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帕斯克小姐

直到第二年春天,我才鼓起勇气把那晚在莫尔加发生的事告诉了布里奇沃思夫人。

首先,布里奇沃思夫人住在美国;而我在经历过那个将要谈到的夜晚后,一直在国外游**数月――当然不是找乐子,而是因为神经崩溃。人们可能认为,我这种状态是在埃及得热病后不久就投入工作的结果。不管怎么说,要不是我与格雷斯·布里奇沃思比邻而居的话,我决不会将此事告诉任何人。我是在瑞士一个一尘不染的疗养胜地修养并恢复之后才告诉她的。我甚至没能给她写信――不是要她救我的命。那晚发生的事实在让我难以回首,在我敢于去想那些事之前,我只得让时间和遗忘将其层层包裹。

事情的起因非常简单,只不过是一个体质羸弱的新英格兰人的良心突然发现而已。那年秋天,我一直在布里塔尼作画。那里气候宜人,却又变幻多端,今天睛空万里,明天却可能狂风大作或大雾弥漫。在拉兹角有一家灰白色的旅馆,夏天游客云集,秋天则孤单冷清。我住在那儿,想试试冲浪,可有人对我说:“你该到别处转转,可以去莫尔加。”

于是,我便去了,并在那儿度过风和日丽的一天;回来的路上,莫尔加这个名字无意中勾起了我的联想:莫尔加—格雷斯·布里奇沃思—格雷斯的姐姐玛丽·帕斯克――“你知道,我亲爱的玛丽在莫尔加附近有一个小小的居处;如果你去布里塔尼,一定要去看看她。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着――这令我不胜悲怆。”

事情的起因就是如此。我与布利奇沃思夫人交好已有数年之久,但与她那位老处女姐姐玛丽·帕斯克仅有数面之缘。据我了解,格雷斯与她情深意切;婚前,她们俩从未分开过,而格雷斯与我的老朋友赫雷斯·布里奇沃思结婚并搬到纽约居住时,玛丽却毅然决定云游欧洲,这是格雷斯的一大伤心事。我一直搞不懂玛丽·帕斯克为什么拒绝同格雷斯一起呆在美国。格雷斯说那是因为她“太过风雅”――但是,我知道老处女帕斯克对艺术并没有多么浓厚的兴趣,我猜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不喜欢赫雷斯·布里奇沃思。还有第三种说法――如果认识赫雷斯就更明白了――那就是她可能非常非常喜欢他。但如果见过帕斯克小姐,这种说法就经不起推敲:长着一副红红的圆脸、一双天真无邪的金鱼眼、戴着老处女式的装饰套并羞怯地暗藏仁爱之心的帕斯克小姐,会渴望赫雷斯――!

好了,说到这儿简直把人搞湖涂了,抑或这件事确实足以吊起大家的胃口,值得把大家搞得云里雾里。但事情并非如此。玛丽·帕斯克跟其他成百上千个不合时宜的老处女一样,都是给尘世遗弃的快活人,满足于一成不变的生活起居。要不是格雷斯嫁给我的老朋友而且对他的朋友都很和蔼可亲,我甚至连她也不会特别在意。她温文尔雅,极为能干,但稍显迟钝,一心扑在丈夫和孩子身上,没有一丁点儿想象力;她对姐姐玛丽·帕斯克的情意和玛丽对她的崇拜之情完全是两种绝然不同的感情,中间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但在格雷斯结婚之前,亲密无间的关系维系着姐妹俩。而格雷斯是个很有良心的女人,总是对无欲、无求且快活地生活着的人们说些祷告式的话。“你知道,玛丽和我分开已有些年头了――还是在小莫利出生之前。要是她能来美国该有多好!想一想……莫利已经六岁了,可还没有见过她的亲姨妈呢……”她这样说着,并补充道,“如果你去布里塔尼,答应我要看一看我的玛丽。”听了这些话,我就陷于一种毫无必要的责任之中。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在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莫尔加—玛丽·帕斯克—让格雷斯高兴”的想法一下子唤醒了我的责任感。好吧:把几件东西装进包里,画完白天的画,等天色渐暗时就去看看帕斯克小姐。最后,我叫了一辆晃晃悠悠的马车,在我画完画回来时,马车已经在小旅馆等我了,我坐上马车朝着日落的方向,开始寻找玛丽·帕斯克……

就象有一双手突然蒙上眼睛似的,海雾在我们周围弥漫开来。还没等驶上一片光秃秃的开阔高地,我们便已折向,背对着落日,绯红色的落日余辉染红着我们前面的路。不久,重重的夜色就将我们完全吞没。没有人能确切地告诉我帕斯克小姐的住处;但我想,也许可在前面那个小渔村中找到她。我对了……一位站在门口的老头说:对――再过一个坡,循小路往左拐,一直往海边去;那个美国老太太总是穿身白衣服……在死亡海湾附近。

“知道了,可我们怎么找到她呢?我不认识那个地方,”年轻的马车夫不情愿地嘟囔道。

“到那儿你就知道了,”我说。

“马脚跛了!我不能让它冒这个险;老板会找我麻烦的。”

我又好说歹说,他终于跳下马车,牵着马磕磕绊绊地继续上路。夜幕又给大雾弥漫着,伸手不见五指,我们仅有的马灯闪着微弱的亮光。不知走了多久,在那盏灯的幽暗灯光下,一些东西若隐若现――白色的门、瞪视的牛头马面、路边的石头堆――全都在夜色中活灵活现,仿佛突然跳到我面前,又突然缩回去,怪异得不可思议。这些怪物每出现一次,夜色就增重一分;马车下坡时我觉得象从悬崖上往下滚。我赶紧从马车内跳出来,和车夫一起走在马的前面。

“我不能再走了――我不想了,先生!”他呜咽着说。

“看,那边有灯光――就在前面!”

雾幕飘向一边,我们看到幽暗灯光照着的两片空地,显然是一所房子。

“只要把我送到那边――如果愿意,你就可以回去了。”

雾幕重又降下来;年轻人看到灯光,心里踏实了。显然,在我们前面有一所房子;显然是帕斯克小姐的,因为在这荒芜之地很难找到第二所房子来。再说,小渔村的老头也说“就在海边”;连绵不绝的海潮声肯定了我们正在朝着海边走,在布雷顿这个地方,每个角落的人们都听惯了海潮声,大家甚至以听潮声而不是用眼睛来估算距离。年轻人一声不吭地继续牵着马往前走。雾比以前更厚重了,透过那盏灯,我们费劲地看到马的两条后腿上全是粗大的水滴。

年轻人拉住马。“没有房子――我们这是在往海里走。”

“但你已经看到了灯光,不是吗?”

“我想我看到了。但现在在哪儿呢?雾已经少下来。看――我能辨出前面的树来。可那里根本没有灯光。”

“也许那个人已经睡了,”我开玩笑似地说。

“先生,我们还是掉头回去吧。”

“什么――离门只有两步路了?”

年轻人沉默了:显然前面有一道门,据我推测,湿淋淋的大树后面肯定有人家。除非那儿只是一片空地和大海……我听到大海正急切地呼喊着,到我这儿来吧。毫无疑问,那就是给称为死亡海湾的地方!是什么诱使原本前途光明、心底仁慈的玛丽·帕斯克来到这儿,把自己埋葬在这儿呢?当然,年轻人不愿再等我……我知道……真正的死亡海湾到了。大海从这儿发出呜呜的哀鸣声,仿佛到了进食的时间,而它的保护神――复仇女神则早已将它忘得一干二净……。

是一道院门!我的手已经碰到了。我慢慢地摸到门闩,打开门,拨开湿乎乎的矮树丛来到屋前。没有一丝蜡烛的光亮。如果这屋子真是帕斯克小姐的,她当然早就睡觉了。

II

夜色和雾气已经合二为一,眼前是一片密不透缝的黑色。我徒劳地摸索着门铃。最后,我终于摸到门环,把它拿起来。拍打声打破了寂静的夜空,远处传来冗长的回音;好一阵儿,没有一点动静。

“我告诉你,里边没人!”年轻人在大门那儿不耐烦地叫道。

里边有人。我没有听到里边有脚步声,可门栓给人拉开,一个戴着农妇帽子的老妇人探出头来。她已经把蜡烛放在身面的一张桌子上,所以,她的脸庞在朦胧中泛着一层光晕;但从她勾腰曲背的体态和抖抖索索的动作,我可以看出她年事已高。烛光一下子全照在我的脸上,而在暗处的她正看着我。

“是玛丽·帕斯克小姐吗?”

“是的,先生。”她的声音――一个非常苍老的声音――要多高兴就有多高兴,一点也不吃惊,甚至非常友好。

“我去告诉她,”她又说一句,拖着脚步离开了。

“你觉得她会见我吗?”我追问。

“啊,为什么不呢?怎么这么想呢?”她几乎笑出声来。她退回去时,我看到她裹着一条披肩,手臂下夹一把布伞。显然她要出门――或许回家过夜。我不知道玛丽·帕斯克是否独自一人住在这个隐居处。

老妇人拿着蜡烛消失了,我只身留在黑暗中。稍过片刻,我听到屋后有关门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慢吞吞的木鞋声,顺着外面的石板路渐行渐远。很明显,那个老妇在厨房中穿上木鞋后离开这所房子。我不知道她走前是否已告诉帕斯克小姐我来了,或者她压根就没有管我,只跟我开一个残酷的玩笑。当然,屋内没有声响。脚步声早已远去,我听到院门发出卡嗒一声――接着,死一般的沉寂如雾一样再次袭来。

“我不知道――”我开始自言自语;就在此刻,令我窒息的记忆之门突然间开启。

“她已经死了――玛丽·帕斯克小姐已经死了!”我几乎把自己吓得失声尖叫起来。

真令人难以置信,我的记忆在我得热病以后跟我开了个玩笑!其实,我知道玛丽·帕斯克去世已近一年――她是在去年秋天猝然而亡的――尽管最近两三天内我一刻不停地在想着她,但却在这一刻才想起她已去世这一事实!

是死了!在乘船去埃及之前向格雷斯·布里奇沃思道别那天,我发现她泪流满面并戴着黑纱。她拿出一封电报让我看,在我读着上写“令姊今晨猝亡,埋葬在庭前花园,特此电告”的电报时她一直泪流不止。电报是美国驻布雷斯特领事签的名,我好象记得他是布里奇沃思的一位朋友。在这黑暗之中,我仿佛又看见那封电报上所印着的那串字来。

我站在那儿,显然我一个人呆在一间要么无人居住要么是陌生人居住的漆黑的房子中。即使这样一个事实也没有我发现自己突然间失去记忆更让我心慌意乱。这样的事情曾经发生过一次,一件众人皆知的大事在我脑子里突然消失。现在是第二次了。一点没错,我根本就没有把医生讲的病情放在心上……等我回到莫尔加后,一定要睡它个两天,什么都不干,吃饱就睡……

可能太过于聚精会神了,我连方向也找不到,也不知道门在哪儿。我翻遍全身想找火柴――但医生劝我戒烟,怎么可能找到火柴呢?

找不到火柴让我越发无助。当我在黑暗中顺着家俱的边边角角笨手笨脚地朝厅堂摸过去时,一抹亮光斜斜地照到楼梯旁的毛坯墙上。我循着光线看过去,在我上面的楼梯平台上站着一个手持蜡烛正在向下注视的白色身影。那身影同我所熟悉的玛丽·帕斯克的身影惊人地相似,我不禁从心底升起一股凉意。

“噢,是你呀!”她用嘶哑的嗓音惊叫道,声音既象一位老妇颤巍巍的话音,又象一个男孩子粗声粗气的假声。她穿着松驰的外套,慢吞吞地往下走,象平时那样颤颤巍巍地摇晃着;我发现她在木楼梯上走时无声无息。好可怕――正常人应该有声音的!

我站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抬头凝视着这奇怪的景象,并在心里告诉自己:“那儿什么也没有,连鬼都没有一个。都是你自己想像的,要不就是你的眼睛或身体什么部位出了毛病――”

无论如何,确实有一支蜡烛;当它越来越近时,我周围也亮堂起来,我转过身来抓住门栓。因为我已经想起来,我曾见过那封电报,曾见过格雷斯戴着黑纱……

“有什么事吗?你放心,你没有打扰我!”白色的身影喋喋不休着,并发出客气的微笑:“如今我没几个客人了……”

她走进大厅,站在我跟前,颤巍巍地举着蜡烛,凝视着我的脸。“你没有变……比我想像中的变化小多了。可我变化很大,是不是?”她又笑一下,恳切地对我说;突然,她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我低头看看这只手,自忖道:“这下可骗不过我。”

我一直注意观察别人的手相。判断性格的关键是看其眼睛、嘴巴、头型,我认为还要看其指甲的曲线、指尖的形状、手掌从底部向上伸展的样子。手掌或呈玫瑰红色或显菜色,或光洁润滑或遍布裂痕。我清清楚楚地记得玛丽·帕斯克的手,因为她的手仿佛就是她本人的一幅漫画:丰满、肿大、粉粉的,然而却早衰、累赘。一点儿没错,现在,这双手就放在我的衣袖上,可已经变得枯萎――不知怎的,有点象那种颜色苍白、斑点密布的毒菌,轻轻一碰便粉尘飞扬……哦――粉尘飞扬?当然……

我看着那些松软无力、满布皱折的手指,上面有着长长的椭圆形指甲。这些手指曾经那么光洁,并呈天然的粉色,而现在却在灰黄色指甲的映衬下呈现蓝色――恐惧使我的身体绷得紧紧的。

“进来,进来,”她用长笛般的声音说道,苍白凌乱的头歪向一边,蓝色的金鱼眼对着我滴溜溜乱转。可怕的是,她仍象过去一样使用着这种技巧:用笨拙而顽皮的献媚来进行幼稚的**。我感到她拽着我的袖子,象钢绳一样拖着我跟着她走。

她把我领进的房间是――唔,这种情形之下人们爱用“丝毫未变”这个词语。按惯例,一个人死了,东西要收拾好,家具得卖掉,免得让家庭成员睹物思人。然而,出于某种不正常的虔诚(也可能是格雷斯指示的),这个房间仍保持着帕斯克小姐生前的样子,与我猜想的完全吻合。我没有心情描述细节,但是,借着随意晃动的暗淡烛光,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了污浊不堪的坐垫及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如铜壶、插着某种已枯萎树枝的广口瓶等。这就是帕斯克小姐所生活的真正“内务”!

白色的身影幽灵般地掠到壁炉架旁,点燃另外两支蜡烛,并在桌上竖起第三支。我原本以为自己不迷信的――但看哪,有三支蜡烛!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飞快地弯下身吹熄一支蜡烛。我听到她在我背后大笑着。

“三支蜡烛――你还介意这类事?我早就超脱所有这一切,你知道吗?”她吃吃地笑着,“是怎样的舒服……是怎样的自由……”我早已打颤的身体不禁又打一激灵。

“过来,坐到我的身边来,”她恳切地说道,坐在沙发上,“我没有见到活人已经有年头了!”

她所选用的说法当然令人奇怪,因此,当她仰靠到光溜溜的沙发上并用她那只仿佛从坟墓中拿出来的手向招手示意时,我真想转身就跑。但她那悬空在蜡烛光里的苍老面庞,那带着很不自然的红盈的双颊就跟凋萎的苹果似的,她那蓝色的眼睛闪着淡淡的仁慈,似乎要让我明白自己的怯懦,提醒我不论玛丽·帕斯克是死了还是活着,她都不会伤害任何人,哪怕是只飞蛾。

“快坐下吧!”她重复道。我侧身坐到沙发的另一边。

“你真是太好了――我猜想是格雷斯要你来的吧?”她又笑起来――她的声音经常给自己无缘无故的笑声打断。“这是个大喜事――真是个大喜事!你知道,自从我死后几乎没有客人来过。”

又一桶凉水把我从头到脚浇了个遍;但当我坚决地看着她时,她脸上的无辜表情又一次让我疑虑尽消。

我清了清嗓子,就跟掮着一块墓碑似地喘着粗气问:“你一个住在这儿?”我终于把话说了出来。

“噢,很高兴听到你说话――我还能记得起人的声音来,尽管我几乎听不到了,”她梦呓似地说着,“是的――我一个人住在这儿。你看到的那个老妇人一到夜里就离开的。天黑后她不会呆在这儿……她说她没法呆在这儿。这不是很可笑吗?但没关系;我喜欢夜色。”她带着一种捉摸不透的笑容朝我靠过来。“死人,”她说,“习惯了也就自然了。”

我再次清了清嗓子,但无话可说。

她继续以视我为知己的眼光盯着我。“那么说说格雷斯吧。告诉我有关我那亲爱的妹妹的一切。我希望能再看她一眼……哪怕就一次。”她又怪异地笑起来。“当她得知我去世的消息时,你在她家吗?她真的很伤心吗?”

我支吾着站起身来,嘴里不知道叨咕着什么。我无法回答――我无法继续看着她。

“噢,我知道……实在太痛苦了,”她黯然神伤,眼里噙满了泪水,颤抖着将头扭转过去。

“但毕竟……她这么伤心我很高兴……这是我期待着别人能告诉我的,我几乎绝了这个念头。格雷斯忘了……”她也站起来,又掠过房间,颤颤巍巍地向门走去。

“感谢上帝,”我思忖道,“她要走了。”

“你白天到过这个地方吗?”她突然问道。

我摇了摇头。

“很美的。不过那个时候你见不到我。在我与景色之间你只能选取一样。我讨厌日光――它让我头痛。因此,白天我就睡觉。你来的时候我刚睡醒。”她以一种越发信任的神情冲我笑着。“你知道我通常睡在什么地方吗?就在下面――在花园里!”她尖厉的笑声又一次响起来,“在下面太阳永远照不到的阴凉角落。有时,我一睡就睡到深夜。”

领事那封电报上关于花园的用词一下子回到我的脑海中,我暗想:“毕竟,这不是个快乐的国度。她的日子是否比她活着的时候还难过?”

也许是吧――但我敢肯定,如果有她作伴,我自己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她侧着身向门边移动的样子使我想抢在她前面走到门口去。我胆怯地一冲,跨前一步站在她前面――但就迟那么一秒,她已将门栓抓到手中,斜身靠在门的镶板上,长长的白色衣服挂在身上,仿佛裹尸布似的。她稍稍斜垂着头,眼睛透过没有睫毛的眼睑凝视着我。

“你要走吗?”她以责备的口吻问。

我无力地瘫软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默默地示意我想走。

“要走――要离开?一起离开?”她的眼睛还在盯着我,我看到她的眼里涌出泪花,泪水顺着她那红红的熠熠泛光的圆脸流淌下来。“你不要走吧,”她柔和地说道,“我太孤独了……”

我语无伦次地支吾着什么,眼睛盯着她那只抓着门栓的手上的蓝色指甲。突然,我们身后的窗户砰地一声打开了,一阵狂风从黑暗中吹进来,将离得最近的壁炉架上那支蜡烛刮灭了。我紧张地向后瞟了一眼,想看看剩下的那支蜡烛是否也熄灭了。

“你不喜欢风声吗?我喜欢。那是我唯一能说话的对象。自从我死后,人们就不再喜欢我了。很怪异,是吗?农民多么迷信啊。我真的感到孤独……”她说着,努力笑出声来。她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一只手仍抓着门栓。

“孤独啊,孤独!你是否知道我有多么孤独!如果我说不孤独,那是在说假话!现在你来了,你的脸看上去很友善……你说你准备离开我!不――不――不――你千万别!要不然,你为什么要来呢?这太残酷了……我常常想,我知道孤独是什么……自从格雷斯结婚后,你知道。格雷斯认为她一直想着我,但她没有。她叫我“亲爱的”,但她想着的是她的丈夫和孩子。那时我就对自己说:‘如果你死了,你就再也不会孤独了。’但现在我知道得更清楚了……过去一年中的孤独哪儿都找不到……找不到!有时候我想:‘如果有朝一日某个男人过来并喜欢上你,会怎么样呢?’”她咯咯地笑起来。“对了,这种事发生过的,你知道,即使青春不再……有一个也遇到麻烦的男人。但今夜之前还没有一个人来过……现在你说你要走!”她突然向我猛扑过来。“噢,跟我在一起,跟我在一起……就一夜……这里既温馨又静谧……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打搅我们。”

刮第一阵风时我该关上窗户的。我知道很快会刮起一阵更猛烈的风来。现在,风已刮起来了,砰地把松动的窗格子吹开,将海潮声和雾水一并送进房间,将另一支蜡烛掀翻在地。光亮倏然消失,我站在那儿――我们站在那儿――在伴着咆哮的海潮声和随风飘旋的浓雾中,谁也看不清谁。我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我不得不用力屏住呼吸,浑身冒着冷汗。门――门――对,我知道,当蜡烛熄灭时我正对着门。黑黑的夜色中,我眼前一团白色的鬼魂一样的东西好象在慢慢地融化,并瘫作一团。为了避开这个地方,我绕一大圈,走到门前将门栓抓到手上,此时,我发现脚上缠着松松拖着的围巾或袖子,但什么也看不见。我纵身一跳,挣脱开最后一个障碍。当跑进厅堂时,我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悲哭;不过我已抢身来到厅堂门口,赶紧把门拉开,一头扎进夜色中。我砰地一声把她那可怜的悲哭关在门里,快步走到密密的浓雾和凉风里。

III

我完全镇静下来后,开始慢慢地思想这一件事。我发现,哪怕稍稍触及也会令我体温升高,心跳加剧,心脏仿佛从嗓子眼跳出来似的。我无法承受,真的无法承受。我早已看到格雷斯·布里奇沃思戴着黑纱,哭着看那封电报,但却鬼使神差地和她的姐姐坐在同一张沙发上说话,而她的姐姐一年前就已谢世!

我无法摆脱这样一次恶性事件。第二天早上,我开始发起烧来。如果曾和我说话的那个老太太是真鬼而不是我发烧时的胡乱臆想呢?也许玛丽·帕斯克身上有种什么比她生存得更长久,它向我诉说的是她活着时所一直不愿启齿的孤独感受!这种想法令我莫名地感动起来――我虚弱地躺在**,为她流下泪来。我想,没有一个女人能逃过孤独,即使死了,只要有机会她绝不放过……我的心头浮现出许多古老的传说和传奇:科林斯的新娘、中世纪的吸血鬼……但没有哪个可以合适地用到玛丽·帕斯克的肖像上!

我脆弱的心智在这些幻想和猜测之间漫无目的地飘来**去,飘**得越久,我越相信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是真的……我决定,起床后一定要在光天化日下回访那个地方,找出花园中的墓地,就是那个“太阳永远都照不到的阴凉角落”,为她献上一束鲜花。但医生的决定恰恰相反。或许是我的虚弱无意中唆使了他们,不管怎么说,我终于屈从于他们的主张:坐车离开旅馆,乘火车前往巴黎,然后坐船,象一件行李一样,给他们搬到早已挑好的瑞士一家疗养院里。当然,我也表达了恢复健康后再回去看她的意思,与此同时,我的思绪越来越微妙地,也是越来越断续地,从眼前的雪山回到那个在死亡海湾之上的悲凉的秋日之夜。死去的玛丽·帕斯克给我的印象要比活着的她真实得多。

IV

当最后回到纽约时,我的首要计划是,让所有人相信我的精神和身体都已恢复正常;显然,我与玛丽·帕斯克的这段奇遇似乎不利于这个计划。经过百般考虑,我对此一直闭口不谈。

不久之后我就想起了那个坟墓,它开始让我难受起来。我想知道,格雷斯是否在坟上竖一块合适的墓碑。我没有仔细审视那所房子,这让我忽发奇想:或许她什么都没做――把一切都抛在脑后了。“格雷斯忘了,”我记得那可怜的鬼魂颤抖着说……是的,毫无疑问,她聪明地提出这么一个请求照看她坟墓的小小愿望。这事儿我越想越难心,开始自责自己未能及时过去亲眼看看那座坟墓。

格雷斯和赫雷斯以对待老朋友的方式欢迎我,我很快就养成没事便到他们家去吃顿饭的习惯。我想,也许哪一天能单独和格雷斯谈一谈。我等了好几星期。然后,在一天晚上,当赫雷斯外出吃饭时,我独自一人和格雷斯坐着。我瞥一眼她姐姐的照片――一张褪色的老照片,仿佛责备似地与我对视着。

“格雷斯,顺便问一下,”我开始说道,“我相信我没有告诉过你:在我旧病复发前一天,我去了那个小地方……你姐姐住的地方。”

她的表情立即丰富起来。“没有,你从未告诉过我。你去过那儿,太好了!”眼泪一下子溢出了她的眼眶。“我真高兴你能去她那儿。”她放低声音,语气柔和地问:“你见到她了?”

这问题使我再一次不寒而栗。我惊愕地看着布里奇沃思夫人胖胖的圆脸,她正泪眼模糊地冲我笑着,没有一点痛苦。“我真的越来越责备自己了,对于亲爱的玛丽,”她畏惧地说,“告诉我――告诉我一切!”

我的嗓子仿佛给卡住似的;我感到极不自在,就跟玛丽·帕斯克自己在场一样。以前我从未注意过格雷斯·布里奇沃思会有什么可怕。我强打精神,开口说话。

“一切?啊,不可能――”我想笑一下。

“但你确实看到她了?”

我尽力点点头,仍然带着微笑。

她的脸突然间变得憔悴起来――是的,非常憔悴!“是不是变化太大,你无法说出来吗?告诉我――是那样吗?”

我摇摇头。其实,让我震惊的是变化太小了――死了的和活着的似乎没有区别,所不同的是,在现实生活中那种神秘感越来越强而已。格雷斯的眼睛依然不懈地盯着我,“你必须告诉我,”她重申道,“我知道我早该去她那儿――”

“是的,或许你早该,”我犹豫道,“看看她的坟墓,至少……”

她默然地坐着,眼睛仍然盯着我的脸。她停住流泪,原本关注的目光慢慢地变成恐怖的呆视。她犹豫片刻,几乎很不情愿地把手伸出来放到我的手上。“亲爱的老朋友――”她开始说话。

“不幸的是,”我打断她的话,“我无法回去亲眼看看坟墓……因为第二天我就病了。”

“是的,是的;当然,我知道。”她停下来,“你肯定去过那儿?”她突然问道。

“肯定?老天保佑――”这回轮到我发呆了,“你怀疑我做得还不够吗?”我带着不太舒坦的笑容建议道。

“不――不……当然不是……但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我走进房子……我看到了所有的东西,事实上,但她的坟墓……”

“她的坟墓?”格雷斯跳将起来,双手紧握着放在胸前并飞也似地离开我。在房间的另一端,她站在那儿,凝视着我,然后慢慢地又移回来。

“那么――我想知道?”她看着我,半信半疑地说,“你难道真的从未听说过?”

“从未听说过什么?”

“所有的报纸上都登了呀!你没有看过报纸吗?我想给你写……我想我已经写……但我说过,‘不管怎么样,他会从报纸上看到的。’……你知道我经常懒得写信……”

“从报纸上看到什么?”

“什么,就是她并没有死……她还没死!没有什么坟墓,我的好人!她只不过得了全身僵硬症,处于迷睡之中……是个超乎寻常的病例,医生说……她没有把这些都告诉你吧――你不是说你看到她了吗?”她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她肯定告诉你她没有死吧?”

“没有,”我慢吞吞地说道,“她没有告诉我这一点。”

之后我们又就这件事谈了很长时间――直到赫雷斯深更半夜赴宴归来。赫雷斯坚持要聊这件事,并反来复去地谈个不休。她一直重复着说,当然,可怜的玛丽就上过那么一次报纸。尽管我仍坐在那儿耐心地听着,但对她讲的实在感不起兴趣。我觉得,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对玛丽·帕斯克感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