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斯先生
Ⅰ
简·林克女士跟一般人不一样。当她听说自己将继承六百年来一直为苏德尼的林克家族所拥有的美丽而古老的贝尔斯庄园之时,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亲眼看看这座房子,而且不向任何人打招呼。她住在肯特的一个朋友家里,因为那儿离贝尔斯很近。第二天一早,她借来一辆汽车悄悄地驶到苏德尼-布雷兹,一个与肯特毗邻的村庄,贝尔斯的所在地。
这是个灿烂而宁静的秋日。秋天尽情地将她的魅力抛洒在苏塞克斯丘陵,抛洒在浓密的森林,抛洒在静静流淌的溪水。溪水涓涓潺潺,消失在远方的沼泽地里;再远的地方便是当格里斯岛,仿佛一道波纹似的漂浮在虚无缥渺的大海之中,水天相接,已分不清那里是海,哪里是天。
苏德尼.布雷兹沉睡在这片静谧之中。鸭塘周围零星地散落着几处老房子,教堂的银色尖顶突兀着,果园的果树上满是露珠。苏德尼-布雷兹曾经醒过吗?
简女士将汽车停在公地的鸭塘附近,推开通向邸园的一扇白色大门(雕着怪兽的大门挂着挂锁)。她走进园子,穿过花园,朝着一群精雕细琢的壁炉烟囱走去。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
这座又长又矮的房子位于一个斜坡上,周围环绕着一条很深的护城河。已经有些斑驳的砖石结构从河面上凌空伸出,好像一株古老的雪松向空中伸展着它那无法计数的红色枝条。简女士屏心静气,凝视着。
多年与世隔绝沉淀下来的孤寂笼罩着草坪、花园。自从六十年前最后一位苏德尼领主——一位身无分文的年轻人——为寻求自己在加拿大的前程而放弃贝尔斯以来,这里就一直无人居住。在此之前,那位年轻人和他寡居的母亲,以及一些穷苦的远亲,住在其中的一间小屋里,而主屋,即使在他们那个年代,也孤寂得象是家族的墓室。
简女士出身于林克家族的另一支,拥有伯爵爵位并积攒了相当大一笔财产。一连串的死亡和一个她从没见过的老人的一时兴致使她继承了美丽的贝尔斯。简女士伫立着,看着贝尔斯……贝尔斯与她所想的不大一样。“适应它恐怕不大容易,瞧瞧这屋顶,还有供暖的费用!”
在过去三十五年中,简女士是位精力充沛、处事果断、生活独立的人。虽然有众多姐妹,但她从小就过着不奢华却很富足的日子。简女士很早就离开家,独自住在伦敦的寄宿公寓里,还到热带地方旅游过,在西班牙和意大利渡过夏日。她共出版三本令人耳目一新、条理分明的游记。现在,刚从法国南部度完夏天的简女士站在齐脚踝深的欧洲蕨里,凝视着沐浴在九月阳光下的贝尔斯。
“我绝不会离开这里!”她脱口而出,心中涨满了感动,好像在对情人许下爱的承诺。
她沿着邸园的最后一个斜坡走下来,进入样式古板、没落的花园:花园里修剪过的紫杉看起来就象装饰华丽的建筑物,冬青树篱则象坚实的墙壁。与屋子相连的是一座有低矮拱壁的礼拜堂,门半开着。简女士认为这是个好兆头:她的祖先正期待着她的到来。在门廊里,她注意到凌乱的礼拜布告、伞架、散乱的门垫。毫无疑问,小教堂曾给作为乡村教堂使用,这使简感受到温暖友好。透过雕花的祭坛屏饰,她看到许多纪念碑和黄铜纪念牌与圣坛上潮湿的旗子遥遥相对。她好奇地看着它们:有些仿佛正轻声地和她打招呼,唤醒她脑海中久远的记忆;其他一些则低语着她不知道的往事。简女士觉得羞愧,因为她对自己的家族了解得实在太少了。不管克罗夫家族还是林克家族,历史上都没有出过特别杰出的人;他们仅靠牢牢抓住手里的一切,慢慢地积累土地和特权。“绝大多数来自聪明的婚姻。”简女士不无刻薄地想。
这时,简女士的视线无意中落到一块不那么华丽的纪念碑上:一具镶在墙壁里的灰色大理石棺。棺面上刻着一位年轻男子的半身像:漂亮傲慢的面容,拜伦式的脖子,向内翻卷的头发。
“派拉格林·温森特·色俄波特·林克,贝伦·克劳茨,十五世贝尔斯苏德尼子爵,苏德尼、苏德尼-布雷兹、上林克、林克-林耐特的领主……”接着依循惯例,列举一连串单调乏味的荣誉勋位、宫廷和郡县职位。最后是:“生于1790年5月1日,卒于1828年阿勒坡流行瘟疫。”最底下,似乎是事后才在狭小的空间里用难以辨认的字符挤进一句:“及他的妻子。”
这就是苏德尼子爵夫人的全部:没有姓名,没有日期,没有头衔、没有称号。她也死于阿勒莫的瘟疫吗?或者那个“及”暗示着躺在那具毫无疑问是那位傲慢的丈夫为自己长眠准备的石棺中的人实际上是她,他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会葬身在叙利亚的某条水沟。简女士竭力地搜寻着脑海中相关的记忆,然而一无所获。她所仅知的是这位苏德尼子爵没有子嗣;因此,他一死,他的财产便由克罗夫特—林克家族继承,并最后把她领到这个圣坛前。她腼腆地跪在地上向死者发誓:决不辜负他们的信任。
简女士穿过入口处的庭院,来到新家的门前:鞋上满是泥土,身上的花呢衣服也沾满尘土,象个冒昧闯入的游客。她伸出手,犹豫着要不要按门铃。“也许我应该找个人陪我来,”她想道。作为一个为了写游记而独自到过许多地方的年青女性,简女士凭着自己的力量强行参观过许多守备森严的房子。而现在……简女士自己都觉得刚刚的想法很可笑。可她回想起来,却觉得所有那些戒备森严的房子都比贝尔斯更加亲近。
她按下门铃,响起一阵丁铃声,紧跟着是一串急促嘈杂的回音,仿佛在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透过最近的窗口,简女士远远看到一个幽暗的长房间,家具被覆盖着。她看不到它的另一端,但感觉到那里一定站着个人,并在仔细地打量着她。
“首先,”她想,“我应该请些朋友到这里来,把屋里的冷清赶走。”她又按一下铃,后者依然拉长声音响着;仍旧没人应门。
后来,她想起看门人也许住在房子的另一边。于是推开院门,走向一处很像马厩的地方。一株不引人注意的木兰顺着紫色的砖墙伸展着,一朵迟开的花绽放在枝头,十分显眼。简女士走到一扇写着“佣人”字样的门前,按下门铃。这铃声虽然也是懒洋洋的,不过比大门的门铃响亮一些,仿佛经常被人使用,还记得它的职责。在这耽搁的一会儿工夫中,简女士小姐又有一种被人盯着的感觉——从上面,透过一幅放低的帘子——仅仅是一瞥。一位长得还挺端正的年轻女仆从门里探出头来,看上去不太健康,似乎被吓着似的。她眨眨眼睛,看着简女士,仿佛才睡醒。
“你好,”简女士说,“我可以参观这幢房子吗?”
“房子?”
“我就住在附近——我对老房子很有兴趣。我可以进来看看吗?”
年青女仆的身子开始往回缩:“这房子不对外开放。”
“噢,别——别——”简女士掂量一下。“不瞒你说,”她解释道“我认识这个家族的人——诺森伯兰郡的那一支”。
“您是这家的亲戚,女士?”
“呃——远亲。”这并不是简女士想说的,但似乎找不到更好的答案。
女仆困惑地扭着她围裙上的饰带。
“帮帮忙吧,”简女士要求道,亮出一枚2.5先令的硬币,女仆的脸变得苍白。
“我不能这样做,女士,如果不经过允许。”显然,她抵挡不住**。
“嗯,问一声总可以吧。”简女士把小费塞进女仆犹豫的手里,女仆关上门走了。她离开很久,简女士开始怀疑她的钱给私吞了,而她的拜访也只好到此为止。简女士对自己很恼火:每次遇到这种事儿,她总是先检讨自己。
“呃,简,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她咕哝着。
一阵无精打采的脚步声传过来,听声音,她参观不成这幢房子了。这一切突然间变得非常可笑。
果然。门开了,女仆单调的声音说道:“琼斯先生说,任何人都不许参观这幢房子。”她和简女士对视一会儿,简女士看出她眼中的畏惧。
“琼斯先生?啊?好——好吧,留着它……”她把女孩的手推开,“谢谢您,女士。”门又关上了,简女士呆呆地站着,盯着冷漠的家门——这是她自己的家!
Ⅱ
“你没有进去?甚至连偷偷看一眼都没有就回来了?”当天晚餐时,简女士给大家讲了自己的故事。她的朋友们不相信地笑了。
“可是,亲爱的,你的意思是——你要求看房子而他们拒绝了?谁不让你进去?”一个朋友好奇地问,简女士就借住在她家。
“琼斯先生。”
“琼斯先生?”
“他说,任何人都不许参观贝尔斯。”
“琼斯先生,他是什么人?”
“看门人,我猜的。我没见着他。”
“你没见着他?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事!你为什么不坚持到底呢?”
“对啊,为什么你不?”他们齐声问道。她找了一个没什么说服力的理由:“我想我大概是害怕了。”
“害怕?你?亲爱的!”又是一阵笑声。“害怕琼斯先生?”
“我想是的。”简女士也笑了。然而她心里明白:这是真的,当时她的确有些害怕。
小说家爱德华.斯摩是她家的老朋友,此时眼睛盯着手中的空咖啡杯,心不在焉地听他们交谈。女主人把自己的椅子推回时,他突然隔着桌子,盯住简女士说:“真奇怪!我记得,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想参观贝尔斯。大概是三十年前吧,”他看着男主人,“你母亲开车带我去的,我们也遭到拒绝。”
斯摩不容置疑的语气使大家回忆起来,贝尔斯确实不容易进去。
“我想起来了,”斯摩说,“拒绝我们的是同一句话:‘琼斯先生说,任何人都不许参观这幢房子!’”
“什么——那时他就在?三十年前?这个琼斯,真是个不合群的家伙!呃,简,恭喜你有条这么好的看门狗。”
说着,他们已进入画室,话题也转到别的方面去了。斯摩走过来,坐在简女士身旁:“这事儿很怪,隔这么长时间,拒绝我们的理由却一模一样。”
简女士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他:“不错,你也没有闯进去?”
“噢,没有,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我也这么觉得。”她点点头。
女主人走向钢琴时,听到最后几句话,蓦地插一句说:“噢,下个星期,亲爱的,我希望把贝尔斯看个够,不管琼斯先生怎么说!”
“还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见着他呢?”斯摩说道。
Ⅲ
贝尔斯远不如看上去大。与许多老房子一样,它很窄小,仅有一层楼高,佣人的房间在低矮的阁楼上;许多空间都浪费在弯曲繁复的走廊和冗赘的楼梯上。简女士认为,如果把客厅关上,她就可以舒服地住在这儿了。发现这幢房子远没有她所想象的重要时,简女士禁不住松了一口气。
从到达贝尔斯的那一刻起,简女士就下定决心——为了贝尔斯,她可以放弃一切。以前的计划和雄心壮志——只要与住在贝尔斯相冲突——都象旧衣服一样给她抛在一边;而以前她从未想过的,或由于年轻冲动而不屑一顾的事情,却渐渐占据她的脑海。她越来越对家族的过去感到好奇,这使她渴望了解那些埋藏在逝去岁月里的历史或教训。贝尔斯的凄凉比昔日的辉煌更能激起简女士的共鸣,因为它更易使人沉浸在回忆之中:先人们曾在这儿来来往往;对他们而言,贝尔斯不是博物馆,不是一页页历史,而是出生的摇篮、幼时的乐园、成年后的家,或是一座禁锢的监狱。若教堂里那些大理石碑能说话该有多好!或者让她听听逝去的人对贝尔斯的评价也好:它埋藏过多少罪恶、痛苦、蠢行和屈从!仿佛贝尔斯的过去、现在可以构成一部传奇似的。而她将在这儿谱上新的篇章,也许这些篇章赶不上昔日的辉煌;然而,比起未能载入家史的祖母、曾祖母辈的生活,却自由而丰富得多;她们从出生到死亡,连一个字的记载都没能留下!“象堆积的落叶,”简女士想道,“一层又一层,保护着地下永远萌发着的嫩芽。”
呃,至少要把这幢房子完整地保存下来,而这已足够了。她很乐意接过保护这座庄园的责任。
坐在花园里,抬头望着那些玫瑰色的墙壁,简女士发现,由于岁月和风雨的侵蚀,它们已经褪色了。她盘算着哪些房间由她使用,哪些可以用于接待从肯特郡赶来参加乔迁宴会的朋友,当然也包括斯摩。考虑好后,她站起身,走进屋里。
接下来面临的是仆人问题。她独身前来,连母亲送给她的老女仆都没有带来;也许重新找仆人比较好,最好能在附近雇着合适的。克莱姆太太,一个曾在她进门时冲她行屈膝礼、双颊绯红的老妇人,应该知道雇什么人。
简女士将克莱姆太太唤进书房。后者又冲她行一个屈膝礼。简女士打量着她:身着黑丝衣服,上半身穿着平直的上衣,下半身是细腰宽幅裙;前襟垂着帽子的饰带,带子已由紫罗兰色褪成灰色;针织领下方别着一枚火山岩胸针,一根沉甸甸的链子从胸针处垂下;在衣领的陪衬下,她的圆脸仿佛一个放在白瓷盘里的红苹果:干净、光滑、圆润。她噘着嘴,眼睛仿佛一对黑色的种子,圆而红润的双颊绷得紧紧的,若不走近,你根本无法看清它,其实,它和皱巴巴的老树皮已经没什么两样。
克莱姆太太认为佣人方面不存在问题:她自己会烹饪;虽然手脚有时候不听使唤,可还有侄女帮忙,因此没有必要再请其他人。那些人都是穷鬼,而且不一定适应贝尔斯的生活。以前就有这样的人。然后,她加上一句,希望小姐能习惯贝尔斯。
至于杂役,嗯,也许可以找个男仆。她有个侄孙可以推荐。至于女的——女仆——如果小姐认为她和她的侄女不能胜任的话,哦,她也想不出更好的人选。到苏德尼-布雷兹寻找?噢,她认为不合适……那里的死人比活人多……每个人都离开了……要不就进了教堂的墓地……房子一幢接一幢地关闭……到处都是死亡,难道不是吗,小姐?克莱姆太太说道,脸上局促地笑着,露出浅浅的酒窝。
“我侄女——乔治安娜是个勤快人,小姐。上次她还让您进了这个园子……”
“没有进来。”简女士纠正她的说法。
“噢,小姐,太不幸了。如果您表明自己的身份……可怜的乔治安娜,她应该看出来的;唉,她不够机灵,连应个门都做不好。”
“她不过是照吩咐办事,她问过琼斯先生。”
克莱姆太太突然沉默下来。她那布满皱纹但仍坚强有力的手,此时却紧张地摸着围裙上的摺痕。克莱姆太太迅速地瞟向四周一眼,然后才与简女士的视线相对。
“是的,小姐。但正如我所说,她应该知道……”
“谁是琼斯先生?”
克莱姆太太又露出那种刺目的不以为然的笑容,语气依然很恭敬:“噢,小姐,与其说他活着,倒不如说他已死了……也许我可以这么说。”
出乎意料的答案。
“是吗?我很遗憾。我想问问,他是谁?”
“呃,小姐,他是……他是我的舅公,就是……哦,我祖母的亲弟弟,您可以这么认为。”
“啊,我明白了。”简女士看着她,更好奇了。“那他肯定很老了吧!”
“是的,小姐,他的确很老了。”克莱姆太太补充道,又露出她的酒窝,“可我还不老,至少说,没有你认为的那么老。住在贝尔斯的这些年让我老得很快。住在这儿,估计所有人都会很快变老的。”
“我也这么认为,但是,”简女士继续说道,“琼斯先生挺过来了,并且适应得很好,你也是。”
“噢,他可不比我过得好,”克莱姆太太打断简女士的话,仿佛这个比方冒犯了她似的。
“不管怎么说,他仍看守着这座屋子,做得和三十年前一样好。”
“三十年前?”克莱姆太太重复道,她的手从围裙上垂落到身体两侧。
“难道三十年前,他不在这儿?”
“噢,是的,小姐,他当然在,据我所知,他从未离开过。”
“了不起的记录!他究竟做些什么?”
克莱姆太太再次沉默了,手一动也不动地插在裙褶里。简女士注意到她紧紧地绞着手指,仿佛想阻止自己无意识中做出的手势。
“他一开始在食品储藏室帮忙,然后做餐厅男仆,最后当仆役长,小姐。很难说清楚,一个老仆人要做些什么,不是吗?毕竟他呆在这屋子这么多年了。”
“对,房子老是空着。”
“是这样,小姐,所有的事都由他决定,一件接一件;他的最后一任主人很器重他。”
“他主人?可他从来没有来过这儿!他一直呆在加拿大。”
克莱姆太太看上去有点不安。“确实是这样,小姐。”(她的声音仿佛在说:“你是谁,把我当成贝尔斯的活字典吗?”)“但是有通信往来,小姐,我可以拿那些信件给您看,而且第十六世子爵曾回来过一次。”
“啊,是吗?”简女士觉得很狼狈,她对这些事情知道得实在太少。她从位子上站起来说,“那些逝去的人真幸运,有这么忠实的仆人看守着他们的财产。我想去看看琼斯先生,感谢他所做的一切,你可以领我去吗?”
“现在?”克莱姆太太倒退两步,简女士发觉她双颊突然间变得苍白,连脸上一贯的红润也无法遮掩。“噢,今天不行,小姐。”
“为什么?他身体不好?”
“也不是,应该说他现在介于生死之间。”克莱姆太太重复道,仿佛这是她所能找出的最贴切的形容琼斯先生身体状况的词汇。
“甚至认不出我是谁?”
克莱姆太太考虑了一会。“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姐,”她的语调暗示,如果这么认为,可能会显得不敬,“他应该认得您,小姐;但您不会认得他。”她顿了一下,匆忙地加一句。“我是说,就他现在的状况来说,您不能见他。”
“他病得这么重?可怜的人!你们想过办法救他吗?”
“噢,各种方法都试了,我们还在努力,小姐。不过也许,”克莱姆太太建议道,晃晃手中的钥匙,“小姐,这时候您正好可以看看房子。如果您不反对,我打算先领您看看日用织品。”
Ⅳ
“那位琼斯先生呢?”几天后,在一株大冬青树下,简女士和从肯特郡赶来的朋友们围坐在临时搭成的茶桌边喝茶时,斯摩问道。
那天温暖静谧,就象简女士第一次到贝尔斯时一样。简女士抬起头来,冲那些历史悠久的墙壁露出主人般的微笑,它们似乎也报以一笑;那些窗子似乎正友好地盯着她呢。
“琼斯先生?他是谁?”其他人问道。他们中只有斯摩记得上一次的谈话。
简女士犹豫一下:“他是我的隐身卫士,更确切地说,是贝尔斯的卫士。”
他们也记起来了。“隐身?你是说,你还没见过他吧?”
“还没有,也许我永远见不着他。他已经很老了——恐怕还病得很重。”
“他还掌管着这儿?”
“噢,那还用说!事实上,”简女士补充道,“我认为他是唯一活着的、了解贝尔斯全部历史的人。”
“简,我的天!那株倚着墙的大树!”大家都爱好园艺,于是齐向那棵大树遮蔽的角落冲过去。“我要在狄浦威的南墙处种一棵,”在肯特招待过简女士的女士叫道。
他们喝过茶,开始巡视房子。短暂的秋日快要结束了,他们只能待一个下午。因为晚上急着赶回去,又在花园里逗留这么久,参观屋子内部的时间就只剩下一点点了,充其量只能从一团模糊中拼凑它的全貌。也许,简女士思忖,这才是参观像贝尔斯这样的老房子的最好方式,毕竟它被废弃这么久,还没有融入新生活当中。
她事先已在客厅里升起炉火,整个大房间充满着希望和欢迎的气氛。墙上的画像、意大利式储藏柜、破旧的扶手椅和厚实的地毯,看上去就象住在这儿的人刚离开似的;简女士自言自语道:“也许克莱姆太太是对的,这儿作会客室最好。”
“亲爱的,多棒的房间!只可惜朝向北边,当然,在冬天,你不得不把它关掉;不然的话,光供暖就得花一大笔钱。”
简女士犹豫一下:“我也这么想,但这儿好象没有其它……”
“没别的?在这么大的屋子里?”他们爆发出一阵大笑,其中一位向前走着,穿过一个嵌有镶板的前厅,来到一间蓝色的起居室里,大声叫道:“瞧这儿!多棒的房间,窗子朝南——啊,还有一个朝西,整栋屋子里最温暖的房间,太完美了!”
他们跟过去,整个房间里充满了大家的感叹。“那些绣着鹦鹉花纹的漂亮帘子……还有蓝色的、缀有小点状花纹的炉前挡板;对,简,你应该住在这儿,你瞧那张香橼木桌子!”
简女士站在院子里:“听说这个房间的烟囱总是冒烟,怎么也弄不好!”
“胡说,你问过别人吗?我可以向你推荐一个手艺很好的人……”
“如果再装一个单管加热器,在狄浦威……”
斯摩从简女士的肩上往里看:“琼斯先生怎么说?”
“他说很久以来,没人能使用这个房间。管家告诉我的,她是他的侄孙女,看上去只是传达他的口谕而已。”
斯摩耸耸肩:“呃,他在贝尔斯生活得比你久,也许他是对的。”
“太荒谬了!”一位女士喊道。“管家很可能和琼斯先生在这儿消夜,不希望被人打搅,瞧,炉床里还有灰呢,我说得没错吧!”
简女士附和着他们的笑声,离开蓝色起居室。他们还打算看看潮湿、破旧的藏书室,嵌有镶板的餐厅、早餐室及留着旧家俱的卧室;家俱已所剩无几,大部分可移动的财产不知什么时候已给贝尔斯的最后几任主人卖掉了。
参观者下来时,汽车已经在等候了。门厅内只摆一盏灯,从西窗里透过来的微光照亮了周围的房间。窗外是广袤无垠的清朗天空。在门阶处,一位女士说她的手提包掉了——没掉,她记起来,她把它放在蓝色起居室的桌子上,哪里通往蓝色起居室呢?
“我去拿,”简女士说着,转身往回走。她听见斯摩跟在后面,问她是否要带盏灯。“噢,不用,我看得见。”
就着西面窗子透过的微光,她迈过蓝色起居室的门槛。突然,她停住脚步。已经有人在房间里了;与其说看见,不如说她感觉到有人在。斯摩也在她身后停了下来,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她看到,或者说,她以为自己看到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正准备离开香橼木桌。在她刚要确定这个印象时,那儿已经空无一人,仅挂在房间另一端门上的针织门帘轻微地晃动一下,既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其他声音。
“包在这儿,”她说,仿佛说点什么可以让她松一口气似的。
回到门厅,她与斯摩视线相接,但没有发现丝毫迹象。这说明斯摩没有看到那个身影。他握住她的手,笑着说:“呃,再见,我把你托付给琼斯先生了,不过千万不要让他把你也贴上‘不能对外开放’的标签。”
她也笑了:“下次你一来就知道了。”
当最后一辆汽车的尾灯消失在黑色的大树篱之后,她的身子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Ⅴ
简女士很高兴,因为她可以一个人不受打扰地住在贝尔斯,有时间熟悉彼此。然而几天以后,她开始回忆起第一次摁门铃时站在大门口的那种不安的感觉;嗯,她原来打算请一些人来陪她的主意还是正确的,这屋子太冷清了,而且太古老,太神秘,总是隐身在过去的历史中,使她很难轻易地改变它。
然而这段时间里,她的朋友中很少有人闲着;她的家人都住在北部,不可能搬来这儿,她的一个姐妹收到邀请函后,只给她寄回一张排得满满的狩猎日程表。她母亲则写道:“为什么不来和我们住在一起?这个时候,一个人住在那个空****的屋子里做什么?明年夏季我们全家都到你那儿去。”
她又邀请另外两个朋友,仍是同样的结果。简女士想起斯摩,他正在写一部小说的结局;她知道,这种时候,他喜欢呆在乡下某个不会被人打扰的角落。贝尔斯是个不错的庇护所,虽然可能有其他朋友也会接受她的邀请,但考虑到必要的私人空间,简女士决定只邀请他。“记着带上你的书,留在这儿完成它——不用急着赶稿,我保证没有人会打搅你——”她有点神经质地补充道:“包括琼斯先生。”写下这一行字时,她突然有种愚蠢的冲动,想把它涂掉。“他可能会不高兴的,”她想。这个“他”指的并不是斯摩。
难道孤独已经让她变得迷信了吗?她把信塞进信封,亲自送到苏德尼—布雷兹的邮局。两天后斯摩回了一封电报,答应前来。
那天下午很冷,下着暴雨,他刚好在吃晚餐前赶到。他们去换衣服时,简女士告诉他:“今晚我们将呆在蓝色起居室。”女仆乔治安娜正穿过走廊,给客人送来热水。她突然停住脚步,茫然地看着简女士。简女士看到是她,漫不经心地说:“你听到了吧,乔治安娜?把蓝色起居室的炉火升起来。”
简女士更衣的时候,听见一阵敲门声,看到克莱姆太太的圆脸恰好探进门来,仿佛园子里挂着的红苹果。“小姐,客厅出了什么问题?乔治安娜说……”
“我要她把蓝色起居室的火升起来,没错儿,客厅的问题是呆在那儿的人会给冻僵。”
“可那里的烟囱一直冒烟啊。”
“噢,我们可以试一下,如果确实如此,我请人来修。”
“没有人能修好,小姐。所有的方法都试过了,可——”
简女士转过身子,她听见斯摩在走廊另一端的更衣室里正用走调的嗓音哼着一支欢快的小调。
“就这么定了,克莱姆太太,我希望在蓝色起居室里看到炉火。”
“好的,小姐。”门在管家身后关上了。
“最终,你还是决定到客厅?”吃过便餐,简女士在前领路时,斯摩问道。
“对,我希望你不会冻着。琼斯先生发誓说,蓝色起居室的烟囱不安全,除非我能从干草桥找来一个泥瓦匠……”
“啊,我明白了。”斯摩站在大壁炉的火光前,“我们只能待在这儿,虽然供暖要花一大笔钱。看来,琼斯先生仍是这儿的统治者。”
简女士轻笑一声。
“告诉我,”他继续说,而她正专心地调配土耳其咖啡,“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我很好奇。”
简女士又笑起来,自己都感到笑得不自然:“我也想知道。”
“为什么——你不会说你还没见过他吧?”
“是的,他一直病得很重。”
“到底是什么病?医生怎么说?”
“他不愿看医生。”
“可是你想——如果情况变得更糟——我也不知道;但你这么做不会给视为太疏忽了吧?”
“我能做什么呢?克莱姆太太说,有个医生通过信件指导他如何治疗,我认为我根本插不上手。”
“除了克莱姆太太,你还能向什么人咨询?”
她想了一下,确实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尽多大努力和邻居沟通。“我原以为,牧区的牧师可以帮忙,可我听说,在苏德尼—布雷兹已经没有牧师了,干草桥的一个助理牧师隔一个周日来一次。现在这个是新来的,这里似乎没有人认识他。”
“可我以为那个小礼拜堂仍在用。上回你带我们参观时,它看起来似乎还在用。”
“我也这么想,它曾是林克—林耐特和下林克的牧区教堂,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教徒们不愿来这么远的地方,而且人数也不多,克莱姆太太说,差不多所有人都死了或离开了,在苏德尼—布雷兹也一样。”
借着炉火的光亮,斯摩打量着这间屋子。在另一边,重叠的阴影仿佛正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他们的交谈。“随着这儿的荒废,周围的一切开始逐渐衰落。”
简女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对,可这是种错误的趋势,我一定要让这儿重新充满活力。”
“为什么不向公众开放?譬如设立一个参观日什么的。”
她考虑了一下。这个主意本身令人不快,她几乎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件事更让人讨厌了。然而这么做,也许是一种责任,是让这间沉寂已久的屋子与外界重新建立联系的第一步。她私下里认为,也许陌生人能抹去这间屋子里太过沉重的记忆。
“她是谁?”斯摩问道。简女士从思绪中惊醒,猛地扭过头来;斯摩的视线正越过她落在一幅肖像上:炉床的一道火光刚好照到它,使它从模糊中显现出来。
“某个苏德尼夫人。”简女士站起来,提着一盏灯走向画像,“很可能是个奥皮人,你认为呢?在那个可笑的年代,这是张奇特的脸。”
斯摩接过灯,举起来。是个年青女人的肖像,身着一袭低腰的平纹细布礼服,前襟系一枚浮雕宝石;一束束饰带系在她的长发上,一张白皙的鹅蛋脸沉默地看着前方,面窜冷漠,整幅画流露出一种冷若冰霜的美丽。“似乎那时这屋子就很冷清了,”简女士咕哝着,“我想想她是哪一个?噢,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及他妻子’。”
斯摩不解地看着她。
“这是纪念碑上对她的唯一记载,派拉格林·温森特·色俄波特的妻子。他死于1828年阿勒莫的流行瘟疫。也许她很爱他,这幅画是在她成为伤心的寡妇时画的。”
“1828年人们已不流行这种衣服了。”斯摩把灯举近一些以辨认这位女士披肩边上的题字:“茱莉安娜,苏德尼子爵夫人,1818。”
“看来在他死之前,她就很忧伤了。”
简女士笑了,“那我们就希望:在他死后,她会快乐一些。”
斯摩将灯晃过画布,“你注意到在哪儿画的吗?蓝色起居室!瞧,古老的镶板饰面,她斜倚在香橼木桌边,毫无疑问,他们冬天就住在蓝色起居室。”他让灯光停在画的背景处:窗外积雪的道路和树篱在冰天雪地中清晰可见。
“真奇怪,”斯摩说,“蛮令人忧伤的:在凄凉的冬天画像,我希望你能多找一些关于她的资料。你翻过档案了吗?”
“没有,琼斯先生――”
“他不允许?”
“不是,是她把档案室的钥匙弄丢了,克莱姆太太正在设法找一个锁匠。”
“难道这附近连一个锁匠都没有?”
“曾有一个,在我来之前一星期刚死。”
“真的?”
“当然。”
“你想,钥匙在克莱姆太太的手中不见了,烟囱总是冒烟,锁匠又死了……”斯摩站起来,手里提着灯,打量着客厅的阴影,“我认为,我们应该去看看蓝色起居室里发生着什么事?”
简女士笑了一下。她的笑声仿佛与附近的回音混在一起。“我们应该去……”
她跟着斯摩走出客厅,穿过门厅。蜡烛孤零零地燃烧着,黑洞洞的楼梯像个裂开的烟囱。他们拾阶而上,走到蓝色起居室门口时,斯摩突然站住说,“看,琼斯先生……”
简女士的心猛地一跳,祈祷他们的挑衅没有激怒上次看到的那个幽灵人物。
“上帝呀,真冷!”斯摩站定身子,环顾四周,“那些灰还在炉床里,嗯,这实在太奇怪了。”他走向香橼木桌,“画像里,她就坐在这儿——对,就在这张扶手椅上——你瞧!”
“噢,别……”简女士下意识地叫道。
“别——别什么?”
“别打开那些抽屉——”看到他的手正伸向桌子,她赶紧说道。
“我有点冷,可能感冒了,走吧。”她抱怨着转身朝门走去。
斯摩照着她走出去,没有做声。当灯光掠过四周的墙壁时,简女士觉得另一头门上的门帘又像上次那样掀动一下。也许外面起风了。
他们走回客厅后,禁不住松下一口气来,仿佛回到家里一样。
Ⅵ
“根本就没有琼斯先生!”第二天上午,他们相遇时斯摩得意地宣布。
一大早,简女士就开车到干草桥找泥瓦匠和锁匠。所花的时间比她想象的要多,因为干草桥的人们光附近的活就忙不过来,而且他们也不愿意来贝尔斯。这个地方对他们来说,既陌生又遥远,年轻一点的甚至不知道它在哪儿,简女士唯一能做的就是说服锁匠的一个学徒跟她到贝尔斯来,并许诺等他一做完工作,就把他送至最近的车站。至于泥瓦匠,他仅仅记下她的要求,不很热心地表示:一旦有空,他就派人来修。“虽然这已经超出了我们的工作范围。”他说道。
“没有琼斯先生?”她重复道。
“连影子都没有!我用老格莱美的方法——用窗子定位一个人的房间。幸好这房子比较小……”
简女士微笑着:“这就是你所谓的‘闭关写小说’?”
“我写不出来。问题就在这儿,除非这事解决了。贝尔斯是个让人烦躁不安的地方。”
“我也这么认为。”她表示同意。
“呃,我不想给打败,所以试着去找园艺师。”
“这里没有……”
“对,克莱姆太太告诉我,去年他就死了。你有没有注意到,当这个女人提及一个人的死亡时,脸上会兴奋得发光?”不错,简女士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好吧——我对自己说,既然这儿没有园艺师,总该有普通园丁吧。至少会有一个。我曾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在扫树叶。我找到他。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从未见过琼斯先生。”
“你是说那个半瞎的可怜老头杰科柏?他谁都看不见。”
“也许吧,不管怎么说,他告诉我,琼斯先生不喜欢让叶子变成腐土——我忘记原因了。看来琼斯先生的权威已经蔓延到了花园。”
“而你还说他不存在!”
“别急,杰科柏虽然半瞎,可在这儿呆这么多年,远比你想象的要了解这处地方。我和他谈起贝尔斯,我指着每扇窗子问他,谁住在那里或曾经有谁住过,可他的叙述里没有提及琼斯先生的房间。”
“请原谅,小姐——”克莱姆太太站在院子里,脸颊发着光,裙子沙沙作响,眼睛像钻子一样。“小姐,您请来的锁匠,就是为打开档案室请来的那个……”
“怎么啦?”
“他忘带一样工具,什么也做不成,已经走了。是屠夫的儿子顺路送他回去的。”
简女士听到斯摩的轻笑声。她站起来瞪着克莱姆太太,后者也看着她——恭顺却毫不畏缩地直视着她的眼睛。
“走了?很好,我把他追回来。”
“噢,小姐,太晚了,屠夫的儿子开着汽车——而且,他能做什么呢?”
“打开那个房间。”简女士怒气冲冲地大声说。
“可是,小姐……”克莱姆太太恭敬的语调里流露出一丝怀疑。她离开时,简女士和斯俱摩对视一眼。
这天和平常一样,由紧张兮兮的乔治安娜服侍他们午餐。
“太荒谬了,”简女士突然宣布,“如果必要的话,我会自己撬门——小心一点,乔治安娜,”她补充道,“我说的是门,不是餐盘。”
乔治安娜从桌子撤走餐盘时,不小心把盘摔在地上。她哆嗦着手指将碎片收拢后离开了。简女士和斯摩回到客厅。
“真奇怪!”小说家发表看法。
“请原谅,小姐,我找到钥匙了。”她递出钥匙,手抖得像乔治安娜一样。
Ⅶ
“这儿没有,”几个小时后,斯摩宣布。
“没有什么?”简女士从一堆杂乱的档案上抬起头来,隔着文件掀起的黄色尘雾,眯着眼看着斯摩。
“没有线索——我已经清出1800——1840年的所有档案,不过其中有一段空白。”
他弯下身子查看桌上的文件。她走了过去:“空白?”
“很长一段,没有从1815到1835年的任何档案,没有任何关于派拉格林或茱莉安娜的资料。”
她们隔着卷宗对望。突然,斯摩大声说:“有人比我们先来一步——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简女士不相信地瞪大眼睛,顺着他的手所指的方向看去。
“你穿平底无跟鞋吗?”他问,“而且是那个码子?对那些脚印来说,连我的脚都太小了,幸好还没来得及扫地。”
简女士觉得有股轻微的寒意。这种寒意与他们刚进这间通风不良、专用来存放苏德尼家档案的阁楼时感到的僵冷不同,仿佛是从心底泛出来的。“太荒谬了!克莱姆太太知道我们要来,她当然会——或派别人来——打开这些百叶窗。”
“这不是她的脚印,也不是另一个女人的。她肯定派一个男人,一个走路不稳的老头,你瞧这歪歪扭扭的脚印。”
“那么,是琼斯先生了!”简女士不耐烦地说道。
“不错,他拿走了他想要的东西,把它放在——哪里呢?”
“啊,那……!我有点冷,我们先把这件事搁一会儿吧。”她挺直身体,斯摩没有异议地跟着她,这间档案室确实不宜久待。
“哪天我要把这里所有的文件清理一下。”简女士下楼时继续说,“不过现在,你认为散散步怎么样,赶走我们肺里的灰尘?”
他同意了,转回自己房间拿几封准备在苏德尼—布雷兹投寄的信件。
简女士一个人先走。这是个明媚的下午,在档案室里把尘雾照得令人头昏眼花的阳光,从蓝色起居室的西窗投射过来,照亮门厅的地板,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光影。
显然,乔治安娜把栎木地板保养得很好。想想她还要做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事儿,真叫人吃——
突然,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拉她一把似的,简女士停住步子:在她面前,在光滑的拼花地板上,一串沾满灰尘的脚印——宽底无跟鞋的鞋印——直通蓝色起居室,并越过门槛。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感觉到楼上的寒意又从心底冒起。避开脚印,她蹑手蹑脚地朝蓝色起居室走去,将门推开,看到在眩目的秋日阳光中,一个老人伫立在桌旁;那身影仿佛是透明的,还镶着一道灿烂的金边。
她的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克莱姆太太挎着邮包走过来:“小姐,刚刚是您在叫吗?”
“我……是的……”
当她转身看向桌子时,那儿已经没有人了。
她面对管家:“他是谁?”
“哪儿,小姐?”
简女士没有回答,朝着针织门帘走去,发现它又象上两次那样微微地掀动一下:“这扇门通往哪儿——帘子后面的门?”
“它不通的,小姐,我是说,这儿没有门。”
克莱姆太太跟在后面,她的脚步听上去轻快而充满信心。她用一只手坚定地撩起门帘,帘子后面是一个墙角,粗略地抹着一层灰浆,看得出墙上的门已被砖封了起来。
“什么时候封的?”
“这墙?我不知道,若不是您,我还不知道这儿有扇门呢。”管家答道。
两个女人站定身子,平视着彼此的眼睛。过了一会,管家慢慢地垂下眼睛,松开手里的帘子。“老房子里总有许多让人看不明白的东西。”她说。
“我希望我的屋子里最好不要有。”简女士说。
“小姐!”管家快步走到她的前面,“小姐,您要做什么?”她惊讶得倒吸一口气。
简女士转向桌子,刚刚在那儿她看到了——或者自认为看到了——琼斯先生佝偻的身影。
“我打算看看那些抽屉。”她说。
管家仍一动不动地站在简女士和桌子之间,脸色苍白。“不行,小姐——不行,您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克莱姆太太绝望地扭着她的黑丝围裙:“因为——如果您要——那些抽屉里放着琼斯先生的私人文件,我想他不愿意……”
“啊——那么我刚刚看见的就是琼斯先生喽?”
管家的双臂垂了下来,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您看到他了?”她困惑地低语着。简女士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克莱姆太太的手就又抬起来,捂住自己的脸部,仿佛想挡掉一束无法忍受的强光,或长期以来克制自己不要去看的可怕影像。她就这样捂着眼睛,飞快地穿过门厅,冲回佣人住的房间。
简女士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然后,她的手颤抖着打开抽屉,匆忙地拿出里面所有的文件——只有很小的一捆,带着它们回到客厅。
她跨进客厅时,正好看到那幅被她和斯摩戏称为“及他妻子”的画像;画中忧郁的贵妇,身着一袭低腰礼服;空洞的双眸,往常除自己的冷漠之外毫无意识,现在好像突然给唤醒似的,盛满了痛苦。
“见鬼!”简女士嘀咕着,甩甩头,似乎想把这种荒谬的感觉甩掉;她转身走向院子里,与斯摩会合。
Ⅷ
失踪的全部文件都在。他俩匆匆忙忙地把文件往桌上一铺便着手整理。很快就有了令人满意的结果。他们发现,实际上没有哪份文件特别重要;在林克和克罗夫特漫长的家族史中,这一小捆文件所记载的历史几乎不比它本身在档案房里浩如烟海的文件中占有更重要的地位。但它们确实填补了这座房子编年史上的空白,证实那位忧伤的美人的确是派拉格林·温森特·色俄波特·林克的妻子,而后者也确实死于1828年阿勒莫的瘟疫,不过这已经足够引起他们的兴趣,并使简女士把打开抽屉前所发生的那件怪事抛到了脑后。
斯摩从正在整理的卷宗上抬起头来:“你也发现了。我找到一堆派拉格林写给某位琼斯先生的信,前者似乎待在国外,花天酒地,总是缺钱,赌债,很明显……啊,还有女人……整个肮脏的记录……”
“我发现的倒不是写给某位琼斯先生的,不过也与他有关,你听,”简女士开始朗诵。“贝尔斯,2月28号,1826……(是那位可怜的“及他妻子”写给她丈夫的)我亲爱的主人,我知道我的残疾给您带来了困扰,使我不能长伴您的身边。然而我仍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什么而使您决定让琼斯先生将我软禁起来。相信我,自我们结婚后,如果您肯多花一些时间陪伴我,您就会明白这样做毫无必要。真的,虽然病体使我不能和您交谈,或倾听这世上我最爱的人的声音;但是,亲爱的丈夫,我想让您知道,这些障碍无法阻挡我对您的思念;我的心也一样,永远期盼着您的眷顾。一个人孤伶伶地住在这栋大房子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没有您的陪伴;除了您为我挑选的仆人外,再没有任何交际。这种生活对我而言太残酷了,比我所能忍耐的更为痛苦。我恳求琼斯先生(因为他看上去是您权威的象征)把这封信寄给您,把我最后的请求传达给您——如果这次失败的话,我将不再要求——您能否同意我认识一些朋友和邻居,我相信他们中间会有一些善良的人可怜我不幸的处境,并在我需要的时候陪伴我,给我更多的勇气以承受您总是不在的痛苦……”
简女士把信叠起来。“聋哑……啊,可怜的人!这解释了她为什么那么忧郁……”
“另外一个文件解释了这场婚事的由来,”斯摩打开一封羊皮做封面的文件,继续说道,“是苏德尼子爵小姐的婚姻财产协议。她出身于卡马森郡的帕特罗家族,是奥巴第尔·帕特罗·艾斯克的女儿。她父亲拥有卡马森郡的佩芙路城堡和敦克汉的波姆湾别墅,是东印度商人、帕特罗和普雷斯特银行的主管等。这笔钱约有几百万。”
“太不幸了——把这两样凑在一起,数百万的金钱和——蓝色起居室的监禁。我猜她的子爵迫切需要这笔钱,又羞于让人知道它的来历……”简女士颤抖着,“想想看——日复一日,冬去春来,年复一年——不能说,不能听,孤零零地处在琼斯先生的监视之下。他们什么时候结的婚?”
“1817年。”
“仅隔一年就绘下那幅画像,那时她就有那副冷漠的表情!”
斯摩沉思道:“是很不幸。但最让人奇怪的还是这个琼斯先生。”
“呃,我不知道。”
斯摩的声音如此奇特,以致于简女士抬头好奇地看着他。“如果是同一个人呢?”斯摩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提出自己的假设。
“同一个?”简女士笑了起来,“你的算术不太好吧?如果看守可怜的苏德尼小姐的琼斯先生现在还活着,他已经……”
“我可没说我们的琼斯先生还活着。”斯摩说。
“噢,什么,到底……”她的声音开始发颤。
斯摩顾不上回答,女主人突然打开的房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乔治安娜冲进来,面如铅色,衣服凌乱,比以往更加惊慌失措。她喘着气,语无伦次地叫道:“噢,小姐——我姑姑——她不答应我,”她恐惧得结巴起来。
简女士不耐烦地叹一声说:“不答应你?为什么——你想让她答应什么?”
“确定她是否活着,小姐。”乔治安娜流着泪说。
简女士认真地看着她:“活着?活着?为什么她不该活着?”
“她也许死了——就那样直挺挺地躺着。”
“你姑姑死了?半小时前,在蓝色起居室里我还看见她好端端的!”简女士回答着,对乔治安娜的惊惧越来越不以为然,但她突然觉得事儿不大对劲。“你姑姑躺在哪儿?”
“她的卧室,在她**,”乔治安娜哭着说,“也不说是怎么回事。”
简女士站起来,推开面前堆积的文件,和斯摩一起匆忙向门口走去。
走上楼梯时,简女士才想起她只去过一次管家的房间,就是第一次以贝尔斯主人的身份巡视整座房子的时候,她甚至记不清它在哪儿了。跟着乔治安娜走过通道,穿过一扇相连的房门,她吃惊地发现面前是一座她根本不熟悉的、用墙隔开的楼梯。楼梯的顶端是一块不大的平台,简女士和斯摩注意到平台上两扇门都开着。简女士困惑地发现,这些房间通过特制的楼梯与底下男主人的随从室相连,毫无疑问,这是男主人的心腹仆人所住的地方,而琼斯先生——那些她强行拿来的信件中所提及的那位,过去肯定就住在其中的一间。
她迈过门槛时,突然想起管家试图阻止她看书桌里文件的举动。
克莱姆太太的房间,如同她本人一样,光洁、冷漠。只是她和原来不同,虽然双颊上的苹果红还在,光亮的前襟上每颗钮扣也都一丝不苟地扣着,甚至她的帽带仍然对称地垂在脸颊两侧,但的确已经死了。第一眼看过去,很难说她大张的双眼里难以形容的恐惧是源于死亡,还是源于造成死亡的原因。
简女士颤抖着,停住步子。斯摩走上前去,来到床边。
“她死了。”他宣布。
“噢,可怜的人!可怎么——?”简女士走近一些,半跪着,握住管家已经毫无生气的手,斯摩拍拍她的手臂,竖起一只手指无声地提醒她。乔治安娜双手捂着脸,远远地蹲在一个角落里。
“瞧,这儿,”斯摩指着克莱姆太太的喉咙低声说。简女士弯下身子,看到上面有一圈明显的红印——显然是最近才有的瘀青。她再次看着克莱姆太太可怕的双眼。
“她是被勒死的。”他低声说。
由于恐惧,简女士身子又颤了一下。她合上管家的眼睑。乔治安娜仍旧捂着脸在角落里呜咽着,身子随着呜咽声不断起伏。看来这间冷清整洁的房间里仿佛存在着一股神秘的力量,而这股力量不允许生命中存在惊喜,也不喜欢人们对沉默的过去进行探究。简女士和斯摩一言不发地盯着对方。过了很久,斯摩走向乔治安娜,拍拍她的肩膀,后者仿佛对此毫无察觉;于是,他抓住她的肩头,摇晃着,大声问道:“琼斯先生在哪儿?”
女孩子抬起头来,因哭泣而变形的脸上满是泪痕,眼睛仿佛因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惧睁得大大的,“噢,先生,她没有死,对不?”
斯摩用命令的语气把他的问题重复一遍,过了好半晌,她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语道:“琼斯先生……”
“孩子,振作一点。马上把他带到我们面前来,或告诉我们在哪儿可以找到他。”
乔治安娜像以往那样顺从地移动着身子,试图站起来。她抬起肩膀,步履不稳地倚在墙上;斯摩严厉地责问她是否听见了他的话。
“哦,可怜的人,她太难过了……”简女士同情地插上一句,“告诉我,乔治安娜,我们在哪儿可以找到琼斯先生?”
女孩子转向她,眼睛仿佛同她死去的姑母一样呆滞无神。“您不可能找着他,”她缓缓说道。
“为什么?”
“因为他不在这儿。”
“不在这儿?那么,他在哪儿?”斯摩插了一句。
乔治安娜仿佛没有注意到斯摩打断了她的话,继续盯着简女士,眼睛盛满和克莱姆太太同样的恐惧。“他躺在教堂的墓地里——这么多年以来一直这样。比我出生还早得多……我姑姑自己都没有见过他,即使在她很小的时候……这就是让人害怕的地方……她不得不按他的吩咐去做……因为你甚至无法跟他顶嘴……”她恐惧的眼神从简女士移到姑母僵硬的脸庞和呆滞无神的瞳孔上。“您不该动他的文件,小姐……这就是他对她的惩罚……一旦涉及那些文件,他甚至不听人的辩解……他不会……”突然,乔治安娜伸出双臂,挺直身子,扑倒在斯摩脚下,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