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得逞

I

显然,从韦默来的雪橇还没到,从波士顿来的这位年轻旅客冷得发抖。他原指望在诺思里奇车站一下火车就跳上雪橇,可没想到竟孤零零地站在露天的站台上,饱受黑夜和寒冬的全面袭击。

肆虐的狂风来自新罕布什尔雪原和挂满冰榔的森林。它似乎已横行千里,使有口难言的茫茫雪原充满同样冰冷的呼号;它挥舞着锋利的冰刀杀向同样寒苦的点缀着黑乎乎树木的白色雪原;它如同利箭,隐秘地搜寻着目标,像斗牛士那样,时而旋转斗篷,时而刺出手中的长茅,一次次地蒙骗和**它的受害者。这种比拟使年轻人深深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他自己没有斗篷,而穿在身上的大衣虽能抵挡波士顿相对温和的空气,但在诺思里奇这毫无遮蔽的高地上却如同薄纸一张。乔治·法克森对自己说,这块地方倒是取了个难得的好名字(注:诺思里奇的英文意思为北脊)。它紧靠**的脊柱,俯瞰着山谷,那就是火车拉他上来的地方。寒风用钢一般的利齿梳理着它,他仿佛真的听见狂风撕咬站台木板的声音。这里没有其它建筑:村子远在路的尽头,而要到那里——由于韦默的雪橇还没到——法克森发觉,自己不得不面对几英尺深的雪地。

他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肯定是女主人忘记了他要来。虽然法克森的年纪不大,但长期的经验已使他获得这种可悲的灵感。他知道,一个几乎花不起钱租马车的来客往往是主人容易忘记的对象。然而,说卡姆太太忘掉可能过于粗鲁。类似的遭遇告诉他,她很可能已告诉她的女仆告诉男管家打电话给车夫告诉马夫(如果没有其他人需要他的话)到诺思里奇去接新秘书。但在这样的夜晚,哪一个懂得自我保护的马夫不会将这种苦差事抛之脑后呢?

显然,法克森别无选择,只有挣扎着穿过雪路,走到村头,然后再设法寻找雪橇,把他送到韦默。然而,如果他赶到卡姆太太家时,根本没人理会他忠于职守而付出的代价,不是白辛苦了?他已用高昂代价学会避免这种徒劳。灵感告诉他较省心的办法是在诺思里奇的旅馆过夜,再用电话通知卡姆太太他已到达。他打定主意,刚要把行李托给一位手执提灯、面目不清的人,突然,铃声唤起了他的希望。

两辆雪橇正向车站飞驰而来,从前面一辆跳出一个蒙在皮衣中的小青年。

“韦默?不,不是韦默雪橇。”

这是跳到站台上的小伙子说的话——声音非常悦耳,不管话的内容如何,法克森听起来倒很感欣慰。就在这时,站台上一缕昏暗的灯光照在说话人身上,法克森看出他的相貌与声音极为协调。他肤色白皙,十分年轻——几乎不到二十岁——可这张脸,尽管清晨精神饱满,却还是有点儿太瘦、太细,好像在他身上,青春活力在与肉体虚弱进行着抗争。也许法克森比其他人更容易注意到这种微妙的平衡,因为他自己的情绪也挂在微微动摇的大脑神经上,然而,他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失去正常理智。

“你指望韦默来辆雪橇?”年轻人继续说道。他站在法克森的身边,看起来就像一根纤弱的皮棍子。

卡姆太太的秘书坦言自己的难处,可听话人对此毫不经意,只用轻蔑的口吻说了句:“哦,卡姆太太!”,这倒一下子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那么你一定是——”小伙子突然打住,带着询问的微笑。

“新秘书?对。可是显然今晚没有要回复的函件。”法克森的笑声加深了两人之间迅速建立的默契感。

他的朋友也笑了。“卡姆太太,”他解释到,“今天在我叔叔家吃的午饭,她提到过你今晚要到。可对于卡姆太太来说,七个小时的时间太长,她很难再记住什么事情。”

“好吧,”法克森豁达地说,“我想这就是她为什么需要秘书的原因之一。看来我总要在诺思里奇住小旅馆喽。”他得出结论。

“哦,可你现在住不成啦!它上个星期给大火烧毁了。”

“真见鬼!”法克森说。可这种境遇的幽默给他带来的,首先是打击然后才是不便。在过去的几年里,他的生活总是伴随着一次次的适应又放弃,而他在实际对付这些尴尬窘境之前,已首先学会从中汲取点点乐趣。

“哦,不要紧的,那儿一定有可以收容我的人。”

“可没有你可以容忍的人。再说,诺思里奇离这儿还有三英里路,而我们的住所——在相反的方向——倒是更近一些。”透过黑暗,法克森看见他的朋友摆出一副自我介绍的架式。“我叫弗兰克·雷纳,和我舅舅一起住在欧弗代尔。我驾车过来接他的两个朋友,他们从纽约来,几分钟后到站。如果你不介意再等他们一会儿的话,我敢肯定,欧弗代尔会比诺思里奇对你更有好处。我们从城里来,只想在这里待几天,不过那幢房子随时可以接待许多人。”

“可你舅舅——?”法克森只能推托。但尴尬中他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样的推托在他这位看不清楚的朋友接下来的言辞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哦,我舅舅——你会见到!我给他担保!我敢说你听说过他——约翰·拉文顿?”

约翰·拉文顿!问某人是否听说过约翰·拉文顿确实有一点嘲弄意味!就连象卡姆太太的秘书这样卑微地位的人,有关约翰·拉文顿的财产、照片、政见、善举和好客的传闻,也如同高山荒原中瀑布的轰鸣,如雷贯耳。几乎有人会说,唯一可能碰不到他的地方就是像现在包围着说话人这样的荒凉之处——至少是在这种了无人烟的深夜时分。然而,即使在这里,也同样存在令人委屈的事情,就像拉文顿无处不在的辉煌事实一样。

“噢,是的,我听说过你舅舅。”

“这么说,你愿意来了,是吗?我们只要等五分钟。”年轻的雷纳催促道,口气中全然不理会别人的顾虑。法克森随和地接受了邀请,简单得就像雷纳提出建议时一样。

从纽约来的火车晚点,使五分钟的等待变成十五分钟。当他们在结冰的站台上踱步时,法克森开始明白,为什么答应他新相识的建议似乎是世界上最自然而然的事情。这是因为,弗兰克·雷纳属于那种享有特权的人,他们通过渲染信任和善意幽默的气氛,简化了人与人的交往方式.法克森注意到,他是利用自己的青春而不是礼物、真诚而不是手腕,达到这种效果的。这些品质展现在如此甜美的笑容之中,就连法克森自己也平生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大自然造化人类时,可将面孔与大脑相配得多么神奇啊!

他了解到这小伙子是约翰·拉文顿的被监护人,也是他唯一的外甥;自从他母亲,拉文顿先生的妹妹过世后,他就生活在拉文顿先生的身边。雷纳说,拉文顿先生已成为他的"主心骨"——“可你知道,对任何人来说,他都是他们的主心骨”——而事实上,这位小伙子的境况似乎与他的身体有着全然的联系。显然,始终笼罩在他身上的唯一阴影就是他身体的虚弱,这一点法克森早就察觉到了。小雷纳一直受着肺结核的威胁,而且病情已发展到严重的地步,按照最高权威的说法,他必须放逐到亚利桑那或新墨西哥去。“但幸运的是,我舅舅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打发我走,而是听从了另一个人的建议。谁呢?哦,一位绝顶聪明的家伙,一个有许多新思想的年轻医生,他对于把我送走的做法简直感到好笑,说我只要不在外面吃饭太多,再不时到诺思里奇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就是待在纽约也可以恢复得很好。所以,我没有遭到流放真是我舅舅的功劳——自从那位新伙计告诉我不必烦恼以来,我感觉真的好多了。”小雷纳接下来承认他非常喜欢在外面吃饭,参加跳舞和类似的消遣活动。法克森听他这么一说,也倾向于认为,那个不让他完全断绝这些娱乐活动的医生,很可能是一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心理学家。

“你知道,无论如何你应该小心才是。”兄长般的关怀感觉迫使法克森在说出这句话时,胳膊也滑入弗兰克的臂肘。

弗兰克用臂肘的压力对此举动做出反应。“哦,是的。绝对正确,绝对正确。再说,我舅舅又这样盯着我!”

“既然你舅舅这样盯着你,那么,你却在这宛如西伯利亚的荒郊野外喝西北风,他会怎么说呢?”

雷纳用漫不经心的姿势把皮衣领子拉上来。“这倒没关系——寒冷对我反而有好处。”

“也和吃饭和跳舞无关?那么什么有关呢?”法克森婉转地坚持道。对此他的伙伴用笑声作了回答:“好吧,我舅舅说这都腻味了。不过我倒认为他是对的!”

他的笑声引起一阵**性咳嗽和喘气,扶着他胳膊的法克森赶紧把他领入没有生火的候车室里避风。小雷纳跌坐在靠墙的板凳上,脱掉一只皮手套去摸手帕。他把帽子扔到一边,将手帕抹过前额;尽管这时他的脸看上去依然健康,可前额却非常苍白,沁满了汗珠。但法克森凝视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他**出的手指:那么瘦长,那么苍白,那么乏力,与他擦过的额头相比显得过于苍老。

“奇怪——健康的脸蛋却垂死的手,”秘书沉思到:不知怎么的,他希望小雷纳还是戴着手套好。

列车的汽笛声使两个年轻人站了起来,紧接着,两位穿着厚皮大衣的先生已下到站台上,正面对着夜晚凛冽的寒风。弗兰克·雷纳介绍他们是格里斯本和巴尔奇先生,而法克森,在他们的行李被搬进第二辆雪橇时,借助晃动的微弱灯光,看出他们是一对上了年纪的灰头发老人,属于通常那种有钱的商人。

他们用友好亲近的口吻向主人的外甥打招呼,而格里斯本先生,好像是他们俩的发言人一样,以一句——“还有许多人呢,亲爱的孩子!”结束了他的问候,这使法克森想到他们的到达是为某个周年纪念日什么的。可他不能强行打听,因为派给他的位置是在马夫的旁边,而弗兰克·雷纳则与雪橇内他舅舅的朋友在一起。

疾速的飞驰(坐在人们可以确信约翰·拉文顿这样的人会拥有的好马后面)将他们带到高大的门柱前面,门房内灯火通明,光滑的大理石铺成的林荫道上,积雪已被铲除。在林荫道的尽头,一长排房子隐隐出现,主楼黑乎乎的,但侧房却射出一道欢迎的光芒。展现在眼前的景象使法克森立即产生一种温暖和光明的强烈感觉:温室植物、匆匆忙忙的仆人、舞台布景一样富丽堂皇的橡木大厅和中间那个身材矮小的人物。他衣着端正,容貌平常,完全没有概念中的大人物约翰·拉文顿那样华贵。

这种反差所带来的惊讶始终残留在他脑海之中,直到他被领进一间宽敞的豪华卧室里匆匆换好衣服。“我弄不明白他从哪里进来的”是他唯一能表达的方式,他怎么也无法将拉文顿在公众形象中的勃勃生气与眼前这位主人的小家子气模样和举止扯在一起。小雷纳很快向拉文顿先生解释完法克森的情况,拉文顿先生用一种平淡做作的热诚欢迎他的到来,不过这种态度倒是与他狭小的脸,僵硬的手和晚会手帕上那股气味恰好般配。“别拘束——别拘束!”他反复说道,那种语气使人想到,甚至连他自己都无法全力表演出他在客人身上极力表现出的热诚。“弗兰克的任何朋友...真高兴...随意点!”

II

尽管法克森的卧室十分暖和,设施也很便利,但要做到随意倒不太容易。能在欧弗代尔富有的家里过夜实在很幸运,他充分体会到了身体的满足。然而,这里虽拥有别出心裁的舒适条件,却还是冷漠得奇怪,甚至令人讨厌。他说不出为什么,只能猜想,肯定是因为拉文顿先生热烈的个性——虽然没有积极意味,可还算热烈——已不知不觉地渗透到寓所的每一个角落;或许只是法克森自己深深陷入寒冷之中,直到进屋才知道原来已经又累又饿;或许只是自己对所有陌生屋子的厌恶感觉,再说还得没完没了地爬着别人家的楼梯。

“但愿你没饿坏吧?”雷纳细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我舅舅有点公务,要和格里斯本先生一起处理,我们半小时以后吃饭。是我来带你去,还是你自己找到下楼的路?直接到餐厅来吧——长廊左边第二个门。”

他走了,留下一丝暖意。法克森松了口气,点上一支烟在火炉旁坐下。

他不再那么匆忙地环顾一下四周,却被先前漏掉的细节吸引住了。屋里摆满了花——只不过是个“单身房间”而已,又在仅打开几天的侧房里,在新罕布什尔的寒冬腊月中!花到处都是,但并非毫无意义的铺张,而是匠心独运,与大厅中盛开的灌木有异曲同工之美。一瓶海芋立在写字台上,一束奇形怪状的石竹放在身旁的架子上,玻璃缸瓷盆中,一簇簇小苍兰球茎散发出温馨的香味。这景致让人联想到千里草原——可正是最没趣的地方。花的本身,花的质地,花的挑选和布置都表现出某个人——谁呢?约翰·拉文顿吗?——对一种特殊形式的美过于讲究和敏感。说真的,这个人简直让法克森越发难以理解。

半个小时过去了。想到饭桌上的美味佳肴,法克森欣喜若狂,动身向餐厅走去。他刚才跟着别人走进房间,没有注意方向,而现在离开时,却发现眼前居然有两个楼梯,看上去同样重要。他迷惑了。他选择了右边一个,在底层有一条长廊,与雷纳描绘的一样。长廊是空的,从头到尾,所有的门都关着。但雷纳说过“左边第二个”,于是法克森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将手放在左边的第二个按钮上。

他走进一间方屋子,灰暗的墙上挂着画像。拉文顿先生和客人们围坐在中间一张桌子旁边,桌上有一盏带罩子的灯。法克森想象他们早就吃饭了,可却发现桌上摆的不是菜肴而是文件。他似乎已经错进主人的书房。就在他停住脚步时,弗兰克·雷纳抬起头来。

“哦,法克森先生来了。为什么不请他——?”

坐在桌子尽头的拉文顿先生公正仁慈地瞥了一眼,与他外甥一样堆满笑容。

“当然可以。进来,法克森先生。如果你认为这不是冒昧的话——”

坐在主人对面的格里斯本先生把头转向门口。“法克森先生当然是美国公民喽?”

弗兰克·雷纳大笑起来。“好啦!……哦,不,不是你那种尖头笔,杰克叔叔!你不是有一支鹅毛笔吗?”

巴尔奇先生说话慢慢吞吞,好像不大情愿,嗓音压得很低,几乎不出声。他举起手说:“等一等:你承认这是——?”

“我的最终意愿和遗嘱?”雷纳的笑声加大了。“好吧,我不敢担保是‘最终的’。但起码是第一个。”

“这不过是程式而已,”巴尔克先生解释道。

“好了,开始吧。”雷纳将鹅毛笔在拉文顿先生推过来的墨水台里蘸了蘸,堂而皇之地在文件上签下他的大名。

法克森明白他们指望他干什么,猜想小伙子正在签署到达法定年龄时的遗嘱。他将自己排在格里斯本先生后面,等待他在文件上签名。雷纳签完名,正要把文件推给桌子对面的巴尔克先生,后者却又举起手,好像惨遭囚禁而万分悲伤似地说道:“图章呢?”

“哦,一定要图章吗?”

法克森的目光越过格里斯本先生,落在约翰·拉文顿的身上。拉文顿先生目无表情,眉头微皱。“真的,弗兰克!”法克森感觉,他似乎被外甥的轻浮言行稍稍激怒。

“谁有图章?”弗兰克·雷纳瞥一眼桌子四周,继续说道。“好像一个图章也没有。”

格里斯本先生插话了。“干胶片也行。拉文顿,你有干胶片吗?”

拉文顿先生已恢复平静。“哪个抽屉中肯定有一些。可是,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秘书把这些东西放在哪里了。他要保证发文件时贴上干胶片的。”

“哦,该死——”弗兰克·雷纳将文件推到一边说,“肯定是老天作怪——我都快成饿狼了。咱们还是先吃饭吧,杰克叔叔。”

“我想我楼上有图章,”法克森说。

拉文顿先生送给他一个几乎感觉不到的笑容。“真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哦,我说,别让他现在去找。咱们等到饭后再说!”

拉文顿先生仍然冲着法克森微笑,笑容中好像略带强迫意味,法克森不得不转身走出房门,跑上楼去。他从文具盒里取出图章后再下来,又一次打开书房的门。他进去时没人说话——他们显然在等他回来,饿得心里有说不出的着急。他把图章放到雷纳可以够得着的地方,然后站到一旁。格里斯本先生划着火柴,点燃墨水台侧面的蜡烛。当蜡油滴在文件上时,法克森再次注意到,拿文件的那只手奇怪地消瘦,过早地干瘪。他纳闷拉文顿先生是否曾注意到他外甥的手。为什么他看到这只手不感到心碎?

脑中带着这样的想法,法克森抬起眼睛,看着拉文顿先生。这位大人物的目光始终不离开弗兰克·雷纳,表情平静慈祥。就在这时,屋里的另一个人引起了法克森的注意。这人一定是在他上楼找图章时进来的,年纪和体形大约跟拉文顿先生相仿,就站在拉文顿先生的椅子后面。法克森第一眼看到他时,他正以同样的注意力盯着小雷纳。他与拉文顿先生相似——桌上的灯带罩子,使椅子后面的人处在阴影中,也许更增强了相似程度——加上表情的对照,越发让我目瞪口呆。约翰·拉文顿看到外甥笨手笨脚地滴蜡、盖章的样子,颇感好笑,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椅子后面的人,奇怪地重迭出拉文顿先生的容貌和体形轮廓,一副苍白、敌意的脸冲着小伙子。

此情此景触目惊心,法克森忘掉了身边正在进行的一切。他只隐隐约约知道小雷纳在叫:“不——不,法克森先生先来”,随后笔就递到他自己手里。他接过笔,感到动弹不得,甚至搞不清他要做什么,直到格里斯本先生像父亲一样指出他应签名的准确位置。他努力集中注意力,稳住手指,可还是拖延了签字的时间。站起来时,他奇怪地感到四肢无力,拉文顿先生椅子后面的人影已无影无踪。

法克森立刻松了一口气。可令人迷惑不解的是,那人竟然走得如此迅速无声。拉文顿先生背后的门有挂毯挡着,法克森推断,那位陌生的旁观者只有撩起它才能出去。然而不管多么快,他毕竟走了,挂毯毕竟撩起来了。小雷纳在点烟,巴尔克先生在文件末尾签名,拉文顿先生——眼睛不再盯着外甥——正在查看身旁的花瓶里奇形怪状的白翼兰花。一切似乎变得再次自然而简单,法克森自己微笑着回应主人和蔼可亲的姿态。主人宣告:“法克森先生,我们吃饭吧。”

III

“我奇怪刚才怎么走错房间,我记得你告诉我走左边第二个门,”法克森对弗兰克·雷纳说。他们跟在年纪大一些的人后面,走出长廊。

“我是这么说的,但我可能忘了告诉你走哪个楼梯。从你卧室过来,我应该说右边的第四个门。这房子有点让人搞不清,我舅舅一年一年不断添加。去年夏天他建了这间房子,放他的现代画。”

小雷纳停下来,打开另一个门。他按了一个电钮,长屋四壁立刻亮起一圈灯光,屋里挂着法国印象主义流派的油画。

法克森被一张闪闪发光的莫奈画像所吸引。他走上前去,可雷纳的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这张是他上个星期买的。不过,快走吧——吃完饭我会带你来看所有的画。或更确切地说,他会带你来——他很热爱画。”

“他真的热爱事物吗?”

雷纳瞪大了眼睛,显然对此问题感到不可思议。“当然!尤其是花和画!你没注意到那些花吗?我想你可能认为他的态度很冷;起初似乎是这样;可他确实非常热爱事物。”

法克森迅速地看了一眼说话人。“你舅舅有兄弟吗?”

“兄弟?不,从来没有。他和我母亲是仅有的孩子。”

“或者,有什么亲戚——看上去很像他?可能会误认为是他?”

“就我所听说的,没有。难道他使你想起什么人吗?”

“是的。”

“太离奇了。我们要问问他,是不是有与他极其相像的人。快!”

但又一张画吸引住法克森,几分钟后他才和年轻的主人来到餐厅。房间很宽敞,有着同样漂亮的家具和组合精致的鲜花。法克森一眼就看到餐桌周围只坐着三个人。拉文顿先生椅子后面站着的那个人不在,而且也没有座位留给他。

两个年轻人进来时,格里斯本先生正在说话。主人面朝大门坐着,正低头瞧着没碰一下的汤盆,转动干枯小手中的汤匙。

“说是谣言已经太晚——我们今天早晨离开城里时,已接近事实,”格里斯本先生说道,语气意想不到地尖锐。

拉文顿先生放下汤匙,微笑中带着疑问。“哦,事实——什么是事实?只不过是在特定的时刻事物正好表现出的方式而已……”

“你没从城里听说什么?”格里斯本先生固执地说。

“一个字都没有。所以你瞧……巴尔克,再来点儿小锅汤。法克森先生……请坐在弗兰克和格里斯本先生中间。”

晚餐上了一道又一道菜,复杂得搞不清楚。出于客套,由高级教士似的男管家分发,三位高个儿男仆陪同。拉文顿先生显然从宴席中得到某种满足。法克森意识到,很可能这就是他的盔甲的结合部——好客和鲜花。两个年轻人进来时,他马上改变话题,陡然而坚决,但法克森还是察觉到,刚才的话题仍旧左右着两位年长客人的思维。没多久,巴尔克先生就评论道:“如果它确已到来,将是’93年以来最大一次下挫。”说话的声音似乎出自矿井下最后一个生还者。

拉文顿先生看起来已感到厌烦,但依然彬彬有礼。“华尔街可以比’93年时更好地顶住跌落。它已建立一套更强健的体制。”

“是的;可是——”

“说到体制,”格里斯本先生插了进来:“弗兰克,你一直在照料自己吗?”

小雷纳的脸脥漾起了红晕。

“噢,当然喽!这不是我到这儿来的目的吗?”

“你这个月来了大概三天,是不是?其它时间就泡在城里拥挤不堪的饭店和热烘烘的舞厅里。我早就认为该把你遣送到新墨西哥去。”

“哦,我有个新医生说那很荒唐。”

“好了,你的样子证明你的医生说得不对,”格里斯本先生直言不讳地说。

法克森看见,小伙子脸上的红晕消褪,欢悦的眼睛四周,黑圈加深。与此同时,他舅舅重新注意他,凝视的目光中充满深切的焦虑,似乎要在外甥和格里斯本先生之间猛然建起一道屏障,抵挡格里斯本先生毫无掩饰的盘查。

“我们倒认为弗兰克大有好转,”他开始说道。“这位新医生——”

男管家走上前来,躬身在他耳朵边轻声说了句话,这使拉文顿先生的表情突然变化,脸上自然毫无血色,与其说是苍白不如说是褪色,褪变成一种模糊不清、没有颜色的东西。他半抬起身子,又坐下来,向桌子四周投去僵硬的笑容。

“请原谅,我有个电话。彼得斯,继续吃饭。”他迈着刻板的小碎步,从男仆急忙打开的门里走了出去。

片刻的寂静降临在这帮人身上。格里斯本先生又一次跟雷纳说话。“你应该去,我的孩子,你应该去。”

焦急的目光回到小伙子的眼中。“我舅舅可不这么认为,真的。”

“你不是婴儿,总要受你舅舅观点的支配。你如今长大成人了,是不是?你舅舅把你宠坏了……这就是问题所在……”

这句话显然击中了要害,雷纳苦笑一声,眼皮耷拉下来,脸上露出一丝红晕。

“可医生——”

“想想常识,弗兰克!二十个医生才有一个可以告诉你想听的话。“

恐惧的神色遮住了雷纳的快乐神采。“哦,得啦,我说!……要是你们会怎么做?”他结结巴巴地说。

“收拾行李,跳上头班火车。”格里斯本先生向前探过身子,把手亲切地放在小伙子的胳膊上。“听我说:我侄子吉姆·格里斯本正在那里大规模地经营牧场。他愿意接纳你,也乐意让你加入。你就说,你的新医生认为这对你没好处,可他也不会假装说这对你有害,是不是?那么,好吧,就试一试。起码会让你摆脱热烘烘的戏院和夜排档,以及其它所有事情……嗯,巴尔克,你说呢?”

“当然去!”巴尔克先生声音空洞地说,“马上就去!”他补充道。他走过来,看一眼小伙子的脸,似乎深感有必要支持他的朋友。

小雷纳的脸色变得灰白。他努力想从嘴角挤住一丝笑容。“我看上去这么差吗?”

格里斯本先生正动手吃甲鱼。“你看上去就像地震后的日子,”他说。

甲鱼在桌上转了一圈,拉文顿先生的三位客人不慌不忙地享用着(法克森注意到,雷纳的盘子一点没动)。这时,门被撞开,主人重新进来。

拉文顿先生已恢复镇静。他走进来坐下,拿起餐巾,审视着金字菜单。“不,不要肉片……来点儿甲鱼,对……”他和蔼地环视桌子。“很抱歉,把你们丢在这里,我等了好久才接通。一定是暴风雪。”

“杰克舅舅,”小雷纳突然大叫道,“格里斯本先生一直在教训我。”

拉文顿先生正动手吃甲鱼。“啊——教训什么?”

“他觉着我该去新墨西哥试一试。”

“我想让他直接到我圣帕兹的侄子那儿去,在那儿待到明年生日。”拉文顿先生示意男管家把甲鱼递给格里斯本先生。格里斯本先生第二次动手吃甲鱼时,再次跟雷纳说话。“吉姆现在已到纽约,后天坐奥利芬特的私人轿车回来。如果你愿意去的话,我会要求奥利芬特把你捎上。你在那儿待上两个星期,整天骑马,每晚睡九小时。我想,到时候你就不会多想那个给纽约人开药方的医生了。”

不知道为什么,法克森大胆地开腔说:“我去过那儿,美极了。我看到一个小伙子——哦,病得很重——他原先只不过是给病魔压垮了。”

“听起来倒很有趣,”雷纳笑道,语气中突然有一种渴望。

他舅舅温柔地看着他。“也许格里斯本是对的。倒是个机会——”

法克森吃惊地往上一瞥:书房里隐约看见的人影,现在更清楚地站在拉文顿先生的椅子后面。

“对,弗兰克:瞧你舅舅批准了。同奥利芬特一起走,不能错过。扔下那些饭局吧,后天五点钟到格兰德中心等候。”

格里斯本先生文雅、灰暗的目光寻求着主人的进一步认可。法克森感到忐忑不安、胆战心寒。他一边瞥向拉文顿先生,一边继续注视着格里斯本先生。只要你看着拉文顿就不可能看不到他背后存在的东西,而且显然,格里斯本先生表情的骤然变化,一定会给法克森提供证据。

然而,格里斯本先生的表情没有变化:凝视主人的目光依旧泰然自若,提供的证据也不是那种见到另一个人影的惊人反应。

法克森的第一个冲动是挪开目光,看别的地方,求助于留心的男管家早已倒满香槟的酒杯。可是在他体内,致命的**力与势不可挡的肉体抵抗力展开了较量,他的眼睛最终并没有离开他害怕看到的地方。

人影依然站在拉文顿先生的背后,更加清楚,因此也更加相象。在拉文顿先生继续深情地凝视外甥的同时,他的相似物一如既往地死盯着小雷纳,眼中充满威胁。

法克森好像肌肉扭伤一样,从看到的情景中挪开目光,扫视着桌子四周其他人的面部表情。然而,没有一个人对他见到的情景有丝毫了解。一种极度的孤独感在他心头油然而生。

“当然值得考虑——”他听到拉文顿先生继续说道。由于雷纳的脸色又亮起来,椅子后面那张脸上的表情,好像凝积着往日的一切不满和愤恨似的。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法克森越来越看清这一点。椅子后面的人已不再仅仅眼含恶意,而是突然间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他的愤恨,似乎要从他事业受挫、希望破灭的心灵最深处喷涌而出,使他显得更可怜,也更可悲。

法克森的目光回到拉文顿身上,好像要在他身上捕捉到同样的变化。起初没看见什么:毫无表情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就像粉刷一新的墙上挂着一盏煤气灯。接着,僵硬的笑容成了不祥之兆:法克森发现他害怕失去笑容。显然,拉文顿先生也同样变得有说不出的厌恶。法克森感到一股寒流涌入血管。他低头看着没有动过的盘子,发现香槟酒杯闪着光亮,令人垂涎,可他看到酒,却感到恶心。

“好吧,我们一会儿细谈,”他听到拉文顿先生说,还是关于他外甥前途的问题。“先抽支雪茄。不——不在这儿,彼特斯。”他将笑容转向法克森。“喝完咖啡后,我想带你看看我的画。”

“哦,顺便说一句,杰克舅舅——法克森先生想知道,您是否有个极其相似的人?”

“极其相似的人?”拉文顿先生仍然笑着,继续对他的客人说:“据我所知没有。你看到一个,法克森先生?”

法克森想:“天哪,如果我现在朝上看,他们俩都将看着我!”为了避免抬头,他假装把酒杯举到唇边,可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他还是抬起眼睛。拉文顿先生彬彬有礼地看了他一眼,而当他看到椅子后面的人影仍旧盯着雷纳时,心头的紧张情绪稍微放松了一点。

“你觉得看到过与我极其相似的人吗,法克森先生?”

如果他回答看到过的话,另一张面孔会转过来吗?法克森感到喉咙发干。“没有,”他回答道。

“啊?其实可能有一打人和我相像。我相信,我长相极为平常。”拉文顿先生不大乐意地接着说道。那张脸仍然注视着雷纳。

“这是……误会……记忆混乱……”法克森听到自己结结巴巴地说。拉文顿先生推回椅子。就在这时,格里斯本先生突然向前探过身子。

“拉文顿!我们在想什么啊?还没有为弗兰克的健康干杯呢!”

拉文顿先生重新坐下。“亲爱的孩子!……彼得斯,再来一瓶……”他转向外甥。“我疏忽了,真是罪过。我不敢再亲自提议干杯……但弗兰克知道……你来吧,格里斯本!”

舅舅的话使小伙子脸上露出光彩。“不,不。杰克舅舅!格里斯本先生不会介意的。今天——非你莫属!”

男管家正重新斟酒,最后给拉文顿加满。拉文顿先生伸出小手,举起酒杯……这时,法克森的目光转向一边。

“那么,好吧——过去几年中,我已将一切美好的祝愿送给你……现在,我祈祷来年健康、幸福,还有许多……许多,亲爱的孩子!”

法克森看到周围的手都伸出来拿酒杯,也下意识地伸手拿自己的。他两眼还是停在桌上,反复用颤抖的声音强烈地告诫自己:“不要往上看!不要……不要……”

他五指紧握酒杯,举到唇边。他看到其他人的手做着同样的动作,听到格里斯本先生亲切地说道“说得好!说得好!”以及巴尔克先生空洞的附和声。当酒杯碰到嘴唇时,他对自己说:“不要往上看!我发誓不会!——”

然而,他还是看了。

酒杯太满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托在嘴边,悬空不动,滴酒不漏,然后再放下酒杯,搁到桌上,一口也没敢喝。正是这种全神贯注才仁慈地救了他,使他一直没有叫喊出来,没有抓不住杯子,没有滑入朝他张开大口的无底黑暗之中。只要酒杯的问题纠缠住他,他就能够守住座位,驾驭肌肉,与这帮人协调一致。可是,当酒杯碰到桌子时,他的最后一根安全神经绷断了。他站起身来,冲出房门。

IV

在走廊里,自卫的本能使他转身向小雷纳示意不要跟着。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些有点头晕、一会儿再过来之类的话。小伙子同情地点点头,退了回去。

在楼梯脚,法克森撞见一个仆人。“我想给韦默打个电话,”他用发干的嘴唇说道。

“对不起,先生,线路全断了。前面一小时,我们一直试图为拉文顿先生再次接通纽约。”

法克森飞也似地冲进他的房间,闩上房门。灯光照在家具、花和书上;炉灰中,一根干柴还在发光。他瘫倒在沙发上,把脸埋起来。屋内一片寂静,整幢房子也无一丝动静。身边的一切,与他逃离的屋子里暗中悄悄发生的事情,没有一点联系。他蒙上眼睛,似乎

突然,他坐起来,竖起耳朵。楼梯上有脚步声。无疑,有人过来看他怎么样了——如果感觉好一些的话,催他下楼跟那些烟鬼在一起。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没错,是小雷纳的脚步。法克森沿过道看去,想起另一个楼梯,便飞快地冲了过去。他想做的一切就是逃出这幢房子。他不愿再多吸一口这里恶心的空气!这跟他有什么关系,老天爷啊!

他走到下一层走廊的另一头,走廊过去就是他刚才走入的大厅。大厅没人,他在一张长桌上认出自己的外套和帽子,穿上外套,打开门闩,投入空气清新的夜幕中。

四周一片漆黑,剧烈的寒冷使他一时间停止了呼吸。他发觉雪不大,于是下定决心逃跑。他顺着林荫道旁的树木,大步流星地走在积雪踏平的路上。走着走着,烦乱的大脑渐渐平静下来。尽管逃跑的冲动还在驱动他前进,但他开始觉着,逃跑的原因是自己臆造的恐惧,而最紧要的理由,是必须掩盖他那副样子,躲避别人的眼光,直到找回心理平衡。

漫长的几小时里,他陷入一连串毫无结果的胡思乱想之中,眼前的境遇使他灰心丧气。他想起,当时韦默的雪橇没来接他时,他的痛苦如何变成恼怒。当然,这很荒唐;但是,尽管他就卡姆太太的健忘与雷纳开玩笑,可他承认是以巨大痛苦为代价的。这是他无根无基的生活导致的;由于社交上缺乏私人关系,他已到了对区区小事也如此敏感的地步……是的,敏感,加上寒冷、疲惫、失望和缠绕心头的饥饿感,这一切使他濒临于危险边缘,曾有一两次,惶恐的大脑神经几乎崩溃。

凭借任何可以想象得到的人鬼逻辑来推理,为什么偏偏选中他,一个陌生人,遭遇这种经历?对他来说,这意味着什么?跟他有什么相干?与他的境况有什么联系?……除非,正因为他是陌生人——在哪儿都是陌生人——没有私人关系,没有自我保护的温暖屏障来掩护自己而不暴露,他才对别人的兴衰沉浮产生变态的敏感。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不!这样的命运太可恶,他强壮的体魄和健全的理智根本不接受。宁可千万次承认自己病了,错乱了,弄错了,也不要承认自己是这种警告的注定牺牲品!

他记得,大约离欧弗代尔一英里远,车夫指出一条通向诺思里奇的路。于是,他开始朝那个方向走。刚一上路,大风就扑面而来,胡子和睫毛上湿漉漉的雪立刻结成冰,同样的冰好像无数把冰刀一样扎向他的喉咙和双肺。但是,他还是奋力向前,温暖卧室里的景象始终追随着他。

路上的积雪很深,凹凸不平。他时而跨过坎坷,时而陷入雪堆,狂风就像花冈岩石一样向他袭来。他不时地歇下来喘气,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把钢带缠在他的身上,勒得他喘不过气来。然后他再坚定勇气,顶着寒冷,继续前进。大雪不停地从深不可测的夜幕中落下,有两次他停住脚步,害怕错过去诺思里奇的路,但发现没有转弯的迹象,便继续向前跋涉。

最后,确信已走了不止一英里路,他才停下步子,转过身来。这一转身立刻带来一阵轻松。首先因为,这样一来背向风头;其次因为,在公路远处,他看到闪烁的灯光。一辆雪橇正向这里驶来——也许可以搭乘到村上!抱着这种希望,他回头朝灯光走去。灯光前进得非常缓慢,左拐右拐,七摇八晃,甚至只有几步远时,他还是听不到一点雪橇的铃声。然后,它停下来,靠在路边,纹丝不动,看起来就像给哪个冻得筋疲力尽的行人拖着一样。法克森加快脚步,不一会儿就来到一个人影面前。他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地靠在雪堆上。提灯已从他的手上脱落,法克森胆怯地将它捡起来,照在他的脸上:原来是弗兰克·雷纳。

“雷纳!你到底在这儿干什么?”

小伙子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想知道你在干什么?”他反问道,然后急忙爬起来,一把抓住法克森的胳膊,开心地补充道:“我终于找到你了!”

法克森心头一沉,惶惑地站在那里。小伙子脸色发灰。

“真不可思议——”他开始说道。

“是的,是不可思议。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我?做什么?……我……我在散步……我常在夜里散步……”

弗兰克·雷纳突然大笑起来。“在这样的夜晚?而且还不闩门?”

“闩门?”

“是因为我冒犯了你?我舅舅倒认为是你冒犯了我。”

法克森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舅舅派你来追我的?”

“这个,他唠唠叨叨地说,你病的时候我没有陪你上楼回房间。发现你走后,我们都害怕了——他更加心烦意乱——所以我说去找你……你没有生病,对吗?”

“是的,我希望仅此而已。”

他们步履艰难地走了几分钟,沉默无语。然后,法克森问道:“你没有累着吧?”

“哦,没有。顺风要好走得多。”

“好了,别再说话吧。”

他们一步一步地努力前进,尽管有灯光引路,还是比他一个人走时要慢。小伙子不小心拌倒在雪堆上,使法克森有了说话的借口:“抓住我的胳膊。”雷纳服从了,气喘吁吁地说:“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我也是。谁不是呢?”

“你跟我跳的是什么舞啊!要不是仆人碰巧看到你——”

“是啊,行啦。请你闭上嘴巴,好吗?”

雷纳笑了,靠在他身上。“哦,寒冷不会伤到我……”

雷纳追上他的头几分钟,法克森一直在为小伙子担忧。可当他们一步一步艰难地靠近逃跑地点时,逃跑的理由变得更加明显,更有不祥之兆。不,他没有病,没有错乱,没有弄错——他给选中充当警告和拯救的工具。现在,他又受到无法抗拒的力量驱使,正把受害者重新拖向命运的深渊!

对此,他确信无疑,几乎要停住脚步了。然而,他能做什么?他能说什么呢?首先,他必须花一切代价使雷纳离开寒冷,进屋上床。然后他再采取行动。

雪越下越大。他们来到旷野间的一段公路时,狂风斜着向他们袭来,像带刺的皮鞭抽打在脸上。雷纳歇下来喘口气,法克森感到胳膊上的压力更重了。

“我们到达门房时,可不可以给马厩打电话要辆雪橇?”

“如果门房的人没有全睡着的话就可以。”

“噢,我会搞定的。别说话!”法克森命令道。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前进……

最终,灯光照见了车辙,它们曲曲弯弯地离开公路,伸向黑乎乎的树林之中。

法克森精神大振。“大门在那儿!我们五分钟就到。”

他说话时,从篱笆围墙的上方看到,漆黑的林荫道远端有灯火在闪烁。就是那盏灯,曾照亮已印在他脑海的每一个细节。他再次感到那是不可抗拒的事实。对——他不能让小伙子回去!

他们终于来到门房前,法克森不停地用拳头捶门。他告诉自己:“先让他进去,叫他们给他来杯热饮。然后我要看——要找个理由……”

敲门没有应答,隔了一会儿,雷纳说:“听我说——我们最好继续走。”

“不!”

“我能行,完全——”

“你不能到房间去,我告诉你!”法克森将拳头反复敲打在门上,终于,楼梯上出现了脚步声。雷纳正倚在门楣上,开门时,大厅里的灯光正好照在他苍白的面孔和呆滞的双眼上。

“外面真冷,”他叹口气,然后,好似无形的剪刀一举剪断他体内每一根肌肉一样,他陡然转向,耷拉在法克森的胳膊上,瘫倒在他的脚旁,似乎没了一点生气。

看门人和法克森弯下腰,设法把他架在两人中间,抬进厨房,放在靠火炉的沙发上。

看门人结结巴巴地说了句“我给楼里打个电话”,便飞也似地冲出房间。然而,法克森听到这话却没有在意:凶兆无关紧要了,因为悲剧已经结束。他跪下来,解开雷纳脖子上的毛领。就在这时,他感到手上热乎乎、潮腻腻的。他举起双手,上面是红色的……

V

棕榈树沿着黄色的河岸编织着无穷无尽的丝线。小船平躺在码头边,乔治·法克森坐在木结构的旅馆走廊里,悠闲地注视着那些卖苦力的人把货物扛过跳板。

这样的情景他看过两个月了。自在诺思里奇跳下火车、瞪大眼睛寻找雪橇、鬼使神差地来到韦默之后,五个月已经过去了。韦默,他绝对不想再看的地方!……这段时间的一部分——第一部分——至今依然灰暗一片,模糊不清。即使现在他还是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到波士顿,怎么到达堂兄弟的家,然后转移到一个安静的房间,面对着光秃秃的树林和白皑皑的雪地。他久久地把头伸出窗外,看着相同的景色。终于有一天,在哈佛认识的一个熟人来看望他,邀请他到马来半岛跑趟生意。

“你受惊了,摆脱这些对你大有好处。”

医生第二天来时,显然已经知道并同意这个计划。“你应该安静一年。什么也不要干,只看风景。”他建议说。

法克森感到内心深处隐隐地萌动起一缕好奇之情。

“我到底怎么了?”

“噢,劳累过度,我想。去年十二月你出发去新罕布什尔前,你已劳累过度。那位可怜孩子的死使你彻底垮了。”

啊,对——雷纳死了。他记得……

他动身去了东方。渐渐地,生活以感觉不到的程度,又悄悄溜进他萎靡的四肢和迟钝的大脑之中。他的朋友耐心而周到,他们慢悠悠地旅行着,几乎很少说话。开始,法克森触及到熟悉的事情,总感到十分羞怯。他很少看报纸,拆信时总是心惊肉跳。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特殊的理解问题,仅仅是因为所有事情都笼罩着一团团阴影。他看得太深,直到地狱……然而,他还是一点一点地恢复着健康和体能,随之而来的,是人们常有的好奇心。他开始想知道世界现在如何发展;当旅店看门人告诉他汽船邮包里没有他的信时,他明显地感到失望;他的朋友到森林远足时,他感到孤独、无聊、烦恼。他大踏步地走进闷热的阅览室。

在那里,他找到多米诺骨牌游戏、多人拼图、“天国使者”的一些拷贝以及一摞纽约和伦敦的报纸。

为延长这种快乐的心情,他开始将报纸按年月顺序分类。当他找到并翻开最早一期时,顶上的日期,像钥匙滑入锁眼一样,进入他的意识。十二月七日:他到达诺思里奇的日子。他扫了一眼第一页,看到醒目的大字:“据称,奥帕尔·塞门特公司破产。涉及拉文顿家族。腐败大曝光动摇华尔街基础。”

他继续读下去,读完第一页又翻到下一页。中间有三天空缺,可奥帕尔·塞门特的“调查”仍然是关注的中心。从其贪婪和堕落的复杂披露中,法克森的目光无意中停在讣告上,他念道:“雷纳。暴死于新罕布什尔,诺思里奇。弗朗西斯·约翰,已故……的独生子……”

他的眼里布满阴云。他丢下报纸,双手捂着脸,坐有好长时间。他重新抬头看时,发现自己的举止把其它报纸都推下桌子,散落在脚下。最上面一张展现在眼前,他带着沉重的心情,再次开始搜索。“约翰·拉文顿主动站出来,提出重建公司的计划。表示要投入一千万——该提议正在地方检察官的考虑之中。”

一千万……一千万他自己的钱。但如果约翰·拉文顿破产了呢?……法克森大叫一声,站了起来。这就是答案——这就是警告的含义!如果当时他没有逃跑,没有发疯似地离开那里,冲进夜幕,他也许已粉碎了这场该死的阴谋,黑暗势力也许不会得逞!他猛地拿起那摞报纸,依次看过每一张,寻找大字标题:“遗嘱验讫”。在最后一张上,他找到搜寻的段落。它直勾勾地瞪着法克森,就像雷纳垂死的双眼。

这——这就是他的所作所为!怜悯的势力已经选中他加以警告和拯救,可他却没有理会他们的召唤,洗手不干,逃跑了。洗手不干!就是这个词儿。他重新回忆起门房那可怕的一刻:他从雷纳身边站起来,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上面是红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