。
“哦?”俊逸指下对面的椅子,“坐下来讲。”
顺安不及坐下,便连珠炮一般:“麦基洋行有批俏货,在码头库房里压了半个多月,急等出手。今朝后晌,麦基大人亲自约我商谈这事体来着!”
俊逸眼神一跳:“多少?”
“足足一船,听理查得说,按照常价,不下五十万!麦大人说,要是我们全吃,他愿意低于市场价两成出售!”
“哦?”俊逸打个怔,眉头皱起,“是美货吧?”
“是哩。”顺安凑近俊逸,压低声,“麦大人说,只要他换个商标,就是英货了!”
“这⋯⋯”俊逸吸一口气,“怕是不合适吧?”
“鲁叔呀,”顺安急了,“叫我看,没啥合适不合适的。他们抵制的是美货,我们卖的是英货,风马牛不相及。即使有啥人问起来,我们也可推说不知情,因为洋行没说是美货,商标上写的也是英货。”
俊逸凝起眉头,陷入沉思。
“鲁叔,”顺安的声音压得更低,“不说正常盈利,单是降这两成,就是十万洋钿。再加两成利,里外里是二十万。我验过货了,包装崭新,从货单上看,全是紧俏货,麦基这人猴精,不赚钱的货他不会进哩。这是桩打灯笼也难寻来的好生意哩!”
俊逸的眉头依然紧拧,但心思显然动了:“不会出啥事体吧?”
“应该不会吧,我们尽量小心点儿就是。”
俊逸微微闭目,耳边响起查敬轩的声音:“⋯⋯连朝廷都不与洋人争,我们这些靠洋人吃饭的,还起什么哄⋯⋯就在昨晚,美国使馆有人拜访我,说是大使先生有意约谈我们甬商,我应下了。这一战,我们必须与姓彭的打到底,要让姓彭的明白,上海滩究底是啥人讲了算!”
既然要打这场恶战,既然姓彭的死活与我过不去,我又何必跟着他的调子跳大神呢?俊逸想至此处,下了决心,对顺安道:“好吧,既然你说没事体,那就吃下。”
“鲁叔,麦大人想与你碰个面,你看啥辰光合适?”
“面就不见了。”俊逸略一沉思,摆手道,“这桩事体,你去办就是。”
“好咧。”
泰记要推举俊逸当总理的消息传到广肇会馆,彭伟伦的眉头拧成疙瘩。
“奶奶个熊,”马克刘恨恨地骂道,“姓鲁的又想故技重演哩!”
彭伟伦端起一杯茶,送到嘴边,又啪地泼到地上,将杯放下。
“彭哥,”马克刘在屋里转几圈子,“哪能个办哩?丁老倌才又升迁了,连袁大人也不放在眼里!若是他真的力推姓鲁的,不定真还能成哩!”
彭伟伦又想一时,扑哧笑了,重新端起一杯,朝马克刘举一下,不疾不徐道:“老弟,来,喝茶!”
“彭哥?”
“老弟,这儿不是北京,不是朝廷,是上海滩,是商务总会!”彭伟伦越发淡定了。
“这⋯⋯”马克刘挠挠头皮,显然还没吃透。
“想坐那把大椅子,首先得长出个大屁股,是不?”
“可⋯⋯下面的戏,哪能个唱哩?”
“该怎么唱,就怎么唱。” 彭伟伦略顿一下,“对了,记得听你讲起过,说麦基那里有批美货,卖没?”
“卖个屁,全在十六浦码头堆着。听洋行里的人讲,麦基把家当全押上不说,又从汇丰贷出十五万,这辰光火烧眉毛了!”
“哦?”
“据可靠消息,”马克刘凑近身子,“听说他连码头工人的搬场费都付不出了,工人们闹事体,里查得无奈,竟拿一包现货抵扣!”
“盯牢这批货,还有,盯牢茂升。”彭伟伦又品一口,“姓鲁的既贪心,又胆大,与麦基这又打得火热,我就不信他们之间没个火花。”
“明白。”马克刘重重点头。
美国驻沪总领事馆的正门被学生们围得水泄不通。学生们打着横幅标语,齐声高呼:“坚决抵制美货!坚决取缔《华工禁约》⋯⋯”
领事馆门口,美国大兵荷枪实弹,严阵以待。
学生们开始在附近的街道上焚烧美货,焚烧美国国旗。
两辆黑色轿车驶过来,在离使馆几百米处停住,看到无路可通,掉头驶离,绕了一个大圈,停在领事馆的后门外面。
后门是道小巷子,无法进车,车中人钻出轿车,大步走向使馆。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使馆人员和查敬轩,身后是祝合义、鲁俊逸、周进卿、查锦莱诸人。
后门早已打开,一行人闪身进去,门又合上。
众人进入使馆,七绕八拐,走进使馆三楼的一个宽大会客室里,早已候在那儿的美国驻沪总领事爱德华先生和一行人逐个握手,分别落座。
没有多余的话。待大家坐定,汉语流利的爱德华直奔主题:“本使特邀诸位来,是有一事澄清。近日来,外间盛传我国勉强贵邦政府续订苛约一事,多为谣传,实则并非如此。查先生是明理之人,本使希望您能主持公道,帮我们澄清相关传言,同时劝阻不明真相之人,莫让他们轻信谣传,做出有碍两国交情之举!”
事关国家利益和民族大义,查敬轩寸步不让,抱拳揖礼,凛然说道:“禁约一事,查某已有风闻。查某也从相关报道中详细查阅了《华工禁约》的相关条款,甚是不解。听闻贵国有人权宣言,宣扬众生平等,而禁约中却处处可见对待华工的不平等条款,不把华工当人看待,敢问公使何以解释?”
“关于合约,”爱德华略顿一下,解释道,“我国是在考虑续订,也在探索如何改良相关条款,务使两国均沾利益。按照美国法律,此项和约在缔结之前,必须报经下院批准,再报请上院审核,前后过程不下六个月,断非坊间所传之马上缔结!关于和约如何改良,我们可以择日商榷,查先生及诸位商董当体察两国平日交谊,劝谕众人,大可不必排挤我国商货,做出有损两国公益之事!”
“公使所言甚是。”见对方给出解释,查敬轩甚觉踏实,亦退一步,拱手应道,“我们可以劝谕商民,但贵国也应表达姿态,早日商榷改良和约。六个月期限似乎太长,以两个月为限如何?”
“两个月?”爱德华略略一怔,“这点时间过于仓促了。不过,我可以将查先生所请报告政府,由政府裁定!”
查敬轩表明态度,在时间上不给商量余地:“这是贵国内部事体,我们就以两个月为限!两个月之后,如果贵国依旧没有改良和约条款之诚意,局势如何发展,查某就不好说话了!”话音落处,看向同来几人。
祝合义、鲁俊逸、周进卿、查锦莱诸人连连点头。
“OK.”爱德华一口应下。
事情谈妥,大家告辞出来。两辆轿车停在路边。爱德华公使亲自送出后门,一直送到轿车跟前,与众人一一握手作别。查敬轩一行分头走向两辆车子,早有洋人拉开车门,礼让他们进去。
轿车徐徐开走。
在美领事馆后门对面一幢楼的二楼阳台上,在一顶阳伞的掩护下,一架早已支好的相机对着爱德华、查敬轩一行不停地响着快门。
得到鲁俊逸的许可后,顺安立马行动,一天之内就将一切事情办妥,于翌日黄昏时分兴冲冲地来到俊逸书房。
“鲁叔,事体搞定了。”顺安从跑街包中掏出一沓子合同,“这是合同,中英文各两份,我对麦先生说,也以中文合同为准,麦先生应下了。中文我全看过,英文也寻大学里的翻译核对过,与中文意思一个样。”
“放桌上吧,”俊逸努下嘴,“我得看看。”
顺安点下头,将合同在桌面上呈一字儿摆开,见鲁俊逸并没有留下他的意思,迟疑一下,告辞出门。
待顺安离开,俊逸拿过合同,详细审核一遍,确无问题,提笔欲签,又放下来,左手托住下巴,陷入沉思。
有顷,俊逸卷起合同,信步下楼,径到后院,敲开挺举的房门。
“鲁叔?”挺举开门,吃一怔道。
俊逸摆下手,跨进门,不待礼让,屁股已经坐在挺举的床沿上。
挺举掩上房门,拉椅子坐在他对面。
“有个事体,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俊逸没打弯儿,直奔主题。
“啥事体?”
俊逸拿出中文合同,递给他:“你自己看吧。”
挺举读完合同,眉头凝起。
“我晓得你心里在想啥,”俊逸给他个笑,“这跟你讲明吧,合同上的全是美货!”
“我猜出来了。”挺举回以一笑,“看样子,鲁叔是打算签这合同了。”
“是哩。”俊逸应道,“就生意来讲,难得一遇。比正常价低两成,初步估算下来,里外里可赚二十万。”
“鲁叔既已定下,何以又来询问小侄?”挺举反问。
“这⋯⋯”俊逸苦笑一下,“方才不是讲了吗,还想听听你的看法,毕竟是件大事体。再说,眼下这情势⋯⋯”
“要是鲁叔真想听我的,这合同就不能签!”挺举语气坚定。
“讲讲因由。”
“国人都在抵制美货,这是公义,我们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我晓得,”俊逸淡淡一笑,“不过,麦基洋行承诺更换商标,将美货改为英货。只要商标换过,鬼晓得是美货!”
“鲁叔呀,”挺举不无诚恳,“正是因为鬼晓得,我们更不能做!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挺举,”俊逸沉思有顷,抬头看过来,“抵制美货的事体,我对你讲过了,全是彭伟伦布的局,目的只在商会选举。老爷子已经发话了,要我们不可跟着他的调子跳大神。今朝老爷子领着四明里的几个公董前往美领事馆与美国总领事商谈,大计基本敲定。眼下抵制美货,不过是阵风,刮过几日就泄劲了。”
“鲁叔,我乱讲,只供你听听。我们斗不过洋人,原因何在?在于不齐心。前番庄票案,我们齐心了,洋人就认输了。此番抵制美货,无论彭叔布下何局,这桩事体本身却是公义,是没错的。彭叔之所以得到拥护,不是因为别个,是因为他站到了公义一边。如果我们无视公义,硬去对着干,是不智啊。”
“我晓得是公义,可你看看,眼下是洋人逞强,中国人在哪儿不受气?连王爷见洋人都低三分,何况是寻常百姓?外滩公园的牌子上哪能个写的?华人与狗不得入内!中国人在自家院子里都不是人,何况是在美国?彭伟伦拿美国华工说事体,是别有用心!”
“鲁叔,”挺举毫不退让,“我的看法有所不同。家门口的事体反而不好说,一则大家习惯这屈辱了,二则朝廷也不让说,因为洋人逞强反衬的正是朝廷无能。反过来,为远在美国的华工争个长短,百姓有股公义感,朝廷也觉得面上有光,无论是百姓还是朝廷,都可借这个事体撒气,让洋人晓得进退。”
“好吧,不讲这个了。”俊逸苦笑一下,摆手止住,“公义太大,家国事体,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该操心的。我们还是回到这份合同上,你的意思是一定不能签了?”
“是哩。鲁叔,即使不谈公义,这份合同也不能签!我的意思是,这批货,上海滩其他人都可以吃,唯独鲁叔不能吃!”
“哦?”
“纸包不住火。”挺举侃侃分析,“上海滩鱼龙混杂,蠓虫飞过去还有个影影儿哩,何况这么多商货?麦基洋行进来美货,不会没人晓得,起码有其他洋行或洋人银行晓得。假定抵制美货真的是彭伟伦所布之局,鲁叔想想看,他能不特别留意麦基洋行的这批美货吗?依彭伟伦与洋人的关系,只要他想查,还能查不出个来龙去脉?若是他把这事体捅到报纸上,那些热血学生还不把这批货物一把火烧掉?”
挺举一番话直切要害,鲁俊逸听得毛骨悚然,彻底从发财梦中惊醒过来。翌日晨起,他将合同还给顺安,淡淡说道:“请归还麦基吧,这个合同我们不能签。”
其实,顺安早已晓得是这结果,因为鲁俊逸昨晚来寻挺举时,他就站在外面偷听,本想进去辩个分明的,想想还是忍住了,一则鲁俊逸并没有寻他,二则偷听墙根好说难听,不定会让鲁叔产生其他想法。
顺安不无沮丧地将合同还给麦基,深鞠一躬:“麦克扫里(很对不起),合同不能签了!”
“Why not?”麦基忽地站起,没看合同,直盯顺安,显然对这结果没有准备。
见顺安惊怔,晓得他没听明白,里查得译道:“为什么不能签?”
“因为伍挺举,”顺安在路上也想明白了,决定不让鲁叔背这黑锅,直言破题,“密斯托鲁已经应允了,是伍挺举不让他签!”
听到“伍挺举”三字,麦基已经晓得因由,长吸一口气,缓缓坐下。
“麦克扫里!(much sorry!很对不起!)”顺安看他一眼,嗫嚅道,“麦克麦克扫里!(much much sorry!非常对不起!)”
“Thank you!(谢谢!)”麦基朝他摆手,“You can go now.(你可以走了。)”
从麦基洋行出来,顺安沿南京路信步走去,突然觉得神清气爽。是哩,今朝是他向洋人说不了,不仅说不,他还将这出尔反尔的责任推给应该承受的那个人,将自己与鲁叔撇了个干净。
“唉,挺举阿哥呀,”想到挺举,顺安不由得轻叹一声,“不是阿弟成心冤枉你,是你一直要求阿弟做个实诚人,我不过是听了你的话,讲出个实情而已。当然了,我晓得麦小姐钟情于你,麦基两口子有心招你为婿,这桩事体或许对你稍稍不利,可我哪能办哩?我是不能不讲,也不得不讲呀。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已经答应人家了,鲁叔也答应人家了,只有阿哥你不答应,只有你来乱搅和,讲出一番歪理唬住鲁叔,让鲁叔白白少赚二十万,更让麦大人为这般紧俏的货物发愁。唉,阿哥呀,这么一桩于人于己都好的事体,却在眨眼间让你坏掉了,你说气不气人!”
想到气处,顺安瞄见马路边上有颗石子,专门拐过去,朝它一脚踢去。
石子飞起,撞在一面墙上,复弹回来,滚到马路的另一边。他再次绕过去,对准它又起一脚,正在拿这石子儿解气,猛然望见前面十字路口横着晃过去两个人,其中一个似是章虎。
顺安眼前一亮,眼珠子连转几转,飞步赶上,边追边叫:“章哥,章哥—”
“哟嗬,”章虎停住脚,朝他扬手,“是兄弟呀,久没见面了。”
顺安追近,小声道:“章哥,请借一步说话!”
见他神秘兮兮的样子,章虎忖出是有急事体,就对同行的人嘀咕几句,指指前面一个门店,让他在那儿候着,反身迎来。二人走到路边,顺安急不可待地将美货事体扼要述过,听得章虎二目放光。
“阿哥,机不可失呀!”顺安一脸期待。
“小娘×,简直就是白捡钱!”章虎不无兴奋,冲顺安竖起拇指,“兄弟,我早晓得你是大才,这不,真就出息了!我这先讲给兄弟一句,有财大家发,整成了,少不了你的。不过,兹事体超大,对啥人也不可漏风。我这就去禀报师父,立马给你个准信儿!”
顺安打眼一看,不远处就是庆泽曾经带他来过的茶楼,道:“章哥,我在那个茶楼里候你!”
章虎应过,不及与同行的人告别,撒腿就朝巡捕房里奔去。
此地离巡捕房不远,章虎直入王探长的办公室,把顺安所言一五一十地悉数讲过。
王探长凝眉苦思,半晌没有作声。
“师父?”章虎屏住呼吸,小声道。
“干得!”王探长抬起头来,冲他道,“你可以与麦基先谈,不可急切。这壶酒,我们得悠着喝,憋他几日。”
“这⋯⋯”章虎面现忧色,“别人万一占先呢?”
“呵呵呵,”王探长拍拍章虎的肩膀,“眼前辰光,美货是只烫手山芋,我们不吃,啥人敢碰!”
“师父,哪能个谈法?”
“八折不成。”王探长伸出手指,比了个数,“六折,我们统吃!”
“麦基能肯?”章虎惊讶道。
“肯与不肯由不得他呀。”王探长淡淡一笑,压低声音,“不瞒你讲,麦基为进这批货,从汇丰银行贷出一大笔款子,指望销货还账,不料赶在风头上,俏货变作滞货了。再过半月贷款就要到期,若是他依旧还不上钱,银行就要没收他的抵押物,交给公廨拍卖!”
“晓得了。”章虎呵呵一乐,“弟子这就安排去。”
章虎来到茶楼,将好消息讲给顺安。
“阿哥,要是这说,你不出面为好。”顺安沉思有顷,建议道。
“我也是这意思。给你个底线,六折,是我师父定的价。”
“这价太低了,洋行要赔血本!”
“兄弟,”章虎拍拍他的肩,学师父的口气,“想赚大钱,就不能手软。洋人赚我们钱时,可曾算过本钱?”
“好吧,我这就讲去。”
“呵呵呵,”顺安起身就要走,章虎伸手拦道,“听我师父的,憋他两日,后日再去不迟!”
一切正如王探长所料,眼看贷款归还期限日益临近,麦基却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银行就要没收他的一切,交由公廨拍卖。麦基责成手下买办四处推销那批美货,几日过去了,竟然寻不到一个买主。
“You, you, you,(你,你,你,)”麦基敲着桌子,一个一个地指点他们骂道,“all of you, good-for-nothing, gander, one cent, get out!(你们几个饭桶,戆大,瘟生,统统滚出去!)”
几个买办被他骂蒙了,谁也没动。
“Get out, hear me?(滚出去,听见没?)”麦基提高音量,几乎是吼,“Get out, one cent!(滚出去,瘟生!)”
几个买办这才醒过神来,一个一个低着头溜出。
“Shit!(该死!)”麦基用拳头重重地捶着桌子,牙齿咬得咯嘣嘣响。
“It's not of their faults. It's mine!(不关他们的事。是我的过错!)”里查得揽责了,声音很轻。
“Sit down.(坐。)”麦基喘会儿气,半天才慢慢平静下来。
里查得正要坐下,守门阿三走过来,敲门禀报:“That Mr. Fu want see you.(那个傅先生求见。)”
麦基略略一怔,看向里查得,努嘴。
里查得转身下去,不一会儿,领着顺安进来。
麦基挤出笑脸,挺直身体,盯住顺安:“鲁先生改变主意了?”
顺安轻轻摇头。
麦基笑容僵住,良久:“I see.(晓得了。)”
“傅先生,”里查得瞄他一眼,“观你气色,是有好消息吧?”
“是哩。”顺安微微点头。
麦基看过来:“Oh?”
“密斯托麦基,”顺安控制住语速,“我四处托人,帮你们销货,总算寻到一位买家。那位朋友说,如果洋行愿意让价,他可以考虑。”
“他要我们让多少?”里查得急问。
顺安比出个“六”的手势:“六折!”
“这怎么能成?”里查得急叫,“做生意都要赚钱,你的朋友不能不讲规矩!”
“我的朋友说,”顺安两手一摊,做出无奈的样子,“大街上到处都在焚烧美货,这笔生意风险太大,万一闹出事体,是要玩命的。”
里查得又要辩驳,麦基摆手止住。
“Thank you, Mr. Fu. ”麦基站起来,踱到顺安身边,“Yet 60% off is unacceptable. All our goods are first class. We will lose too much money if we sell them at only 60% of the original price. I can sell him at 70%, not a penny less.”
里查得翻译道:“傅先生,谢谢你。不过,六折不行。我们的货物是一流的,六折卖,我们就会赔钱!七折,最低七折!”
“欧凯,”顺安略略一顿,拱手道,“我对朋友讲讲看!”
麦基转过身,看向里查得:“Ask him, what does the buyer do?(问问他,买主是做什么的。)”
“傅先生,你朋友是做什么的?”里查得问道。
“道上的。”顺安凑近他,几乎是耳语。
“道上?”里查得愕然。
“就是帮中的。晓得青帮不?”顺安连比带画地解释。
里查得明白了,点点头,转对麦基:“His friend is the head of a large gang.(他的朋友是个大的帮派头目。)”
麦基似乎对上海的帮派有所了解,问道:“The Gang of Qing or Hong?(青帮还是洪帮?)”
“Qing.(青帮。)”
“Yes,(嗯,)”麦基微微点头,“they fear nothing.(他们什么也不怕的。)”
“好哇,好哇,”彭伟伦两只眼睛盯在桌面上的一长排照片上,乐得合不拢口,“这只老狐狸,总算跳出来了!”
“我让人在正门闹,他们进不去,只好改走后门。呵呵呵,给我抓了个现行哩!”马克刘一张接一张地指着照片,似乎担心彭伟伦漏掉了哪一张,“彭哥,你看,这些全是铁证!从下车到进门,再从出门到上车,打总儿九张!”
彭伟伦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张上,上面现出查敬轩与洋人的脸。马克刘看得明白,特别拣它出来。
“呵呵呵,”彭伟伦迭声笑道,“看得出,查老先生精气神儿不错呢,只可惜这张老脸稍稍模糊些,看不太真呀。”
“离得太远了,隔有几十丈哩!”
“就它吧。送给申报馆,让他们好好写几篇妙文。”
马克刘抽出一张鲁俊逸与洋公使的合影,递给彭伟伦:“这张也得放上,无论如何,得让这个小人喝一壶!”
“好吧,免得老头子一个人过于孤单。”彭伟伦略略一想,点头允了,少顷,抬起头,“对了,他与麦基的那桩生意,可有下文?”
“黄了。”
“哦?”彭伟伦吃一大惊,急看过来。
“姓傅的那小子挺起劲,两家把合同都拟好了。没想到过了一夜,姓鲁的不签了,让姓傅的把两份合同原样归还麦基,气得麦基差点儿吐血。眼下麦基是火燎眉毛,逼得几个买办上蹿下跳,四处兜售呢!”
“嘿嘿,”彭伟伦纳闷道,“鲁俊逸行呀,这还真是修炼出来了!”
“听洋行里一个买办说,”马克刘压低声音,“这事体与伍挺举有关!”
彭伟伦再次“哦”出一声,不过用的是降调,显然对这结果已经不觉得惊奇了。
“奶奶个熊哩,”马克刘摸摸头皮,“姓伍的真就不是个人,彭哥想到的,他就⋯⋯”
“照理说,”彭伟伦打断他,好奇地问道,“为何不签当算是姓鲁的机密,洋行里哪能晓得哩?”
“姓傅的讲的,估计是伍挺举坏了他的好事体,他是撒气!”
“倒是一对儿,”彭伟伦若有所思,半是自语,半是吩咐,“听林掌柜讲过这个姓傅的,是个人物,日后对他要多关照一些。”
“好咧。”
印刷着两张相片和相关新闻的各大报纸,顷刻间铺满上海的大街小巷。
大街上,报童边跑边喊:“看报,看报,特大新闻,商会出内贼,查总理私会美国佬,不进正门进后门⋯⋯看报,看报⋯⋯”
相片和新闻,一时间如重磅炸弹爆炸,在上海各界掀起轩然大波。
一群学生聚在总商会会馆门外的场地上,群情激愤,振臂高呼口号:
“宁做中国人,不做美国狗!”
“揪出商会卖国贼!”
“查敬轩,滚出来!”
⋯⋯
大街上满是横幅,各式标语五花八门,清一色将矛头对准商务总会,对准查敬轩。查府门前也开始热闹起来,游行学生纷至沓来,情绪激动地朝大门上扔烂瓜皮、烂水果、臭鸡蛋等物。
查府烟房的案头上摆满了报纸,几乎每一张上面都印着查敬轩的照片及各式标题,尤其是《申报》,占了整整一版,标题赫然:商会总理无视社会公义,走后门密会美国公使。
查敬轩看完一张又一张,气越喘越粗,手越颤越抖,老面孔渐渐扭曲。
“阿爸?”查锦莱吓坏了。
查敬轩猛地挥袖将报纸扫到地下,双拳狂暴震几,几乎是咆哮:“小人⋯⋯小⋯⋯”话未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嘴脸歪斜,一头栽倒在地。
“阿爸—”查锦莱失声惊叫,一把抱住查敬轩,朝外大喊,“来人哪,快来人哪!”
查府乱成一锅粥。
在查老爷子被铺天盖地的报道气成中风这日,麦基屈服了,使里查得去寻顺安。这事当然不能在钱庄里谈,顺安约他前往南京路的那家茶室。
里查得既没喝茶,也没多说什么,见面即道:“傅先生,请转告你的那位朋友,麦总董同意六折清盘。不过,必须现款,一次付清!”
“欧凯。”顺安痛快应下。
“什么时间签合同?”里查得盯住他问。
“我这就去对朋友讲,明天给你答复,可否?”
“OK.”里查得应过,起身走了。
顺安送到门外,折返回来,见章虎已经坐在里查得刚才的位置上。
“他哪能讲的?”章虎急问。
“麦总董同意六折清盘,但要求付现款,一次性付清。”
“小娘×哩,真让师父算准了!”章虎兴奋地端起里查得未喝的茶,咕嘟饮下,“兄弟哪能个讲哩?应下他没?”
“没。我只说明天给他回话。”
“嘿,看不出,兄弟是个商场老手哩!”章虎冲他竖下拇指。
“承蒙章哥夸奖!”顺安抱拳谢过,“哪能个办哩,我听章哥的!”
“你对他讲,五折!”章虎慢悠悠地边说边冲开水,拿碗盖拂茶。
“五折?”顺安倒吸一口凉气。
“呵呵呵,”章虎淡笑几声,“你可以去对麦基讲,就说你朋友讲,这个价只限于明日,到后日,四折,再后日,三折。三日过后,白送也不要了!”
“这这这⋯⋯”顺安张口结舌。
“兄弟,”章虎轻啜一口,拍拍他的肩膀,“你只管放心去讲。在这上海滩上,只要我师父看上的货,没有人敢要,何况是在眼下这当口儿。兹事体做成,章哥忘不了你。”
“那⋯⋯”顺安吸口气,盯住章虎,“介多洋钿,要一次付清哩。”
“打成对折,没多少了,顶多二十多万,有师父筹备,少不了他一文!来来来,喝茶,看章哥这茶冲得好不?”章虎将冲好的茶推到顺安旁边,“奶奶个熊哩,在这上海滩上,没想到喝个茶也介有讲究!”
第二天,顺安依约来到麦基洋行,将章虎的话一字儿不落地复述给麦基。麦基不知是早就料到了,还是被这消息惊呆了,抑或是没有完全听懂,只是静静地坐在他的大班台后面,看不出任何表情。
“五折?”暴跳起来的是里查得,“这是明抢,是敲诈!”
“傅先生,”见偌大个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里查得兀自咆哮几句后,声音也就软下来,几乎是乞求了,“请再对你的那个朋友讲讲,五折实在不行。这批货,进价就是五折,运费、仓储、海关税收又是两折,七折是本,六折已是折本卖了。他只给五折,是blackmail(敲诈), 是强盗!”
“我晓得,”顺安几乎是在呢喃了,“能讲的我全都讲了,可朋友讲,他们也是冒大风险的。你们要求一次性付款,时下所有商店都不敢进美货,这些货只能压在仓库里,什么时间能够出手,他也不晓得,万一出个啥事体,让记者晓得了,登到报纸上,学生们就会一哄而上,他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顺安临场发挥的理儿也不是不成立,里查得听了,看向麦基。
“OK,50% off!(好吧,五折!)”麦基淡淡说道。
“Mr. McKim, are you crazy?(麦先生,你疯了?) ”里查得急了。
“We have no choice, Richard. (里查得,我别无选择了。)”麦基摊开双手,微微摇头,“We can't wait. Make the deal with him. I don't want to go bankrupt.(我们不能等。跟他达成协议吧,我不想破产。)”
“I see. (明白。)”里查得无奈地点头,“I will make the deal.(我这就去办。)”
顺安听不明白,傻愣愣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
“傅先生,走吧。”里查得转向他,伸手礼让。
“这⋯⋯”顺安以为生意泡汤了,略微一怔,不由得看向麦基。
“总董同意五折了,我们这就签合同去。”里查得给他个苦笑。
“三克油,三克油!(thank you.)”顺安转惊为喜,朝麦基连连鞠躬。
麦基没有回礼,目光冷冷地看向里查得:“Sent the man away. He makes me sick.(让这个人从我眼前消失。他让我恶心。)”
顺安看向里查得。
“走吧,请到我的办公室里,”里查得朝门外努嘴,“我们总董说,他有点恶心。”
“欧凯,欧凯。”顺安向麦基再鞠一躬,满脸堆笑地退出。
上海商务总会第二次选战在总理查敬轩气病交加、卧榻不起的第六日,终于短兵相接。
风和日丽。
会馆大厅内,由于议董名额增加两名,一长排几案上并列摆着三十四只白碗。政策仍旧是鲁俊逸第一次选举之前制订的,会员们依样在丢豆子之前去领豆子。此番唯一的改革是,会员们领取的不再是豆子,而是围棋子儿。
原总董中,查老爷子因病缺席,协理彭伟伦再三推辞,现场主持的只能是张士杰了。
丢棋子儿开始,甬商推举出来的候选人共一十二名,其中排在第一的是查老爷子的碗,除宁波帮外,少有人丢,排在第三的是鲁俊逸的碗,除茂字号外,丢的人更少,相比之后,排在最末位的伍挺举的白碗里,却时不时地听到来自各方势力的小棋子落下的叮当声。
十七名议董产生出来之后,按照程式,移师至三楼会议室选举总董。
总董依旧是五人,在十七人当中产生。现场早就布置妥当,长桌上一溜儿排着十七只白碗,新当选的十七名议董依次领取各五枚棋子,当众丢进中意的碗里。
由于熟门熟路,这个过程进行得很快,不消一刻钟,结果出来,张士杰将棋子最多的五只白碗依据棋子数量顺序排好。
“诸位议董,”士杰高声唱道,“依据上海市商务总会章程规定的选举程式,经全体一十七名议董现场丢棋子表决,上海商务总会新一轮选举产生总董五名,分别是:彭伟伦,得棋子一十二枚;张士杰,得棋子一十一枚;祝合义,得棋子九枚;张守业,得棋子八枚;刘德辉,得棋子七枚。按照商务总会章程相关规定,五名总董分工如下:总理一名,彭伟伦;协理两名,张士杰,祝合义;坐办两名,张守业,刘德辉。”
掌声响起。
轰轰烈烈的第二届商务总会大选以四明的完败、广肇的完胜而宣告结束。
十七名议董中,四明仅占五席,分别是查锦莱、祝合义、周进卿、邱若雨和伍挺举,其中查锦莱与伍挺举都是第一次被推举。
从三楼下来,五名甬商议董无不表情沉重,尤其是挺举,心里如同压着一块砖。
选举结束,挺举看看辰光尚早,就到天使花园去了。新房盖好,正在粉刷。粉墙是技术活,挺举只能为阿祥打下手,二人干到天色苍黑,在花园里洗了个冷水澡,填饱肚子,一步一挪地回到茂平,待挺举到家时已是人定。
挺举没走后门,直入前院,远远望见俊逸的书房里亮着灯光。挺举略作迟疑,直走过来,踏上楼梯。
房门开着,鲁俊逸独坐几案前, 案上摆着四道菜,全是冷盘,两荤两素。桌上开着一瓶洋酒,一只倒酒的洋壶,两只酒杯,杯已斟满,一只在俊逸前面,另一只在他对面。
看到酒菜没动,对面空无一人,挺举晓得鲁俊逸想必在等客人,又想到齐伯不在,或是接客人去了,略略一怔,转身欲下楼,不料刚刚迈出一步,就有声音追上:“是挺举吧?”
“是哩,”挺举只得顿住步子,走到门口,笑道,“鲁叔,介晚了,这还没睡?”
“在等你哩。”俊逸回他个笑,嘴角努下对面,“坐吧。”
挺举吸口气,走进来坐下:“鲁叔,我⋯⋯这到花园去了,还有几面墙没有粉好。”
“鲁叔晓得,”俊逸端杯,朝他举一下,“来吧,今儿是个好日子,鲁叔为你贺喜!”
“鲁叔,”挺举端起杯,声音有些哽咽,“我⋯⋯这⋯⋯喝不下去呀。”
“没想到事体会是这样的。”
俊逸给他个苦笑,再次举杯:“挺举,啥也甭说了,来,喝酒!”说罢率先干了,杯底朝上,亮给他看。
挺举一仰脖子,也干了。
“鲁叔,”挺举拿过酒壶,执壶倒酒,“我闹不明白,今朝哪能⋯⋯”
俊逸又出一声苦笑,端起来,扬杯:“喝!”
二人再饮。
“鲁叔,”挺举再次斟酒,“今朝好像不是选举,像是⋯⋯”顿住,没有礼让俊逸,顾自仰脖喝了。
俊逸拿过酒壶,为他斟上:“讲呀。”
“像是怄气。”挺举从俊逸手中拿回酒壶,“是很多股气结在一起,怄作一团。我不晓得这些气是哪能个结法,只是觉得不对。”
“是哩,”俊逸亦端起他的杯,仰脖子饮尽,将空杯摆在案上,看着挺举斟满,“你讲对了。我原以为,只有宦海里云谲波诡,在商场上,只要勤奋经营,就可立于不败之地。”轻轻摇头,“没想到就这几年,竟是让这商会搅晕了。”
“鲁叔,”挺举将酒壶放到案上,看过来,“你站得高,看得清。你这讲讲,这些气是哪能个来路,又是哪能个结法。”
俊逸拿过壶,自己倒一杯,举起,喝下,放下杯,看向挺举,苦涩一笑:“是呀,你是议董了,是该多操些商会的心。鲁叔啥也不是了,还提这些做啥?”
“鲁叔呀,”挺举拿过壶,为俊逸倒一杯,自己也倒上,“我晓得你心里不好受,其实,我这心里比你还难受。这个议董,不是我想当,其中委曲,鲁叔你是清爽的。我觉得怄气,也是因为这个。商会议董应该是在商界里有号召力的人,老爷子有号召力,鲁叔有号召力,可⋯⋯结果却不是这样!”
“唉,”俊逸叹口长气,“挺举,不讲这些了。你是我茂字号的人,你当议董,鲁叔高兴哩。”举杯,“来,鲁叔再次贺你!”
“鲁叔呀,”挺举没有举,“这一杯我不能喝。我理解鲁叔,也希望鲁叔理解我。我隐约觉出,商会是个好事体。上次庄票一案,没有商会,就无法形成合力,我们也就赢不了。商会既是好事体,我们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走到不好处,对不?商会章程是鲁叔起草的,这等于是说,鲁叔是这个商会的发起人之一。作为发起人,鲁叔更不忍看着它走到不好处,是不?”
听他将话拐往这里,完全没有个人悲喜,倒让俊逸心头一震,两道目光射过来。
“鲁叔,”挺举也看向他,目光诚挚,“我对商会了解不多,这想搞明白它。只有搞明白了,我们才能对症下药。我在想,我们不定可以让商会内部消除成见,结成一只拳头,外可对洋人,上可对朝廷,内可保护商民利益,让它真正成个利国利民的好事体呢。”
挺举也举杯,饮下。
俊逸拿出几张报纸,摆在桌子上,指着报纸上的相关位置:“你方才讲的那些种种的气,全在这里。”
挺举扫一眼报纸,放在一边:“这些我全看过了。”
“我晓得你看过了,”鲁俊逸淡淡说道,“可你看到的只是报纸,没有看到的是伸进这些报纸里的黑手!所有这一切,是他彭伟伦一手做出来的局!”
“鲁叔哪能介肯定呢?”挺举给他个淡淡的笑。
“别的不讲,就讲这两张照片的事体。”俊逸指着报纸上的那两张显赫照片,“整个过程,鲁叔是亲历亲见呀。美国屈待华工是个事实,学生们上街也好,烧货也好,无论如何闹腾,为的仍旧是解决问题,对不?抵制美货,是商务行动,美国公使邀请老爷子前往商谈,老爷子身为商会总理,不能不去,对不?老爷子见到公使,那是真正的有理有节,能屈能伸,义正词严,不卑不亢啊!鲁叔就在现场看着,老爷子自始至终,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敦促美国政府解决问题,一连串的质问,将爱德华公使逼得步步后退,不得不答应老爷子的条件。看看他彭伟伦又在做什么?为往自己脸上涂金粉,为在今日坐上那把高大椅子,不惜把事体闹大,不惜把天下搞乱!”
“原来是这样!”挺举沉思一会儿,抬头问道,“鲁叔,既然老爷子代表的是商会,为什么不把彭伟伦、张士杰带上,带的全是甬商呢?”
“整桩事体是彭伟伦一手搞起来的,目标对的是老爷子,纵使老爷子邀他,他肯去吗?张士杰是泰记的人,没有丁大人发话,他能肯去?”
“鲁叔,”挺举应道,“在挺举看来,他们去与不去是一回事体,老爷子邀不邀请是又一桩事体。老爷子邀了,他们若是去,足见商会合力,在美国公使面前就更有说服力了。他们若是不去,脏水就泼不到老爷子一人头上!”
见挺举讲出这个,鲁俊逸也是一怔,沉思有顷,长叹一声:“唉,挺举呀,不瞒你讲,老爷子谋事体,鲁叔也是看不懂哩。可无论如何,老爷子在这桩事体上没生他心,生心的是他彭伟伦!”说到这儿,猛地发飙,捏起拳头,将几案震得咚咚响,“讲什么华人在美受欺凌?华人在美受欺凌不假,可推而想之,华人在哪儿不受欺凌?莫说是寻常百姓,即使达官贵人,又有哪个不受欺凌?洋枪洋炮打过来,老佛爷什么体面也顾不得,连北京城也扔下了。洋人放个屁,王爷就要生场病。洋人动动嘴,李中堂就得跑断腿!什么美国华工,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事体,他彭伟伦起个什么哄?他惹下事体,老爷子到使馆里为他擦屁股,他却不思报答,反过来倒打一耙子!”
“挺举呀,你听我讲完!”俊逸顾自撒气,“你以为他真的是为华工?屁!他为的只有一个,就是老爷子屁股下面的那把大椅子!”
见他这又绕到那把大椅子上,挺举的嘴巴咂出一声,又闭上了。
“看到没,”俊逸将报纸摆正,指着照片,“他们组织学生在前门闹腾,逼着我们走后门。从下车到进门,再从出门到上车,中间不过二十来步,也就喘口气的辰光,如果不是早有预谋,他们摆相机怕是也来不及!”
鲁俊逸显然是点到题眼了。
“鲁叔,”挺举吸口长气,“这事体算是弄明白了。”略略一顿,“还有个事体,今朝选举,为什么连甬人也有不投鲁叔棋子的?”
“唉,”俊逸长叹一声,“挺举呀,你既然问起,鲁叔也只能讲了,因为这里面还有只更大的黑手,鲁叔就是让它害的!”
“更大的黑手?啥人的?”挺举眼睛大睁。
“泰记!”俊逸一字一顿,牙齿咬得咯嘣嘣响,“丁大人!”
挺举一脸错愕。
在顺安中介下,麦基洋行的一船美货顺利成交。
货没动,仍旧堆在码头,成交的只是账面。章虎没有出面,出面的是阿青,与里查得签字画押,而后交给里查得一张惠通银行的支票,共二十一万两白银。
七日之后,章虎约来顺安,地点仍旧是那家茶室。
“阿哥,洋行这次亏大了!”顺安叹道。
“是哩。”章虎诡秘一笑。
“晓得亏几钿不?”顺安看过来。
“几钿?”
“前前后后不下这个数!”顺安用手比了个“十”,又比了个五。
“呵呵呵,托兄弟的福,它们已是师父的囊中物了。”章虎凑近顺安,“不瞒你讲,师父当天就倒手,八折卖光光了。”
“天哪!”顺安惊愕道,“这辰光,啥人敢要?”
“说出来把你吓死!”
“是啥人?”
章虎招手,顺安凑头过去,章虎耳语。
“啊?”顺安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语不成句,“泰⋯⋯泰⋯⋯”
“哈哈哈哈,”章虎爆出一声长笑,“这才叫生意,晓得不?介大一批货,来路不清,且又在这敏感辰光,若是没有实力,没有腰杆子,啥人吃得起?”
顺安犹自呆怔。
“兄弟,”章虎拍拍顺安的肚子,“方才听到的,可要烂在这里哟!”
“哦哦哦,”顺安醒过神,迭声应道,“是哩,是哩。”顿了一下,完全清醒,眼珠子连转几转,也笑起来,“呵呵呵,阿哥方才讲啥来着,阿拉啥也没听到嗬!”
“呵呵呵呵,”章虎拍他一掌,开怀笑道,“兄弟讲得好哩。”掏出一只信套,推到顺安面前,“这个小包包,是师父奖给兄弟你的。”
“收起来吧!”章虎摆手,“章哥谋事,讲的是规矩,一归一,二归二,这个封封,兄弟该拿!”
“那⋯⋯兄弟就收下了!”顺安将信封放进跑街包里,拱手,“谢阿哥美意!”
“兄弟不必客气。”章虎拱手还礼,“不瞒兄弟,这桩事体,你让章哥真正服气哩。看得出,兄弟能做大事体,章哥日后还得指靠你哩!”
“阿哥但有吩咐,兄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瞒兄弟,”章虎推心置腹,“近些日来,阿哥渐渐明白一桩事理,在这上海滩上谋事体,文武双全方有成就。你我兄弟,一文一武,要想在这上海滩上混枪势,真就是谁也离不开谁哩!”
“谢阿哥抬爱。”顺安拱手应道,“有阿哥这句话,小弟也就没有枉来上海滩了!顺便问桩事体,请大哥不吝赐教!”
“兄弟之间,不用拽文,请讲。”
“小弟相中一个小娘,可⋯⋯不晓得哪能得到她的芳心呢。”
“呵呵呵,”章虎乐了,“这桩事体,你问阿哥算是问对人嗬。讲讲看,兄弟相中谁家小娘了?”
“这⋯⋯”顺安欲言又止。
章虎一拍脑袋:“瞧章哥这笨的,是姓鲁的千金吧?”
“大哥真是料事如神!”顺安惊愕了。
“呵呵呵呵,兄弟快讲,你们这⋯⋯搞到哪个地步了?”
“唉,八字还没半撇哩。我用尽办法讨好她,可她根本就不睬我!”顺安叹口长气,不无懊丧。
“会不会是她有了意中人?”
“不可能。她只爱一个人,就是她阿爸!”
“呵呵呵,戆大小姐大多这样。”章虎思忖一会儿,“好吧,我先教兄弟三招,一招一招来,保管兄弟手到擒来!”
“阿哥快讲!”
“第一招,投其所好;第二招,欲擒故纵;第三招,擒贼擒王!”
“这⋯⋯”顺安微微皱眉,“不瞒阿弟,小弟也曾投其所好来着,可收效不大呀。无论送她什么,都不中她心。”
“哦?”章虎眯起眼看过来,“你都送她什么了?”
“她欢喜书,我送她书,她随手撕了。她欢喜风筝,我送她风筝,她没放起来,随手扔了。我⋯⋯”
“阿哥问个事体,你要打实说。”
“阿哥请讲。”
“你跟女人⋯⋯有过那个没?”章虎直望过来。
顺安意会,脸上红涨,轻轻摇头。
“唉,”章虎拊掌长叹,“怪道哩。我说兄弟,不知女人,焉能投其所好?”忽地起身,一把扯起顺安,“走走走,阿哥这就带你去处地方,让你晓得什么才叫女人。”
顺安半推半就,跟随章虎一路来到四马路,在玉棠春书寓富丽堂皇的高大门楼前驻足。
“看‘书寓’二字,”顺安指着门楣上的匾额,“想必是个念书的地方!”
“哈哈哈哈!”章虎放声长笑。
“阿哥,你⋯⋯笑啥哩?”
章虎又笑一阵,方才止住:“书寓,书寓,好一个书寓,走吧,兄弟这一进去,非但有书念,更有红袖添香哩!”
“红袖添香?”顺安一头雾水。
“唉,”章虎摇头叹道,“平日观你灵气,这辰光倒是像个呆子。”指着门楣,“你只看到后面俩字,却没看到前面还有‘玉棠春’三字。啥叫玉棠春?就是花池,里面鲜花朵朵,倩女如云,都是一等一的。”又指向灯笼,“再看这两只大红灯笼,你学问八斗,还能不懂啥意思?”
顺安这也意会到了,心里扑通扑通狂跳,眼前浮出的是母亲甫韩氏的形象,耳边响起的是阿青的声音:“你个婊子养的⋯⋯你姆妈比你阿爸更贱,是个婊子,年轻貌美辰光,只在堂子里转,挨千人折,遭万人踏,方圆百里无人不晓。你也不姓甫,是个不折不扣的野种,要是不信,你就撒泡尿照照,看你身上哪个地方长得像那个大烟鬼!”
顺安两腿颤抖,本能地后退。
“兄弟?”章虎看向他,目光惊愕。
顺安转过身,扭头就走。
章虎似乎意识到什么,嘴角浮出一丝冷笑,追前几步,一把扯住他胳膊。
“阿⋯⋯阿哥?”顺安一边挣脱,一边嗫嚅。
“兄弟呀,这都来到门口了,哪能再回头哩?”
“我⋯⋯”
“兄弟,有啥顾虑,只管对阿哥讲出来!”
“不瞒阿哥,我⋯⋯方才想到过去了,想到⋯⋯”
“呵呵呵,”章虎淡笑两声,直言以告,“不就是想到你姆妈了吗?忘掉她吧,你已经姓傅了,是不?你叫傅晓迪,和那个梨园娼妓没有关系!在这个地方,你是只傲慢的大公鸡,这个书寓里的所有能歌善舞的女娃子,都是你的小母鸡,你随心所欲,想上哪只就上哪只!”
“我⋯⋯”顺安脸上滚烫。
“兄弟,晓得此地的老母鸡是啥人不?”章虎压低声音。
“啥人?”
章虎凑他身边,耳语:“就是我师母!”又推他回来,“兄弟只管进去,我让师母为兄弟选个漂亮妞儿。玉棠春在上海滩是数一数二的堂子,小娘个个雅淑标致,有几个还是小姐身,在进此门之前,娇体金贵哩,琴棋书画样样俱通,论家世,哪一个也不比你的鲁小姐差。你搞定她们,就能搞定鲁小姐了!”
“这⋯⋯”
顺安的声音还没落定,章虎已经按响门铃,一把将他推进两扇半掩着的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