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两兄弟同爱一女 甫跑街借诗乘龙

又到月底,玄二堂子里,任炳祺兴冲冲地走到后堂陈炯房间。

“师叔请看,”炳祺将两本账册摆在桌子上,乐得合不拢口,“这一本是上月的,这一本是本月的,奶奶个熊,托师叔的福,咱这发达了呢!”

“哦?”陈炯呵呵一笑,将账册推到一侧,“说说看,哪能个发达哩?”

“上个月,码头与堂子各赚八百块洋钿,这个月码头少两百,堂子却多三百,”炳祺凑近,几乎是耳语,“不瞒师叔,是净利,几年来少有哩。呵呵呵,有师叔罩着就是不一样,兄弟们劲头足哩!照这势头,赶到年底,炳祺保准为师叔拿出八千块洋钿!”

“呵呵呵呵,”陈炯又是一笑,“好哇好哇,真是好消息。”

“师叔,”炳祺凑得更近,“堂子里新进几个鲜货,苏州来的,个个色艺俱佳,徒子特别选出两个孝敬师叔。人生在世,没个女人多没趣味!”

陈炯白他一眼:“你这是赶师叔走吗?”

“嘻嘻嘻,”炳祺涎脸笑道,“炳祺是说,师叔既然住到女人窝里,夜夜却睡冷被窝,叫徒子脸上哪能有光哩?要不这样,炳祺只给师叔留一个,再不让她接客,只在这里早晚侍奉师叔,为师叔端茶倒水洗脚敲背什么的,闷了还能唠唠闲话儿!”

“好吧,”陈炯略略一想,“既然这般讲,师叔就依你了。”略略一顿,“对了,大小姐那儿可有音讯?”

炳祺摇头。

“莫不是⋯⋯”陈炯沉思有顷,半是自语,“我住在此地,她生出啥想法了?”

“不会不会,断然不会,”炳祺连连摇头,迭声说道,“不瞒师叔,大小姐开明得很,这堂子是炳祺开的,若是嫌弃,大小姐早就不睬炳祺了!再说,帮中兄弟不只是炳祺开堂子,从南京到苏杭,兄弟们开的堂子多去了,只要没有欺男霸女,违反帮规,大小姐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无论如何,兄弟们都得有条活路,是不?”

“不会就好,”陈炯嘘出一口气,闷头又是一会儿,“这已有些辰光了,大小姐哪能⋯⋯”

“嘻嘻,”炳祺笑了,“依炳祺之见,只要师叔那柄宝刀仍在大小姐手里,就有戏文!”

“呵呵呵呵,借你吉言!”陈炯也笑起来,从怀中摸出两张庄票,摆在桌上,“炳祺,看看这是什么?”

“乖乖,”任炳祺打眼一看,惊叫,“两万两银票!师叔,您打哪儿搞到的,炳祺这辈子还没见过介多钱哩!”

“呵呵,”陈炯略略摆手,“师叔哪来这本事?是托孙先生的面皮,一万由湖州张老板捐助,一万由浦东宋神父筹措,师叔不过是代孙先生收款而已!”

“太好了。”炳祺握起拳头,“师叔,我们分头凑,待凑足三万,立马汇给孙先生!”

“孙先生来信说,他在日本已经筹到一笔款子,暂时不急用钱,这点钱就放在上海。你拿去,以你的名义,存入汇丰银行。”

“啊?”炳祺大是吃惊,“以徒子的名义?”

“呵呵呵,”陈炯拍拍他的肩,“拿去吧,师叔放心你,孙先生放心你!”

“好!”炳祺屏气有顷,握拳道,“炳祺一定不辜负师叔与孙先生!”收起庄票,盯住它们看一会儿,笑了,“呵呵,师叔,听说洋人银行利息不高,莫如徒子搁在这儿放个高利,让它们为革命事业多生几个崽儿!”

“炳祺,你须记住,革命基金不能外放高利贷。再说,孙先生万一急用哪能办哩?就存汇丰银行,一则保险,二则方便汇往海外。”

“好好好,”炳祺收起庄票,连拍胸脯,“师叔,剩下这一万,全都包在炳祺身上,我就不信,凭我任炳祺这张脸,到年底还能筹不到?!”

“炳祺呀,”陈炯笑了,“不要一心掉进钱眼里,拔不出来哟!”

“咦?”炳祺一本正经道,“孙先生要我们筹款,不掉进钱眼里哪能个筹哩?”

“我问你,”陈炯敛起笑,双目射过去,“筹款做什么?”

“干革命呀。师叔不是说,要推翻清朝、光复中华吗?”

“这就是了。眼下我们还有比筹钱更重要的事体呢!”

“师叔请讲!”任炳祺坐正身子,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陈炯。

“孙先生来信说,当务之急,一是搞钱,二是搞人,三是搞枪。钱这讲过了,下面我们必须搞到人和枪,建立我们自己的武装。清朝就如一棵又高又大的老树,虽然连根带梢全都朽透了,但我们不砍不锯,它依旧不会倒呀。”

“是哩。先说这人,我已依照师叔吩咐,招到二十多个了,师叔不信,可到顺义码头看看,保管一等一的身手。关键是枪!”

“呵呵呵,”陈炯望着他笑笑,“又吹你那几个人了。莫说是二十多,你就是招进二百多,二千多,人人手里都有一杆枪,怕也摇撼不动那棵朽树呀!”

“这该哪能办哩?”炳祺急了。

“孙先生要求我们联合沪上各界力量,譬如商务总会、光复会及其他社团、协会等,也包括咱的帮众。那些人皆有根基,尤其是商务总会,干大事体离不开他们哪!”

“是哩。师叔要的,他们都有,只是⋯⋯”炳祺现出为难之色,“商会里个个都是有钱人,哪一个伸出指头也比炳祺的腰粗,炳祺想蹭这也蹭不上个边儿呀!”

“呵呵呵,”陈炯笑道,“你只管联络帮众就是。其他事体,是师叔的!”说着抬腕看表,起身,“辰光到了,师叔这该出去一趟。”

“要不要徒子送一程?”

“好吧,茂平谷行。”

灶房里,申老爷子这儿掀掀,那儿看看,巡视一圈,摸出一只空瓶子,掂几掂,朝堂屋里叫道:“小荔子,小荔子—”

没有应声。

“小荔子?”老爷子摇摇头,离开灶房,一步一步走到堂屋,掀开门帘,走到葛荔的闺床前,将被里揉有几揉,声音怪怪的,“早就醒了,装个啥哩?”

“啥事体?”葛荔忽地坐起。

“醋没了!”

“瞎讲!”葛荔嘴一撇,“前几日才买一瓶,这刚扭开盖子,哪能就没了?”

“全让你吃光光了,还说没吃?”老爷子鼻子里轻哼一声,“不信你自己看看去!”

“不理你了!”葛荔听出话音,又躺下去,将被子蒙在头上,夸张地发出鼾声。

老爷子审视四周,见陈炯送的宝刀竟被她孤零零地挂在一处并不起眼的地方,且旁边遮着一条她几乎没用过的方巾,已知就里,上前取下刀,抽开来,吹几口气,复插进去:“啧啧啧,介好的宝刀被放在此地,算是明珠暗投了!”袖进衣服里,“既然不受待见,莫如让老头子拿到旧货摊上,不定还能换来一坛子好醋哩!”

葛荔掀开被子,蹿上来,一把从老爷子袖里抢回宝刀,又挂在那里,复躺回去,气呼呼道:“啥人不待见了?我心里一直在念着哩!”

“呵呵呵,念着就好!”老爷子走到角门处,送回一句,“方才老头子闲来无事,路过某处花园了!”

“你⋯⋯”葛荔忽又坐起,急问,“看到什么了?”

“还能有啥?”老爷子慢条斯理,“不就是那两个人嘛!”

葛荔面孔扭曲,目光落在陈炯的刀上,噌噌过去,将刀取下,别在腰间。

“呵呵呵,”老爷子斜她一眼,“某人不会是要出去行凶吧?啧啧啧,若用这把宝刀杀人放血,可就有点儿可惜了哟!”

“老阿公,你⋯⋯”葛荔气得嘴脸歪斜,“啥人要去行凶了?我就不能玩玩我的宝刀吗?”说着从腰里拔出,放在手掌里把玩。

“能能能,”老爷子迭声说道,“只是,如果某人一直钻在这床被子里嗅那醋味儿,既不玩刀,也不赏花,只怕会落个鸡飞蛋打,一头不得一头哟!”

“你⋯⋯这是气死我哩!”葛荔呼哧呼哧喘一会儿,大眼珠子连转几转,扑哧一笑,蹭上前,挎住老爷子胳膊,“嘻嘻,老阿公,您在这里阴阳怪气,莫不是要给小荔子支几招儿?”

“老头子只支一招,”老爷子在她头上弹一指头,“看准的鸟儿,就不能让它飞了!”

“老阿公,”葛荔将他推到堂间,在他耳边悄问,“依你说,小荔子这是该玩刀呢,还是该赏花呢?”

“刀有刀的好,花有花的好,就看小荔子是何偏好喽。”

“老阿公,这几天哩,我算是想明白了,还是玩刀的好,这刀嘛,既是小荔子所好,玩起来也顺手哩!”

“呵呵呵,”老爷子乐了,“吃柿子当拣软的,看来小荔子长大了,学会挑哩,那花儿虽然好看,却有刺儿,玩起来确实不太顺手哟。”

“啥人怕他的小刺儿来着?”葛荔来劲儿了,蹦起老高,“老阿公,你且等着,看小荔子这就去手到擒来!”说着将那柄宝刀随手一掷,哧溜一声,人已闪到院中。

听着她的脚步声渐去渐远,申老爷子走到墙根,将那柄宝刀捡拾起来,眯眼赏玩一时,小心翼翼地拭去灰土,走回葛荔闺房,摆在她的梳妆台上。

已是午后,阳光射在南侧河浜里,在水波中激**出点点碎光。茂平谷行的后客堂里,挺举、陈炯相对坐着,一边欣赏河浜里的碎光,一边品着茶盏。

窗子外面的老柳树下,阿祥与任炳祺对面而坐,中间摆着一盘象棋,看盘中棋子,二人激战正酣。

“伍兄,”陈炯的目光从波澜里收回,看向挺举,“近日听闻商会里颇是热闹,你是议董,能否剧透一二?”

“唉,”挺举长叹一声,给他个苦笑,“陈兄怎么也对这个感兴趣了?”

“呵呵呵,”陈炯笑道,“商会是有钱人扎堆的地方,在下不想守穷,这还指望伍兄引见一二,图个晋升呢。”

“陈兄客气了,”挺举亦笑一声,“依陈兄才具,想必不会缺个晋升。前番见面,陈兄出手就是五十两规银,想必枪势混得不错哩。哦,对了,在下将那五十两银子连本带息还给我那阿弟,嘿,你猜怎么了,阿弟那个后悔哟,没个说!”

“哈哈哈哈,”陈炯朗笑起来,“他总不会是后悔当年身上没带更多银子吧?”

“正是这般!”挺举也笑起来,“不瞒陈兄,当年在下将阿弟囊中的每一个铜子儿全都搜出,阿弟那是一肚子的不乐意呀。这下好了,阿弟得到十倍回报,说是要请陈兄喝一壶哩。”

“呵呵呵,”陈炯连连摆手,“就那小子,在下咋看咋个不顺眼,他的酒还是免了吧。”敛起笑,两眼直射挺举,“方才提到商会,观伍兄气色,不会是有难言之隐吧?”

“也没什么难言之隐,”挺举轻叹一声,“一言难尽而已。”

“那就两言,三言,”陈炯呵呵一笑,“反正这半日交给伍兄了,我们兄弟有的是辰光唠叨,是不?”又拿过开水壶,朝茶壶里冲水,斟向挺举的茶盏,“来来来,伍兄这先润润口,痛快开场,让兄弟开开眼界!”

陈炯的确不是外人,挺举也不隐瞒,将近日发生的商会总理之争略略述过,不无忧心道:“唉,不瞒陈兄,前有粤商,后有甬商,为争总理这把交椅,全都不讲规则了,你争我夺,将这商会⋯⋯”说到这儿,长叹一声,轻轻摇头,“在下一向敬重查老爷子,可昨日事体,老爷子确实做得过分。商会里若是也论官袍马褂,宣谕诵旨,与衙门又有何异?”

“伍兄所言甚是。”陈炯频频点头,“伍兄可否记得杜牧的《阿房宫赋》?真是好诗呀,把中国的问题点到极处了!”

“《阿房宫赋》?”听到一下子拐到阿房宫里,挺举略觉诧异。

“呜呼!”陈炯随口吟诵,“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是啊。”挺举听他咏出这个,慨然叹道,“战国数百年,六国各逞英豪,终为秦人所灭。始皇帝期望秦国能有万世基业,不想至二世即亡,终为天下所笑。究其根源,不是亡于外,而是亡于内。杜牧确实总结到要害处了,族秦者,秦也。打败我们自己的,正是我们自己!‘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今日之谓也。”

“伍兄所评极是!”陈炯敲击几案,声音激愤,“我们的敌人不在海外,就在国内。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海战,到火烧圆明园,再到八国联军入侵,归根结底,我们没有败给西夷,也没有败给东夷,而是败在我们自身。伍兄可知败在何处?”

“不瞒陈兄,”挺举沉思有顷,缓缓说道,“近几年在下也在琢磨此事。以在下浅见,是败在政治。两千年来,我们行的是皇权制,而西夷行的是立宪制。皇权制容易滋生腐败,立宪制则好很多。”

“非也,非也。”陈炯连连摇头,“专制固然不好,若是用得好,也能成事体。大清之始,也是专制,然而,那时节却国势强盛,列国拜服!”

“那⋯⋯请问陈兄,我们败在何处?”

“败在不能抱团上,败在各为己利上。满汉仇视猜忌,朝臣各为己利,贫富互不相济,官民尖锐对立,朝廷高高在上,地方各行其是,中国名为大一统,实则四分五裂,难以形成合力!”

“陈兄所言,也是在理。”挺举沉思有顷,抱拳应道,“国就不说了,单说这商会,在下是深有体会。表面上看,奉行的是西夷民主公议制,实际上完全不是。各地商帮、各业行会,皆为己利,势大者欺人,弱小者受欺。几大商帮,几派势力,面和心不和,暗中较力,活生生地把一个原本是利国惠民的公益协会变成牟利手段,实在令人扼腕兴叹哪!”

“伍兄,”陈炯两眼紧盯挺举,“难道你不想为此做点什么吗?或许可以有所改变呢。”

“我⋯⋯”挺举长叹一声,“唉,心有余而力不足,枉生嗟叹而已。”

“在下倒是有个主意,或可使商会消弭内争,同心同德!”

“哦?陈兄请讲!”

“听说租界工部局有个万国商团,商会何不模仿他们,组建一个只属于商会的商团?”

“商团?”挺举若有所思。

“正是,”陈炯不加思索,侃侃言道,“伍兄可否注意,租界远比我们复杂,各国皆有租界,皆有洋行,扎堆来到上海滩,生意对象清一色是我们中国人,若是换作我们,早就打成一锅粥了。结果呢,打成一锅粥的是我们自己。反观租界各国,各洋行,秩序井然,各有营生,各有长短,亦各有利益,平素各做各的生意,一到关键辰光,必定抱成一个铁团!”

“是哩!”挺举重重点头。

“他们之所以做到这点,是因为他们善于组织。在下作过分析,洋人共有两大组织,一是工部局,二是商团。工部局由各国产生,国家不分大小,皆有席位。商团则由各洋行构成,归在工部局旗下。无论哪家受到武力威胁,就由商团出面,武力摆平。你们有了商会,就如同洋人有了工部局。如果再有商团,就等于把各个行帮、各个行会甚至连各个店铺全都拧巴到一根绳上了。”

“如何拧巴?”挺举大感兴趣。

“训练哪!”陈炯伸开五指,缓缓合成一个拳头,“商团团员分别来自各行各业,各个商帮,各个店铺,若是定期集训,他们就必须厮守一处,这在无形中增加了彼此了解。有了商团,大小店铺,一家有难,百家支援,就可形成大势。商会可借商团自重,对外,可与租界万国商团抗衡,对内,可替政府分忧,关键时刻,还能帮助政府维护沪上的商业安定呢!”

“嗯,是个好主意。”挺举思忖许久,点头应道,“只是,牵扯到商民武装,就是大事体,不但要在商会里议决,恐怕还要征求租界、上海道同意,眼下来看,困难重重。”

“事在人为。”陈炯笑笑,“世上没有做不成的事体!”

挺举正在思索,前院传来女子软软的说话声,且还提及他的名字,说是寻他。

挺举听出端底,脸色瞬间变了,朝陈炯尴尬地笑笑,起身就往前台走去,不料刚到走廊,那女子已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儿,在柜台守值的伙计不明所以,诚惶诚恐地紧跟其后。

来人正是葛荔,手中拿着一根柳条。但与那日的相比,这根柳枝又细又软,与葛荔的娇媚表情配合得恰到好处。

“嘿,伍大掌柜,这在屋里厢躲清闲呀!”葛荔假作轻松,扭身给伙计一个笑,“去吧,没你的事体了。”又冲挺举扬扬柳枝,“走吧,伍掌柜,后堂里请!”

挺举大窘,哪里肯动,两脚如钉,庞大的身板死死卡在走廊当中,将前路堵个结实。

“哟嗬,”葛荔瞟他一眼,拖长声音,“你这是⋯⋯真还跟本小姐摽上劲了!”扬起柳条,“瞧这小样儿,是想在这条廊道上结清账喽?”

“葛⋯⋯小荔子,我⋯⋯”挺举急了,伸出手指朝后堂指指,挤眉弄眼,声音几乎是在嗓子眼里,“有朋友在哩!”

“哦?”葛荔也似吃一怔,正在转悠大眼珠子,陈炯已走上来,立在挺举身后,在他肩上重重一拍,两眼射向葛荔,“伍兄,在下恭候半晌了,美人既来,还不介绍一下?”

“我⋯⋯”挺举脸上涨红,只好站到一侧,指葛荔道,“这位是葛小姐,在下恩人,”又指陈炯,“葛小姐,这位是在下朋友,陈炯,刚从日本回来!”

听闻“陈炯”二字,葛荔一下子乱了方寸,急急低头,拱手挡住面孔,慌不择言:“伍掌柜,你有贵宾在侧,在下就不打扰了!”说罢,将小柳枝啪地一扔,转身匆匆走了。

挺举追至柜台处,见葛荔人已冲出大门,沿大街跑去,欲扬手告别,声音却发不出,怅惘有顷,折身再到走廊上,见陈炯早已捡起地上的小柳枝儿,正在手中把玩。

“啧啧啧,”陈炯轻抖几下柳枝儿,赞不绝口,“伍兄果是慧眼,真乃人间绝品也!”

“谢陈兄夸奖,”葛荔一走,挺举就灵醒过来,心里美滋滋的,语气神态恢复正常,“今朝实在没想到,她竟⋯⋯”

“这条柳枝儿?”陈炯将枝儿又闪几闪,看向挺举。

“呵呵呵!”挺举腼腆地笑笑,从陈炯手中接过柳枝儿,不无夸张地放到唇边,轻轻一吻,压低声音,“这是一笔旧账,陈兄就甭问了!”

“瞧那样儿,”陈炯笑了,“美人的气想是消了,”拱手,“伍兄,在下恭贺你了。”又冲外面,“炳祺,分出输赢没?”

“来喽!”话音落处,炳祺人已在门口。

“辰光不早了,在下告辞!”陈炯朝挺举再次拱手,“商团事体,还望伍兄斟酌,若有用到在下处,在下乐意效劳!”

挺举笑笑,将二人送至门外,拱手作别。

返程途中,陈炯久不作声。

“师叔?”炳祺小声道。

“奇怪,”陈炯凝起眉头,“方才那个葛小姐,一看到我,简直⋯⋯判若两人呢!”

“师叔?”炳祺的声音更小。

“炳祺,你怎么了?”

“徒子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咦?”陈炯白他一眼,“对师叔还能藏着匿着?”

“方才那女子,是⋯⋯”炳祺再次止住。

“讲呀,她是何人?”

“大小姐!”

“啊?”陈炯吃此一惊,目瞪口呆,半晌,方才两手扳住炳祺,“你⋯⋯你不是没见过她的真容吗,哪能晓得哩?”

“听音哪!”炳祺几乎是嗫嚅,“大小姐的声音,徒子在闹市里也辨得出!”

陈炯放开炳祺,蹲在地上,两手抱头。

是哩,那个叫葛小姐的是在听到他陈炯的名字之后方才慌神出走的,而他陈炯的刀⋯⋯不定那阵儿就别在她的腰中!

可⋯⋯伍兄?

今日事体,即使是傻瓜也瞧得明白。

伍兄心里装的是她,她心里装的也是伍兄!

显然,这个难题炳祺也看出来了。

“师叔?”炳祺小声叫道。

陈炯抬头,看向他。

“我们回吧,家里⋯⋯有人候着呢。”

陈炯将拳头越捏越紧,半晌,狠狠击在地上,重重叹出一声,忽地起身:“好,家里去,备上老酒,你我不醉不休!”

拿到茂升钱庄的三万两现银之后,里查得立即请来上海滩最有名的设计师,夜以继日地重新装修麦基洋行大厦。

由于装修重点只在一楼大厅与门面,工程并不算大,不消半月,已是有模有样。大门外面,一块巨大的中英文黄铜匾额已经安装就绪,两个工人正在拆除脚手架。几辆装货的马车停在外面,另外几个施工人员进进出出,正在下货,向楼里搬抬。

麦基、史密斯、里查得三人站在南京路的对面,各自眯缝起眼睛,远远地观赏那块黄澄澄的匾额。匾额上,“大英华森橡胶拓殖公司(GREAT BRITAIN WHATSON RUBBER PLANTATION COOPERATION)”等中英文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OK. (很好。)”看有一时,麦基不无得意地看向身边的史密斯,“Let's start our wonderful game right from here!(就让我们的游戏从此处开始吧!)”

“It's great, but how?(太好了,可怎么做呢?)”

“It's his job, and he knows all the hows.(这是他的事情,他晓得如何去做。) ”麦基看向里查得,给他个笑。

里查得回以一笑,不无肯定地冲史密斯点头。

夜深了,鲁家宅院里,齐伯从前院溜到后院,又从后院转到前院,来回走几圈,最后在门房里坐定。

过有一时,一辆黄包车在门外停下,鲁俊逸跳下车子。齐伯迎上,二人嘀咕几句,一前一后地穿过前院,拐向楼梯,不一会儿,俊逸书房的灯亮了。

黑暗里,顺安看得真切。这个夜晚,不知怎的,他翻来覆去睡不实,穿衣起来,远远地盯牢齐伯。见二人都已上楼,顺安嘘出一口气,轻挪脚步,悄悄隐在鲁俊逸书房下的一株蜡梅后面,支起两只耳朵。

楼上飘下声音,虽然很小,但于顺安却是不难分辨:

⋯⋯

“瑶儿睡没?”

“睡了。”

“闹没?”

“还好。”

“瑶儿的事体我想定了,就依你,只是,挺举那儿,你看哪能个讲哩?”

“这是大事体,不能屈了小姐,得寻个合适媒人。”

“让合义去讲,他是商会总理。合义就等着喝瑶儿的喜酒,只要我透个气,保管他跑得比谁都快。”

“敢情好哩,祝老爷德高望重,若肯保媒,无论是小姐还是挺举,都体面哩。”

“齐伯呀,我也有个担心,就是挺举总朝天使花园跑,听闻天使花园的麦小姐对挺举有好感,她父母也对挺举印象不错,这事体没准儿⋯⋯”

“呵呵呵,我打听过这事体,挺举没有这意思,娶洋人做媳妇,莫说是别人,就挺举他姆妈那儿都难过关!”

“呵呵呵,是哩。”

⋯⋯

楼上后来又飘下什么话,于顺安都已不重要了,于他重要的只有一个,鲁叔这已铁下心将他的宝贝女儿嫁给他的挺举阿哥!

顺安一步一步地挪回房间,坐在椅子里,下嘴皮子都快被他咬破。

顺安眼前轮番浮出三个女人,一个是他不敢对视的大小姐,一个是他只可远观的麦小姐,再有这个,就是他辗转反侧却求之不得的鲁小姐,而这三个小姐,竟就在这么一个晚上,全都绕在了他的挺举阿哥身边!

“鲁叔呀,”顺安泪水流出,心里说道,“你是瞎了眼呀,你是不知情呀,伍挺举再好,再能干,可他的心是花的,对你是有二心的,对小姐,天哪,他眼里根本就没有小姐,你这是乱点鸳鸯谱了呀,鲁叔呀,你一生智慧,哪能去听一个一事无成的糟老头子的呢?”

顺安眼前浮出里查得,耳边响起一连串声音:“⋯⋯这对你讲个秘密,伍挺举很快就是我们总董的son-in-law了⋯⋯就是女婿呀。伍挺举与嘉丽彼此相爱,麦总董、麦夫人甭提多高兴了,麦夫人讲,她要按中国风俗请个媒婆上门提亲,还要让女儿坐上八抬大轿⋯⋯”

“鲁叔呀,”顺安越想心中越是悲戚,“你这听见了没?麦夫人要请媒婆上门提亲哩,这媒婆没准儿就是鲁叔你呀,谁让你是洋大人的首席买办哩!这且不说,那个洋婆娘还要用八抬大轿嫁她闺女,这事体她完全做得出,我的鲁叔呀!你让祝叔保媒,闹得沸沸扬扬,可这是热脸膛贴到凉屁股上,他伍挺举根本不领情,因为他中意的是那个洋妞儿,一天不见就如没了魂哪,我的鲁叔呀!人家将这八抬大轿在那南京路上一招摇,鲁叔呀,你这老脸往哪儿搁呢?还有祝叔,你让他的老脸往哪儿搁哩?祝叔好歹也是个商会总理,走到哪儿都风光哩!鲁叔呀,你有钱不假,可你再有钱,总是没势吧?你的钱再多,总是抵不过大英帝国的洋大人吧?挺举阿哥是啥样人,你不晓得,你完全不晓得,晓得他的是我,是和他一块长大的傅晓迪呀!他的眼高着哩!他的心傲着哩!你看看,他把啥人瞧在心上了?彭伟伦?查老爷子?鲁叔您?他连会审公廨的沈谳员也没夹在眼角子里,我的鲁叔呀,你哪能看不透他哩?甭看这辰光他没钱、没权、没势,可他的心黑着哩⋯⋯”

顺安这般胡思乱想一夜,直到天亮,方才迷迷糊糊睡去。

一觉醒来,竟是午后。顺安大惊,看看表,匆匆洗把脸,拿起跑街包,害怕撞到齐伯,不敢走前门,就悄无声息地溜到后门,正要开门出去,隐约听到中院传来呜呜咽咽的抽泣声。

是鲁小姐!

顺安的腿迈不动了。一股突如其来的勇气,一股背水一战的雄风,让他一步一步地退回来,一步一步地挪向中院。

张目望去,不见齐伯。

顺安轻嘘一口气,沿着花墙外侧的甬道靠近中院的圆拱门。想想不妥,顺安就在圆拱门外寻个地儿蹲下,打开跑街包,装作检查什么,耳朵却是竖着。

院中凉亭旁边,碧瑶在**着秋千。眼下不是秋千了,齐伯在秋千底下放了个吊篮,上面又铺了块软垫,碧瑶坐在上面悠悠哉哉,手捧书本,由着性子落泪。

“小姐呀,”秋红手推吊篮,有一搭没一搭地送有几个来回,停下手,将头伸过去,装模作样地瞅向书本,“你这是念到哪句妙词了,哪能伤心介久哩?”

“去去去,你这没心没肺的,讲给你也是不懂!”碧瑶止住泣,嗔她一声。

“嘻嘻,秋红是不懂,可秋红好奇呀,你就念个一句听听。”

“曲栏杆,深院宇,依旧春来,依旧春又去⋯⋯”

“嘻嘻嘻,”秋红笑一声,“这句我懂哩,曲栏杆,深院宇,就是咱这小院子,对不?这春来春去,就跟咱这里一样,小姐呀,你看看,这春来春去,秋红跟着小姐也有十来年哩!”

秋红不解不说,这一解反倒伤了情,碧瑶将书本啪地朝地上一摔,朝她尖叫一声:“张秋红,你晓得个屁!”说着跳下吊篮,咚咚咚咚跑向闺楼。

秋红拾起书本,不晓得嘟哝了句什么,慢悠悠地跟着上楼。

张秋红?这个“红”字让顺安不由打个激灵。想到鲁小姐一直在看《西厢记》,想到西厢记里的红娘,顺安的心头猛然闪出一个念头。

是日傍黑,顺安守在门外,看到秋红来为小姐打热水洗脚,见四周没人,急迎上去,挡在她前面,小声叫道:“秋红阿妹?”

“阿妹?”秋红显然没有听到过有人这么称她,吃一惊,见是顺安,受宠若惊,“你⋯⋯叫我阿妹?”

“是呀!”顺安给她一个迷人的笑,凑她耳边,低语几句。秋红先是诧异,继而脸色涨红,终究抵不过顺安火辣辣的目光,含羞点头。

夜色渐深,院中人大多进入梦乡。秋红悄悄溜出圆拱门,蹑手蹑脚地来到后院,走到顺安门外,尚未敲门,门已打开。

秋红闪身进屋,抚着胸口,强压住惊怕,压低声音:“傅公子,你说有好东西让我看,在哪儿?”

顺安指向桌面上的一把漂亮银锁,上面系着一条银链子。

秋红拿起银链细细审看。

“阿妹,你戴上!”顺安靠近她,悄声。

“我?”秋红睁大眼睛。

“是呀。我特别让人打制的,是纯银,不晓得中阿妹的意不?”

秋红戴上,走到镜子跟前,细审一会儿,点头道:“嗯,蛮好看哩。”转个身,朝顺安看过来,“傅公子,你叫我来,就为试试这个?”

“当然不是。”顺安给她个笑,“是想请阿妹帮个大忙。”

“嘻嘻,”秋红回他个笑,“你直说帮忙不就得了,绕这么大个弯子做啥?讲吧,啥事体?”

“有几日没见小姐了,她⋯⋯好像不开心哩。我想问问阿妹,小姐为啥事体不开心哩?”

“小姐为啥事体,我哪能晓得哩?”

“呵呵呵,阿妹这是蒙人哩。阿妹一天到晚跟在小姐身边,就如小姐肚里的蛔虫儿一般无二,小姐有啥事体,瞒得过别人,还能瞒得过阿妹你?”

“嘿,你倒是晓得哩,”顺安一口一个阿妹,秋红早已晕了头,俏脸红红的,歪头看着他,“不过,小姐的事体,我不能随便讲给人听!”

顺安拉开抽屉,摸出五块银元,一字儿排在桌面上,又一块一块地叠起来,码成一小摞。

秋红睁大眼睛,盯住这一小堆银元。

“就凭这东西。”顺安指着戴在她胸口上的锁,又指指这摞银元,“阿妹只要讲出来,它们就全都归你了!”

秋红不无惊愕地瞪大双眼,不由得往后退退,手也不自觉地伸向银锁,显然是要取下来。

“阿妹呀,看把你吓的。”顺安扑哧一笑,“你只管拿去,甭生他心。这事体是老爷吩咐的。小姐不开心,老爷急死了。老爷里里外外,事体介多,没辰光陪小姐,特意关照我,要我关心关心小姐。我觉得这是个难办差事,因为我对小姐一无所知哩。思来想去,我就想到阿妹,这才叫阿妹过来,问问小姐有何喜好,好对症下药,哄小姐开心!”

见顺安讲出这些,秋红半信半疑,目光盯在他身上,似是在掂量他的话。

“阿妹呀,”顺安又是一笑,“阿哥没有蒙你。小姐是老爷的心肝宝贝,没有老爷的吩咐,阿哥哪有这个胆哩?”

“是哩,谅你也不敢!”秋红回他个笑,“所有事体中,小姐最欢喜的只有两样,一是让老爷陪着,二是读诗、写诗。”

“诗?”顺安大是震惊,“我一直以为小姐欢喜的是戏文哩!”

“戏文也欢喜,可赶不上诗文。”

“阿妹呀,你讲得好哩!这快讲讲,小姐欢喜的都有哪些诗文?”

“谁晓得哩?”秋红皱下眉头,“小姐读到好诗,就会一句一句念,然后就哭鼻子抹泪。”

“小姐再念到啥诗文,或写到啥个好句子,阿妹就藏起来,拿给我看看,成不?”

“好哩。”

“阿妹呀,”许是觉得方才声音大了,顺安轻嘘一声,“这桩事体万不可让小姐晓得。小姐要是晓得了,阿哥的差事儿就算办砸了!”

“我晓得。”

“还有,也不能让齐伯晓得,只有你知我知。”

“好哩。”

顺安将几块洋钿塞进秋红手里,送她到门口,悄悄打开房门。

院子,静寂无声。

第二日,天刚迎黑,秋红过来打开水,看到顺安房中亮灯,溜过来敲开房门,掏出一张纸头,急急塞给顺安:“这是小姐写的,你看看对不?”

顺安粗看一遍,眉头凝起:“小姐啥辰光写的?”

“今朝天快亮时写的。”秋红应道,“昨晚小姐一宵没睡,害得我也睡不成,天快亮时,小姐写完这几句,才算睡下,一觉睡到后半晌。”

“晓得了。记住,从今朝开始,无论小姐有啥事体,都要讲给我听。等这桩好事体做成,少不了你的好处。”

“啥好事体?”秋红眼睛睁大。

顺安压低声音:“告诉你个绝密,只不许漏出半字!”

“老爷有意把小姐许配给我,这才⋯⋯”顺安故意顿住,诡秘地挤几下眼,“晓得不?”

秋红吃此一惊,小口大张,半晌也合不拢。

“阿妹呀,我这是把实底全都托给你了。实话对你讲吧,老爷虽说有这意思,但老爷是老爷,小姐是小姐。老爷打小就顺着小姐,由着小姐的性子行事。老爷这儿没啥讲了,只有小姐乐意,这桩好事体才算成功,晓得不?”

“天哪,”秋红这也回过神来,“怪道⋯⋯”

“呵呵呵,阿妹呀,我与小姐的这桩好事体,全都指靠你了!”

“嘻嘻,”秋红眼睛眨巴几下,“要是这般讲,秋红该向傅公子叫姑爷哩!”

“是哩。”顺安回她一笑,“不过,这辰光还不能叫,对啥人也不能讲,晓得不?”

“晓得哩,”秋红眼睛眨巴几下,“秋红只在私下里叫你,成不?对了,姑爷,方才听你讲,等好事体成了,少不了我的好处。我想问问,姑爷能给我个什么好处?”

顺安伸出五根指头:“五百两银子,成不?”

秋红摇头。

“一千两!够你吃喝一辈子!”顺安又添五根指头。

秋红摇头。

“咦?秋红,你想要啥?”顺安吃惊了。

“我⋯⋯”秋红抿会儿嘴唇,半含娇羞,“我想与姑爷、小姐永远住在一起!”

“这个好呀,”顺安痛快地应承,“本姑爷让你一直侍奉小姐就是!”

“我不侍奉她!”秋红变了声调。

“咦?那你侍奉啥人?”

“我只侍奉姑爷!”

顺安明白过来,倒吸一口凉气。

“还有,你也得给我配个丫鬟!”秋红看向他,一脸期许。

顺安仍旧怔在那里。

“姑爷,成不?”

“成成成,”顺安恍过神来,连连点头,“好事体哩!阿妹介漂亮,本姑爷欢喜哩!”

“姑爷,你⋯⋯”秋红满脸羞红,不无娇嗔地白他一眼,“我这去了嗬!”说毕拉开房门,探头看看,伸耳听听,悄悄溜出去了。

“小娘×,”顺安望着她的背影,不无鄙夷,“小土鸭也想飞上天哩,也不撒泡尿照照!”关上房门,回到房间,盘腿坐下,拿过碧瑶的诗文,眯起眼睛琢磨。

顺安琢磨来琢磨去,终也弄不明白诗文里边的意味,正无奈何,听到挺举的脚步声从后门一路响着过来,没入他的房门里,眼珠子连转几转,匆匆伏案,将碧瑶的诗文一字不落地抄在一张纸头上,欣赏一下,装进袋中,推开挺举的房门。

“阿哥,总算把你候回来了!”顺安呵呵笑道。

“看神情,阿弟这是遇到好事体了。”挺举已经收拾好床铺,摆好书本,正要读书,看过来,笑道。

“是哩,”顺安又是一笑,“今朝读到几句好诗文,这想与阿哥分享。”

顺安掏出纸头,酝酿几下,朗声诵读:

一样黄昏深院宇

一样有,笺愁句

又一样秋灯和梦煮

昨夜也,潇潇雨

今夜也,潇潇雨

滴到天明还不住

只少种,芭蕉树

问几个凉蛩阶下语

窗外也,声声絮

墙外也,声声絮

挺举正襟危坐,二目微闭,侧耳倾听。

顺安放下纸头:“阿哥,念完了,就是这几句。”

挺举凝思。

“阿哥呀,”顺安锁起眉头,“这辰光是春天,不是秋天,这些日也没下雨,院前院后好像也没有芭蕉树,我思来想去,哪能就捉摸不透这意思哩?还有,啥叫凉蛩?”

挺举依旧凝思。

“阿哥,”顺安急了,“快解呀,你这一肚子学问哪里去了?”

挺举睁开眼,小声问道:“此诗可是小姐抄写的?”

“咦?”顺安大是惊愕,“你哪能一下子就猜中了呢?”

挺举又入凝思。

“阿哥,是这样,”顺安早已想好由头,顺口解释,“我晚上回来,看到廊下有张纸头,想必是风刮过来的。捡起来一看,晓得是小姐写的。你这解解,小姐写这诗,究底是啥意思?”

“此诗非小姐所写。”

“啊?”顺安怔了,“你方才讲,这是小姐写的,哪能又讲不是了?”

“方才我讲的是,此诗是小姐抄写的。此诗的作者叫吴藻,是道光爷年间的女词人。小姐抄录此诗,必是心里苦闷,以此诗寄情。”

“啧啧啧,阿哥这学问,真是没个说哩!”顺安长吸一口气,叹服道,“阿哥呀,我晓得小姐心里有苦闷,可我弄不明白,小姐的苦闷,你哪能从这诗里就看出来了?”

挺举从顺安手中拿过纸头,打眼一看,怔道:“这不是小姐写的,是阿弟的笔迹呀!”

“呵呵呵,是哩,我怕阿哥有说辞儿,就把小姐写的藏起来了,又抄一遍,谁晓得还是让阿哥看出来了。”

“呵呵呵,”挺举也笑一下,指着纸头,“你看,黄昏,秋灯,潇潇雨,都表示一个愁字,滴到天明,说明诗人一夜没睡⋯⋯”

“对对对,”顺安急道,“小姐真就是一宵没睡哩!”

“咦,小姐一宵没睡,你哪能晓得?”挺举看过来。

“这⋯⋯”顺安觉出说走嘴了,忙又改口,“这诗上不是写着吗?不是‘滴到天明还不住’吗?阿哥,我这问你,小姐愁的是啥,这诗里讲没?”

“诗里没讲。”

顺安忖思一时,望过来:“阿哥,我想求你帮个忙!”

“做啥?”

“写首回诗,劝劝小姐,让小姐想得开些!”

挺举目光如炬,射向他。

“阿哥,我⋯⋯”顺安脸上微涨,欲盖弥彰,“我没啥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我们得帮帮小姐,是不?小姐想不开,鲁叔就会不开心。鲁叔不开心,就会影响到生意,也影响到我们这些做下属的⋯⋯”

顺安备好纸笔,挺举略一思忖,顺手题写一首和诗,顺安念咏几遍,大是欢喜,回到房间,取笔墨抄过,核对无误,小心放好,于次日寻到机缘,连同碧瑶的诗稿一同塞给秋红。

日照窗棂,光线射在碧瑶面前的案面上。

碧瑶静静地坐着,两道目光牢牢锁住案面上的两张纸头,一张是她抄录的吴藻的诗词,另一张是挺举的和诗。

秋红忐忑不安地候在一边,一声不吱。

碧瑶渐渐激动起来,眼角盈出泪花。

秋红的心也随之吊在嗓子眼上。

碧瑶猛地站起,手捧挺举所和的纸头,在厅中缓缓走动,颤声咏读:

漫曳长裙西苑去

树袅娜,人延伫

看桂子枝头秋几许

秋到也,香如故

秋去也,香如故

月下徘徊谁共语

暗把个,星星数

把烦闷忧愁全锁住

一丝丝,生情愫

一缕缕,牵情愫

碧瑶咏毕,热泪盈眶,连声赞叹:“好哇,好哇,好哇!”

“小姐,”秋红故意问道,“什么东西好哇?”

“啧啧啧,”碧瑶再出赞叹,“是这首词好哇,完全讲到我的心窝里去了。你看,我心里烦,夜不成寐,它就叫我外面走走,去逛园林,赏赏桂花,数数星星,将这烦恼抛到一边去。更难得的是这词儿配得极是工整,尤其是后面两句,一丝丝,生情愫。一缕缕,牵情愫。意、韵、味三相俱绝,堪称佳句啊!”

“嘻嘻,”秋红凑上前来,“小姐说好,一定就是好了,我真替他高兴!”

“替他高兴?”碧瑶这也想起来什么,转头问道,“对了,我这问你,这是啥人写的?”

“小姐,你猜猜。”

碧瑶凝思半晌,摇头。

“小姐呀,”秋红凑得越发近了,半是诱导,“你往近处猜猜,就在这个院里,小姐天天都能见到的人。”

“我阿爸!”碧瑶陡然兴奋,脱口而出,继而又一细想,轻轻摇头,黯然神伤,几乎是在嘟囔,“阿爸不会写的,阿爸他⋯⋯不要我了,他⋯⋯”两手掩面,伤心悲哭。

“小姐呀,”秋红显然见她哭得多了,呵呵一乐,小声安抚,“你莫要七想八想,秋红晓得,小姐是老爷的心肝宝贝,老爷哪能不要小姐哩?”

碧瑶哭得越发伤心。

“小姐呀,”秋红呵呵又是一笑,“你这还没猜出是啥人写的呢,介好的诗文呀!”

“除了阿爸,啥人能写出来?啥人能晓得我的心思?”碧瑶一边哽咽,一边泣诉,“可⋯⋯我晓得,这不是阿爸写的,阿爸没这雅兴,再说,他的字不是这样的!”

“小姐呀,”秋红诱导道,“你再猜猜,除去老爷,小姐每天都能见到的,还有啥人?譬如说⋯⋯”

秋红摇头。

“伍挺举?”碧瑶打个惊战。

秋红再次摇头。

“总不会是傅晓迪吧?”

秋红连连拍手:“小姐真灵,一下子就猜中了!”

“啊!”碧瑶黛眉凝起,半是诧异地看向纸头,再看看另一张,疑窦丛生,唬脸问道,“咦,我的这张纸头哪能在他手里呢?”

“小姐呀,”顺安早已支好招了,秋红嘻嘻笑过,“讲起这事体来,真就是个缘分哩!”

“缘分?啥缘分?”

“巧缘分哪。”秋红连比带画,绘声绘色,“小姐写的这张纸头,原本是放在桌面上的,不晓得哪里来阵风,竟然把它吹到窗外,它飘呀,它飘呀,它飘呀,它竟就飘到廊道里了,傅公子,不不不,我该哪能称呼他哩?对对对,想起来了,是傅生!傅生碰巧路过,那纸头偏巧落到他的头上,这是昨日的事体。今朝傅生遇到我,要我将这两张纸头一并呈送小姐,我问写的都是啥事体,他说,小姐晓得的。小姐,你讲,这桩事体巧也不巧哩?”

碧瑶听得傻了,良久,方才缓步挪到窗前,推开窗子,看向窗外,似乎是在极力想象那阵奇异的风是如何将她的纸头吹出窗外,那纸头又是如何落到走廊里,落到傅晓迪的头顶上,那傅晓迪拾起这纸头,又是如何抬头望向她的窗棂,并在夜静更深辰光,写出这份和诗来的。

就这般痴痴呆呆,碧瑶在窗前坐了不知几个时辰,时不时地看向那首和诗。

是的,是傅晓迪的笔迹。她忆起来了,傅晓迪曾在前面书房里抄过她阿爸起草的商会章程,那字迹就是这般无二。

黄昏又至,一阵脚步声由前院传来。

“小姐,快看!”秋红打个灵醒,跑到窗前,手指窗外,压低声音,“是傅生回来了!”

碧瑶连忙起身,走到窗前,透过窗棂,果见顺安挎着跑街包,正从前院走向中院,走进闺楼外侧的长长甬廊。

“小姐,”秋红话中有话,“傅生那张纸头你都看一整天了,要不要⋯⋯我归还他?”

碧瑶答非所问:“这首词填得倒是雅致,吟起来颇有味道。我总在想,好词好句都是作古之人写的,不曾想到身边就有这样的人,我⋯⋯一直把他看低了呢!”

“小姐呀,”秋红赞道,“细看那傅生,唇红齿白,长得光鲜哩,就跟小姐总是讲的那个什么张生一般无二,怨不得崔莺莺⋯⋯”故意打住。

“讲呀!”碧瑶脸色绯红,催道。

“秋红听说傅生是个大才子哩,样样俱精,做啥成啥,钱庄上下无不夸他好哩。还有老爷,打心眼里欢喜他,一上来就重用他哩!”秋红使劲夸赞。

听到老爷,碧瑶心里咯噔一沉,脸色沉郁下来。

“小姐?”秋红凑前,小声叫道。

“这⋯⋯”秋红急了,“小姐呀,哪能看他出来哩?”

碧瑶从抽屉里拿出一块手帕,递给她:“你把这个交给傅生,看他还有何对?”

显然,这个香帕是她早就备好了的。

秋红当下拿过香帕,跑到后院交给顺安,将小姐的反应如实禀过,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是哩,傅生已经不再是小姐一个人的,她张秋红也有一份!他亲口承诺过的!

听着她的脚步声走远,顺安将香帕放在鼻下,轻嗅几下香气,缓缓展开。

上面果是词文,是碧瑶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已凉庭院

丛桂天香满

几个黄昏闲坐惯

疏了花笺竹管

玉阶依旧蛩鸣

绿窗依旧侬听

又是一宵风雨

不知多少秋灯

顺安盯住香帕吟咏几遍,又仔细赏析一时,挠头不解其意,心道:“啥意思哩?不行,还得等阿哥回来!”

顺安思谋妥当,拿出纸笔,将诗文重又抄一遍,装进袋中,急不可待地等候挺举。

因有天使花园的事情,挺举每晚都在九点左右到家。顺安熬过九点,果然听到挺举的声音,紧忙过来,推开他的房门,从袋中掏出纸头,不无兴奋道:“阿哥,你帮我解解!”

“是小姐回的?”挺举匆匆看过,抬头问道。

“是哩,”顺安呵呵一笑,“小姐和这秋天、桂花摽上劲了,真让我摸不着头脑,还请阿哥指点。”

“呵呵呵,”挺举回他个笑,“你是不是还想让我回个应诗?”

“是哩,是哩。”顺安迭声作答,伸手摆好早已备好的纸笔。

挺举凝眉有顷,再写一首回诗。

顺安接过,轻声吟道:

菊羞梅妒

胜在馨香处

弹压西风成独步

自成蟾宫风度

也曾梦访吴刚

飘飘仙乐霓裳

树下琼浆畅饮

醒来金粟堆窗

顺安吟毕,思忖半晌,仍旧不解其意,抬头问道:“阿哥,这首回诗,究底是啥意思哩?”

“呵呵呵,”挺举应道,“意思是,桂花开在金秋,傲风压菊,无视秋风秋雨,自放奇香无比。”

“这这这⋯⋯”顺安愈加不解,“这与小姐的诗文,有何关系?”

“唉,”挺举轻轻摇头,长叹一声,指着顺安抄录的诗句,“这首诗词,小姐仍是抄录吴藻的。从所抄之诗来看,小姐心情已有好转,但愁云仍未散去。我写这些,是叫她**尽愁绪,夜间睡好,就如这桂花,不管秋风秋雨,自在开去。”

“乖乖,”顺安眉开眼笑,“阿哥真是好才气嗬!我这就把诗文抄给小姐,保管她云开雾散,笑逐颜开!”略顿一下,“不过,阿哥呀,后面四句,能否改改?”

“哦?”挺举来了兴致,“哪能个改法?”

“嗬,你这一改,倒是别致。”挺举扑哧一笑,歪头看着顺安,“顺安⋯⋯”

“阿哥,”顺安急急打断,“是晓迪,你哪能又忘哩?”

“这不是在我这屋里吗?”挺举吐下舌头。

“哪怕是在梦里,你都得叫我晓迪。甫顺安已经死了!”顺安一字一顿,绷紧面孔,“阿哥,你记牢没?”

“好好好,我记牢了。”挺举冲他一笑,“晓迪,我这问你,是不是相中小姐了?”

“阿哥,你⋯⋯”顺安怔了下,脸上涨红,“你哪能介想哩?不可能哩,阿弟是猪八戒背个破箱子,要啥没啥,哪能高攀得上哩?”

“呵呵呵,”挺举又是一笑,“那就是阿哥想多了。不过,你让小姐又是‘邀来吴刚’,又是‘联袂共谱新曲’,分明有挑逗之意,不是相中小姐,又作何解?”

“阿哥,我⋯⋯”顺安脸色越发红了,“我这是瞎掰哩。你快审审,这几句好不?”

“古体诗中,通常是用‘琼浆’,不用‘美酒’,‘新曲’也是别扭,且不合韵。”

“呵呵呵,”顺安连笑几声,自嘲道,“我这叫歪来来,得由阿哥你这高手斧正。”

“这样吧,”挺举审会儿词文,笑道,“第三句维持原貌,最后一句改为,‘联袂共抒清商’,其他就按你改的。”

“好哩!”

当秋红将诗文再次送到时,碧瑶完全被征服了,满含泪水,一遍接一遍地吟咏:

菊羞梅妒

胜在馨香处

弹压西风成独步

自成蟾宫风度

何不邀来吴刚

飘飘仙乐霓裳

树下琼浆痛饮

联袂共抒清商

每每吟至“联袂共抒”,碧瑶就会脸色绯红,陷入遐思,脑海里浮出一幅幅画面:

晓迪第一次到她家,在她的逼视下窘态百出。

阿爸书房里,在她的咄咄攻击下,晓迪左支右绌。

后院里,她将晓迪赠送的四本书一本接一本地撕碎。

阿秀宅外,晓迪陡然出手,牢牢捂住她的嘴,将她强行拖走。

大街上,晓迪跪在她面前,任由她一下接一下地掌掴。

院子里,晓迪急切地看着她与秋红放风筝。

⋯⋯

“晓迪⋯⋯”碧瑶越想越是感动,对过去发生的一切产生了全新的解读,一股暖暖的、从未有过的**在她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心底升腾,充满她的心房。

“晓迪,晓迪,晓迪⋯⋯”碧瑶将顺安抄写的诗文供在案前,面对它缓缓跪下,泪眼模糊,不住地呢喃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