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I
“噢,当然有,但你永远不会知道。”
这句充满肯定语气的话是六个月前,也就是六月份时,玛丽的一个朋友在一个阳光灿烂的花园里微笑着脱口而出的。玛丽波耶尼站在十二月的黄昏里,等着仆人给书房送灯来。就在此时,朋友的那句话又在她的耳边回响起来,她也对这句话的含义有了一种新的理解。
这句话出自阿丽达斯泰尔之口。阿丽达的家位于庞波尼,他们几个人就坐在她家的草坪上喝茶,谈论的话题是以书房为中心或为重要“特征”的房子。玛丽波耶尼和她的丈夫一直想在英国南部或西南部某个郡租一座房子,因此,他们一到英格兰,就直言不讳地向阿丽达斯泰尔说出这个想法,因为她自己在这方面做得非常成功。然而,阿丽达提出好几个现实而又明智的建议,都被他们一一拒绝。看到他们如此吹毛求疵,阿丽达最后说道:“在多塞特郡有一座名叫林格的房子,它属于雨果的表亲,你们可以很便宜地租下它。”
阿丽达认为,房子之所以便宜,是因为它远离车站,没有电灯,也没有热水管道及其它极其一般的生活设施。然而,正是这些理由竟获得这两位罗曼蒂克的美国人的亲睐。他们一直在坚持不懈地寻找那种在实际用途上有缺陷的房子。按照他们的看法,这种房子往往可让他们领略某种建筑上的美。
“除非我觉得浑身不自在,否则我不会相信我是住在一座古老的房子里。”内德波耶尼说。他是夫妻两人中最离经叛道的一个。他开玩笑说:“如果有一点便利的痕迹,我就认为它们是从展销会上买来的。一件件都编过号,只需重新组装一下就行。”他们开始精确地列举着各种疑问和需求,尽管这里面多少带一些开玩笑的成分。他们在得知这座房子没有取暖系统后,终于相信所推荐的房子是真正的都德式建筑。还有一件令人遗憾的事,就是房子的供水系统时断时续,而且该村的教堂真的就建在附近。
“真是不舒适到家了!”阿丽达将这座房子的缺点一一罗列出来,爱德华波耶尼简直是大喜过望。然而,一阵狂喜过后,他又疑惑地问:“有没有鬼呢?你是否瞒着我们,其实那儿根本就没有鬼!”
此时,玛丽和他一起大笑起来。笑归笑,她的看法却与丈夫明显不同,因为她注意到,阿丽达在回答爱德华时,声音极其平淡。
“噢,你知道,多赛特郡到处是鬼。”
“我知道,但那有什么用?我不想开车到十英里外的地方去看别人家的鬼。我想在自家屋子里看到鬼。林格有鬼吗?”
爱德华的话让阿丽达又笑起来。直到此时,她才用略带挑逗的语气说:“噢,当然有,但你永远不会知道。”
“永远不会知道?”波耶尼责怪道,“如果不给人知道,那么世界上怎么会有鬼呢?”
“我说不准,只是个故事而已。”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那儿有鬼,但没有人知道它是鬼?”
“嗯——至少要等到后来才能知道。”
“等到后来?”
“就是等到很久很久以后。”
“一旦确定它为非尘世间的来访者,为什么这一家没有将它的特征传述下来呢?它怎样隐藏自己且不给人识破呢?”
阿丽达只能摇着头说:“不要问我,但确实有鬼。”
“那么,突然,”玛丽恍然大悟似地陡然说道,“突然在许久以后,人们会自言自语着说:‘那就是鬼吗?’”
玛丽给自己阴气沉沉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的问题也让那两个正在开玩笑的人吃惊不小,阿丽达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惊异:“我认为是这样,人们只有等待。”
“噢,让等见鬼去吧!”内德插嘴说,“对于一个只能在回忆中玩味的鬼来说,生命实在太短暂了。我们就不能找到一所更好的房子,玛丽?”
结果是,他们找来找去,最终还是来到他们并不想去的地方。三个月后,他们在林格安顿下来。他们向往已久,甚至连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细节都已事先设计好了的生活,真正开始了。
在十二月沉沉的暮色中,你若坐在黑色的橡树屋顶下,靠在宽大的壁炉旁,你就可感觉到玻璃窗外逐渐黯淡,周围的一切孤寂而荒凉。正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沉溺于这种感觉之中,玛丽波耶尼借着她丈夫做生意的机会,陡然背井离乡,离开纽约,搬到美国中西部的一个偏远小镇。在那里,她忍受了近十四年死气沉沉、黯淡无光的生活。在那里,波耶尼仍然执着于他的工程项目,直到有一天,蓝星矿的一笔飞来横财完全改变了他们的生活,使他们得以享受人生的闲情雅致。然而,他们从未打算在无所事事中荒废哪怕只一刻时光,一心想使自己完全融入和谐生动的各项活动中去。玛丽热爱作画和园艺(以灰色墙壁为背景),内德则想完成那本计划已久的《文化的经济基础》。有如此多吸引人的工作等在前面,他们的生活当然不能与世隔绝,也就是说,既不能完全脱离现实,也不能长久地陷入过去。
多塞特郡吸引他们的地方在于,它给人以与其地理位置毫不相称的荒凉偏僻感。对波耶尼夫妇来说,在这个布局紧凑得不可思议的岛屿上,它是仅有的几个可以再现历史的奇观之一。这个岛屿是一群小郡的组合,他们这样称呼它。质地不同,产生的效果也大为迥异:真所谓十步一景,景景不同。
“正是那些风格迥异的自然景观,”内勒曾热情洋溢地解释说,“留给人们如此深刻的印象,带来如此鲜明的视觉冲击力。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恰到好处。”
林格当然是得天独厚:古朴的屋舍掩映于山脊之间,处处流露出与久远的过去交流过的细微痕迹。它不大,也无什么特别之处,但这一点对于波耶尼夫妇来说,更充满着特别的魅力——千百年来的生活在此沉淀的魅力。这种生活可能并不井然有序,然而,长期以来,它一直悄无声息地融入过去,就象秋天的蒙蒙细雨,一天又一天地静静下着,最终都汇入紫杉林间的鱼塘。那些因受阻而倒流回来的积水有时则拙笨地流淌着,显得忧伤而陌生,玛丽免不得从中感受到那种追忆往事的强烈冲动。
在这个特别的下午,这种感觉发展到了极至。她坐在书房里等候仆人掌灯。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壁炉投下的重重阴影之中。一吃完午饭她丈夫就出去了。他常在英格兰的高地间悠然地散步。她发现,近来他宁愿一个人散步。他们之间久经考验的夫妻关系使她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他一心扑在那本书上了,他需要下午独处一些时间来思虑上午没有弄明白的问题。显然,这本书进展得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顺利。她可从丈夫的双眸里看出他的困惑,这是他以前当工程师时从未有过的。他看上去十分疲惫,好象徘徊在病魔的阴影里。绝对不是对书的忧虑,这件事从未让他皱过眉头。迄今为止,从念给她听的几页来看(包括引言及第一章的摘要),他对这门学科掌握得非常牢固,他也对自己充满信心。
玛丽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既然内德已经从他的生意及与之有关的烦乱事件中脱身而出,那么就可能存在着其他让他忧虑的东西。难道是他的健康?然而,自搬到多塞特郡之后,他的精力比以前旺盛多了,可以说面色红润,双目更加炯炯有神。只是在上个星期,她才感觉到,他身上确实发生着某种难以名状的变化。丈夫出去后,这种变化就让她不安,但当他回到她身边时,她又觉得无话可说,看起来就象她有什么秘密瞒着他一样。
想到他们之间存在着秘密,玛丽不禁感到惊讶。她的目光打量着这个长长的房间。
“难道是这座房子?”她思忖着。
这个房间本身可能就充满着秘密。这些秘密似乎已将自己堆积起来。夜幕降临时,它们就象一层层天鹅绒所形成的阴影一般,从低矮的天花板上,从一排排书籍里,从壁炉蒙着尘雾的雕刻物上,徐徐降落。
“嗯,当然,这处宅子一定有鬼魂出没!”她沉思着。
搬到林格的头两个月里,阿丽达所说的那个无法感知的鬼一直是他们彼此间开玩笑的主题。渐渐地,他们不再提说此事,因为老想这样的事情确实也没有多大意思。事实上,自从玛丽租下这栋有鬼魂出没的房子后,她就经常向邻居们打听这件事情。村民们对此不置可否,要么就说:“他们都这样说,夫人。”那个隐藏着的鬼魂显然查无旁证,因而就没有传奇故事使它的形象明确起来。没过多久,波耶尼夫妇就把这件事记在他们的损益帐上。他们一致同意,尽管没有超自然这一吸引力,林格仍不失为为数不多的、让人感觉不错的宅第之一。
“可怜的不显灵的鬼,我想,这就是它总在空中徒劳地拍动美丽翅膀的缘故。”玛丽笑着总结道。
“可不是,”内德用同样的口吻回答道,“都说有鬼,可它从来没有跳出来证明一下自己。”自此以后,他们便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位挂在嘴边上的隐身房客。
现在,玛丽就站在壁炉前,那种久已淹没的好奇心又开始在她的心中萌动。在这种好奇里,她已显然夹杂了对它确实存在的感觉——一种通过与潜伏着的神秘事物日日接触而获得的全新感觉。当然是这幢房子本身,它拥有看见鬼魂的能力,它一直在秘密地与它的过去交谈。人们只有尽可能地接近房子,与它沟通,才有可能知晓它的秘密,从而获得看见鬼的眼力。也许因为内德天天在这个房间里呆着(而她自己只在下午才进入这个房间),他已经获得了这种能力,并且默默地承受着这间房子对他揭示的一切。玛丽非常清楚鬼魂世界的规则。她知道,不能随便对别人谈论你所见到的鬼,这样做如同在俱乐部里冲一个女士直呼名字一样,是大煞风景的。不过,这种解释并不能使玛丽真正感到满意。她想:“这些不过是出于好玩而吓吓人罢了,难道内德真的在意这栋房子的鬼吗?”她再次陷入一个基本的两难境地:对鬼魂敏感与否事实上与鬼魂本身并没有关系,这是因为,当你真的在林格看见鬼,你不会知道那就是鬼。
阿丽达曾说过:“很久以后才会知道。”假设他们第一次来时内德见到鬼了,真的要到上星期感觉出来吗?此时此刻,她彻底陷入回忆之中,回忆着他们刚租下这栋房子的日子。她只想起一片混乱:拆包裹,布置房间,安排书籍,然后,他们从房子各个僻静的角落呼喊着对方的名字,让对方与自己分享房子的美妙,好象房子本身在向他们展示一件又一件珍宝似的。就在这时,玛丽突然回忆起来,在十月一个阳光温暖的下午,也就是在经历第一次欣喜若狂的探险之后,他们开始仔细地视察整栋老房子。她(象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一样)搬动墙上的嵌板,登上螺旋似的楼梯,来到屋顶处一块向外突出的平台之上。一眼望上去,屋顶似乎朝四面呈坡状倾斜下来,坡度非常陡,不熟练的人根本无法攀登上去。
从这半遮半掩的一隅朝下看去,景色十分迷人。她忙跑下楼,将内德从书稿中拖拽出来,让他也来分享她的新发现。她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他站在她的身边,用一只胳膊搂住她。他们的目光一起飞向远处英格兰高地连绵不断的地平线,心满意足地将视线转移到鱼塘四周,转移到紫杉树篱隔成的精美图案及草坪上雪松投下的影子。
“喏,看这边。”内德说着将她从怀里转过来。她紧紧地依着内德,象渴极了的人看到一杯鲜美的饮料一样,心醉神迷地望着灰墙围起来的庭院、门口蹲着的石狮及那条通向高地公路的石灰路。
就在此时,她感到内德松开胳膊,同时听到一声尖锐的“喂!”她不由得转过身来看着内德。
是的,玛丽清楚地想起来了。回过头时,她看到他的脸上清楚地写着焦虑与困惑。顺着内德的目光,她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男人似乎穿着宽松的灰色衣服,正沿着那条石灰路朝庭院漫步走来,看上去十分犹豫,就象陌生人探路一样。她很近视,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片细长的浅灰色。从体型和衣着看,他似乎来自国外,至少不是个本地人。她的丈夫显然比她看得清楚,因为他急急忙忙地从她身边离开,只说一声“等一会儿”,就冲下楼梯,甚至没有来得及停下来帮她。
她感到一阵眩晕。她抓住背后的烟囱站一会儿,才开始小心地跟在他的后面向楼下去去。走到楼梯平台时,不知道为什么,她又停下来。她靠在楼梯扶手上,在一片静寂中眯起眼睛,看着给阳光照得斑驳陆离的房子。这时,她听到在房子某处传来关门的声音。她机械地沿着狭窄的楼梯往下走着,最后来到楼下的大厅里。
前门大开着,阳光斜照进来,但大厅和庭院空****的,一个人影也没有。书房的门也开着,玛丽侧耳倾听,但没有听到任何人说话。最后她跨过门槛,走进书房,发现丈夫一个人在里面,茫然地摸着桌上的稿纸。
他抬起头来,似乎对她的到来感到惊讶。玛丽看到,他脸上的忧虑已一扫而光,似乎非常愉快。
“刚才发生什么事啦?那个人是谁?”玛丽问道。
“谁?”内德重复一句,一脸吃惊的样子。
“朝我们房子走过来的人。”
内德若有所思地说道:“那个人?我以为是彼得斯呢。我从后面追上去,想跟他说一下马厩的排水问题。可我从楼上下来后,他却不见了。”
“不见了?我们看见他时,他似乎走得很慢。”
波耶尼耸耸肩说:“我也这样认为。他一定在那一会儿走快了。太阳下山前我们爬麦尔顿悬崖好吗?”
就这些。在那时,这件偶然发生的事并没有什么意义。事实上,麦尔顿悬崖上的壮丽景色很快就将这一切全部抹去。自第一次看到它**的山脊时起,他们就一直梦想着攀上它的颠峰。毫无疑问,那件事只所以给她淡忘,是因为它刚巧发生在他们登上麦尔登悬崖的同一天。现在它又浮了出来。就其本身来说,它实在没有奇特之处。内德从屋顶冲下去追赶一个做事拖拉的手艺人是自然不过的事儿。那段时间,他们总是留意整修房子的专业人员,一天到晚候在家里,一见他们,或等候或责怪或询问或提醒,忙得不亦乐乎。再说,那个灰色的身影的确很象彼特斯。
然而现在,玛丽再回想这些事情时,深切地感到丈夫脸上的忧虑仅用他当时的解释是站不住脚的。彼特斯怎会令他焦虑不安呢?更重要的是,既然与彼特斯商谈马房的排水装置如此重要和必须,没找到他为何又使他如释重负呢?当时,玛丽一点也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然而现在,她就这么轻轻一召唤,所有这些便纷至沓来,一齐涌入她的脑海之中,好象它们一直都呆在那儿,只是在等着合适的时间出现而已。
II
玛丽给这些问题弄得疲惫不堪,一步一步地踱到窗前。房间里已经非常昏暗,但她惊讶地看到窗外竟然还有微弱的亮光。
她的目光穿过庭院,凝视着远处。石灰小径的另一端出现一个人影。外面一片灰暗,他看上去仅比那片灰色稍稍深黑一点。不一会儿,它朝她这边移动过来。她的心不禁怦怦直跳,大脑里立即冒出一个念头:“鬼!”
在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它就是她两个月前在屋顶上看到的那个人。现在,在他命中注定的时刻,他要揭示自己的身份,证明自己不是彼特斯。越逼越近的恐惧使玛丽情绪紧张。然而,伴随着时钟发出的下一声滴答,那个身影突然间变得清晰、实在起来。即使她双眼近视,也能辩得出原来是她的丈夫。他进门时,她转身迎接他,觉得自己净想些傻事。
“简直荒诞得可爱,”玛丽大声笑道,“我总是记不住!”
“记不住什么?”走到一起时,波耶尼问道。
“在林格看见鬼时,你永远不会知道那就是鬼。”
她的一只手拉着内德的袖子,内德也让她这么拉着。在他心事重重的脸上,玛丽这句话没有引出一点点反应。
“你真的以为自己见过鬼吗?”内德过一会儿问道。
“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把你当作鬼了,亲爱的,那时我真的很想把它辨认出来。”
“我——刚才?”内德放下手臂,转过身背对着她,回应着她的笑声,“真的,亲爱的,你最好放弃它吧,这样对你再好不过。”
“噢,好,我放弃它,你呢?”玛丽突然转过身,面对着内德。
女仆拿着信和灯笼进来。内德低头看着女仆呈上来的托盘,一缕灯光照在他的脸上。
仆人送来灯后就出去了。玛丽恶作剧似的又问一声:“你呢?”
“我怎么啦?”内德心不在焉地回答一句。翻动信件时,灯光将他眉宇间深深锁着的忧虑照得一清二楚。
“放弃见鬼的念头。”玛丽试着说出这些时,心里一阵紧张。
她的丈夫把信撇在一边,向壁炉边的阴影处走去。
“我从未想过要看见鬼。”内德边说边撕开一份报纸的包装纸。
“噢,当然,”玛丽说道,“最使人恼怒的事就是试也没用,因为你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才会明白过来。”
内德打开报纸,好象根本没有听见玛丽的话一样。过了一会儿,他把手里的报纸翻得哗哗作响,抬起头来问玛丽:“你知道得多久?”
玛丽弯下腰,在壁炉旁的一张矮椅上坐下来,打量着自己的丈夫。灯光下,丈夫映在墙上的影子让她吓了一跳。
“不知道。你放弃了吗?”玛丽反问一句,将她前面的问题又重复一遍。
波耶尼将报纸揉成一团,然后又改变了注意,把它拿到灯下。
“噢,上帝!”内德不耐烦地叫道,“我只是想知道,是否有关于鬼魂的传说或传奇?”
“据我所知,完全不是这回事。”玛丽回答。她正要冲动地加上一句“你为什么要问这个”时,女仆端着茶杯和第二盏灯走了进来。
房间里明亮起来,玛丽做着家务,在她心头闷了一个下午的压抑感似乎有所减轻。她全神贯注地投入了工作,又抬起头时,她看到丈夫的脸上又发生了变化。这让她十分迷惑。他坐在离她较远的那盏灯前,正在专心致志的阅读来信。不知是因为信里有什么不快,还是因为她自己的观察角度不对,她觉得丈夫的面部表情开始恢复到过去的状态。她越观察,越觉得他在发生变化,脸上的皱纹消失了,眉宇间的忧愁不见了,那种因长期脑力劳动而产生的倦意也**然无存。内德似乎注意到她在观察他,便抬起头来,微笑着看着她的双眼。
“我渴死了。有你一封信。”他说。
玛丽端一杯茶给他,同时从他手里接过信。她回到椅子上,拆开信封,看起来就象一个只关注于自己所喜爱人物的读者一样。
接下来,她不自觉地站起身来,递给她丈夫一张剪报。那封信落到地上。
“内德!这是什么?它是什么意思?”
内德几乎在同一时间站了起来,仿佛她还没有叫出声,他就已经听到似的。他们俩就象敌对着的双方,隔着她的椅子和他的桌子,互相盯视着,好寻找有利时机进攻似的。
“你说什么来着?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波耶尼说道。他一边朝玛丽走过去,一边发出半嗔半怒的笑声。恐惧的阴影再次爬上他的面孔,好象预感到什么似的,他的双唇及双眼间露出警惕的神色,这使玛丽觉得,他好象正给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包围着。
玛丽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不能把剪报递给内德。
“这篇——剪自‘渥克沙卫士报’——一个名叫埃威尔的男子向法院控告你——‘蓝星矿’有麻烦了。我连一半都看不懂。”
她说话时,他们继续对视着。使她吃惊的是,她的话使内德那张因为警惕而紧绷着的面孔顿时放松下来。
“噢,那件事!”内德瞥一眼手上的铅印纸条,把它折叠起来,就象是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今天下午你怎么了,玛丽?我想你肯定听到什么坏消息吧?”
玛丽站在内德面前,听到他那令人放心的声音,心头那种难以描述的恐惧感慢慢地平息了下来。
“那么你知道这件事。不要紧吧?”
“我当然知道,没事儿的。”
“但这是怎么回事?我想知道,那个男的控告你什么?”
“跟日程表上的案子差不多。”波耶尼将剪报扔下去,一屁股坐在炉火旁的一张沙发上。“你想听这个故事吗?它不是特别有趣——只不过是关于蓝星矿利益的一场争吵罢了。”
“这个埃威尔是谁?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噢,是我指派的人——我帮过他一把。当时我把这些都告诉过你了。”
“我敢说,一定是忘了。”玛丽徒劳地在记忆中搜寻着。“如果你帮了他,他为什么又用这种方式报答你呢?”
“也许是哪个奸猾的律师找到他,劝诱他这样做的。这太专业、太复杂了。我想这种事会让你厌烦的。”
他的妻子感到一阵内疚。从理论上讲,她不赞成美国的妻子们对丈夫职业上的利益不闻不问。但在实践上,她发现她很难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波耶尼所卷入的各种厉害关系上。此外,在他们离开家乡的这些年里,她一直觉得,在社会里,这种通过象她丈夫那样辛勤的专业劳动而换取的闲遐生活,是对眼前所面临的繁杂事务的唯一解脱,是朝向他们梦寐以求的生活的飞翔。现在,当这种新的神奇的生活将他们团团围住时,她却反复地质问自己,她这样做对吗?迄今为止,这种尝试仅仅只是一种通过积极的想象而作的一次回忆之旅而已。她第一次惊愕地发现,她对构筑这一幸福的物质基础竟如此不了解。
她看着丈夫。他脸上的镇静再次打消了她的疑虑。但她觉得她需要更多具体的理由以使那颗仍在悬着的心真正地放下来。
“你不为这次起诉担心吗?为什么你一直不对我讲?”
内德将她的两个问题一起回答了:“我没有对你讲,因为这件事的确让我担心——甚至让我烦恼。但现在它已经成为陈年旧事,给你写信的人一定是从过期的‘卫士报’上剪下那则消息的。”
玛丽不禁感到一阵快慰。“你是说已经结案?他输了这场官司吗?”
波耶尼迟疑一下,回答道:“案子撤消了——就那样。”
玛丽坚持问着,就好象要从这个毫不费力就撤消了的控告中免除她自己的责任一样。“他撤诉是因为他感到自己没有获胜的可能性?”
“嗯,他不可能获胜。”波耶尼回答。
玛丽仍然在与她内心深处的困惑搏击着。
“案子撤有多长时间了?”
波耶尼停了一下,仿佛又像以前那样不太肯定。“我刚刚知道这个消息,但我一直期望着它。”
“刚刚——从其中一封信中知道的?”
“是的,从其中一封信中得知的。”
玛丽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内德已起身穿过房间,在她身边的沙发上坐下了。她抚摩着他,他也抚摩着她。内德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她。她感到他的手在寻找着她的,并紧紧地握住了它。玛丽为内德脸上笑窝内的暖意所吸引,慢慢地转过身来,迎住他微笑的双眼。
“没事了――没事了吗?”玛丽问道,心中的重重疑虑如冰雪一样全部融化。“我向你保证,再没有比现在更太平的时候了!”内德微笑着,把她搂得紧紧的。
III
后来,玛丽回忆起,在第二天所发生的所有奇怪事情中,最奇怪的一件就是她突然恢复了安全感。
当她从低矮、昏暗的房间里醒来时,那份安全感便弥漫在空气中。然后,它伴随着她下楼,伴随着她来到餐桌旁,在火光里对她闪耀,在翁的两侧及乔治亚式茶壶里成倍地增长。前几天弥漫在她全身的恐惧感、对报纸上那篇文章的高度紧张感、对未来隐约的质疑及对过去的回顾,都通过某种迂回曲折的方式得到了清偿,好象困扰在他们心头的道义上的欠帐一下子给偿清了似的。假如她过去真的一直对她丈夫生意上的事漠不关心,那么,她的这种新思想似乎表明,那是因为她非常信赖她的丈夫。他有权利获得她的信赖,这一点在他们面临威胁与怀疑的关键时刻已得到了证实。自从盘问过他以后,她发现他比以前更为无忧无虑,更为自然,也更为放松了,好象他已经意识到她在怀疑,因而想让她尽最大限度消除怀疑似的。
谢天谢地,一切都云消雾散。她想到花园里走一走,她惊讶地发现,外面明亮的光线就好象夏天来临似的。她把波耶尼留在书房里,自己尽情地享受着这一切。经过书房门口时,她又看波耶尼一眼,看到他面容平静,低着头,口里叼着烟管,正在伏案工作。她也有好多事儿要在早晨完成。在这迷人的冬日里,她的工作就是在她领地上的各个角落里快乐地闲逛,仿佛春天已经来到。她想,仍然存在着许多可能性和机会,既让这个古老的地方显示出它潜在的魅力,又无须对它作哪怕是一点点不恭敬的改变。冬天太短暂,无法计划春天和秋天该干什么。在这个特别的早晨,她重新获得的安全感使她在这个可爱的、安谧的地方巡游时拥有一份特别的热情。她首先来到菜园,那些棚架上的梨树在墙上勾画出种种令人费解的图案。鸽子仍给关在银色石板屋顶的笼子里,不停地拍打着翅膀,用嘴梳理着羽毛。暖房里的水管出故障了,她在等候一位来自多切斯特的权威专家,他准备乘火车来,检查过锅炉后,再乘火车回去。她来到温室,在潮热的空气中闻着扑鼻而来的香味,看着那些宛如打蜡一般的粉红色或红色的奇花异草(林格的一草一木都值得一看)。她知道那位专家还没有来。这样的天气太难得了,浪费在人工制造的暖意里实在不划算,因此她又走了出来,沿着草地滚木球场上富有弹性的草皮向屋后的园子走去。园子的另一端有一个长满草的草坪。从鱼塘和紫杉树篱处放眼望去,她可以看到一长排屋子、弯弯曲曲的烟囱群和蓝色屋顶的四角都给笼罩在一层淡白色的水汽中。
她的目光穿过园子,从一扇扇开着的窗户和正在冒烟的烟囱望过去。人气使这里充满生机,她的心绪也象那堵阳光照耀的墙壁上久远的经历似的慢慢高涨起来。她从未觉得林格竟有这样亲切。她深信,它所有的秘密都是善意的,都应该保留着,就象人们常对孩子们说的那样,“为人以善。”这种信任将她和她丈夫的生活也凝聚起来,使它与沐浴着阳光的林格那幽长的历史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
她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便转过身去,期待看到那位从多切斯特来的权威专家在园艺师的陪同下一起出现。但她只看到一个身影,他看上去相当年轻,身材瘦长。她没缘由地觉得,这个人看上去远远不象自己想象中的锅炉专家。这个新来的人看见玛丽后,抬抬帽子,带着一种绅士风度在她面前站住。也许,他是个旅行者,只是想告诉她他无意之中闯到这里来了。林格有时也吸引一些情趣高雅的旅游者前来参观。玛丽很想看到这个陌生人将相机藏在什么地方,或拿出相机以表明自己的旅游者身份。但他没有这么做。处于礼貌,玛丽略带犹豫地问:“您想找什么人吗?”
“我来找波耶尼先生。”那人回答。他的语调(不是口音),听上去有点像个美国人。听到他的音调后,玛丽把他仔细地端详一番。他那质感柔软的帽檐在他脸上投下一块阴影,使他的脸看上去模糊不清。玛丽近视的双眼看到他的脸上表情严肃,象是来谈生意的,谦恭有礼,而又寸步不让。
过去的经验使玛丽对这种要求极其敏感。但她十分珍惜丈夫的早晨时光,并且相信,丈夫不会乐意有人来分享或侵占这段时光的。
“你和我丈夫预约过吗?”她问。
来访者犹豫一下,仿佛对这个问题没有丝毫思想准备。
“我想他希望见到我。”那人回答。
这次轮到玛丽犹豫了。“你知道,这是他的工作时间。他从来不在早上会见客人。”
那人看了玛丽一眼,没有回答。接着,他好象决定接受她的决定,转身要走。他转过身时,玛丽看见他停下来,抬眼望着这栋宁静的房子。他看上去十分疲惫和失望,好象一个长途跋涉、又受到时刻表制约的旅客。玛丽觉得自己的拒绝也许会让他空跑一趟,便觉得十分内疚,在他身后追问一句:“我可以问一下,你是从远方来的吗?”
那人严肃地望了玛丽一眼,说:“是的——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那么,假如你进去,我丈夫肯定会见你。你可以在书房里找到他。”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加上后面那句话,许是弥补在这之前所表现出的冷淡吧。
来访者似乎要向她表示感谢。正在这时,她注意到园艺家和另外一个人在向她走来。她一眼就看出那人是来自多切斯特的专家。
“朝这边走!”玛丽边说边冲他们两个挥手。一会儿之后,她便忘记他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与锅炉专家的会面之中。
会面的结果是,锅炉工程师决定不再去赶他的火车,玛丽也不得不将整个上午的剩余时间全部泡在他们在花盆之间展开的会谈之中。谈话结束时,玛丽惊奇地发现,已经快到吃午饭时间了。她急忙朝屋子里走去,心里隐约期望着丈夫会走出来迎接她。但她看见庭院里只有一个园艺工人,此外再无别人。她来到大厅,发现它同样安静,于是她想,波耶尼肯定仍在工作。
玛丽不想去打扰波耶尼,便转身走进画室。她坐在写字台前,专心致志地重新计算起在上午会谈中工程师所提出的费用。此时,她之所以容许自己干这种傻事,是因为她对它仍然具有新鲜感。与前些天笼罩在她心头的那种模模糊糊的恐惧相比,这样做似乎表明她重新找回了那种安全感,就象内德所说,总的来说,再没有比现在更“太平”的时候了。
正当玛丽尽情地玩数字游戏时,女仆站在门槛处问是否该上午餐。这是他们中间的一个笑话:翠姆丽每次宣布午餐时间时,那样子总是象在泄露一项国家机密。玛丽正在聚精会神地埋首于那些纸张中,便心不在焉地咕哝一句,表示同意。
玛丽见翠姆丽踌躇不决地站在门槛上,仿佛责怪她的回答不加考虑似的。接着,走廊里响起她往回走的脚步声。玛丽推开面前的稿纸,穿过大厅向书房走去。门依然关着,玛丽犹豫了,她不喜欢打扰丈夫,然而又担心他劳累过度。她站在那儿,努力使内心的冲动平静下来。这时,翠姆丽过来喊她吃午饭。玛丽迫不得已,推开书房的门。
波耶尼不在桌旁。玛丽环顾四周,希望能在书架间找到他。然而没有人回答她的叫声。玛丽明白波耶尼不在。
她转过身,面对着女仆。
“波耶尼先生一定在楼上。告诉他午饭准备好了。”
翠姆丽显得犹豫不决。显然,她觉得她应该服从这个命令,但又觉得服从这个命令是愚蠢的。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她终于开口说道:“夫人,波耶尼先生不在楼上。”
“不在他的房间里?你敢肯定?”
“我敢肯定,夫人。”
玛丽看看钟说:“那么,他在哪儿?”
“他出去了。”翠姆丽说道,语气中透出一种优越感,就好象她在专门等着一个办事有条不紊的人将会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一样。
玛丽推测,波耶尼一定是到花园里接她了。如果他们互相错过,他肯定会选择走南门,而不会绕道走庭院。玛丽穿过大厅,来到一扇打开的法国式落地窗前,它面对着紫杉林。女仆又思索好一阵子,这才说道:“夫人,波耶尼先生没有走那条路。”
玛丽转过身来:“他究竟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去的?”
“他出正门,沿着马路走了,夫人。”翠姆丽从不同时回答两个以上的问题,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原则问题。
“沿着马路?在这个时候?”玛丽走到大门口,透过庭院向一无遮拦的石灰马路望去。远处空****的,和她进来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波耶尼先生没有留下什么口信?”
翠姆丽的思维一阵混乱,最后,她放弃了挣扎。
“是的,夫人。他刚才与与一位先生出去了。”
“那个先生?哪个先生?”玛丽旋过身子,似乎要面对这个新问题。
“什么时候来访的?说清楚,翠姆丽!”
玛丽已经饿了,另外,她还想向丈夫咨询一下关于温室的问题,所以才向仆人下发这道不同寻常的指令。她可以冷静地感觉到,翠姆丽的眼神里开始出现反抗的神态,当一个唯唯诺诺的仆人给逼得太厉害时往往表现出来这种眼神。
“我也说不准,夫人,因为不是我让那位先生进来的。”翠姆丽回答。她十分谨慎地回避着女主人说话时的不合常规之处。
“不是你让他进来的?”
“不是,夫人。门铃响时,我正在穿衣服,阿格妮丝——”
“那就去问阿格妮丝。”玛丽说。
翠姆丽依然显示出一种不厌其烦、宽容大度的神情。“阿格妮丝不会知道的,夫人,因为她在修剪从镇上买来的那盏新灯的灯芯时不慎烫伤了手,”——玛丽早就知道,翠姆丽对那盏新灯一直没有好感——“因此,多克特夫人就派了帮厨女佣。”
玛丽又看看钟说:“两点都过了!问问帮厨女佣,波耶尼先生是否留下口信?”
玛丽等也没等,顾自去吃午饭了。一会儿,翠姆丽给她带回帮厨女佣的话,说那位先生十一点钟来访,波耶尼先生没有留下任何口信就和他一起出去了。帮厨女佣也不知道来访者的名字,因为他把名字写在一张纸条上,折叠起来后才交给她,并且命令她马上把纸条给波耶尼先生送去。
玛丽边吃午饭边胡思乱想。吃完后,翠姆丽把咖啡端到画室。这时,玛丽的猜测渐渐变成一种淡淡的不安。波耶尼这个时候不大出门,更不可能出门时什么也不交代。他如此听命于那位先生的召唤,而那位先生的身份又如此难以确定,这使得他的失踪变得更加难以解释。作为一个繁忙的工程师的妻子,玛丽在生活中常常会碰上一些突然其来的来访者,她也因此而被迫过着一种没有规律的生活。这种经历已经把她训练得对任何意外之事都能泰然处之。但自从波耶尼从生意上收手后,他就选择了这种修士般有规律的生活。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们总是站着吃午饭,晚饭也是在颠簸得一路吱嘎作响的餐车上完成的。仿佛是弥补过去那种七零八落、动**不安的日子,波耶尼最终养成一种准时和安于单调生活的幽雅品位。他甚至经常打消妻子对出现意外的期望。他宣称,对于一个有幽雅品位的人来说,日复一日、永不改变的习惯里蕴含着无穷无尽的乐趣。
没有一种生活能够完全防范不可预见之事的发生。显然,波耶尼的所有预防措施或迟或早地都将一无用处。玛丽推断,他一定想通过陪来访者去车站或至少陪他走一段路来结束这次令人厌烦的拜访。
她走在一条横穿高地的小路上。也许在此同时,波耶尼正从火车站沿着公路往回走,因此他们相遇的可能性并不大。然而,她还是确信,波耶尼已经先她回到了屋子里。这种肯定使她一跨进门就直奔书房,甚至没有停下来问一下翠姆丽。但书房里空无一人。凭着不同寻常的观察力和记忆力,她注意到,丈夫桌上的稿纸还象喊他吃午饭时那样原封不动地摊在那里。
刹那间,玛丽的心被一种模糊的、未知的恐惧感牢牢地抓住。她一踏进房间便关上身后的门,独自站在长长的寂静的房子里。她的恐惧似乎在渐渐成形,并开始具备声音,在阴影中潜伏着,喘着气。她眯起近视眼观望着它,几乎辨别它就在那里,一种真实而冷漠的东西,高高在上地注视着她,对她了如指掌。它一步一步地逼向她,逼得她无处可退。她扑向铃绳,骤然拉响。
翠姆丽听到这声紧急的召唤,急急忙忙提着灯赶来。看到平日清醒安静的生活再次出现在眼前,玛丽不禁深吸一口气。
“假若波耶尼先生在家,你可以把茶送来。”玛丽说,似乎在为自己的拉铃找理由。
“好的,夫人,但波耶尼先生不在家。”翠姆丽边说边把灯放下。
“不在家?你是说他回来后又出去了?”
“不是,夫人。他根本就没有回来过。”
恐惧感又开始在玛丽的心里蠢蠢欲动。她知道她被它牢牢地控制住了。
“和——那位先生出去后一直没有回来?”
“和那位先生出去后一直没有回来。”
“可那位先生是谁?”玛丽继续问,语调尖锐刺耳,就象一个人试图让对方在一片混乱的嘈杂声中听见自己说话一样。
“我不知道,夫人。”翠姆丽站在那盏灯旁说。她的脸突然变得不似以前那般丰满和红润了,好象也给同样恐惧的阴影吓得黯然失色似的。
“帮厨女佣肯定知道——不是她让他进来的么?”
“她也不知道,夫人,因为他把他的名字写在一张折叠起来的纸上。”
在焦躁不安中,玛丽意识到,他们在指称那个身份不明的来访者时都用的是含糊不清的代词,而不是沿用那种传统的套语。直到现在,他们在指称那个人的时候依然口径一致。正在这时,她想起那张折叠起来的纸条。
“他一定有个名字!纸条在哪儿?“
玛丽走到桌边,开始在桌上那堆零乱的文件里翻起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丈夫亲笔写的一封未完成的信。他的笔横搁在信上,好象是因为什么急事而突然搁笔的。
玛丽将这页信纸扔到一边,继续搜索着。在那些因情急或惊讶而给扫成一堆的书信与手稿中,玛丽没有找到任何折叠的纸条。
“帮厨女佣看见过他。去把她叫来。”玛丽命令着,为自己笨得连这么简单的办法都想不到而懊恼不已。
翠姆丽巴不得逃开这个地方,听到这句话,一闪就不见了。当她领着那个忐忑不安的下属再次出现时,玛丽已经恢复了镇静,要问的问题也想好了。
那位先生肯定是个陌生人——这个她知道。但他说些什么呢?还有,首先,他长得什么样?第一个问题很容易回答。由于他过于匆忙,就没怎么说话,只说要见波耶尼先生,然后就在一张小纸上草草地写些什么,要求她马上把纸条给波耶尼先生送去。
“那么你不知道他写些什么?你也不能肯定他写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帮厨女佣不能肯定,但她猜,应该是他的名字,因为他是应她问“如何通报”这一问题之后才写那张纸条的。
“你把纸条给波耶尼先生送去时,他说些什么?”
帮厨女佣觉得波耶尼先生什么也没有说,不过她也不敢肯定,因为当她把纸条递给波耶尼先生而他正要打开时,她就意识到那位来访者跟着她走进了书房,于是她赶紧溜了出来,让两位先生单独在一起。
“如果你把他们留在书房里,你如何知道他们走出房子的呢?”
这位可怜的目击者被这个问题弄得张口结舌,语无伦次。翠姆丽机智而又转弯抹角地给她解围。从帮厨女佣那里,她诱导出这样一段话:在她穿过大厅向后面的通道走去时,她听见两位先生就在她后面,然后她看见他们一起从前门出去。
“那个陌生先生你看到过两次,一定能告诉我他长得什么样子?”
显然,最后一问使帮厨女佣的表达能力达到了极限。走到前门去“引进”一位来访者本身,就不是她平常该做的事情,因为这将使她的表达能力陷于一种无可救药的混乱之中。在拼命回忆一番之后,她只能结结巴巴地说:“他的帽子,嗯,有点不同,你也许会说——”
“不同?怎么个不同法?”玛丽迅速地接口问道。与此同时,她马上就想到上午见到过的那个形象,只是它给后面接踵而至的其他印象覆盖了。
“你是说,他的帽檐很宽,脸色苍白——看起来非常年轻?”玛丽循循善诱地提醒着帮厨女佣,看得出她已紧张得嘴唇发白。然而,此时此刻,即使帮厨女佣能够对这个问题做出满意的回答,它也会给听者滚滚而至的思潮冲到一边。那个陌生人——花园中的陌生人!为什么玛丽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过他?她不需要再问了,显然,正是他来拜访她的丈夫并和他一起出去的。然而,他是谁?为什么波耶尼会如此听从他的吩咐?
波耶尼夫妇经常用“这是一个极不可能走丢的地方”来形容英格兰如此之小。现在这句话突然从玛丽的脑海中蹦了出来,就象黑暗中某个人突然咧嘴一笑一样。
“一个极不可能走丢的地方!”这句话一直是她丈夫的口头禅。然而事实是,整个官方调查机构带着探照灯从英格兰的东海岸照到西海岸,甚至把海峡也照了一遍;波耶尼的名字赫然醒目地贴在每一个乡村和小镇的墙壁上,他的照片(这使玛丽多么难过!)象一个通缉犯的肖像那样散布这个国家的上上下下;如今,这个人口并不密集的小岛,这个治安如此严厉、调查如此周密、管理如此严格的国家,竟然象那条深不可测的谜语的守护者斯芬克斯一样,回过头来盯着他妻子那双充满痛苦的双眼,嘴角似乎带着全天下只有它才知道的、幸灾乐祸的表情!
波耶尼失踪两周后,人们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任何音讯,也没有得到他活动的任何线索,甚至连那种对饱受折磨的亲人来说期望值可有所提高的误导性报道也很少出现,即使有,也转瞬即逝。除去那个帮厨女佣外,再没有人看到波耶尼离开过这栋房子,也没有任何人看见那位与他一起出去的“先生”。在林格这一地区所进行的所有调查显示,没有一个人曾想起或目击那天有陌生人来过这里,或来过邻近的村子,或走过那条穿越高地的公路,或由当地人陪着。英国那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完全将他吞噬了,似乎他已掉入一个无边无际的黑夜之中。
在官方调查机构满负荷地调查时,玛丽将她丈夫的书信也搜索一遍,期望能发现一点她所不知道的纠葛、牵连或债务上的蛛丝马迹,从而给漆黑一团的调查工作带来一丝光明。然而,即使在波耶尼的生活中曾经有过这样的纠葛与债务,它们也都象那位来访者用来写名字的纸条一样消失了。没有任何可能找到具有指导意义的线索,除了——如果它确是个例外——那封在波耶尼受到神秘召唤时他显然仍在写的信件。他的妻子把那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并把它呈送到警察手中。但它的内容实在太少,根本无法用其进行猜测。
“我刚刚收到你那封宣布埃威尔死讯的信。我想不会再有烦恼和风险了,也许会更安全——”就这些。那句“麻烦和风险”很容易用那份剪报进行解释,玛丽已经从中获知丈夫在蓝星企业的一位同事起诉了他。这封信传达出的唯一一条新的信息就是:尽管波耶尼告诉她案子已经撤了,尽管这封信本身证明原告已经死了,但当他写这封信时,他还是在为那场诉讼的结果担心。警察们打过几天电报才查出那一小段文字所要寄给的那个“帕维斯”的身份。然而,调查的结果除表明他是渥克沙的一个律师外,没有发现任何新的关于埃威尔案件的线索。帕维斯似乎与这个案子没有直接关系,但他熟悉这个案子。看来,他的身份更象是一个熟人,也可能是个调解者。他声称,他也猜不透为什么波耶尼会打算寻求他的帮助。
甚至连玛丽波耶尼也逐渐感到自己的意识在减慢速度。它仍旧随着猜想的不断振**而摇摆,但它们已慢了下来,他们的振动也更有节奏。就象喝过毒药的人一样,他们的大脑依然清楚,但身体已不能动弹。玛丽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习惯了恐惧,已经将它的永久存在当作一种固定的生活状态加以接受。
这些时刻逐渐拉长为几个小时和几天,直到她不再激动,进入一种默认状态。她麻木不仁地注视着日常生活中的例行公事,就象一个野蛮人一样,看着那些毫无意义的文明进程在自己身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开始认为,她自己是这种常规中的一部分,就象轮子的幅条,随着轮子的运转而运转。她感觉自己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物体,就象她所处的这间房子里的家具一样,和椅子、桌子一起给蒙上灰尘,被推来攘去,并在朋友们的恳求和医生“换个环境”的劝告面前无动于衷。她已被这种逐渐加深的冷漠心态牢牢地控制在林格这里,她的朋友们猜想,她拒绝搬家是给一种信念所鼓舞,也就是说,她期望在将来的某一天,她的丈夫会重新回到这个他曾经离开过的地方。这种想象中的等候状态使一段美丽的传说开始产生,但事实上,玛丽并没有这样的信念。极度的痛苦紧紧地包围着她,使她看不到哪怕是一丝一线的希望之光。她确信波耶尼不会再回来了,他从她的视线里完全消失了,仿佛那天上门拜访的是死神而不是一个陌生先生似的。她甚至不再理会报纸、警署就波耶尼失踪一案所提出的种种猜测,她自己也不再为他的失踪而焦躁不安。在对生活的极度厌倦中,她的思想开始从轮番上阵的各种恐惧中挣脱出来,坦然地接受了这样一个明白无误的、简单的事实:他不见了。
她将永远也不会知道波耶尼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但这幢房子知道,她在里面度过孤独的漫漫长夜的书房也知道,因为故事的最后一幕是在这里上演的。就是在这里,那个陌生人走了进来,说了一句话,使得波耶尼站起身,跟着他走了出去。她踏着的地板曾经感受过他的脚步,书架上的书曾经目睹过他的面容。有些时刻,这些古老昏暗的墙壁似乎想打破缄默,想以一种人们可以听见的声音揭示他们之间的秘密,但这种揭示一直没有发生,她也知道它永远不会发生。林格不是那种絮聒的古老房子,它不会去向人们泄露委托它保管的所有秘密。关于它的传说只能证明,它一直是它所发现的那些神秘事件的哑巴同谋和忠实看守人。玛丽波耶尼坐在那儿,与沉默的墙壁面对面地互相凝望着。她觉得,任何试图打破它缄默的人类手段都是徒劳。
“我不能说它不正确,也不能说它正确,这是生意。”
听到这句话,玛丽吃惊地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说话的人:
就在半小时前,她收到一张印有“帕维斯先生”的名片。一看到这个名字,她马上意识到,自从她在波耶尼未写完的信件开头读到这个名字后,它就在她的意识里生了根,落了脚。在书房里,她看到一位矮小的、脸色蜡黄的人在等她。他秃着头,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当知道这就是丈夫想将他最后的想法向其吐露的那个人时,她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帕维斯的态度彬彬有礼,但他没有进行任何无用的寒暄——就象一个时刻将手表握在手中的人一样——他马上说明自己来访的目的。他因生意上的事“路过”英格兰,发现自己已经在多切斯特地区。他感到他不能不拜访一下波耶尼夫人。假如有机会,他还想问一下,她对鲍伯埃威尔的家属能做点什么。
这些话触动了玛丽心灵深处的恐惧根源。她的这位拜访者是否真的知道波耶尼在那封未写完的信里想对他说些什么呢?她请求帕维斯解释一下他提出的那个问题。与此同时,她注意到,帕维斯似乎对她在这个问题上始终如一地表现出一种一无所知的样子感到吃惊,难道她对这件事情的了解真的只象她所说的那么少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必须告诉我。”玛丽结结巴巴地说。于是,她的拜访者开始向她披露整个故事的始末。她曾对这件事进行过各种不尽如人意的想象,也给各种各样的猜测搞得狼狈不堪。当听完这起她一直不明真相的蓝星矿事件之后,她简直觉得耸人听闻,怒火中烧。原来,她丈夫是以牺牲那些头脑没有他机灵的人的利益为代价,“走在他们的前面”,抓住机会,靠技术高超的投机取巧赚下大钱的。他的聪明才智的受害者是年轻的罗伯特埃威尔,他把他自己“全部押在”蓝星矿计划上了。
玛丽开始哭起来。帕维斯从他那两片公正无私的镜片里向她投去冷静的一瞥。
“鲍伯埃威尔不是很聪明的人,这就是根本原因。假如他聪明一点,他也许可以掉过头来,以同样的手段对付波耶尼。这是生意场上每天都发生的事情,我想,这就是科学家们所说的‘适者生存’吧——你明白了吗?”帕维斯先生说。显然,他对自己能反应敏捷地想到这个类比感到满意。
玛丽在提出下一个问题时,觉得自己浑身不自觉地打一个哆嗦,仿佛到她嘴边的话有一股让她恶心的味道。
“刚才——你控诉我丈夫做过一些不太光彩的事?”
帕维斯先生将这个问题不偏不倚地概述一下:“噢,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甚至没说过它不正确。”说到这里,他把长长的一排排书籍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仿佛其中的某一本可以为他提供所寻求的解释似的。“我没说它不正确,也没说它正确。这是生意。”毕竟,在他的语言范畴里,没有别的解释能比这句话更全面。
“埃威尔的律师们显然没有支持你这种看法,我想,起诉是在他们的建议下撤回的。”
“噢,是的,他们知道,若严格地按照法律,埃威尔根本站不住脚。所以他们建议他撤回起诉。他感到绝望。你知道,那些他扔在蓝星里的钱大部分是他借来的,他已经走投无路了。当他们告诉他没有任何机会获胜时,他只好开枪自杀。”
恐惧感象震耳欲聋的波涛一样一阵阵地席卷着玛丽。
“他开枪自杀?他因为这件事而开枪自杀?”
“是的,确切地说,他并没有成功,而是拖了两个月后才死。”帕维斯说出这句话时不带一点感情,就象一个机械地放着唱片的留声机。
“你是说他试图自杀,但失败了,接着又自杀一次?”
“噢,他没有必要再试了。”帕维斯冷冰冰地说。
他们面对面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帕维斯若有所思地用手摆弄着他的眼镜。玛丽一动不动,她的双臂沿着膝盖前伸着,紧张得呆若木鸡。
“假如你知道这一切,”她终于开口说话了,但她无法把自己的声音再提高一些,“那么,我丈夫失踪后,我写信给你,你说你看不懂,这怎么解释呢?”
帕维斯听到这个问题后,丝毫没有表现出尴尬的神色。他说:“我是不懂——严格地说,假如我懂的话,那时也不是谈论这件事情的时候。案子撤后,埃威尔的事情也就解决了。不管我告诉你什么,都不会帮助你找回丈夫。”
玛丽继续审视着他:“为什么你现在又告诉我呢?”
帕维斯仍然毫不犹豫地说:“噢,首先,我认为你比你看上去要知道得多——我是指关于埃威尔死亡的具体情况。现在人们都在谈论它,好象又旧事重提了。我想,假如你不知道你应该知道的事……”
玛丽依然沉默着。帕维斯接着说道:“你知道,埃威尔事件的糟糕状态只是最近才披露出来。他的妻子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女人。她拚命地撑着,到外面干活,还接针线活回家里做。她病得非常厉害——心脏病,我想,她不得不照顾埃威尔的母亲和一群孩子。在这种重压下,她崩溃了,不得不请求社会的帮助。这件事重又引起人们对这个案件的关注,报纸重新报道起这件事,人们也开始向她捐献财物。那里的每个人都喜欢鲍伯埃威尔。许多在当地如雷贯耳的名字都出现在捐助名单上,人们开始怀疑为什么——”
说到这里,帕维斯停下来,用手在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摸索一阵。“这儿,”他接着说:“这是‘卫士报’对整个事情所进行的报道——当然有点耸人听闻,可我想,你最好还是看一下。”
她打开报纸,双眼不由自主地匆匆避开那行怒目而视的标题:波耶尼受害者的遗孀被迫寻求帮助。她顺着专栏文章向插在文中的两张照片看过去。第一幅是她丈夫的,是他们刚来英格兰那一年所照的,也是她最喜欢的一张,她把它放在楼上卧室里的写字台上。当她的眼睛与照片上的眼睛相遇时,她觉得无法去读关于他的报道。玛丽闭上双眼,心里一阵揪心地疼痛。
“我想,如果你愿意把你的名字写上去——”她听到帕维斯继续说道。
玛丽努力睁开双眼,目光落到另一幅照片上。它是一个看上去十分年轻、身材瘦削的男人照片。他的脸给突出来的帽檐的影子遮住了,显得十分模糊。她以前在哪儿见过这个轮廓?她迷惑不解地盯着那张照片,心怦怦地跳起来,接着她喊道:
“就是那个人——那个来找我丈夫的人!”
她听到帕维斯惊跳起来,同时也朦朦胧胧地感到自己朝后滑倒在沙发的角落里。帕维斯弯腰惊慌地看着她。玛丽坐直身子,伸手去拾那张扔在地下的报纸。
“就是那个人!走到哪里我都认识他!”玛丽大声说道,听起来象尖叫似的。
在她听来,帕维斯的回答像是沿着延绵不断的、给烟雾笼罩的弯曲山路上传来似的。
“波耶尼夫人,你生病了,要不要叫人来?要不要我去给你拿杯水来?”
“不――”她朝帕维斯这边扑过去,手里发疯似的抓住那张报纸。“我告诉你,就是这个人!我见过他!他在花园里跟我说过话!”
帕维斯从她手里拿过报纸,看着照片说:“不可能,波耶尼夫人,他是罗伯特埃威尔!”
“罗伯特埃威尔?”玛丽炯炯的目光似乎穿透时空,“那么,就是罗伯特埃威尔找过他!”
“来找波耶尼?他从这儿离开的那一天?”帕维斯的声音渐渐低下来,而玛丽的声音却渐渐高涨上去。帕维斯弯下腰,象兄长似的把手放在她身上,似乎要把她慢慢哄回座位上去。“埃威尔死了!你不记得了吗?”
玛丽坐在那儿,双眼直直地盯着那张照片,根本就没有听见帕维斯说些什么。
“你不记得波耶尼未完成的那封写给我的信吗?那封你在他书桌上找到的信?那是在他刚刚听到埃威尔死询时写的。”玛丽注意到,帕维斯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声音古怪地颤抖一下。“你肯定记得!”他劝导着。
是的,她记得:这正是最令她感到恐怖的地方。埃威尔在丈夫失踪前一天死了。这就是埃威尔的照片,这就是那个与她在花园里说过话的那个人的照片。她抬起头来,缓缓地环视着书房。书房应该可以证明,这就是那天当波耶尼正在写他那封未写完的信时进来拜访他的那个人的照片。透过模糊不清而又汹涌澎湃的思潮,她听到那句差不多就要被忘记的微弱而低沉的声音——那句阿丽达斯泰尔在庞波尼的草坪上所说的话。那时,波耶尼和她的妻子还没看过林格,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在这儿住下。
她再次注视着帕维斯。他正在试图掩饰他的不安与慌乱,想装出一副万分宽容与同情的样子,但他的嘴唇已经发白。“他肯定认为我疯了,但我没有疯!”玛丽心想,突然间她的心头一亮,想出一个证明她那看似奇怪的断言的想法。
玛丽平静地坐着,极力控制住颤抖的双唇,直到她对自己的声音有了足够的信心时,才直直地盯住帕维斯问:“请问,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罗伯特埃威尔是什么时候企图自杀的?”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帕维斯结结巴巴地说。
“是的,确切日期。请你回忆一下。”
她看到帕维斯越来越害怕她。“我有个原因要这样问,”玛丽坚持着。
“是的。只是我想不起来了,大约是两个月前,我敢说。”
“我需要确切的日期,”玛丽又说一遍。
帕维斯拿起报纸说:“我们可以在这儿找,”他说,仍迁就着她。他顺着报纸朝下看:“这里,去年十月——”
玛丽接过他的话说:“20号,对吗?”
帕维斯目光敏锐地看她一眼,证实道:“是20号,你怎么知道的?”
“我现在才知道。”玛丽的目光继续越过帕维斯,盯在空中。“星期日,20号——那天他第一次来。”
帕维斯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第一次来这儿?”
“是的。”
“那么,你看到过他两次?”
“是的,两次。”玛丽低声地说,“他第一次来这里是十月二十号。我记得那个日子,因为那天我们第一次登上了麦尔顿悬崖。”想到这里,她内心里觉得好笑。要不是爬山,她也许早已忘了那个日子。
帕维斯继续审视着她,试图拦截她的目光。
“我们在屋顶上看到他,”玛丽继续说,“他沿着石灰小径朝屋子走来。他的穿着打扮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是我的丈夫看到他的。他十分害怕,在我前面冲了下去,但那儿没有人,他消失了。”
“埃威尔消失了?”帕维斯的声音在发抖。
“是的。”他们两人的低声细语听起来似乎在互相摸索着对方。“那时,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我明白了,他那时试着要来,但还没有真正死去——他不能接近我们,他不得不再等两个月才死。于是他又回来了——于是内德跟着他走了。”
她向帕维斯点点头,象一个解出一道难题的孩子一样得意洋洋。然而突然间,她绝望地抬起双手,把它们按在她的太阳穴上。
“噢,上帝!是我让他去找内德的——我告诉他该去哪儿找他!是我让他到这个房间来的!”她尖叫着说。
她感觉到那满墙的书籍象正在朝下倒的废墟一样向她猛冲过来。她听到帕维斯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从废墟中向她叫喊着,挣扎着向她靠近,但对他的触摸已经麻木了,她一点也不知道他在叫喊什么。透过喧哗,她又听到一个清晰的声音,是阿丽达斯泰尔在庞波尼的草地上说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