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信件

夏洛特·艾斯比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停住了脚步。这是一个三月的傍晚,晚霞依稀可见,夜幕正在降临,正是街市生活最热闹的时候。夏洛特站在铺着大理石、古色古香的门廊里,背对着街道,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门上的玻璃上挂着帘子,因此房里面的灯光显得暗淡,看不清里面的摆设。跟肯尼斯结婚的头几个月,她最喜欢回到那安静的房子里。他们不住在商业区,远离时尚,显得十分清静。每天这时候,她都会准时赶回家里。与被她称作圣地的家相比,纽约城浮躁喧闹,霓红灯闪烁不定,交通拥挤,住房紧张,生活不便,令人心绪不定,倍受压抑。强烈的反差使她深有感触。在这**不安的世界里,她已找到了自己小小的港湾——或许她是这样认为的。但现在,时过境迁,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总是在台阶上犹豫徘徊半天才硬着头皮走进去。

她站在门廊里,房子里面的一切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挂着古老字画的大厅,错落有致的楼梯,左边是她丈夫破旧的长长的藏书室——里面摆满了书、烟斗和残旧的沙发(她丈夫常坐在上面思考问题)。她非常喜欢这间房。楼上是她自己的会客厅,因为没有钱,里面的家具和墙上的字画自从肯尼斯的第一位妻子去世后,就再没有更换过。夏洛特为使其成为自己的客厅,搬动了部分家具,添了一些书和一盏台灯,一张桌子(用来写评论)等。她在拜访肯尼斯的第一位妻子时就喜欢上了这个客厅。那是唯一的一次。那是一个难以接近,非常自我的女人。她们交往不多。那时夏洛特感到一丝妒忌。而现在——只是过了一年多的时间——这一切都是她的了,随她处理。冬日,她喜欢黄昏时分赶回家,坐在客厅的炉火旁看书,或坐在宽大舒适的书桌旁回信,或检查她的前任留下的孩子们的习字本,等着丈夫回来。

有时候会有朋友来访,有时——更多时候她是独自一人在家。她喜欢这样,她认为这也是跟丈夫在一起的方式:她可以回忆早上肯尼斯出门时跟她所说的话;也可以设想她丈夫发现她亲近她时会对她说些什么。

但现在,她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东西:那封神秘的信。她不敢肯定今天晚上大厅桌面上会不会出现同样的信。信通常是一样的——方形灰色的信封,上写着“肯尼斯·艾斯比,阿斯奎尔。”笔划较粗但比较模糊。开始时夏洛特感到纳闷:笔触有力,但笔迹较弱,称呼写得好像快没墨水一样,又好像是写信人的腕力不够。

她感到纳闷的另一件事是:尽管笔划有力,但还是能看出是女人的笔迹。初一看,一些笔划看不出写信人的性别,但从整封信的笔劲和笔划中的犹豫可以看出,无疑是女人的。信封上除了收信人的名字外,什么都没有——没有邮票,没有地址。这封信可能是亲自塞进信箱的,但谁干的呢?不管怎样,夏洛特每次看到这封信时都是在晚上,天黑以后,肯定是仆人在关窗和点灯的时候才把它拿出来的。尽管他们结婚以后已收到七封这样的信,但对夏洛特而言就是一封,因为信的外表都是一样的。

收到第一封信是在她们度完蜜月回来的那天。他们到西印度群岛旅行,在那儿呆了两个月。然后从那儿直飞纽约。那天晚上他们在老太太(肯尼斯的母亲)家吃晚饭,回来得比较晚。她和丈夫进来时,她发现在大厅的桌面上摆着一个灰色的信封。夏洛特先看到这封信。她第一反应是:我以前见过这笔迹,但回忆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虽然这灰色信封上的笔迹非常模糊,但夏洛特相信凭自己的记忆力,还是能够想起来是谁的。当她丈夫看到这封信时,如果她不是偶然观察到他的表现,她也不会对信想得太多。那是一瞬间的事情:他看到信后,伸手拿过来,凑到眼前分辨模糊的笔迹,然后突然把手臂从夏洛特臂弯里抽出来,走到挂灯底下,背对着夏洛特。夏洛特一直在等着——等着他说话,等着他拆开信。但他一言不发,把信塞进口袋里,跟着她进了藏书室。他们坐下来,点燃香烟。他坐在沙发上,脑袋后仰,沉思着,没有说话。他眼睛盯着炉床,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抚着额头说:“今晚在我妈那儿是不是太热了,我现在觉得头疼,我想先去休息。”

那是第一次。从那以后,艾斯比收到信的时候,夏洛特都没在场。信通常在他下班之前到来,她只好上楼去,把信留在大厅里。即使夏洛特没看到信,但当艾斯比上来时,她也可以从艾斯比脸上看得出是否有信。在那些晚上,他很少在晚饭前上来。很明显,不管信里说了什么,他都想一个人去面对;但当他看完信出来时,看上去老了好几岁。脸上失去了生气和刚毅,甚至他会忽略夏洛特的存在。有时候,他整个晚上都沉默不语;或者是委婉地批评夏洛特所作的家具摆设,或者是提起内政的变化,或有点小心地问夏洛特是否家庭女教师不够年轻,而且有点轻浮;彼得(喉咙有点小毛病)上学时是否穿暖和了。每当这时候,夏洛特都会想起当初她跟肯尼斯·艾斯比订婚时别人给她的忠告:“跟一个伤透心的鳏夫结婚是不是太担风险?你知道,艾尔斯·艾斯比已经完全主宰了他。”她记得她当时只是开玩笑地回答:“他也许很高兴能有点改变的自由。”在这方面她是对的。在最初的几个月里,她知道丈夫非常高兴跟她在一起。蜜月旅行回来后,那朋友又对她说:“你是怎么料理肯尼斯的?他看上去要年轻二十岁。”这次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想我把他从旧习惯中解放出来了。”

自从收到这灰色的神秘之信后,夏洛特注意到的与其说是艾斯比的挑剔——那不是他的意愿——不如说是他在收到信后的眼神。那眼神并不是没有爱意,也不是冷漠:就好像一个人远离了尘世,再次回到熟悉的事物时,一切似乎变得很陌生。她介意这点,甚于他的吹毛求疵。

虽然她一开始就肯定灰色信封上的笔迹是女人的,但很长时间以后,她才把这神秘的信件和情感秘密联系起来。她对她丈夫的爱很有把握,也很有信心去填补他的生活。因而她没有过这样的想法。这些信件表面看来没有给艾斯比带来任何情感上的愉悦,它更可能是业务上的信函,而不是私人信件。这些信件可能是来自一些难缠的客户:她们不想他的秘书拆看她们的信件,因此她们就直接把信寄到家里来。对,肯定是这样。若真是这样的话,这不知名的女人可真是不同寻常地难缠。这从她写来的信产生的影响就可以知道。另外,肯尼斯工作十分审慎,甚至可称楷模,即使在这种影响不断加深的情况下,他也从未向夏洛特说过有个唠叨的女人在某件有关她的案子里对他纠缠不清。这是很令人感到奇怪的。他曾一度提起过类似的案子,当然没有提到名字和细节。至于这神秘的信,他一直三缄其口。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藕断丝连。”夏洛特·艾斯比是一个老于世故的女人。她对人心的复杂不会不清楚。她知道藕断丝连的事经常发生。但她嫁给肯尼斯·艾斯比时,她的朋友们没有提到过这种可能性,只是说:“嫁给一个唐璜只能算一个挂名妻子。你知道,自从第一次看到艾尔斯·柯德尔,肯尼斯就再没敢看一眼别的女人,在他们结婚的那么多年里,他更像一位不幸福的情人,而不是安适、满足的丈夫。他将永远不会让你移动沙发的位置或改变台灯的位置,不管你努力去做什么,他都会在心里把你跟艾尔斯所做的比较一下。”

他偶尔也会表现出对夏洛特管理孩子的能力的怀疑,但她个性幽默,和孩子们挺能合得来,孩子们也十分喜欢她,慢慢的也就消除了肯尼斯的不信任。据他最亲密的朋友说,肯尼斯在妻子死后一度显得凄戚,只是由于对职业兴趣的专注才没有自杀。孤寂的肯尼斯两年后与夏洛特相恋了,他迫不及待地展开攻势,很快他们就结婚了。肯尼斯带着他新婚的妻子去享受迷人的热带风光,共度蜜月。从那以后,肯尼斯表现得非常温柔,他们就像蜜月时一样,十分恩爱。在向夏洛特求婚之前,肯尼斯曾坦率地对夏洛特说起他非常爱他的第一位妻子,她去世后,他感到非常绝望。他在说这些时,并没有显得很悲痛,也没有显示出他对生活已失去希望。他一直十分简朴和自然,他坦诚地对夏洛特说,从一开始他就希望未来的生活会给予他新的馈赠。婚后,当他们一起回到他与前妻共同生活了十二年的房子时,他告诉夏洛特:他感到很抱歉不能为她准备一片自己的空间,但他知道每个女人对家具和家庭摆设都会有她们自己的看法,这是男人永远都不会注意到的。他告诉夏洛特,她可以按自己的想法作任何变动,用不着跟他商量。夏洛特最终几乎没作什么改变。肯尼斯非常坦然和洒脱地开始了他的新生活。夏洛特也很快就适应下来了。她发现:在他们外出度假期间,艾尔斯·艾斯比的画像已被移放到了育儿室。她对这点感到有些过意不去。这画像原本是挂在藏书室里的。她知道自己是间接原因。她向丈夫提起过这事,但肯尼斯说:“哦,我认为孩子们应该在母亲的注视下成长。”夏洛特听了深受感动,也非常满意。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得承认,自从那冷美人的画像被移走后,她再也没有感觉到那双警觉的眼睛的注视,因此她感到十分放松,而且对丈夫也更有信心了。肯尼斯的爱似乎已渗透她整个身心,穿透她内心的秘密——她很需要了解丈夫的过去。她内心感到非常幸福,但最近她发现自己总在担心着什么,有点紧张。今天傍晚,可能是因为太累了,也可能是因为没找到新厨师,或是其它一些微不足道的可笑原因,比如说道德上的或生理上的。她发现她难以抗拒这种感觉。她拿着钥匙,转过身子,看着下面寂静的街道、远处大街上的霓红灯和忙碌的人们。天空已弥漫着城市夜生活的气息。“那里有的是摩天大楼、广告、电话、无线电、收音机、电影、汽车及所有其它二十世纪的东西,而在门的另一边却是一些我不能解释的东西,我怎么也不能把它们联系起来。就像古老的世界、神秘的生活一样。自从圣诞节后我们从乡下回来,已有三个月没有来信了。真是奇怪,它们似乎都是在我们度完假后才来。我为什么会觉得今天晚上会有来信呢?”

没有理由,那是最糟的——最糟的情况之一。有时,她站在那儿,面对着窗玻璃的另一边,会有种预感,将发生一些不能解释、不能忍受的事情,因而感到冰凉,发抖。但她打开门进去后,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有时当她感到预警式的冷颤时,预感往往会被呈现在眼前的灰信封证实。以致从上一封来信以后,她不时会有这种习惯性的冷颤,因为,每当她打开门时,都在想会不会又有来信。

她受够了!她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她丈夫收到信后,通常会脸色变白,并感到头疼,但稍后即可复原,而她做不到。对她来说,困扰是长期的,原因很清楚:她丈夫知道信是谁写的,知晓里面的内容,无论他要处理什么事情,他事先都能有所准备,无论情况多么糟糕,他都能控制整个局面;而她却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只能作各种猜测。

“我受不了,我一天也不能忍受了”!她大声地吼道。她把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钥匙,推门进去。桌面上,又摆着一封信。

夏洛特看见这信,感到一阵惊喜。一切都将了然,整个秘密将被揭开神秘的面纱。一封给她丈夫的信;一封寄自一位女人的信——无疑这又是一件庸俗的“藕断丝连”的例子。她一直对此满腹狐疑,搅尽脑汁去找不甚明了的解释,这是多么傻啊!她稳稳地拿起信封,动作显得有点儿鄙视。她仔细地看着这些模糊的字体,然后把信凑到灯光底下,这样就可以分辨出折叠着的信纸的轮廓。她知道,如果现在她不弄清楚信里面的内容,她是不会平静下来的。

她丈夫还没回来:他很少在六点半或七点前下班回来。现在还不到六点,她有足够的时间把信拿到楼上她的客厅里,一边喝茶,一边看信,以解开这秘密,然后再把信放回原处。这是最明智的做法。这样,长期折磨她的疑虑将会结束。当然,她也可以盘问她的丈夫,但这样似乎更加困难。她用手掂量下这信,再次放到灯下观看,然后带着信开始上楼。很快她又下来了,把信放在桌面上。

“不,我不能这样做。”她自言自语,很是失望。

那该怎么办呢?现在她不能上楼,一人呆在温暖怡人的房间里品茶、读信或看书、写评论——因为楼下那封信,她不能做到这些。而且她知道,待会儿她丈夫回来,将会象往常收到这灰色的信件一样,拆开信,然后独自一人进入藏书室。

她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守候在藏书室里,亲自观察。她想看看在不受注意的情况下,她丈夫与这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没有想到这个主意。她半开着门,坐在门后的一个角落里。她可以观察她丈夫而不被发现。她搬张椅子在角落里,坐下来盯着门缝,等待着。

在她记忆里,这是第一次试图去偷窥一个人的秘密。但她并没有感到丝毫内疚,她只是觉得自己在迷雾中跋涉,不论花多大的代价,她一定要从其中走出来。

她终于听到了肯尼斯开门的声音。她猛地站起来,差点忘了自己呆在那儿的目的,想跑出来迎接她的爱人。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于是重新坐下来。从她的位置,她可以看到他的全部行动——他进入大厅,走到桌子跟前,这时,他看到了信封。他的脸正对着灯光,所以夏洛特能注意到他的惊奇表情。很明显,这封信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想到今天也会收到这样的信。但尽管有点意外,既然来信了,他也能够知道里面会写些什么。他没有马上拆开信,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慢慢地,他的脸色变了。很显然,他还没有下决心去碰这封信。终于,他伸出手,拆开信封,拿着信走到灯光底下。他背对着夏洛特,她只看到他低着头,肩膀稍微有点往前倾。显然只有一页纸,因为他并没有翻页,只是盯着看了很长时间,他一定反复读了很多遍——至少夏洛特是这样想的。最后,她看见他一动,拿起信一直伸到眼皮底下,好像还没有完全看清楚似的,然后又低下头。她看见他的舌尖触到了信封。

“肯尼斯,”她大喊一声,冲进了大厅。

她丈夫拿着信,转过身来,看着她:“你刚才在哪儿?”声音低沉、含糊,好像刚从梦中醒来。

“到藏书室等你,”她尽量使声音平稳,“什么事?信里说什么?你脸色很难看。”她的担心似乎使他平静下来,他轻轻笑了笑,很快将信封放进口袋里。“难看?很抱歉,我今天工作不顺——有两个复杂的案子,我想我看上去很累。”

“你进来的时候并不这样,只是当你打开信的时候……”

他跟着她进了藏书室。他们站着,对望着。夏洛特注意到,他很快就控制了自己。他的职业使他在这方面训练有素,能很快地控制面部表情和声音。她立刻明白:如果继续努力去揭开他的秘密,她将会处于劣势。同时,她也失去了继续诱导他说出一切的欲望。她不想引诱他背叛任何他不想告诉别人的东西。她的愿望仍然是揭穿这个秘密,但只是因为她可能能帮他减轻点负担。“尽管那是另外一个女人,”她想。

“肯尼斯,”她说,她的心跳得很厉害,“我特地在这儿等你进来,我想看看你打开信的样子。”

他苍白的脸先是变紫,然后又变白了:“信?信有什么特别?”

“因为我发现,每次来信,都会在你身上产生奇怪的作用。”

他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快,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她想:“他脸的上部太窄了,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

此时他就像一个公诉人,表情冷漠,语气中稍微带点讽刺:“哦,你有偷看别人开信的习惯。”

“我没有这种恶习,我从没这样做过,但我得弄清楚,她究竟在灰色的信封里隔三差五地给你写了些什么?”他考虑了一下说:“这间隔并没有规律。”“哦,我敢说你比我算得更准确,”她反驳,由于他的语气,她再也不想宽容他了,“我知道的是每次那女的写信给你——”“为什么你认为那是个女的?”“那是女人的笔迹,你否认吗?”他笑了:“我不否认,我这样问只是因为笔迹总体看来更像是男的。”夏洛特不耐烦了,她不想听这些:“这女的——给你写了些什么?”

他似乎又思考了一会儿:“业务上的事情。”

“法律业务?”

“从某种程度上说——总的来说是业务。”

“你为她处理业务?”

“对。”

“你这样做有很长时间了吧?”

“对,很长时间了。”

“肯尼斯,亲爱的,你不能告诉我她是谁吗?”

“不能,”他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会儿说,“是职业秘密。”夏洛特感到血液往上冲:“不要这样说。”“为什么不?”“因为我看见你吻那信”!这话听起来有点令人尴尬,她很快就后悔了。她丈夫平静地对待她的质问,而且不屑一顾,好像他在跟一个不讲道理的孩子玩幽默。他脸上显出了惊慌和不安,有好一会儿他似乎说不出话来,后来才努力恢复过来,结结巴巴地说:“笔迹很模糊,你肯定是看见我拿着信凑到眼皮底下去辨认。”“不,我看见你吻信了。”他不说话。“难道不是吗?”

他又回到那种冷漠的神情:“也许。”

“肯尼斯,你站在哪儿跟我说这些?”

“这样对你有什么意义?我告诉过你,信是有关业务的,你认为我在撒谎吗?写信人是我一个很长时间没见了的老朋友。”

“男人不会吻业务信件,即使老朋友是女的,如果不是曾经是情侣并还怀念着对方的话,也不会这样做的。”

他轻轻耸下肩,转过身去,似乎正在考虑结束这场讨论,因为他不喜欢谈话的内容。

“肯尼斯,”夏洛特走上前去抓住他的手臂。

他停止了,脸上写满疲惫。他把手放在夏洛特手上。“难道你不相信我吗?”他轻轻地问道。“我怎么相信你?几个月来,这种信件源源不断,我们从西印度群岛回来的第一天,就收到第一封信,每次收到信后,我都能发现这信在你身上产生的异常影响,我看到你困惑、苦恼,好像有人在离间你我一样。”

“不,亲爱的,不是那样,绝不会那样。”

她往后仰了仰,用恳求的眼光惊奇地看着他:“那,亲爱的,请告诉我真相,这很容易做到。”

他勉强笑了笑:“向有成见的女人证明任何东西都是不容易的。”“你只要给我看看那封信就可以了。”他把手抽回来,往后退了退,摇摇头。“你不愿意?”“我不能这样做。”“那,给你写信的是你的情妇吗?”

“不是。”

“也许现在不是,我想她正在努力要夺回你,你出于同情我而在抗争着,可怜的肯尼斯!”

“我向你发誓,她不是我的情妇。”

夏洛特感觉到眼泪流出来了:“哦,那更糟,更没指望了,我们都知道,那种精明的女人是很会控制男人的。”她掩面而泣。

她丈夫不说话,既不安慰她也不否认。最后,她擦干眼泪,抬起头来深情地看着他。

“肯尼斯,你想想,我们结婚时间不长,想象一下我为你吃了多少苦,你居然说不能把信给我看看,甚至不作任何解释。”

“我已经告诉过你那是业务信件,我可以向你发誓。”

“男人为了袒护某个女人会随时发誓的。如果你想我相信你,至少告诉我她的名字,若你告诉我,我保证一定不再要求看信。”

两人都不说话了。她感觉到她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似乎在警告她正面临麻烦。

“我不能这样做,”他说。

“她的名字也不可以?”

“不可以。”

“你不能再告诉我一些别的情况?”

“不能。”

大家又停下来不说话了。他们似乎都觉得没什么可争论的,他们无助地对望着,彼此难以理解。

夏洛特呼吸急促,手抚住胸部。她感觉好像参加长跑比赛没有跑到终点。她本打算感动她丈夫,最后却令他更加烦恼。她算盘打错了。他似乎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神秘的、不可理喻的男人。任何争论和恳求都不能让他有所触动。她知道他内心并没有敌意,并不缺少耐心,有的只是距离,不可接近,很难征服。她觉得她受到冷落,被排斥在他的生活之外。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看着他,她发现他跟她一样痛苦。他冷漠、警觉的脸痛苦地扭曲。灰色信封的到来,尽管也投下阴影,但从没有像与妻子争论的影响那么大。

夏洛特鼓起勇气,也许毕竟她还没有尽力。她走近丈夫,再次把手放到他手臂里:“可怜的肯尼斯,如果你知道我为你有多难过就好了……”

她想他会为这同情的话语感到尴尬,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她继续说:“我想世界上最糟的事情莫过于夫妻不能长久相爱,不能共同感受爱的美,或关系不稳固,不能共同承担爱的责任。”

他脸上显得有点郁闷,语气中带着责备:“不要这样说我——不稳固?”

她最终觉得她的方法正确,她的声音由于激动有点颤抖:“那我跟另外这女人怎么办?你曾经忘记过艾尔斯吗?”

她很少说起他第一任妻子的名字,她觉得不怎么自然,她把这些话说出来就好像将一颗地雷置于两人之间,她后退一步,等着地雷爆炸。

她丈夫没有动,他的表情更加悲哀,但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艾尔斯,”他说。

夏洛特不能控制自己,无力地笑了笑:“那,你这个可怜虫,在我们三个人之间……”

“没有……,”他开始说,但很快就停止了,将手放到额头上。

“没有什么?”

“很抱歉,我相信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头疼。”他看上去有点憔悴和痛苦,令人相信他所说的是真的。但她被他的逃避激怒了:“啊哈,对,为那些信头疼。”

他感到惊愕,冷冰冰地说:“我忘了你一直在关注着我,请原谅,我想上楼去呆会儿,看能否减轻这种神经痛。”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非常坚决地说:“你头疼,我也很难受,但在你离开之前,我想说这问题迟早得由我们解决。有人想分开我们。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要查清楚她是谁,”她盯着他的眼睛,“即使要我献出你的爱,我也不在乎,如果我得不到你的信心,我也不想从你那儿得到其它任何东西。”

他伤感地看着她:“给我点时间。”

“给时间干什么?这是件很容易解决的问题。”

“给时间让我向你证明,你并没有失去我的爱和信心。”

“那我就等着吧。”

他转向大门,然后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等着,亲爱的。”然后走出了房间。

他拖着疲惫的步伐上楼了。不久,夏洛特就听到了他关门的声音,她跌坐在椅子上,用手抱住头。她后悔她的第一步,她似乎觉得有点残忍:“怎么能说我不介意失去他的爱呢?大骗子!”她想上楼去收回那些无意义的话,但她想了一会,他毕竟有他的难处,他避开了对他隐私的追问,现在正一人关在房里,读那女人的信。

她还在想着这件事,这时仆人进来了。夏洛特说她不准备更衣吃饭,先生也不想吃饭,他很累,已经上楼休息去了。她让仆人呆会儿把晚餐装在托盘里送到她的客厅里去。然后她缓慢地回到她的卧房。看到**的晚餐服,她想起平静的日常生活。她开始感觉到似乎刚才与丈夫的奇怪谈话一定会在另一世界重演。在两个人之间,但不是夏洛特·戈斯和肯尼斯·艾斯比,而是她炽热想象里面的鬼魂。她回忆起跟丈夫在一起时的愉悦时光。自从他们结婚以来,她丈夫对他忠实体贴,他给她的感觉是他如此渴望依靠她,深入地接近她,如此亲密无间,情投意合。当她回想起这些时似乎有点反常和荒谬,但几分钟前她指责丈夫与别的女人在搞什么阴谋,想起这些,夏洛特感到很荒谬。

她再次想到上他那儿去,求他原谅,尽量消除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误解,但又害怕这样会干涉他的隐私,只好作罢。他困惑、苦恼、害怕、悲哀,他已向她表明他自己独自去面对这场战斗,尊重他的意愿会更明智。但呆在他的隔壁好像自己置身于世界另一端,这又使夏洛特觉得那么难以忍受。在紧张和恼怒中,她甚至后悔没有在他回来之前把信拆开,然后再原样放回大厅的桌面上,这样至少她可以知晓他的秘密及其带来的惊吓和忧虑。因为她开始把这种秘密看作有意识的恶意的东西:他面对困扰胆战心惊,然而又无法解脱。她从他逃避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求助的欲望、忏悔的冲动,他为此感到压抑,他似乎觉得如果她知道的话可以帮助他,但他不能告诉她真相。

她脑海里闪出一个念头:去找他母亲。她很喜欢艾斯比老太太。她是一个身体硬朗目光坚定的女人,说话严厉、坦率,刚好跟夏洛特直率、简单的个性相投。从那天她第一次来与新儿媳妇共进午餐开始,她们的关系就非常默契。那天,夏洛特在楼下的藏书室里恭候艾斯比老太,她看到她儿子的书桌上面空白的墙壁,就简洁地说了句:“艾尔斯去了,嗯?”听到夏洛特嘟哝式的解释后,补充说:“要她回来干什么,三个人怎么相处?”夏洛特听到这些话,竟对老太太笑了笑。现在对她而言,艾斯比老太太异乎寻常的直率可能会直接问及这些秘密,但她犹豫了,因为这种想法就意味着背叛。她有什么权利去叫别人(即使关系较为密切)来揭开她丈夫不想让她知道的秘密?也许,不久,他会主动地告诉他母亲,但这有什么用?我和他必须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

她正思考着这问题,她丈夫敲门进来了。他已经换好了吃晚饭的衣服。他看到她坐在那儿,还没有换衣服,似乎感到很奇怪。

“你不下来吗?”

“我以为你不舒服,已经睡觉了。”她声音有点颤抖。

他强装笑容:“我感觉不是很好,但我们最好下去。”他的脸仍有点僵硬,但跟一小时前急步上楼时相比,平静多了。

正是如此!他知道信中的一切。他已经在努力解脱出来,而我仍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她按了铃,吩咐仆人:“马上准备好晚饭,要简单一些,要快。”她跟艾斯比先生已经很累了,但并不很饿。

晚饭准备好了,他们坐下来吃饭,开始两人似乎找不到话说。艾斯比终于开始说话了,语气有些轻松,但让人感到比沉默更压抑。他闲聊一些市政、航空、现代法国美术展、老婶婶的健康和安装自动电话等话题,夏洛特则独自思量:“他肯定累坏了,他真太累了。”

如果只有他们两人用餐时,饭后他们通常到藏书室去,她坐在长沙发上用织针梳理头发,而他则坐在灯下座椅上抽烟。但今晚,他们很默契,都避免到他们曾发生争吵的房间里面去,而一起走到楼上夏洛特的客厅里。

他们坐在火炉旁边,他放下手中的咖啡(他平时很少喝咖啡)。“抽烟吗?”她问。

他摇了摇头:“不,今晚不抽。”

“你得早点休息,你太困了,你肯定太累了。”

“我想我们大家都一样。”

她站在他面前,坚定地说:“我并不打算要你像奴隶一样耗尽你的精力,那是荒唐的,我看得出你病了。”她弯下身去把手放到他额头上:“可怜的肯尼斯,我们准备去度长假吧。”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度假?”

“当然,难道你不知道我正准备复活节跟你一起出去吗?我们将在两周后出发,到什么地方去度一个月假,比如说在游艇上。”她停下来,身子弯得更低了,吻着他的额头:“我也累了,肯尼斯。”

他似乎没有留意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只是坐着,手放在膝盖上,头稍微往后靠了靠,以离开她的抚爱,然后盯着夏洛特,有点不解:“又去度假,亲爱的,我去不了,我可能不能离开。”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说又去度假,肯尼斯,今年我们从未真正度过假。”

“圣诞节我们不是跟孩子们在乡下呆了一周吗?”

“对,但这次我不带孩子,不带仆人,离开家,远离一切我们熟悉和令我们疲劳的一切,你母亲喜欢跟乔斯和波得在一起。”

他皱了皱眉头,轻轻摇了摇头:“不,亲爱的,我不能将他们丢给我母亲。”

“为什么,肯尼斯,多荒唐啊!她爱他们,当我们到西印度群岛的时候,你可是毫不犹豫地就将他们扔给你母亲,那可是两个月啊”!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不安地站起来:“那不一样。”

“不一样?为什么?”

“我的意思是,那时,我没有意识到——,”他顿了顿,好像在考虑措词,继续说,“如你所说,我母亲喜欢孩子们,但她并不是很严格,会惯坏小孩的,再者,有时她在他们面前说话没经过太多考虑,”他转向他妻子,用一种可怜的请求手势,“不要逼我去,亲爱的。”

夏洛特想想也是,老太太口无遮拦,那是真的。但她是世界上最适合在孙子孙女面前说任何事情的人,尽管大多数的父母都会对此有些微词。夏洛特困惑地看着丈夫。

“我不明白。”

他脸上仍是一副不安和恳求的神情。“不要逼我。”他嘟哝着。

“不要逼你?”

“现在不要,——现在不要,”他举起手挤压着印堂,“难道你不明白你这样做是没有用的吗?我不能走开,无论我多么想这样做。”

夏洛特仍然奇怪地审视着他:“问题是你想吗?”

他看了她一眼,嘴唇开始发抖,很困难地说:“我想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

“但……”

“不要逼我,我不能离开——不能。”

“你的意思是你不能离开那些信”!

丈夫站在她面前,不安、犹豫。他突然转过身去,在房里来来回回踱起步来,低着头,眼睛盯着地毯。

夏洛特的愤怒和恐惧涌上心头。“原来这样,你为什么不承认?没有这些信,你就活不了。”

他继续在房里走来走去,显得十分烦闷,然后停下来,坐在椅子上,用手捂着脸。从肩膀的颤动,夏洛特可以看出,他哭了。她母亲死后,她父亲哭了,那时她还小,从那以后,她从未见男人哭过。而且她还记得那景象那么吓人,她现在也感到害怕,她觉得她丈夫正被拖向神秘的深渊,她必须用尽全部力量去为他的自由,同时也为自己的自由而努力。

“肯尼斯!肯尼斯!”她恳求,跪在丈夫旁边,“听我说好吗?难道你不明白我正在遭受什么样的折磨吗?我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真的不是,如果这些信没有给你带来这样的影响,我认为我也不会去注意它们的。窥视别人的隐私不是我的风格,即便影响不一样——听我说,如果我看到这些信使你高兴,你急迫地等着它们,算着它们到来的日期,你要它们,而且这信可以给予你我还不知道怎样给你的东西——那,肯尼斯,我说我也不会受这样的苦,但情况不是这样,我本应有勇气去掩蔽我的感情,我本也希望有一天你会以像对写信人那样的感情来对待我。但我所不能忍受的是你如此受其困扰,如此受苦,你不能离开它们,甚至不想离开家,担心会漏掉一封,”她的声音慢慢地提高了,哭着指责肯尼斯,“也许是因为她禁止你离开。肯尼斯,你必须回答我!是不是这样?是不是因为她不准你跟我一起走?”

她继续跪在他旁边,抬起手,把肯尼斯的手轻轻地拿了下来。

她为自己揭开那痛苦的面庞和自己的执著而感到羞愧,然而她坚持认为这些顾虑没有影响她。他低下了目光,面部的肌肉颤抖着,她使他比自己更痛苦,但她不再为此感到不安。

“肯尼斯,是这样吗?她不让你跟我一起走?”

然而,他不说话,也不看她。她顿时感到很失败。她想,这毕竟是一个败局:“你不必回答,我明白我是对的。”

她站起来时,他突然转过身把她拽了下来。他抓住她的手,紧紧的。她感觉他手上的戒指已钳入了她的肉里。她能感觉到他的恐惧和**,就像一个人快要掉进悬崖时,紧紧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盯着她,似乎将要获得拯救似的:“当然,我们一起去,我们一起去你想去的地方。”他声音很低,有点含糊,他搂着她,贴近她,吻上了她的唇。

夏洛特想:“我今晚要睡觉。”但她没有,她坐在火炉前坐了几个小时,倾听丈夫房里面的动静,而丈夫经过晚上的挣扎,似乎已进入了梦乡。她曾数次悄悄地走到他的房门口,借着街上的路灯光,她看到他四肢张开,睡得很沉——那是因为虚弱和乏力。“他病了,”她想,“他肯定是病了,不是因为工作过度,而是因为这神秘的困扰。”

她醒来时,发现比她平常起床晚了许多。她坐在**,为自己睡过了头感到意外和不安。她通常喜欢到楼下坐在火炉边与丈夫共进早餐,但一看钟,她知道丈夫一定上班去了。为证实这个想法,她跳下床,跑进他的房间,没有人。很显然,他离开之前来看过她,见她还睡着,没有打扰就下楼去了。她感到他们又恩爱如初,她甚至后悔错过了一同早餐的时光。

她按铃叫仆人进来,问艾斯比先生是不是已经走了。“对,一小时以前就走了,”女仆说,“他吩咐过不要叫醒夫人,如果不是夫人要求,不要让孩子们到您房里来,对,他已到育儿室吩咐过了。”所有这些听起来也很平常,但夏洛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接着问下去:“艾斯比先生有没有留下其它口信?”

“有,”仆人说,“很抱歉忘记了,他离开时要我转告夫人,说他去打听一下航程,并要我问您是否愿意明天起航。”

夏洛特耳边反复响起仆人的话,“明天,”坐在那儿盯着女仆,简直不敢相信:“明天——你肯定他说的是明天?”“十分肯定,夫人,我不知道怎么会忘记提起这事。”

“没关系,请替我放好洗澡水。”夏洛特跳起来,冲进更衣室。坐在镜子前面,梳着头发,一边唱歌,一边盯着镜子里自己的形象。获得这么大的胜利,使她又感到年轻了,另一女子消失了,变得不重要了,而镜子里的妇人正控制着大局,正对自己微笑。他爱她,像以前一样充满爱意,他已意识到她的痛苦,已经理解了他们的幸福取决于他们立即一起离开,经过昨天迷雾中艰苦的摸索,终于又互相找到对方。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阴影对夏洛特而言,已经算不了什么。她面对幽灵并赶走了它:“勇气,那就是秘密所在。如果所有恋爱中的人们都能直面他们的幸福,不怕牺牲就好了。”

她梳理那轻盈茂密的头发,头发就像被通了电一样飘了起来,像胜利的棕榈叶。一些女人知道如何去控制男人,另一些却做不到。她高兴地解释:只有美女才配英雄。当然,此时的夏洛特看起来的确很美。

整个早上就像一艘航行在明亮的大海上的小船,欢乐无比,他们将要在这样的大海上击浪。她吩咐特意做一顿丰盛的晚餐,然后送孩子们上学,叫人把大旅行箱拿下来,和仆人们商量出去时带什么样的夏装——因为他们将要到的地方阳光充足,热浪逼人——她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肯尼斯的男绒裤从樟脑柜中拿出来。“多荒谬啊,”她想,“我还不知道我们将会在哪儿呢”!她看了看钟,快到中午了,她决定给他的办公室打个电话。等了一会儿,她听到他的秘书的声音:“艾斯比先生早些时候来看过,但很快就离开了,夫人可以晚点再打电话过来。”“他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她们所知道的是他离开时说他很忙,因为他得出城。

时间过得很慢,确切地说,时间在她急迫的等待中慢慢流逝。直至女仆进来掀起窗帘,她才意识到已经5点了,但她还不知道第二天要到哪儿去!她打电话到她丈夫的办公室,回答说艾斯比先生早上出去后一直没回来过。她找他的搭档,搭档也没有更多的消息,因为他自己坐的火车晚点,他到办公室时,艾斯比已是来了又走了。夏洛特很茫然地站着,决定给婆婆打电话。肯尼斯度假之前,肯定去看他母亲了,尽管他反对,但孩子们还是得留下来跟艾斯比老太太在一起。很自然,他有很多事情要与他母亲商量决定。从另一角度看,夏洛特可能会感到有点受伤害,因为她被排除在外。但现在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获胜了,她的丈夫仍然是她的,而不是别的女人的。她很高兴地接通了艾斯比老太的电话,听到她友好的声音后,她说:“肯尼斯带去的消息使你意外了吧,我们私自决定外出度假,你认为怎么样?”

老太太还没有回答。夏洛特很快就知道她会说些什么。老太太还没有见过儿子,她儿子没有告诉过她什么,老太太也不知道儿媳妇话里的意思。夏洛特静静地站着,充满了意外,他究竟到哪儿去了呢?她很快恢复过来,向老太太解释了他们的决定。这样,她逐渐重获自信,她确信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妨碍她和肯尼斯。老太太平静地听完了事情的经过,她也觉得肯尼斯看上去很忧虑,很累,她同意儿媳妇的看法,这种事情,改变环境是最好的办法。“他外出时我都很高兴,但艾尔斯讨厌旅行,她经常找借口不让他外出。跟你在一起,天哪!一切都不一样了。”对于儿子没有来得及告诉她这消息,老太太没有感到意外:他一定是太忙了,但相信晚饭前他会来访的。他们真的需要好好谈谈。我希望你能逐渐地纠正他那不良的习惯:本来几句话就能解决的问题,他却翻来覆去没完没了。他过去从不是这样的,如果他将这种习惯带到他的工作里去,他会很快失去所有的客户。“对,有时间的话,请过来一会,我相信他会来的。”夏洛特继续收拾行装。老太太的话回响在耳边,令她深感安慰,不再那么担心了。

老太太住在附近。她穿行在寒冷的春夜里。在短短的行程中,夏洛特想象每个擦身而过的身影都是她的丈夫。在路上,她没遇上丈夫。她进到屋里,发现只有老太太一个人在,肯尼斯既没来,也没打电话来。老太太坐在明亮的火炉旁,她的织针在手中往来穿梭。她的存在让夏洛特感到十分舒心。肯尼斯离开一整天,不让他们知道,这真是有点奇怪,但毕竟可以预料得到,忙碌的律师手中关系如此复杂,计划的任何突变都会使他被迫做各种临时的安排和调整,他也许到外面去看望客户,被客人留住了。老太太记起她儿子告诉过她,他曾负责新泽西某地一位老先生的法律事务,这位老先生很富有,但很吝啬,舍不得装电话,肯尼斯很可能在那儿耽搁了。

但夏洛特感到紧张感又回到了她身上。老太太问她明天几点开始航行时,她说不知道——肯尼斯只说会起程——这些话又令她感到奇异。甚至老太太也认为有点奇怪,但她马上补充说那只表明他很忙。

“不过,妈,快8点了,他一定会意识到我得知道我们明天出发的时间。”

“船可能到晚上才起航,有时为等潮水,他们等到深夜,肯尼斯可能已考虑到这些,毕竟他是个头脑清醒的人。”

夏洛特站起来:“不是这样,他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老太太摘下眼镜,收起织针:“不要胡思乱想……”

“难道你一点都不担心吗?”

“非不得已,我会的,我希望你打电话回家问问,留下来吃晚饭吧,他会到这儿来的。”

夏洛特给自己家里打电话,仆人回答说,艾斯比先生没有回来,也没有打过电话,她会告诉他夫人在老太太家里吃饭。夏洛特坐在餐桌旁,对着空碟子,感到喉咙干燥。老太太在厨房里有条不紊地准备晚饭。

“你得吃点东西,否则你也会像肯尼斯一样糟的,对,多吃些芦苟。”

她坚持让夏洛特喝点酒,尝点烤面包。饭后她们回到客厅。屋里,火已经生起来,老太太座椅上的麻团也抖开了。这一切看起来多么熟悉,多么安宁,而在外面黑暗中充满了神秘,隐伏着两个女人难测的答案,就像一个不可辨的身影在门口徘徊。

最后,夏洛特站起来说:“我最好回去,这时候肯尼斯肯定直接回家了。”

“已经9点多了,”夏洛特弯下腰吻她,“我坐不住。”

老太太把手中的活计放到一边,手放在扶手上:“我跟你一起去。”说着,自己站了起来。

夏洛特不同意:“太晚了,也没必要,肯尼斯一回来,我就给你打电话。”但老太太已按铃叫了仆人。她腿有点跛,拄着拐杖站着。这时,仆人把她的披肩拿过来。“如果肯尼斯过来,转告他我在他家里,”她吩咐仆人。两人钻进叫来的出租车。行程比较短,夏洛特不是一个人回家,谢天谢地,有老太太在身边,看到她坚定的目光和硬朗的身子,她感到很温暖,很真实。车子停下来,老太太抓住夏洛特的手,安慰说:“应该有消息的。”

听到夏洛特的按铃声,仆人开门,两人进了屋。夏洛特心跳得厉害,但婆婆的自信就像一支强心剂,流遍了全身。

“会明白的,”她反复说道。

开门的仆人说艾斯比先生没有回来,也没有捎来任何消息。

“你肯定电话没毛病吗?”老太太提醒。仆人说半小时前没有毛病,并拿起听筒再次验证无误。仆人离开了。夏洛特转过去,摘下帽子和披风。这时,她发现大厅的桌面上有个灰色的信封,上面是她丈夫的名字,写得不很清楚。她“哦”了一声,突然意识到几个月里,这是她第一次进门时没有想到信封的事。

“什么?”老太太惊奇地看了她一眼。

夏洛特不回答。她拿起信封,盯着看,似乎强迫自己的目光穿过信封,知晓里面的内容。

她有主意了,转过身,把信封递给婆婆:“你认得这笔迹吗?”她问。老太太接过信封,用另一只手扶了扶眼镜,把信封拿到灯下。突然,她“啊”的惊叫一声,马上又停住了。夏洛特注意到信在她稳健的手上抖动着。“是写给肯尼斯的,”老太太说,声音很低,她的语气似乎暗示儿媳妇所提的问题欠妥。

“没错,”夏洛特突然下定决心说,“但不管怎样,我想知道,你认识这笔迹吗?”

老太太把信还给她。“不认识,”她坚定地回答。

两人走进藏书室,夏洛特打开电灯,把门关上,手里仍然拿着信封。“我准备打开它,”她说。婆婆吃惊地看了她一眼:“这封信不是写给你的,你不能这样做。”

“我不管,”她继续看着老太太,“这封信可能让我知道肯尼斯在什么地方。”

老太太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原本光滑动人的神色也随之消失。她坚实的脸颊似乎也在收缩和凋谢:“它会让你知道?你凭什么这样想——这不可能……”

夏洛特瞅着那张变形的脸:“那你肯定认识这笔迹。”

夏洛特抓住她的手臂:“妈,你知道什么?告诉我,你一定要告诉我!”

“我认为一个女人私自看丈夫的信件是不好的。”

这话让夏洛特听起来有点刺耳。她不耐烦地笑了笑,松开了紧抓着婆婆的手:“就这样完了吗?开不开这信都没什么好处,我也知道这点,但无论多么糟糕,我都打算弄清楚里面是什么东西。”拿着这封信时,她的手一直在颤抖,但现在不了,她的声音变得平静和坚决。她仍然注视着艾斯比:“这是婚后寄来的第九封信,称谓都是同一个人写的,而且同样是灰色的信封。我算得非常清楚,因为接到每封来信后,他都会像一个受了巨大惊吓的人一样,要花几小时才能摆脱。我已经跟他说过,我告诉他,我一定要弄清楚这些信是谁写的。因为我看得出这些信正像杀手一样伤害着他。但他没有告诉我,他说他不能告诉我任何关于这封信的事情,但昨天晚上他答应跟我一起走——离开这些信。”

老太太颤颤悠悠地走到一把座椅前坐下去,头低着。“哎……”她嘟哝着。

“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他告诉过你要远离这些信吗?”“对,说过,他泣不成声,但我告诉他我知道其中原委。”“他怎么回答?”“他抓着我的手说他要跟我到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啊,谢天谢地”!老太太说。一阵沉默后,她继续低头坐着,眼睛不再看着她儿媳妇。最后她抬起头来说:“你能肯定是九封吗?”“当然,这是第九封,我一直在算着。”

“他坚决不做任何解释?”

“是的。”

老太太嘴唇苍白,微闭着:“你们是什么时候收到这种信的,你记得吗?”

夏洛特又笑了:“不记得?我们度蜜月回来的第一天晚上就收到了第一封。”

“从那时就开始了?”老太太抬起头,十分坚决地说,“那——把它拆开。”

夏洛特没想到她会说这话,顿时感到两颊发烫,手又开始颤抖了。她努力将手指伸到信封的页舌底下,但贴得太紧,她只好到丈夫的写字台去拿象牙开信器,当她摆弄这些她丈夫近来常用的器具时,她感到一股凉意直透心窝。

房间里空前安静,开信声听起来就像人在哭泣。她抽出里面的信纸,凑到灯底下。

“怎么?”老太太屏住呼吸问。

夏洛特不动也不回答。她弯下腰,皱着眉头,让它更靠近灯光。台灯照到光滑的纸上反射出来,模糊了她的视线,也许因为视力受到影响,她只能识别几个模糊的笔划,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什么意思?”

“笔迹太模糊了——等一等”

她回到桌子旁,坐下来凑到肯尼斯的台灯下,把信封放在放大镜下,整个过程,她都能感觉到婆婆在盯着她看。

“怎么样?”老太太憋不住了,声音低沉。

“还是不清楚,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你是说这纸是空白的?”

“不是,上面写着字,有个字好像是‘耒’或‘来’,可能是‘来’。”

老太太猛地站起来,她的脸色更苍白了,她走到桌子前,手扶着桌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我看看,”她说,似乎在强迫自己努力一把。

夏洛特受到婆婆的影响,脸色也变得苍白:“她知道。”她把信推到桌子对面去,老太太默默地低下头看着它,但并不用她那苍白、有斑点的手去拿它。

夏洛特站在那里看着她,好像刚才她在读信时老太太看她一样。老太太摸索着找她的眼镜,带上眼镜,低下头靠近已摊开的信纸,但似乎避免接触它。灯光直接照在她苍白的脸庞上。夏洛特想:在这清晰和直率的轮廓底下,究竟隐藏了多少未知的东西。她婆婆的个性简朴:友好、热情、富有同情心、有时也会发火。除了这些,她从未见过她婆婆表现出其它情感,而现在她脸上则挂着一副恐惧和仇恨的表情,其中还有沮丧、畏缩和蔑视,似乎她内心的心理斗争扭曲了她的脸部轮廓。最后她抬起头:“我不能这样做。”她说,声音中带有孩子气的羞涩。

“你也看不出来?”

她摇摇头。夏洛特看见两滴热泪滑下了她的脸庞。

“你很熟悉这笔迹。”夏洛特坚持着,但嘴唇在抽搐。

老太太没有直接回答:“我看不出来,一点都看不出来。”

“你一定认得这笔迹。”

老太太有点胆怯地抬起头,她环视一下安静熟悉的房间,眼神里流露出忧虑:“我怎么能说?一开始我就感到很震惊。”

“因为你认得这笔迹?”

“我想……”

“你最好把它说出来,其实你早就知道是她的笔迹。”

“哦,等一等,等等。”

“等什么?”

艾斯比抬起头,眼睛慢慢地掠过夏洛特,最后停留在他儿子写字台后空白的墙上。

夏洛特冷笑起来:“我不必再等了,你已经告诉我了,你正看着以前挂她画像的墙。”

老太太举起手作警告状:“嘘。”

“哦,你不必想象任何东西能再唬住我,”夏洛特叫起来。

婆婆仍然倚着桌子,嘴唇悲哀地动着:“我们快疯了——我们两个都要疯了,我们俩都知道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

媳妇有点同情地盯着她:“现在我已经明白,一切都是可能的。”

“这件事也是?”

“但这封信——毕竟,信中什么东西也没有。”

“也许他知道是什么东西,我哪知道呢?我记得他曾经说过如果你习惯一种笔迹,最模糊的笔划你也能看懂。现在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习惯了。”

“但我能猜出的几个笔划十分微弱,没有人能读这封信。”

夏洛特又笑了:“我想一切都会为鬼魂所震惊的。”

老太太声音尖锐地说:“哦,我的孩子,不要这样说”!

“为什么我不应该这样说,甚至空墙都可以喊出来了!如果你我都看不懂这信,这有什么区别?难道你还不明白她充斥这整个房间,与他靠得那么近,就是因为我们都看不见她?”夏洛特跌坐在沙发里,用手捂着脸,抽泣起来,整个身子都在发抖。这时有人碰了下她的肩膀,她抬起头来,看见婆婆正躬着身子看着她。老太太的脸似乎越来越小,越来越失去往日的光辉,但已恢复往常安静的表情,透过她的痛苦状,夏洛特能感受到她坚毅的力量。

“明天,明天你就会明白,明天就会有解释。”

夏洛特打断她的话:“解释?谁来做解释?我怀疑!”

老太太往后退了退,直了直身子,有点悲壮:“肯尼斯将会做出解释。”她几乎是吼出来,声音很大。夏洛特没说什么,老人继续说:“同时我们得行动起来,我们必须通知警察,现在就去,不要耽误时间了,我们必须竭尽全力——全力!”

夏洛特慢慢地站起来,她的关节像老人的一样有点僵硬:“我们做任何事都会有好处的。”

“对,”老太太坚定地说。夏洛特走向电话,拿起了话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