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I
一天晚上,我们在老朋友科尔文家享用过丰盛的晚餐后,弗雷德·莫查德讲了个陌生的不速之客的故事,使我们都沉浸在鬼的世界中。
科尔文的那间书房,橡木墙壁,书籍暗旧,再加上雪茄烟雾缭绕,碳火忽明忽暗,为讲鬼故事烘托出了很好的氛围。莫查德起了个头之后,我们大家取得一致意见,只讲与鬼有关的经历。于是我们便相互打量起来,争取每个人都能有所贡献。我们一共有八个人,其中有七个人都或多或少地设法满足了所定的条件。大家都鼓起勇气,摆出一副非常熟悉超自然的架子,着实让我们自己都大吃一惊,因为我们这几个人中,除莫查德和小菲尔·弗伦汉――他的故事最微不足道――之外,还没有人有沉湎于幽冥世界的嗜好。因此,总的来说,我们都很有理由为我们七个人的“展品”感到骄傲,也并不指望我们的东道主能拿出第八个来。
我们的老朋友,安德鲁·科尔文先生,安坐在太师椅中,透过层层烟圈边听边眨着眼睛,脸上带着某种年长智者才有的愉快的宽容神情。他不是那种乐于接受荒诞事儿的人,尽管他有足够的想像力来充分享受客人们的优先权,用不着羡慕什么。凭年龄和学识,他属于坚定的实证主义者,他善于思考的习惯早在迷恋于物理和形而上学时就已养成了。他从主体上自始自终是一个杂乱无章的生活的旁观者,一个幽默而超脱的见证人。他时不时地溜下座位,在屋子里简短地表达一下自己的欢乐,但据我们所知,他从来没有意愿,哪怕只是一点点,想跳到台前“轮换”表演一番。
在他同时代的人中流传着这样一个模糊的传说,就是很久以前,在一个浪漫环境中他曾决斗负伤过;这个传说同我们年青人所熟悉的他的性格并不吻合,倒是与我母亲的断言有所关联。我母亲说他曾经是“一个长着漂亮眼睛的迷人的矮个子”,这使人联想到他可能做过易容手术。
“除了象一捆木棍之外他从来就没有象过其他东西,”莫查德曾这么描述过他。“倒不如说他更象一段闪着磷光的木头,”还有人这么补充道。从种种对他蹲坐的躯干和如斑驳树皮般的脸上那红通通的眼睛的描述中我们获取过不少乐趣。他总是拥有着完全由他自己调理并呵护的悠闲时光,他从不将这些时光浪费在毫无目的的活动上。他总是把这些精心保护着的时间专心致志地用于培养智慧和进行明智选择等爱好之上;任何对人的经验而言很普遍的种种干扰对他似乎毫无作用。无论如何,他对宇宙的冷静观察没有让他动过做昂贵实验的念头,而对人类种族的研究似乎让他得出这样的结论:所有的男人都是多余的,而女人之所以必要是因为总得有人下厨房。就这一点的重要性,他的信念是绝对的,而美食学则是被他尊为教条的唯一的科学。必须承认,他那小小的晚宴是他持这种观点的有力依据。当然,除这方面原因之外――尽管不是主要的――还表示出他对朋友的忠诚。
从内心而言,他所展示的好客与其说诱人,倒不如说更激励人。他的头脑就象一个广场,或者说,象一个可以交流观点的露天会场:虽说冷而透风,但明亮、宽敞、有序――有点象大学里树叶都已掉落的小树林。在这个特别的地方,我们一帮人也都乐于舒展筋骨、扩展音喉,好象要将一种我们认为渐渐消失的行会传统力所能及地予以延续下去似的,还不时有新人加入到这个帮会中来。
小菲尔·弗伦汉是最后一个加入进来的,也是那些新加入者中最有趣的一个。就象莫查德所说,他是我们那位老朋友喜欢的那种“富有冲劲”且带点病态的范例。事实上,科尔文完全出于单调乏味的生活的缘故才特别想体验年青人的那种奔放气质。他是一个虔诚的伊壁鸠鲁学说的信奉者,无意采撷在花园中所搜集的智慧之花,因而他的友谊非但不会产生离散力,相反,倒是促使年青人的思想之花开得更加茂盛。在菲尔·弗伦汉身上,他的实验有了更好的主题。男孩儿确是聪明伶俐,忠实的性格更象光滑釉面下的湿粘土一般服贴。科尔文将他从单调无趣的家庭生活中拯救出来,并使他在达里恩的冒队中达到颠峰状态;况且这样的冒险对小伙子来说也毫发未伤。事实上,在我看来,在不剥夺众人敬畏之心的情形下,科尔文用来满足自己好奇心的技巧足以应付莫查德恐怖的比喻。在对弗伦汉的开化中并没有什么紧张可言,对于他做下的种种愚蠢事儿,他的老朋友甚至没有弹他一个指头。这一点人们不难看出,最好的明证就是,弗伦汉仍在他们面前推崇科尔文。
“他还有你们未知的一面。我相信那个关于决斗的故事!”他宣称。在我们这个小聚会正要作鸟兽散的时候,这种相信的内涵使他转向主人,开玩笑似地提出要求:“现在该你给我们讲讲你的那个鬼了。”
外面的门在莫查德和其他人出去后关上了,只有弗伦汉和我留了下来;负责照顾科尔文日常起居的忠诚仆人,先前一直在为我们送新鲜的苏打水,现在也已按照吩咐上床睡觉去了。
科尔文最善于在晚上交际,我们知道,他最希望那帮人在午夜之后仍紧紧地围着他打转转。但弗伦汉的请求诙谐地令他陷入不安之中。他坐直身子,刚刚到厅堂里送完客后他又重新坐在椅子里,并一直坐在那里。
“我的鬼?当我的朋友们把无数娇媚鬼魂暗藏在壁橱中的时候,你认为我会蠢到自己花钱养一个吗?再拿一根雪茄来。”他说着,笑着冲我摇晃脑袋。
弗伦汉也笑起来。在他转身面对这位直挺挺的矮个子朋友时,他在壁炉架前站直他高挑的身子。
“哦,”他说道,“如果遇到一个你真正喜欢的,你决不介意与人分享的!”
科尔文缩回他的太师椅中,长满蓬乱而浓密头发的头颅埋进皮衣中,小眼睛在新点的雪茄上方闪闪发光。
“喜欢――喜欢?我的天!”他大叫道。
“啊哈,你一定喜欢过!”弗伦汉一下子抓住他的话柄,以胜利者的姿态向我瞟一眼;但科尔文象侏儒一样缩在他的坐垫上,在烟雾的掩盖下听若罔闻。
“否认有什么用呢?你什么都经历过,当然见过鬼了!”他的这位年青朋友坚持着,冲那团烟雾毫无顾忌地说道,“否则,要是你没有见过一个,那就一定是你见到两个!”
这种挑战方式显然打动了我们的主人。他以有时会做出的乌龟动作从烟雾中探出头来,赞许地向弗伦汉眨着眼睛。
“没错,”他冲着我们突然间爆出一阵大笑,“就是因为我见过两个!”
这句话实在太突然了,落地后竟无人接茬,房间里寂静无声,我们两个呆呆地在科尔文的头上面面相觑,科尔文则呆望着他的鬼魂。最后,弗伦汉一声不吭地坐到炉膛那边的椅子上,前倾着身子,微笑着聆听……
II
“啊,当然它们并不是给人看的鬼魂――收藏家不会对它们存任何想望……别让我唤起你们的希望……它们的优点在数量上:特别是它们一共两个。但是,与此相比,我一定要承认,任何时候我都可能操练它们两个,或要求我的医生开一处方,或要求我的眼科医生配一副眼镜。只是,我迟迟决定不下是去找医生呢还是找眼医,因为我吃不准自己是得了眼病呢还是消化系统出了故障。不过,我还是让它们追求有趣的双重生活,尽管有时它们搞得我怪不舒服……
“是的――不舒服;知道我多么讨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但这是我愚蠢的骄傲的一部分,当事情发生时,我承认我并没有因为看到它们两个而受到打扰,只觉得这实在是件不足挂齿的事。
“而且,真的,我没有什么理由认为我有病。就我所知,那个时节我只是感到很无聊――实在无聊极了。那只是我无聊生活的一部分――我记得――那时身体觉异乎寻常地好,我都不知道如何才能发泄过剩的精力。我出外旅行了很长时间――去南美洲和墨西哥――我在纽约附近安顿下来准备过冬,和我的一个老姑妈同住,她认识华盛顿·欧文,并与N·P·威利斯时常通信。她住的地方离欧文顿不远,是一所哥特式的小别墅,又潮又湿,四周环抱着挪威云杉,远看起来就象一枚别在头发里的纪念徽章。她的长相和这种景象非常和谐,只是她的头发没剩几根,可能都贡献到制造这枚‘徽章’上去了。
“快到年关了,我欠下一大堆债,我到那儿既是为了筹钱,也是想求得情绪上的稳定;从理论上讲,我姑妈的温和好客对舒缓我的神经和缓解我手头的拮据状况似乎大有好处。但非常糟糕的是,我一有这种安全与庇护,身上的精力就开始恢复;我怎么才能在这个‘纪念徽章’里发泄精力呢?那个时候,我幻想着,持续的智力活动也许可以让我全身心地陷进去,于是决定写一本巨著――我忘记是什么了。姑妈对我的计划大加赞赏,特地将她那间装满黑色封皮的古典书籍和挂满褪色的名人照片的哥特式书房让给我;我坐到桌前,想在它们中间赢得自己的一席之地。为帮助我完成任务,姑妈让我的一位堂妹替我誊抄手稿。
“堂妹是个可爱的女孩,我产生一个念头,即可爱的女孩正是我恢复对人性的信心所需要的,主要是恢复我的自信心所需要的。她既不漂亮又不聪明――可怜的艾丽丝·诺威尔!――但让我产生兴趣的是,从没有哪个女人会对如此无趣的生活感到满意,而且我想发现她之所以感到满意的秘密何在。但我做这件事时显得过于草率,甚至把事情搞得脱节了――哦,不过只是一阵子而已!告诉你们这个并不表示我很愚蠢,因为除了表亲以外,这个可怜的女孩子从未见过任何人……
“当然,我对我所做的一切很有歉意,而且对如何收拾这个局面感到非常烦恼。她一直呆在房子里,有一个晚上,姑妈上床睡觉之后,她下楼到书房里拿一本书。就象任何一个粗心的女主人公一样,她把书忘在我们身后的书架上了。她的鼻子红红的,也显得有点慌乱。猛然间我发现她的头发,尽管又密又亮,但等她长大后肯定会跟姑妈的一个样。这个发现使我很高兴,因为它促使我决定去做正确的事情;我找到她并没有丢失的书后,告诉她这个星期我将去欧洲。
“那时候,对大家而言,欧洲是个很遥远的地方,艾丽丝立刻就明白我的意思了。至少她并没有如我所预料的那样相信――如果她相信的话事情就会容易多了。她紧紧地抱着她的书,转身把我书桌上的灯吹灭了――我记得那盏灯的灯罩是毛玻璃的,上面画着葡萄叶。接着,她走回来,抬起手说,‘再见’。说话时她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并吻了我。我只觉得她的亲吻清新、害羞和勇敢。这比任何责备都要糟糕,而且令我羞愧难当,直觉得自己活该受她的责备。我寻思:‘我要娶她。姑妈死后会把这所房子留给我们,我将坐在这张书桌前继续写书;艾丽丝则坐在旁边做针线活,并如她现在看我那样地看着我。生活将如此这般地延续无数年。’这种景象让我有点害怕,但在那时,使我害怕的却远不是此,而是我竟做出什么伤害了她。十分钟后她就拥有了我的定婚戒指及海誓山盟,我保证在出国时将把她带在身边。
“你们肯定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详细讲述这件事吧。那是因为,就在那个晚上我第一次看到了我曾提到过的怪事。那时,我非常相信因果报应,很自然地想探究一下在姑妈书房中已经发生的与几小时后所发生的事物之间有什么关系。因此,这两件碰巧撞到一起的事儿让我记忆犹新。
“我心情沉重地上床睡觉,因为我为自己平生第一次自觉地做了件好事所带来的重负所累;我那时尽管年青,但已感到了事情的严肃性。你们不要由此联想我自此后会变成个破坏狂。我一直是个毫无恶意的年青人,只凭自己的好恶行事,并顺从天意。现在,我竟突然间帮助维持起这个世界的道德秩序来了,我发觉自己就象是个心甘情愿地把金表交给魔术师的忠实观众一样,并不清楚等魔术结束后归还回来的是个什么……还有,自以为是的感觉稍稍减轻了我的恐惧感,脱衣服时我自言自语道:只要习惯了做好人我就不会象开始时那么紧张了。我上床并吹熄蜡烛后,真的感到已开始习惯了。而就我所习惯的,跟陷入我姑妈家那个极其柔软的棉床垫中不可自拔没有什么两样。
“我在这种浮想中闭上眼睛,等再睁开时,肯定已过了很长时间,因为我的房间已冷下来,而且出奇地安静。我给大家都知道的那种奇怪感觉搞醒了――觉得房间里进来某种我入睡时还没有的东西。我坐起来,睁大眼睛往黑暗中看去。房间内漆黑一团,一开始我什么都没看到;但床脚头的幽幽闪光却慢慢变成与我对视着的两只眼睛。我辨不清是什么东西的眼睛,但却看到这双眼睛越来越清晰:它们本身会闪闪发光。
“被如此盯着的感觉怎么说也是不愉快的,你可能会想,我的第一反应是跳下床扑向躲在暗处的长着这两只眼睛的东西。事实不是――我的反应不过是静静地躺着……我说不清楚这是否缘于对鬼怪神秘性的一种直觉――我敢肯定,如果跳下床去我将什么也碰不到――或者只会让眼睛本身变得更加呆滞。那是我所见过的最难看的眼睛:一个男人的眼睛――多么丑陋的男人!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他肯定上了年纪,眼窝深陷、乌黑的眼睑仿佛断线的百叶窗一样吊在眼珠子上面。一边的眼睑要比另一边的更下垂一点,邪恶的目光中透着老奸巨滑;眼皮的皱褶间稀疏地长着几根眼睫毛,仿佛带有玛瑙边的小圆镜片般的眼睛自身看起来就象海星夹钳着的鹅卵石。
“但眼睛的年纪还不是最令人厌恶的。令我恶心的是它们所表达出来的邪恶。我不知道如何描述这个事实,就是它们看起来就属于某个一生中坏事做绝但却始终不越雷池一步的人。这双眼睛不属于懦夫,而属于某种聪明过头却又不愿冒任何风险的人;里面流露出的无耻与狡诈令我作呕。然而,即使如此,还不是最糟糕的;因为在我们继续对视时,我竟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一丝嘲弄,并感到我就是它们嘲弄的目标。
“一股无名之火涌上心头,我站起身猛地朝那看不见的东西扑过去。但那儿什么也没有,我的拳头击了个空。我又羞又冷,摸黑找着火柴,点着蜡烛。房间和平时毫无二致;我蜷缩回床里,吹灭蜡烛。
“房间里一没有光亮,眼睛就又出现了;现在,我开始用科学原理对它们进行解释。首先,我想这幻觉可能是烟囱内的余烬未灭所致;但壁炉在床的另一边,火光根本不会映到我的梳洗镜中,而镜子又是我屋中唯一的可反光的东西。我又想,可能是余烬在光滑的木头或金属上的反射在跟我开玩笑;尽管在视线之内我没法发现任何此类物体,但我还是再次起床,摸黑走到炉边,用灰盖上余烬。可回到床后,眼睛依旧在那里。
“如果只是幻觉,事情就简单了。但它们并不是来自外部所造成的假象,这个事实越发让人不快。然而,如果它们是我内在意识的折射,那么,为什么非要扯上那个器官?我深深地陷入到某种可怖病态所带来的神秘之中,在这种状态下,探索的心境或许可以揭开这种类似午夜忠告式的幻觉;但我无法将之与目前的处境联系起来。我觉得自己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肉体上都很正常;对我而言,唯一不寻常的地方――是对那个和蔼可亲的女孩子终身幸福的许诺――但这似乎不致于将恶鬼招至我的枕边。那双眼睛仍然死盯着我。
“我闭上眼睛,努力去想像艾丽丝·诺威尔的样子。她的眼睛不算出挑,但象一泓清水般清澈。如果她的想像力更丰富一些――或者睫毛更长一些――那么,顾盼中的秋波就更有意趣。我这样子遐想一阵,但结果并不灵验,因为没过多久,我感到她的眼睛竟神秘地变成床尾处的那双眼睛了。这让我恼怒异常,与其闭着眼睛去感觉那双眼睛在盯着我,还不如睁开眼睛去面对它们。于是我睁开眼睛,直直地回盯着那双令人讨厌的瞪视。
“就这样一直持续一整夜。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向你们描述那个晚上的情形,也弄不清那个夜晚有多漫长。你们有过这样的经历吗?躺在**无助地醒着,竭力想闭上眼睛,因为一睁开它们就会看到令人恐惧和讨厌的东西!听起来挺简单,但做起来真不容易。那双眼睛一刻不停地挂在那儿,吸引着我的注意力。那双红色的眼睑就象我要坠入的无底深渊的边缘……以前我也有过紧张的时候,紧张得直感到脖子上有股危险的厉风,但仍没有现在这么紧张!倒不是眼睛多么可怕,因为它们并没有无边的黑暗所具备的慑人心魄的力量。但他们――怎么说呢?――却能产生实际的效果,就跟一股恶臭似的:它们的眼神仿佛蜗牛爬过后留下的污迹。我不明白它们到底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不管怎样――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竭力想找到答案。
“我不知道它们想造成什么样的效果;但它们确实使我第二天一早就收拾行李,一溜烟地逃到城里。我给姑妈留了个条子,说我病了,想找医生看病;事实上我确实病了,一种不同寻常的病――那个夜晚似乎吸干了我身上所有的血液。但当我进城后却并没有去看医生。我到一个朋友家里,倒头就睡,美美地睡它十个钟头。醒来时已是午夜时分,一想到可能会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我浑身都变得冰凉起来。我颤抖着坐起来,朝黑暗中看过去;夜色中什么也没有。发现没有了那双眼睛,我倒头又睡得香香的。
“逃跑时我一句话也没有给艾丽丝留下,因为我想着第二天早上会回去的。然而第二天早上,我实在太疲惫了,根本不想动弹。这一天越往后拖,我的疲惫感就越强烈,我似乎根本无法将那一整夜失眠所积聚起来的疲惫感消除掉:那双眼睛所造成的后果看来具有积聚性,再次看到它们的想法让我越来越难以忍受。我与我的恐惧感搏斗两天,第三天晚上,我振作精神,决定第二天一大早就回去。作出这个决定后,我感到愉快了许多,因为我知道,我仓促消失并不留只言片语肯定让可怜的艾丽丝悲痛欲绝。我带着轻松的心情上床睡觉,立刻就睡着了;但当午夜醒来时,那双眼睛又一次出现……
“显而易见,我无法面对它们;我不但没有回到姑妈那儿,反而打点行装,将所有东西放进大旅行箱中,急不可待地跳上第一班开往英格兰的轮船。一到船上,可能是实在太累了,蜷缩进铺位里就睡,几乎睡了整整一路;一路上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幸福,因为我可以毫不畏惧地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一点也不用耽心那双眼睛的重新出现……
“我在国外呆了一年,接着又呆一年;在此期间,我从未看到过它们。这个理由足以使我延长滞留在外的时间,哪怕呆在荒岛上也成。当然,另一个原因是,我已彻底觉悟到,这一生绝不可能同艾丽丝·诺威尔结婚。这种迟到的觉悟使我非常恼火,并使我回避任何解释。一举逃脱那双眼睛的盯视并从另外一种窘境中解脱出来而获得的快感,给了我空前高涨的自由,其中的甘甜越品越有味儿。
“那双眼睛在我的意识中灼开了一个缺口,很长时间内我总是迷惑于鬼怪的本性,很想知道它会不会再返回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把这种恐惧丢在一边,只保留下这一景象的精确性。即使这一点,也在渐渐地消失。
“第二年,我搬到罗马,在那儿我计划写另外一部著作――有关伊特鲁里亚人对意大利艺术的影响。我在比萨德斯佩那一所向阳的公寓里住下,一方面做一些前奏活动,另一方面可在古罗马大广场周围散散步。在那儿住下后,一天早上,一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进来找我。他站在那儿,穿着紫青色的衣服,显得修长而光洁。那副温文尔雅的劲儿让人觉得,他可能刚刚走下通向安蒂诺斯的一座给毁坏的圣坛;然而实际上,他刚从纽约来,并带着艾丽丝·诺威尔的信。自分手后我第一次收到她的来信,信中她只简单地介绍这位年青的表弟――吉尔伯特·诺伊斯,恳请我象朋友一样款待他。那可怜的小伙子似乎很‘有天赋’,并‘想写作’;由于他那个顽固不化的家庭坚持认为他的书法应采取复式记录的形式,艾丽丝进行干预,并为他赢得六个月的休息时间,好让他在此期间依靠少得可怜的供俸到国外旅行,并以某种方式用笔来证明他的能力。首先,这种离奇有趣的测试条件打动了我:一切仿佛中世纪的‘神判法’似的。接着,我又为她将他送到我这儿来感动不已。我一直想为她做点事,至少在我自己的眼里,在不是在她的眼里,表白一下自己;真是天赐良机!
“我设想,先将这条总的原则放到一边较为合适,这条原则就是,按照规律,天才们大都不会出现在春天阳光明媚的广场上,看起来象一个受到放逐的天神似的。不管怎么说,可怜的诺伊斯并不是天才。但他看上去很漂亮,而且很讨人喜欢。只有当他开始谈论文学时我才会失去信心。我已对所有症状――“他自身”的与外部因素强加给他的――都了如指掌!毕竟这是一次真正的测试。一切似乎总是――在无情的机械法则下如期地、不可避免地――在他身上一错再错。我慢慢着迷于提前准确地判定出他所要选择何种错误;在这场游戏中我掌握了惊人的技能……
“最糟糕的是他的智商属于不太显眼一类。野餐时碰到的女士们认为他很睿智,甚至吃饭时大家也认为他聪明过人。而把他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的我,时而总是异想天开,觉得他也许会开拓某一方面的天才,就是那种他可以控制并乐在其中的天才;如果不为这个话,我究竟操的是哪门子心呢?他真讨人喜欢――他一直讨人喜欢――这使我足以动起全部的恻隐之心以支持这个论点;在头几个月里,我真的相信他有这么一次机会……
“那几个月真让人快活。诺伊斯经常和我在一起,见得越多,我就越喜欢他。他那呆头呆脑的样子不失为一种自然的优雅――真的,就象他的眼睫毛一样漂亮。他跟我在一起是那么愉快,那么可爱,那么幸福,这使我觉得,若告诉他实情,无异于扭断一个温顺的动物的脖子。开始时,我常想,究竟是什么东西钻入并控制着他可爱的大脑,并使之产生种种令人讨厌的错觉。接着我开始明白,这只不过是一种保护性的模拟――一种想要摆脱家庭生活和办公桌的本能的计谋,而不是吉尔伯特――可爱的孩子!――没有自信。在他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伪善。他自信他的“造访”我无法拒绝,他知道我不会放弃帮助他摆脱困境,而且他自信,金钱、悠闲和快乐都可将他变成一个温文尔雅的游手好闲者。但不幸的是,他根本没有赚钱的希望,摆在他面前的是对办公桌的选择,这使他无法拖延在文学方面的尝试。他写的东西实在太糟糕了,我知道自己一开始就明白这一点的。看第一眼就决定一个人整个未来的荒谬性似乎证明了我在隐瞒自己的判断,甚至多少还鼓励了他,理由是,人类这种植物,让他开花通常就需要温暖的滋补。
“无论怎样,我一直坚持这一原理,直到他得以延长他的见习期。我离开罗马时他也跟着我,我们在卡普里和威尼斯之间悠闲地度过一个美好的夏天。我对自己说,‘如果他有才华,现在该发挥出来了。’真的发挥了。他从没有这么迷人并被别人所迷过。在远游中,有那么几次,轻嗲软语的美女似乎要撞到他的脸前来――但只是激发他的几行惨淡墨水,仅此而已……
“最后,到该揭牌的时候了;我知道,这件事儿只有自己来做。我们回到罗马,我让他跟我呆在一起,不想让他只靠一点津贴孤独地生活,同时不得不直面宣布正式放弃自己的雄心壮志。当然,我并没有仅凭自己的判断来决定让他放弃文学。我将他的作品寄给各式人等――杂志编辑和文学批评家――而他们总是很冷淡地未作任何评论就退寄回来。说真的,他们确实没什么可说的。
“我承认,我从来没有象决定与吉尔伯特摊牌那天那么卑鄙过。我想,打破这个孩子的梦想是我应尽的责任――但我真想知道,还有什么能比找借口扑灭那个小小的愿望还要残酷的行为呢?我一直不敢取代本该上帝行使的职能,而当我不得不这样做时,我坚决地倾向于,它不应该是毁灭这种差事。除此之外,还有最后一点,即使经过这一年的试验,我又是什么人,竟要在此决定可怜的吉尔伯特是否有才?
“看着我要扮演的角色,越看越觉得厌恶;终于,当吉尔伯特在我对面仰着脑袋坐在灯光下时,就象菲尔现在这个样子,这种厌恶感达到了极至……我正在浏览他的最后一篇手稿,他知道的,而且他也知道,他的未来取决于我的‘判决’――我们在这件事上似乎非常默契。手稿放在我们中间,在我的桌子上――是一篇小说,是他的第一篇小说,如果你喜欢这么说的话!――他伸出手来,搁在手稿上,抬头看着我,他的整个生命都包含在这一看之中。
“我站起来,清清嗓子,竭力想把目光从他的脸上和手稿上移开。
“‘实际上,亲爱的吉尔伯特,’我开始说道――
“我看到他的脸色开始发白,但他忽地站起来,一下子站在我的面前。
“‘啊,看着这里,不要这样凶巴巴的,我亲爱的朋友!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精致的作品!’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居高临下地冲着我大笑,他那受到致命打击后的笑声仿佛一把匕首一样深深地扎进我的肋里。
“他直面我时所表现出来的勇敢使我再也无法表演欺诈伎俩了。我突然意识到,受到伤害的不仅仅是他:首先是我自己,把他送回去就意味着失去他;但更重要的是伤害了可怜的艾丽丝·诺威尔,我多想向她证明一下我对她的忠诚和想为她做事的愿望,而让吉尔伯特失望就等于让她失望两次。
“但我的直觉就象天边打过的闪电,一下子把整个地平线给照亮了,与此同时,我也看到了不告诉他事实真相后的灿烂前景。我自忖道:‘我要让他终生都跟着我’――这样的词汇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让我确信想用这些赞誉之词。当然,自我中心主义的冲动决定我这么去做。我为此感到羞耻,也是急于摆脱它,我跳起一步,与吉尔伯特搂抱在一起。
“‘一切都好端端的,只是你完全错了!’我冲他大声叫道;他拥抱着我,我笑了起来,并在他的拥抱中兴奋地晃动着身子。有那么一刻,一种自我满足感充斥着我的身心,那感觉好象我在干一项正义的事业似的。放掉一切吧,给人快乐,其乐无穷。
“当然,吉尔伯特以他特有的方式庆祝这场解放;但我把他打发走,好让他独自放纵一下情感,我呢,也上床放纵一下我自己的。脱衣服时我开始想望着该会有怎样的回味在等着我――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总是不会久长!然而,我没有后悔,我的意思是倒空瓶子,即使瓶子已经翻倒。
“我躺在**,久久地甜密地回味着他的那双眼睛――那双愉阅的眼睛……接着,我睡着了。我醒来时房间里寒冷至极,我一下子坐起身子――另外一双眼睛不期而至……
“我已经有三年没有见到它们了,但我常常想着它们,有时候甚至幻想它们有朝一日能再在我的面前出现。而现在,它们正轻蔑地盯着我,我知道我真的从不真信它们会回来,这一次跟以往一样陷人于无助……跟以前一样,它们的到来使人猝不及防,令人恐惧。此时此刻它们跳到我面前,究竟想搞什么鬼把戏?自上次见面之后,几年来我或多或少地过得懒懒散散,但即使我最糟糕的轻率也没有黑暗到足以招致这双眼睛中那可憎的目光这一地步;然而,在这奇特的一刻,我真的处在那种可能给人称为优雅的状态之中,我无法告诉你们那种情形是如何增加它们的恐惧的……
“但这还不足以说明它们跟从前一样邪恶:而是变得更坏了。在这段间隔期间,在知晓生活的真谛之后,在我见多识广的人生阅历面前,它们越加邪恶了。我看到了从未看到过的东西:一双渐渐长得恐怖森人的眼睛,成年累月地积聚着邪恶,一点一点,宛如珊瑚般在水底堆积着。是的――我意识到,使它们如此之坏的罪魁祸首正是它们慢慢变坏的过程……
“它们悬空在黑暗中,肿胀的眼睑松驰地掉挂在几乎没有一点光泽的眼球上,那层肿肿的肉堆在下面形成一片阴影――它们的瞪视随着我的移动而移动,让我产生一种心照不宣的狼狈为奸感,这种潜意识的认同感较之第一眼看到它们时的陌生感更加糟糕。不是我理解它们,而是它们清楚地表明某一天我会……是的,没有比之再糟糕的了;而且,它们每出现一次,这种感觉就越强烈一次……
“它们竟养成这么一种该死的重复出现的习惯。它们让我联想到嗜吃嫩肉的吸血鬼,它们似乎心满意足地品尝着天理良心。一个月来,它们每天晚上都要来索要一点我的良心:由于我让吉尔伯特幸福,它们决不会轻易地缩回自己的魔爪。这种巧合几乎令我讨厌起他来,可怜的小伙子,我觉得这很意外。我对此非常迷惑,但无法予以解释,除了将他与艾丽丝·诺威尔联系到一起。但是,那双眼睛在我抛弃她时对我是比较宽容的,因此,它们几乎不可能是受到嘲笑的女人的差使,即使有人认为是可怜的艾丽丝在指使着这样的鬼魂为她报仇。这让我陷入思考之中,我开始想,如果我抛弃吉尔伯特,它们会不会宽容我呢?这种**极其阴险,我不得不坚定自己的决心来面对它。然而真的,亲爱的孩子!他实在太可爱了,怎么能牺牲给这种恶魔呢?然而,我实在找不出它们想要得到什么……”
III
火堆劈劈啪啪地爆裂着,火光投射出来,使讲述者灰白短发下粗糙的老脸显得柔和多了。他那被挤压在椅背中空部分的身体仿佛是淡红色表面的黄色石头制成的凹雕艺术品般突出,上面还有两个搪瓷般的眼睛。接着火焰熄灭了,眼前一片模糊。
菲尔·弗伦汉坐在壁炉对面一把低矮的椅子上,一个手臂支撑在他后面的桌子上,一个手托着前倾的脑袋,眼睛紧紧盯着这位老朋友的脸,自故事开始后就一直未曾挪过窝。科尔文停止说话后,他继续保持着沉默不语的静止状态。而我则对故事嘎然而止产生些许失望,最后问道:“你每隔多长时间看到它们一次?”
深陷在椅子里的科尔文看起来就象是一堆旧衣服,他动动身子,好象我的问题使他大吃一惊似的。一切似乎是,他已几乎忘记曾给我们讲些什么了。
“多长时间?啊,整个冬天,时来时去,就象地狱里一般。我一直没有习惯它们。我真的病了。”
弗伦汉改变了姿态,当他移动身子的时候肘部碰到背后桌子上的一面黄铜框架镶成的小镜子。他将它转换一个角度,接着又恢复原先坐姿。他那长着乌黑头发的头颅向后枕在抬起的手掌上,眼睛看着科尔文的脸。他那沉默的有点异样的目光令我局促不安,仿佛为转移注意力,我硬想出另外一个问题:
“你从未想过牺牲诺伊斯吧?”
“是的,从来没有。事实是我不必这么做。他为我做了,可怜的孩子!”
“为你做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把我给累惨了――把每个人都累惨了。他只管倾吐他那令人厌烦的废话,说个不停,一直到他变成让人感到恐怖的东西为止。我生尽办法让他打消写作的念头――哦,一直悄无声息地,你们知道,譬如让他结交随和的人,为他创造显示自我的机会,让他自己意识到他真正得放弃什么。我一开始就预见到了这种解决办法――我相信,只要当作家的梦想之火给浇灭,他就会在社会上争得一席之地,宴会上会有他的椅子,女士的裙子后面也会有他的庇护所。我看到他把自己定位成‘诗人’:从不写作的诗人。大家都知道每个画室都会有这样的人。以这种方式生活不会有很大的开销――我早在心里算计好了,并确信只要给他一点点帮助,他便可在今后几年中自食其力。同时,他得结婚。我得看着他娶一位寡妇,年纪老一点,但有一个好厨师,还有一幢相当不错的房子。实际上是我看中了这个寡妇……同时,我尽一切力量帮助他完成这个转变――借给他钱以安慰他的良心,把他介绍给漂亮的女人以使他忘掉自己的远大志向。但对他一点都不起作用:在他顽固的脑袋瓜中只有一个主意。他想要的是桂冠,而不是玫瑰,他一直重复着戈蒂埃(译注:1811-1872,法国诗人、小说家、评论家,由浪漫主义转向唯美主义,首倡“为艺术而艺术”,作品有诗集‘珐琅与玉雕’、小说‘木仍伊故事’)的格言,并反复地堆砌在他蹩脚的散文里,不知道有几百页!他不时地给出版商寄出一厚叠东西,当然总是给悉数退回。
“似乎击中了要害,他一下子回答不上来。接着,他说道:‘我没有时间,我没有钱。你看我能做什么呢?’
“‘我想你最好不要做头驴’,我说。
“‘做头驴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我从桌子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他。
“‘我指的是拒绝伊琳杰夫人的提议:当她的秘书,拿五千美元的薪水。或许还可以得到更多。’
“他甩手打来,将信从我手中打落。‘哼,我清楚地知道这里边到底是什么!’他说道,气得头发都变色了。
“‘如果你知道,那你说说答案是什么?’我问他。
“他一声不吭,但慢慢地转身走向门口。到门口后,他一手抓着门栓,停下来,几乎哑着嗓子问道:‘这么说,你真的认为我的作品一无是处?’
“我又气又累,但我大笑起来。我没有掩饰自己的笑声――味道糟糕透了。但我必须得说明那孩子是个白痴,而我已尽我所能地帮助过他――我真的是这么做的。
“他走出房间,静静地把门关上。那天下午,我前往弗伦斯卡提,我早答应要和几位朋友在那儿一起过周末。我很高兴能逃脱吉尔伯特,出于同样的原因,那天夜里我就知道了,我也逃脱了那双眼睛。当确信不会再看到它们之后我便昏昏大睡。第二天早上,我在窗下长满冬青树的漂亮房间里一觉醒来,感到一种总是在类似睡眠之后的极度疲倦感和深深解脱感。我在弗伦斯卡提度过两个幸福的夜晚。回到罗马的房间时,我发现吉尔伯特已经离开了……并没有发生什么悲惨的事情――故事永远也不会发展到这个章节。他草草地收拾了手稿,直奔美国――奔向他的家庭和放在华尔街的办公桌旁。他给我留了个分寸掌握得很好的便条,告诉我他的决定,在这种境况下他一点也不象个白痴,因为白痴不会如此表现……”
IV
科尔文又停下来,弗伦汉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背后的镜子里显示着他年青头颅的朦胧伦廓。
“诺伊斯后来怎么样?”我最后问道,还是感到有点意犹未尽,觉得这个故事还缺少一些穿针引线的东西。
卡尔文抖了抖肩膀。“没怎么样――他一事无成。不要提是否‘干成’什么这类问题。他过着单调的办公室生活,我相信,最后他取得了领事馆的书记职位,并在中国结了婚。多年之后我曾在香港见过他一次。他变胖了,不修边幅。别人告诉我他还酗酒。他没有认出我来。”
科尔文拍了下自己的下巴,透过黑影若有所思地冲我眨巴着眼睛。“最后一次与吉尔伯特说过话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如果你能做到,就把两件事放到一起联想一下。但我还没有发现其中的联系。”
他站起身子,手插在口袋里,笔直地朝桌子走去,桌上放着早已送过来的醒脑酒。
“听了这个干巴巴的故事之后你们肯定口干了吧。来,不要客气,我亲爱的小伙子。来,菲尔――”他朝着壁炉转过身去。
弗伦汉对主人的好客招呼没有一点反应。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张矮椅子里。但当科尔文朝他走过去时,他们的眼睛对视了很久。之后,这位年青人突然转过身来,猛地把手臂搁到背后的桌子上,把脸埋在里面。
这一出其不意的举止让科尔文突然停止,脸刷地红了。
“菲尔――究竟怎么回事?眼睛吓着你了?好孩子――我的好小伙子――我讲故事的能力还从来没有达到过这样的效果,从来没有!”
这个念头使他大笑起来,并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停下脚步,手仍插在口袋里,低头看年青人低垂着的脑袋。弗伦汉没有回答,他又近前两步。
“高兴一点,亲爱的菲尔!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它们了――显然,后来我没有做什么糟糕透顶的事把它们从混沌中招来。除非我现在提起它们时让你看到它们了,那是它们最差劲的一招!”
玩笑式的解说之后是不自在的笑声。他继续朝着弗伦汉靠近,冲弗伦汉弯下腰,把手放在小伙子的肩膀上。
“菲尔,好孩子,真的――怎么啦?你干嘛不回答?你见到那双眼睛了吗?”
弗伦汉的脸仍深深地埋着。我站在科尔文的身后,看着科尔文。好象遭到这种无法解释的态度的冷遇,他慢慢地从弗伦汉身边向后退开。他往后退时,桌上的灯光照在他满是皱折的脸上,我通过弗伦汉脑后的镜子看到了它的映像。
科尔文也看到了镜子里的映像。他停下来,他的脸正对着镜子,就象是无法认出镜中的面孔是他自己的似的。这样看着时,他的表情渐渐地开始变化,在一个可感知的时间间隔之内,他和镜子中的映像互相对峙在那里,怒目而视。接着,科尔文的手松开弗伦汉的肩膀,向后退开一步……
弗伦汉的脸仍埋在那里,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