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6章| 求自保商君结楚 为新法嬴驷探监

商鞅前脚出关,后脚就有黑雕报告公子华。

“阴晋边关急报,”公子华禀报道,“商君已经出关,说有急务,共是五辆车。因是商君,关尉未作核查。商君之后约有两刻,魏使陈轸出关,共是两辆车,四个人,车上没有多余物品,只带随身衣物。”

惠文公诡诈一笑:“呵呵呵,看到了吧?”

公子华竖起拇指:“君兄神算,臣弟敬服!臣弟想请君兄再预估一下,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惠文公反问:“如果你是陈轸,会怎么做?”

公子华捏紧拳头:“抓他到安邑,交给公子卬,血祭八万军魂!”

“哈哈哈,”惠文公笑道,“你呀,怎么净想狠招?”

“公子卬恨死他了,不会放过他。魏王若是不用他,就一定会杀他,断不会再放他走!”

“再想想,有否其他可能?”

公子华沉思一时,摇头:“臣弟想不出了。”

惠文公歪头看他:“譬如说,把他遣返秦国?”

公子华惊愕:“啊?”

莫名其妙地被扣在函谷关的临时看押所里,冷向纳闷道:“唉,过去此关,就可南入宜阳了,没想到⋯⋯该死的魏人凭什么说我们带违禁品了?每箱东西都是我精选过的,没有一样违禁!”

商鞅问道:“是不是走透消息了,魏人晓得是我们?”

“不可能!”冷向语气坚决,“要是在秦国边关被拦,我服气。这已早过魏国边关,魏人若是晓得底细,我们就到不了函谷!”

商鞅闭目。

冷向急切道:“主公,该怎么办?”

“只要查不出我们的真实身份,大不了没收些货物!”

就在此时,一辆战车驰到函谷关,公子卬风风火火地从车上跳下。

军尉迎上,领他直奔梯级。公子卬等拾级而上,陈轸、关令等闻声迎出。

公子卬看向陈轸,急切道:“陈兄,说是逮到卫鞅了?”

陈轸打个手势:“嘘—”迎上,挽起他,携手上城。

几人径至关令府大厅,刚刚坐定,公子卬就又急不可待地问道:“快说,那厮在哪儿?”

陈轸指向一个方向:“好生款待着呢!”

公子卬一拳震几:“好,养肥点儿好宰!”

“呵呵呵,卬弟想怎么宰?”

公子卬目露凶光:“一小刀一小刀地剜,让每一个英灵都有分享!”

陈轸夸张地吧咂几下舌头:“啧啧啧,凌迟也不过三千六百刀,安国君这八万刀下去,是要把商君做成肉酱吗?”

“做肉酱也是便宜了他!”

陈轸长叹一声:“唉!”

“陈兄为何叹气?”

“为那八万英灵!”

公子卬大是纳闷:“咦!?”

“安国君咦个什么呢?”

公子卬语气激昂:“两军对战,枪对枪,刀对刀,好男儿战死沙场,死无憾耳!然而,此贼由头至尾,不为男儿之事,专做小人勾当,背信弃义,出尔反尔,欺诈坑骗,我八万将士死不瞑目!”

“呵呵呵,”陈轸呵呵笑过几声,半开玩笑半是告诫,“如此君子之言,倒是与宋襄公有得一拼哟!”

公子卬面现不悦:“陈兄?”

“自仲尼著《春秋》以降,天下早已礼坏乐崩,充满尔虞我诈。莫说是商鞅,即使是那个孙武子,也远非安国君所言。如果真的枪对枪,刀对刀,孙武子又怎么以小胜大,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呢?”

公子卬挠头:“这⋯⋯”

“呵呵呵,在下请安国君来,并非想将商君卸成块块,而是想让两位君上叙叙旧。不管怎么说,商君是安国君的大媒,虽说在战场上闹了点儿不开心,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是不?”

公子卬听出话音,不耐烦道:“陈上卿,陈兄,利索点儿,你想怎样?”

陈轸招手,公子卬给他一只耳朵。

陈轸附耳低言。公子卬初时愕然,继而释然,冲陈轸连竖几下拇指。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几声,“走吧,卬弟,昔日是他玩我们,今儿个我们也玩玩他!”

商鞅等关押处,房门打开,关尉与几个关卒走进。

关尉手拿简册,大声问道:“谁是卫之后苗正?”

商鞅、冷向站起,跨前几步。

关尉打量他们一阵:“经关令亲自核审,你们所带的货物并不属于禁品,准予放行,因此而对诸位造成不便,我们深表歉意!”朝二人深鞠一躬。

商鞅、冷向嘘出一口气,拱手还礼。

关尉赔笑道:“诸位贵宾,你们的车马及货物我们已经放到关下,敬请验收!”

关尉在前带路,商鞅、冷向、朱佗一行跟后,后面是几个关卒,沿着关内大道径下关去。就在他们走下关口的梯级时,陈轸、公子卬、关令有说有笑地由下而上,照头走来。

公子卬一身戎装,颇为威严。

关令对公子卬、陈轸毕恭毕敬,一边走,一边指指画画,显然是向他们禀报关防。公子卬边听边点头,陈轸则东张西望,似乎在意的是景致。

商鞅吃一大惊,看向冷向。

冷向不认识公子卬与陈轸,莫明其妙,回他一个眼神。

商鞅躲无可躲,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将脸转向一侧。

待双方接近,关尉住脚,啪地打个军礼。

公孙卬手指商鞅一行,假作不知:“他们是⋯⋯”

关尉拱手:“禀报安国君,他们是宋国商贾,因为涉嫌禁品,暂被拘留!”

公子卬来兴趣了:“禁品?什么禁品?”

“这⋯⋯”关尉迟疑一下,“是涉嫌禁品,就是几件西戎铜货,原是在禁之列,几日前刚刚移出禁单,因而卫商已经不涉嫌禁品,原物返还,末将这正带他们去货场验货呢!”

“呵呵呵,”公子卬轻笑几声,责怪道,“你们怎么不仔细一些呢?既然已经移出禁单,你们怎么就不记住呢?眼下我正励精图治,对列国商贾要敬若上宾,不能随随便便就把人家拘留起来了!”

关尉诚惶诚恐:“是末将疏忽,请安国君治罪!”

“哪位是东家,本君要代表魏国向他道个歉!”

关尉转对商鞅:“卫之后,安国君有请!”

商鞅被挤到墙角,硬着头皮走出来。公子卬盯住商鞅,显然是没有反应过来。商鞅也不再躲闪,目光盯住公子卬。

二人对视。

陈轸也故作惊愕:“咦,这不是⋯⋯”看向公子卬。

商鞅表情恬然,嘴角撇出一笑。

公子卬似乎反应过来,冷冷一笑:“什么宋国商贾?如果本君没有看错,眼前之人当是秦国的大良造公孙鞅,如今贵为商君!”

所有关卒无不傻眼。

朱佗走到商鞅身边,显然是要保护他。

公子卬犀利的目光射向商鞅:“公孙鞅,是你吗?”

商鞅坦然应道:“正是。”

陈轸这也似乎反应过来:“哎哟哟哟,这这这⋯⋯真正是没想到呀,这这这⋯⋯”拱手,“公孙兄,不不不,大良造,不不不,商君,在下陈轸有礼了!”

商鞅拱手还礼:“商鞅见过陈上卿!”

陈轸转对关令:“关令大人,这位不是宋商,是大名鼎鼎的秦国列侯商君,还不快来见礼?”

关令向商鞅拱手,赔笑道:“真没想到是秦国大名鼎鼎的商君驾到,末将得罪了!”

商鞅象征性地拱下手。

陈轸转对商鞅道:“商君大人,在下本在咸阳为使,听闻东周公贵体有恙,欲至洛阳探望,安国君久未见到在下,听闻音讯,专程从安邑来此喝几盏。在下量浅,正愁不是安国君的对手,呵呵呵,没想到遇到故人了,真正巧哩,走走走,我仨今朝喝个痛快,不醉不休!”

陈轸这么一讲,商鞅这才明白所以,心底一凛,长长叹出一声。

公子卬对关令,厉声:“还愣什么?快备酒宴!”

关令拱手:“末将得令!”

众人来到函谷关的一处凉亭上。亭顶破旧,漏着天,围栏老旧,但周围风景着实不错。款待“贵宾”的菜品极差,酒也不好,是个陈年老坛子,连几案也是缺个角的。

几人坐定,陈轸扫一眼酒席,夸张道:“关令?”

关令从外面进来,拱手:“末将在!”

陈轸指桌子:“瞧瞧瞧瞧,你们就用这案子、这酒席在这破地儿招待贵宾吗?”

“禀上卿,”关令应道,“这是我们最好的招待呀!”

“哦?”陈轸眼珠子一转,“难道连个囫囵几案也没有吗?”

“上卿有所不知,这凉亭,这案子,皆是当年老子过此关时享用过的,客人不够级别,我们还不给他用呢!”

“哦。”陈轸指案上,“这几道菜,是给人吃的吗?”

“它们全是当年老子享用过的!”

“酒呢?”

“酒不是了,但坛子是!”

“呵呵呵,原来是这么回事呀!”陈轸摆下手,“好了好了,忙去吧!”对商鞅赔个笑,“呵呵呵,还以为慢待商君了呢,原来是最高礼遇!”举盏,“来来来,二位君,为我们在此奇遇,干!”

三人皆干。

陈轸看向商鞅,盯住他的衣裳:“公孙兄,在下有一惑,不知当不当问?”

商鞅淡淡应道:“问吧。”

“前几日还见公孙兄在秦风风火火,为秦公治丧,这这这⋯⋯几日不见,公孙兄怎会这般装束,到此僻壤呢?”

商鞅苦笑:“陈兄,我们还是⋯⋯喝酒吧!”言毕一饮而尽。

“公孙兄,这几日在下由咸阳一路赶来,发现有件趣事呢。”

“什么趣事?”

“不少秦兵追来追去,还到处张贴什么告示。”

“什么告示?”

“在下随便瞄一眼,见上面画的竟然是公孙兄,说什么谋杀太傅。这是怎么回事儿?”

商鞅又是一声苦笑,饮酒。

陈轸故作纳闷道:“若说别的倒还罢了,若说公孙兄谋杀太傅,在下连鼻子也不信,这纯粹是栽赃,是陷害忠良!公孙兄若想杀太傅,还用等到现在?唉,在下思来想去,总算明白,秦国这是要卸磨杀驴呀!”端酒,“来来来,安国君,为公孙兄遭遇不平,干!”

陈轸三人皆饮。

商鞅放下酒盏,看向陈轸:“说吧,陈上卿,想把鞅如何处置?”

陈轸怪道:“看看看,公孙兄怎么说起这话来?我们也算是多年好友了,单是在元亨楼,就喝过不知几场酒,公孙兄有此际遇,在下只有帮忙,怎么能去处置呢?”

“那就帮忙吧。上卿想怎么帮?”

“在下要赶往东周,没辰光了,只好劳驾安国君送公孙兄一程!”

“送在下去哪儿?”

“回到秦国呀!这么大的冤案,无论如何,公孙兄都该回去洗白!君子坦****,公孙兄大丈夫一生,总不能让人不清不白地泼一身污水,是不?”

商鞅拱手:“在下自回,不劳相送!”

“这怎么能成呢?公孙兄今已贵为商君,割地列侯,没人护送在下不放心哪。再说,能护送公孙兄,也是安国君的荣幸。”陈轸看向公子卬,“安国君,是不?”

“正是。”公子卬重重点头,“上卿放心,魏卬一定护送商君安全抵达秦关,以谢当年媒妁之恩!”

将商鞅遣返后,陈轸匆匆赶回魏宫,绘声绘色地向魏惠王讲述了秦国之行,听得魏惠王眉飞色舞,时不时地拍腿、砸几:“快哉,快哉!”

“王上,”陈轸讲完,半是彰功,半是感慨,“此番为使,臣总算是不辱使命了!”

“哈哈哈哈,”魏惠王笑得合不拢嘴,“不辱使命,不辱使命,你是寡人的好爱卿啊!不瞒你说,你请命出使,要与那公孙鞅斗,寡人真还担心你不是他的对手,没想到你是个大玩家哩,竟然将他公孙鞅玩弄于股掌之上,快哉!”

“唉,”陈轸长叹一口气,半是抱憾,半是自责,“前番轻信他,不怪别人,只怪臣有私心哪!”

“哦?”魏惠王打了个怔,“你有何私心,说给寡人听听!”

“臣的私心在于两处:其一,臣想不动刀兵,使秦人之力为我王所用;其二,那公孙鞅演得太真,讲得也还在理,加之臣高估了他的人品!”

“唉,”魏惠王亦是一声长叹,“这个不能怪你,也怪寡人哪!孟津之会,寡人有些膨胀,死活不听白圭之言!公孙鞅正是看准了寡人的心思,才怂恿寡人称王,唉,寡人是一失足而成千古恨哪!”

“说起白相国,臣也有不敬之处,今日思之,悔不该呀!”

“陈轸哪,”见陈轸的语气极是真诚,魏惠王不无欣慰道,“你能思这个过,寡人甚慰。不瞒你说,白圭之后,卬儿几番举荐你担当大任,寡人都没表态。不是寡人不肯表态,是⋯⋯是寡人觉得你还稚嫩哪!与白相国相比,你有长处,可仍旧少点儿什么!列国之中,魏也算是大国,大国相位,非同小可!”

陈轸伏地叩首,涕泣道:“王上⋯⋯呜呜呜呜⋯⋯”

魏惠王话锋一转:“爱卿今日建此奇功,实令寡人刮目相看!”

陈轸连连叩首,泣不成声:“王上,王上,我的英明王上啊⋯⋯呜呜呜呜⋯⋯”

“好爱卿,起来吧!”

陈轸起身,抹泪。

“好爱卿,你再说说,这公孙鞅回到秦地,会是怎么个结局呢?”

“臣给他预设三个结局!”

“哦?”魏惠王身子前倾。

“第一个,他伺机潜逃,不知所终;第二个,他被旧党抓捕,身死名裂;第三个,他逃入封地商於,割地为君!”

话音未落,魏惠王一拳震几:“哼,他想得美!”

“敢问王上,如何结局方称心意?”

魏惠王目露凶光,一字一顿:“凌迟处死!”

“王上?”

“哦?”

陈轸诡秘一笑:“在臣眼里,这三种结局,第一个是成全,第二个是报应,第三个才是妙棋连珠哪!”

魏惠王有点儿蒙,两眼眯起,盯住他:“你是说,他割地为侯,反而是好棋连珠?”

“是啊。”陈轸伸出一个指头,“这第一珠,于商鞅是个好结局。无论如何,此人是个能臣,也是天下奇才,算计一生,若是落个身死名败,亦为不公。这第二珠,于楚国是天上飞来的大饼。商鞅以秦之力谋得商於,楚失十邑。商鞅逃入商地,秦人必急,急则攻之。商鞅为求自保,必寻楚援,楚不战而得失地不说,且还多得商洛五城,兵锋直逼秦国的家门口,楚王梦中也会笑醒。这第三珠,于秦国也不是特别坏的事!”

魏惠王愕然:“于秦国也是好事?”

“对呀,楚得商地,必思进取。有商於这个毒刺卡在喉咙眼里,秦公必是夜不安寝,亦必厉兵秣马,打通商於通道。国有大敌,君有斗志,于虎狼之国岂不是个好事?”

魏惠王似乎有点儿明白了:“嗯⋯⋯说下去!”

陈轸略顿一下:“下面是最后一珠,于我大魏了!”

魏惠王眼睛放光:“于我是何好棋?”

“臣在稷下游学时,曾听到一个故事,我王可愿一闻?”

“请讲。”

“齐为负海之国,海边滩涂有一只鹬见蚌而啄之,蚌痛而夹其嘴,鹬不得食,蚌不得水,鹬蚌相争,渔翁并擒之。今有鹬蚌起争,我王何不乐于做个渔翁呢?”

魏惠王恍然大悟:“哦⋯⋯”竖拇指,“爱卿远谋啊!”

陈轸拱手:“是我王远谋,臣不过是替王说出而已!”

“可这⋯⋯”魏惠王略觉忧心,“商鞅若是去不了商於呢?”

“我王放心,轸已吩咐朱佗和陈忠二位壮士,要他们不惜代价,确保商君抵达商於!希望他们不负所托,建此奇功!”

“好!”魏惠王转忧为喜,“待二位壮士凯旋,寡人重赏之!”

陈轸拱手:“臣代二位壮士叩谢王恩!”

“听爱卿之言,实在快意,只是,秦国之事仍存悬念,爱卿最好再辛苦一趟,使其落定!”

陈轸叩首:“敬受命!臣这就动身!”便起身退出。

望着陈轸渐渐远去的背影,魏惠王轻声感慨道:“真乃国之栋梁也!”

一队魏卒押解商鞅等人径直走向秦国边关。

秦国关卒以为是魏人侵关,紧急关门,严阵以待。一名魏国军尉走到距关门一箭处,冲关楼大叫:“秦人听好,你们的商君在此,请速开关门,恭迎商君!”

话音刚落,十几个魏卒将商鞅等人推到前面。

秦国一阵惊乱,不一时,关门大开,关令柏将军、关尉曲靖率队迎出。

入得关来,商鞅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在关尉曲靖的引领下走进关令府正厅。柏将军摆手,曲靖会意,向商鞅拱下手,退出。

柏将军指向主位,礼让道:“商君,请!”

商鞅也不客气,还个礼,在主位坐下。

“商君,”柏将军在陪位坐定,倾身道,“前番你凌晨出关,待曲靖告诉末将时,你已走远。末将责骂他,他说是你有急务,不让禀报。这⋯⋯发生什么事了?”

“唉,”商鞅长叹一声,苦笑道,“一言难尽哪!”

柏将军压低声音:“如果信得过末将,商君只管讲来!”

“其实也没什么。”商鞅又是一笑,“这些年来,鞅为秦国操心过多,有些累了,决定回老家卫地颐养天年。”

柏将军怔了下:“敢问商君,你若颐养天年,为何不到你的封地去呢?”

“唉,”商鞅再出长叹,“鞅请那块封地,并不是为了颐养天年啊!”

柏将军愕然:“哦?”

“河西战后,先君定要割地封鞅,给鞅三块实地,一是河西,二是关西岐山,三是汉中地,鞅一个都没要,反请商於,你可知为什么吗?”

柏将军略想一下:“是⋯⋯对楚?”

“是呀,未来三十年,秦楚必有大争,商於谷地在谁手中,谁主沉浮啊!”

柏将军长吸一口气,拱手:“末将明白了!”倾身,“是魏人不让你回乡吗?”

“有人拦阻!”

“谁?”

“魏使陈轸!”

“他怎么晓得你⋯⋯”柏将军顿住。

“河西战后,此人常住咸阳,无时无刻不在盯着鞅啊!”

柏将军恍然有悟:“嗯,是哩。商君前脚出关,陈轸后脚就也到了。他有使节,曲靖也没多想,就放他出关了。唉,商君若是晓谕末将,末将就⋯⋯”

商鞅苦笑:“鞅也是到了函谷才晓得的!”

“那⋯⋯商君有何打算,末将能否⋯⋯”

“既然回来了,就回咸阳吧,一切听凭君上!”

柏将军拱手:“商君高义,末将晓得了!”朝外,“来人,上酒席!”

秦境官道上,一骑飞驰,直奔咸阳而去。

是夜,咸阳复兴殿里,惠文公端坐于席,公子华侍坐。几案上摆着柏将军的急报。

惠文公睁眼,看向公子华。

公子华回视他,目光征询:“君兄,此人又回来了,怎么办呢?”

惠文公淡淡一笑:“回来了好呢!”

“好在哪儿?”

“好在你的君兄可以安枕了!”

“君兄是说,还要用他?”

惠文公盯住他:“你说,这人还能用吗?”

“君兄是说⋯⋯”公子华做个抹脖子的动作。

“呵呵呵,”惠文公诡秘一笑,“君兄既认商鞅为国父,又怎么能去弑父呢?”

公子华怔了:“这⋯⋯”

“不要这那了,传令边关,将商君安全送回咸阳!”

公子华拱手:“臣弟领旨!”便急忙出去。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朱佗悄悄潜入商鞅寝处,轻声道:“主公,我朋友搞到几套山民粗衣!”

一阵穿衣声悄悄响过,后窗打开。朱佗率先跳下,商鞅其次,冷向最后落地。三个黑影撒腿狂奔,眨眼没入暗夜里。

翌日晨起,远处鸡鸣。关令府后一块宽敞的空地上,关令柏将军正在晨曦下舞枪,曲靖快步跑来,禀报道:“将军,商君走了!”

柏关令收式:“哦?”

“撬开后窗走的。”

柏关令又哦出一声,似乎并不觉得诧异。

“追吗?”

“追!”

“往哪儿追?”

柏关令沉思有顷:“昨日听商君说,他志在回卫。如果回卫,他可有两条路,一是向东入魏,走函谷道,二是向北入赵,走上党。也不能排除他回封地。这样,我们兵分三路,一路往北,一路往西,一路往峣关方向拦截!”

曲靖略怔:“往西?”

柏关令白他一眼:“万一他回咸阳呢?”

曲靖拱手:“得令!”

“还有,速报君上!”

“得令!”曲靖转身急去。

看到曲靖走远,柏关令望向南面连绵不绝的大山,心中祈祷:“商君,末将能做的就是这个,你保重!”

从边关夜遁之后,商鞅一行三人径入终南山深处。

途经一处山垭,前面现出一个岔道。朱佗拿出山道图,与冷向研究路线。商鞅站在垭顶上,望着一道葱葱郁郁的山谷,眼前浮出与寒泉子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

⋯⋯⋯⋯

寒泉子:“先圣曰:‘功遂身退,天之道。’你已割地封君,位极人臣,当是功成名遂,可以追寻天之道了。”

商鞅:“非晚辈不知进退,是晚辈退不得!”

寒泉子:“为何退不得?”

商鞅:“一是旧党余孽不会放过晚辈,晚辈无处可退;二是壮志未酬,晚辈不能退!”

寒泉子:“敢问商君壮志?”

商鞅:“鞅之志,让秦法长存于世,惠及天下!”

寒泉子:“唉!”

商鞅:“前辈因何而叹?”

寒泉子:“为痴狂而叹。”

商鞅:“晚辈愚痴,敬请前辈详解!”

寒泉子:“除道之外,天地无长存之物;除德之外,无物可惠及天下。”

⋯⋯⋯⋯

商鞅思绪回来,泪水盈出。

冷向确定好路线,走过来。

见商鞅泪水滂沱,冷向愕然:“主公,你⋯⋯”

商鞅擦去泪水,指向那道山谷:“你可知这道山谷?”

冷向摇头。

“这道谷里有一眼寒泉,寒泉边住着一个高人。”

“主公要去拜访他吗?”

商鞅长叹一声,想也不想,走向另一条山道。

那条山道,正是冷向、朱佗刚刚确定过的。

几案上放着公子华送来的边关急报,惠文公在厅中走来走去,眉头紧皱。

公子华解释道:“据关令推测,函谷道走不通了,他有可能向北,由少梁东渡河水,经上党回卫!”

惠文公顿住步子,看向他,厉声道:“糊涂!他只有一个去处,商於!”

公子华吸一口长气。

“华弟,你走一趟,速去商於,敬请商君回来,就说朝中有大事相商,看他作何应对。如果商君不在,就把司马错调回,换防到河西!至于商於,寡人另派能臣!”

公子华拱手道:“臣弟领旨!”便匆匆离去。

郢都至宛城的衢道上,马蹄嘚嘚,楚旗招展,战车扬起冲天尘土。楚王终于腾出手来,派遣楚卒开往宛城,欲从秦人手中重新夺回商於。

与此同时,返乡养老的景监一行十几辆车马,在历经六百里山道的长途跋涉之后,也终于抵达宛城西郊。

几辆战车反向驶来。

双方车队停住,各自跳下一人,是景监、景翠。二人相向而走,相距数步时,景翠跪下,激动不已,颤声叫道:“叔父⋯⋯”

“贤侄⋯⋯”景监急走几步,扶景翠起来。

叔侄二人紧紧拥在一起。

二人亲热一阵,景翠不无兴奋道:“叔父回来得正好,秦国大丧,商鞅失势,眼下是收复商於的最佳时机,”说着从袖中摸出楚王的诏令,“大王已发诏令,三万大军正从郢都开拔,同时调遣叶城、方城、项城等城邑约五万兵马,陆续集结于宛城、丹阳、邓城等地,与秦人决战!”

“叔父正是为此而来!”

“太好了!宛城、方城小侄已备能战之士五万,邓城、丹阳也有守卒三万,再加外援八万,合兵一十六万,当可与秦一战,彻底收复商於!”

“此事颇大,我们叔侄慢慢商议!”

陈轸马不停蹄再赴咸阳,夜访太傅府,候立于大门外面。

嬴虔迎出来,见是陈轸,吃一惊道:“陈上卿?”

“呵呵呵,”陈轸拱手道,“这个辰光登门造访,轸冒昧了!”

嬴虔拱手还礼:“不是这个,是⋯⋯前几日寻你,说是你走了,没想到⋯⋯”

“轸是走了,可走到半路,这又踅回来喽。”

“为什么?”

“因为在路上遇到了一个人!”

“谁?”

“指使谋杀太傅的那个人!”

嬴虔倒吸一口气:“商鞅!”

“除了他还能有谁呢?轸与东周公相善,近闻他贵体欠安,赶去探望,途经函谷关时撞上几个宋商,仔细一看,嘿,其中一人竟是商君!”

“听说那厮逃了,没想到他会⋯⋯逃往函谷关!”嬴虔携其手径至客堂,与他分主次坐定。

“唉,”陈轸半是遗憾地轻叹一口气,“人哪,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嬴虔急切问道:“那厮要去哪儿?”

“说是回他老家颐养天年!”

嬴虔愕然:“什么?他回⋯⋯卫国?”

“是呀,刚好与轸是同路呢。”

嬴虔吸一口气:“可上卿⋯⋯”

“唉,”陈轸又是一声轻叹,“我们正说要上路呢,不想巧遇安国君巡察防务⋯⋯”

“安国君?”

“就是上将军公子卬,和商鞅一样,在河西战后被魏王封君喽!”

嬴虔咂舌。

陈轸微微一笑:“嘿,真叫个冤家路窄呀!”

嬴虔的心吊在嗓眼子上:“那厮⋯⋯可是被公子卬抓走了?”

“公子卬当下就要抓他,要将他做成肉酱,祭扫河西英魂!”

嬴虔一拳击案:“上将军威武!”

“可上将军未能威武到底呀!”

“哦?”嬴虔颇为失望。

“是轸劝阻了他!”

嬴虔面现不悦道:“你⋯⋯为何劝阻他?”

陈轸半是自责道:“当年商君使魏落难,轸曾救他一命。商君为谢轸恩,向轸磕过头,拜作兄弟。既然是兄弟了,轸怎能眼睁睁地见死不救呢?”

“唉,”嬴虔长叹一声,摇头,“你呀⋯⋯”唏嘘有顷,接问,“那厮回卫了?”

“他想的当然是回卫,可上将军不许呀。上将军要他再领兵马,兵对兵,枪对枪,在沙场上决一死战!”

嬴虔兴奋道:“他⋯⋯回来了?”

“回来了,上将军要轸押他回秦,轸只好⋯⋯”

嬴虔一拳震几:“太棒了!他在哪儿?”

“过秦关时,柏将军是他旧部,留他叙旧,请他喝酒,想必这辰光仍在关上呢。”

嬴虔起身:“我寻君上去!”

“呵呵呵,太傅不必着忙,”陈轸扯住他的胳膊,“轸奔波一路,正口渴呢!”

商鞅三人扮作山民,一路跋山涉水,抵达商城时终于松下一口气。

向晚时分,三人沿大街径投商君府。

然而,还未走到府门,一阵马蹄声急,几辆车马疾驰而来,在府前停下。几人下车,直进府门,其中一人赫然是公子华。

商鞅吃一大惊,看向朱佗、冷向。

冷向压低声道:“是公子华!”

商鞅点头,吩咐冷向:“府里去不得了,你速去置办车马,连夜赶往於城,与司马错会合!”又转对朱佗,“你打探一下,公子华带有多少兵马,我们在东城门外候你!”

“好咧。”朱佗应一声,转身疾去。

天色黑定,一辆驷马辎车在商城东门候立,冷向亲做驭手。朱佗赶至,跳上车。

商鞅看向他道:“问到否?”

“问到了,”朱佗拱手,“没带兵马,只这几人!”

商鞅嘘出一口气,看向冷向,打个手势。冷向挥鞭驱车,径出东门。

经过一夜奔波,商鞅三人终于在天亮时分驶进於城。三人下车,在守令府大门外静静站着。

司马错走出,见是商鞅,惊喜道:“商君!”

商鞅伸手,二人紧握。

二人寒暄几句,商鞅道:“走,府中说话!”

二人进门,在厅中坐定,司马错急不可待地禀道:“商君来得正好,有大事哩!”

商鞅盯住他:“什么大事?”

“楚军三万正朝丹阳开拔,叶城、方城诸地也有军马陆续至宛,加上宛、邓、襄、丹水诸城邑原有守备,总量不下一十五万,几乎是我四倍!”

商鞅反倒嘘出一口气:“来得好!”

司马错略是一怔。

商鞅给他个笑:“呵呵,人多了热闹呀!”

司马错亦笑起来。

商鞅敛笑:“还有比这更糟糕的!”

“哦?”

“华公子已到商城,若是不出所料,明日或抵於城!”

司马错吸了一口长气,亦敛起笑。

“他是冲鞅来的!”

司马错面色凝重起来。

商鞅看他一眼:“鞅不会拖累你,不过,朝中情势确实对鞅不利了。”

“商君想多了,”司马错急道,“先君既然已将商於之地封给商君,这儿就是商君辖地,错在这里执差,也就只听商君吩咐!”

“有将军此话,鞅心安矣!将军放心,鞅不会背叛君上,鞅只是自保而已!”

“应对方略,商君可有考虑?”

商鞅一字一顿:“封关,和楚!”

司马错惊愕:“封关?”

“封死峣关。只要封死峣关,旧党就奈何鞅不得。至于君上⋯⋯”商鞅略顿,“先君临终之时嘱鞅守护新法,想必亦嘱托君上了。就鞅所断,君上不会轻易废法。只要新法不废,鞅就有生路!”

司马错担心道:“旧党会不会⋯⋯”

“旧党目标不在鞅,在废新法。鞅不在朝,旧党或会恃宠而骄,要求废除新法。废法即否定先君二十年心血,断送大秦未来,君上必不允准。旧党不甘,或争君上。争多必失,失则不得君心,届时,鞅或有说话处!”

司马错叹服道:“商君远瞩!敢问商君,和楚又作何解?”

“我无后援,寡不敌众,战必死!”

“楚人看准的正是这个机缘,不会轻易讲和!”

“景监是否已到宛城?”

“应该到了,听说他一家老小半个月前就过了於城。”

商鞅嘘出一口气:“有景兄在,这仗就打不起来!”

“如此甚好。”

“你看这样如何?你坐镇商城,封死峣关,君上若派人来,你就让他找我,若派兵来,你就以我的命令为由,尽力挡住。秦人不打秦人,君上想必也不会硬来。至于楚人那儿,我来应对!”

司马错拱手:“末将领命!”

二人议定应对方案,离开商君府,驱车径至於城城墙巡视防务。

二人刚上城墙,一名军尉急奔过来,喘气道:“报,君上特使到!”

不用再问,是公子华来了。

司马错看向商鞅。

商鞅道:“走吧,会会他去!”

二人返回商君府,公子华闻声迎出。

“商君,”寒暄过后,公子华盯住商鞅,直入主题,“朝中要出大事,君上特请商君速回咸阳!”

“哦?”商鞅问道,“敢问公子是何大事?”

“有人想废新法!”

“还有什么?”

“就是这个事儿!”

商鞅沉思有顷,拱手道:“请公子回奏君上,若是此事,鞅无须回去!”

“商君,”公子华急了,“新法是秦国命脉,也是商君一手立起来的,堪称一生心血,商君若不回去,君上⋯⋯”

“鞅相信君上,只要君上不废,就没有人能够废得!”

“君上新立,若无商君在侧⋯⋯”

商鞅微微一笑:“公子可奏报君上,鞅若回去,非但帮不了君上,反倒为君上添堵!”

“添什么堵?”

商鞅略一迟疑,干脆将话点明:“想要废法的那一批人,无不视鞅为眼中之钉,鞅若回去,他们就会咆哮朝堂,要君上杀鞅,鞅为先君的顾命重臣,且被君上拜作国父,君上是杀还是不杀?”

“公子为何这般肯定?”

公子华语气坚决:“只要君上在,就没有人敢杀商君!”

商鞅顺水推舟:“同一个理呀,如果君上能够确保鞅身,自也可以确保新法了!”

“这⋯⋯”公子华眼珠子连转几转,“不仅仅是这事儿,还有魏国!”

“魏国怎么了?”

“魏王得知先君薨天,蠢蠢欲动,在阴晋、临晋关集结大军,欲收复河西!”

“公子可奏报君上,三年之内,魏国不会打来!”

“为什么?”

“因为魏王打不起了!”

“这⋯⋯”公子华语塞。

“还请公子奏报君上,未来三年,秦国的最大敌人在商於这边,不是河西!不瞒公子,楚王已部署大军一十六万集结于宛、襄、邓、丹阳一线,随时准备入侵商於!公子若是不信,”商鞅指向司马错,“公子可问司马将军!”

司马错点头。

“是吗?”公子华假作惊愕,“嬴华这就回去禀明君上,发大军前来商於,助商君一臂之力!”

“谢公子美意!”商鞅拱手道,“先君既已将商於封赏给鞅,保家卫国就是鞅的义务。楚人胆敢侵我,鞅必誓死捍卫。若是需要援手,鞅定向君上乞请。至于眼下,楚人尚未打来,鞅尚可应付。正因如此,也请公子回奏君上,非鞅不听君命,乃大敌当前,商於离不开鞅!”

“既是此说,嬴华这就赶回咸阳,奏明君上!”

“多谢公子!”

公子华走后的次日,商鞅将一封密函交给冷向,叮嘱他道:“你立即赶赴宛城,将此函呈送景大人!”

冷向收好信,拱手道:“臣受命!”

冷向直入宛城,见过景监,呈上商鞅的书信。

景监安置他歇下,寻到景翠,道:“商君的冷向来了!”

景翠一怔:“他想干什么?”

景监拿出密函,递过去。

景翠读毕,看景监道:“叔父意下如何?”

“果真如此,这仗就不用打了!”

景翠担心道:“魏国的河西让我看明白了,商鞅这人靠不住。”

景监反问:“你且说说,这世上有谁能靠住?”

景翠不吱声了。

“大国博弈,只有利害,没有靠得住靠不住。商地是先王送给秦国的,至于於地十邑,百多年来一直是楚、秦相争之地,那时这十个邑叫鄀国,家家户户备着秦、楚两国的国旗,秦人来了挂秦旗,楚人来了挂楚旗,是谓朝秦暮楚。后来魏人夺占河西,秦人无暇顾及这里,鄀国才为我王所灭,真正成为楚地。”

景翠指信函道:“商鞅要求我王将此谷地永远封他!”

“世上最了解商鞅的,莫过于为叔了。商鞅在秦得势,靠的是先秦公。今立新君,商鞅在秦已是过街之鼠,但求活命而已。他求下商地,袭占於城,不为别的,只为博个活命的价码。再说,商鞅既没有成家,也没有子嗣,他谋求这块地皮,只是为了保身!”

“你是不知商鞅呀。商鞅谋事,不求安逸,只谋闻达。正因为这儿是块险地,商鞅才会起劲儿。再说,大国博弈,最险处反而最安全。你且看看,多少大国断了社稷,泗上小国的宗庙却大多续着。为什么会这样,贤侄可曾想过?”

“这倒也是。”景翠略顿,“以叔父之计,我当如何应对?”

“你将商鞅的诉求急奏大王,让大王也封他个商君。商鞅得到此封,秦必伐之,鞅也必求救于楚。楚人入商洛,合鞅之力抗秦,秦人必退。那时,商鞅想赶贤侄,怕也没有那么容易,楚或可不战而得商於!”

景翠大喜,拱手道:“叔父妙策,小侄这就陈奏!”

当冷向马不停蹄地赶回於城时,府门两侧赫然站着八名秦卒,气氛森然。冷向欲入,这些秦卒认不出冷向,持戟拦住。冷向正自疑惑,朱佗从府中走出。

“冷兄!”朱佗迎上,冲兵卒扬下手,带他进府。

“怎么回事儿?”冷向悄问。

“君上将人全换了,这在殿上议事呢!”朱佗应道。

冷向走上台阶,见殿里坐着四个将军及六个长老,正与商鞅议事,便悄声退出。

许是议得差不多了,商鞅瞄到冷向,朝众人拱手道:“诸位将军,诸位长老,我们今天就议到这儿。总体一句话,楚人磨刀霍霍,鞅求诸位各司其职,全力以赴,严阵以待!若是发现有谁懈怠,当以秦法论处,绝不姑息!”

待众人散去,冷向疾步走进,喜形于色:“主公,大事成矣!”

商鞅急道:“快说,怎么个成法?”

府宰从袖袋里摸出密函:“主公请看!”

商鞅拆开,是景监的字迹:“闻知商君安全抵达商洛,监心安矣。商君所求,监已尽知,监已恳请世侄景翠具表陈奏楚王,封商於一十五邑予商君,入楚国封君之列。如果事成,此为殊荣,因楚地封君多为王室宗亲,外姓人少有列封!见字如面,别不多议,景监!”

商鞅合上信函,闭目有顷,睁眼,见朱佗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吃一惊道:“朱佗?”

“依主公吩咐,”朱佗小声应道,“新的匾额已经做好,要不要验看?”

商鞅摆手:“不必验看,挂上吧。”

朱佗转身走开。

商鞅叫住他:“朱佗!”

朱佗顿步,转过身:“主公?”

商鞅看向二人:“从今日始,鞅称寡,你们称臣,叫鞅君上!”

二人一齐拱手:“禀君上,臣领旨!”

商鞅盯住朱佗:“还有,加强府中守卫!”

“臣领旨!”朱佗转个身,大步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商鞅若有所思。

冷向忧心道:“君上,楚王会不会准允此请呢?”

商鞅似是没有听到,喃声:“寡人心中存个谜团,前番出行,陈轸如影随形,对寡人了如指掌!还有某个兄弟,直到现在不肯露面!”

商鞅给他个苦笑:“寡人是不是多疑了?”

冷向心里咯噔一沉,“魏”与“卫”字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君上没有多疑,还是留心为好!”

“好吧,你多留个心。不说这个了,景大人那儿,你要盯紧点儿,楚王封君的事不可张扬,尤其是不能让司马错知道!”

冷向拱手:“臣领旨!”

是夜,商鞅呼呼大睡。

朱佗守在他的寝室门外。在商鞅的呼噜声越来越响时,朱佗悄悄溜进,从商鞅的衣服袖袋里摸到冷向带回来的密函,悄悄退出。待朱佗返回、归还密函时,商鞅呼噜依旧。

一得到景监写给商鞅的密函复制件,陈忠就急如星火地赶到咸阳。陈轸阅毕,当即赶至甘龙府上,故作神秘道:“陈轸有心送给太师一桩大功,不知太师有兴趣否?”

“什么功不功呀,”甘龙捋一把花白的胡子,“老朽已是行将就木的人喽!”

“太师若没兴致,轸就⋯⋯”陈轸起身,作势欲走。

“呵呵呵,”甘龙扯住他的袍角,“陈上卿既然来了,说说又有何妨?”

陈轸复又坐下,吊他胃口道:“太师只有非常想听,轸才能说。”

“你先说说是什么方面的功,老朽才能决定是想听,还是非常想听。”

“有关那个谋杀太傅的凶手!”

甘龙急道:“上卿快讲!”

陈轸从袖中摸出一个密函:“无须轸讲,太师看看这个即可!”说罢双手呈上。

甘龙接过,匆匆拆看,是用丝帛写就的密函,先是惊愕,继而吸一口长气。

陈轸用指背轻敲几案:“老太师,此功如何?”

“兄弟,这块丝帛能否借给老朽使用几日?”

“呵呵呵,太师若有兴趣,轸送给太师就是!”

“这⋯⋯”甘龙略一思忖,“上卿之物,老朽怎能无故贪求呢?你看这样如何,老朽出金五镒,买下此帛,如何?”

“这⋯⋯”陈轸故作迟疑。

甘龙提高声音:“十镒!”

陈轸依旧不动声色:“太师喜欢,拿去用就是!”

“不瞒上卿,”甘龙摊开两手,“照理说,事关鞅贼,这点钱远远不够,可老朽府中并无多余的钱,只能出到这个价了!”

“唉,”陈轸轻叹一声,“太师这是不知轸呀!轸虽贫寒,但太师可曾听说轸恋过钱财?”

“上卿误会了,”甘龙把话挑明,“老朽出钱,不只是买下这块丝帛,还想买下这块丝帛的来历。从今日起,它就与兄弟无关了,兄弟是不晓得这桩事体的!”

“若是此说,”陈轸点头允道,“陈轸守口如瓶!”

“谢上卿成全!”甘龙拱手,“还请陈大人说说它的来历!”

“太师若想知晓它的来历,可问轸的驭手陈忠,他当在偏厅!”

老家宰进来。

“取足金十镒交给陈大人,另,有请陈大人的驭手陈忠,叫茂儿也来!”

甘龙得函,即扯太傅入宫觐见惠文公。

惠文公盯住密函,眉头越拧越紧。

“君上,”嬴虔急道,“商鞅到了商於,就是虎入山林哪!”

“岂止是虎入山林,”甘龙响应道,“是引狼入室!商於如果姓楚,峣关就是楚国的,峣关之后就是蓝田,蓝田之后就是秦川,除一方城池之外,我几乎无险可守!”

惠文公给他们一个苦笑。

“楚人不是西戎,也不是义渠,是一头灭国无数的大熊啊!”

“敢问太师,”惠文公看向手中丝帛,“这张丝帛是怎么到你手中的呢?”

“君上可问犬子!”

“甘茂?他在哪儿?”

“在宫外恭候!”

惠文公转对内臣:“宣甘茂觐见!”

甘茂趋入,跪叩道:“臣甘茂叩见君上!”

惠文公扬起手中丝帛:“甘茂,你是怎么搞到这个的?”

“臣有一友为商君做事,甚得商君信任!”

“他叫什么?”

“朱佗。”

“朱佗?”惠文公微微点头,对几人道,“诸位爱卿,商君为先君股肱,先君待他不薄,寡人更是拜他为国父,不想他却不思恩泽,暗结楚王,出卖商於,寡人不可容忍!”对甘茂,“甘茂听旨!”

甘茂叩首:“臣候旨!”

“你引大军三万,征讨商於!”

“臣领旨!臣请一人同行!”

“何人?”

“公子嬴疾!”

惠文公略一思忖:“准你所请!”

甘茂、公子疾引领三万秦军直扑峣关,但关门紧闭,守军严阵以待。

甘茂令大军距峣关二里下寨,只身驱车驰到关前,冲城楼大叫:“我是甘茂,请司马将军出来说话!”

司马错站上城头。

甘茂拱手:“司马将军,在下甘茂,奉君上旨意,请求入关!”

司马错朗声应道:“这里是商君封地,商君吩咐闭关,没有商君命令,在下不能为任何人开关!”

“商君为君上所封,商於亦为秦地,君上旨意当大于商君命令!”

“甘将军,理虽如此,但商君特别吩咐,末将不敢擅自做主。待末将禀过商君,再请甘将军入关!”话音落处,司马错转身隐于墙后。

“司马将军且慢!”

司马错重新露头。

“有一个故人与将军说话!”甘茂回头打个口哨。

远处驰来一辆战车,车上站着公子疾。

公子疾驱车前行,与甘茂并驾。

司马错惊愕道:“疾公子?”

公子疾拱手道:“司马兄,嬴疾可与你说句私话吗?”

司马错还礼:“在何处说话?”

“在下请求入关!”

司马错略一思忖:“打开关门,有请公子疾!”

司马错走到关下,将公子疾迎入关府。

公子疾拱手道:“请将军屏退左右!”

司马错摆手,左右退去。

公子疾凝视他:“司马兄,你真的为了商君,连秦国也不要了吗?”

司马错愕然:“公子从何说起?”

“司马兄请看这个!”公子疾掏出景监写给商鞅的复制密函,递过去。

司马错接过,拆看,眉头紧锁,耳边响起商鞅的声音:“⋯⋯鞅已将毕生交付秦国,于鞅而言,秦国是父母,是妻妾,是子女,是一切,如果换作将军,能舍得这一切吗⋯⋯鞅不过是暂借那块弹丸之地,休养生息,待君上醒悟⋯⋯”

良久,司马错放下信函,抬头看向公子疾:“公子,这不可能是真的!”

“司马兄为何这么说?”

“商君对我说,他绝不可能叛秦,他只是针对旧党,他担心旧党废除新法,所以才闭关自守,以观事态!至于楚人,他认为目前不能开战,必须以和为贵!”

“你是不相信这上面写的了?”

“景大人手迹我见过,这不是他写的。”

“是哩,这是抄写。”

“如果有人造假呢?假使有人蓄意陷害商君呢?”

公子疾直盯住他:“你相信在下吗?”

司马错不假思索道:“这还用说,你我多次共事,若是连公子也不相信,在下还能相信谁呢?”

“就在先君薨天、君兄新立的次日,商君把疾叫到他的府上,谋议废君兄,立在下,说是先君遗旨。他若废君,君兄必不答应,他也必杀君兄,兄弟相残的悲剧就会在宫城上演,司马兄呀,你说,疾能应下吗?疾能踏着亲兄的污血去坐享那个大位吗?再说,疾何德何能去居大位?自出生之日起,疾已知天命所在,商君此谋,是让疾悖逆天命啊。疾不惧死,却惧青史上留下兄弟相残、弑兄篡位的污名啊!”

司马错长吸一口气。

“司马兄,你我跟从商君多年,也都知晓商君。可我们知晓的只是商君的一面,而商君的另一面,在下今日方知!唉,商君强硬一生,终了却是软弱。商君不顾一切推行新法,终了却是违法。商君刑人不眨眼,终了却是惧怕!”

司马错憋了许久的气缓缓嘘出。

“与司马兄一样,疾也钦敬商君的勇毅和魄力。商君待兄不薄,待疾更厚。商君谋议立疾,将心腹之语告疾,更是对疾的信任与厚托。商君不只与疾谋,也一并告知了国尉与上大夫!”

司马错愕然,叹喟道:“难怪国尉身殉先君,上大夫告老还乡!”

“是的,疾相信他们都是被商君逼的!”

“错明白了。”

“商君若受楚封,一十五邑就是楚人的。楚人一旦拥有峣关,就可直入秦川!司马兄,你我都是秦人,不能做秦的罪人哪!”

“开关!”

向晚时分,黑云遮天,阴雨霏霏。

於城西城门外,一队秦车不期而至,排在最前面的是司马错的战车。

司马错冲城楼大叫:“开门,我是司马错!”

城门吱呀一声洞开。

司马错对公子疾、甘茂拱手道:“公子,甘将军,你们进去吧,在下⋯⋯”眼前渐渐浮出在终南山中的往事:

⋯⋯⋯⋯

“嗯,不错不错!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司马错!”

“司马错?哪儿人?”

“夏阳人。”

“夏阳是个好地方⋯⋯”

⋯⋯⋯⋯

画面暗淡下来,司马错泪眼模糊,豆大的泪珠从脸上滚落。是的,是他司马错亲手将欣赏并提拔了自己的恩人送上断头台!

司马错放声悲泣。

望着哭成泪人儿的司马错,公子疾百感交集,对甘茂道:“甘将军,劳烦你了,疾与司马兄就在这城门楼上听听雨声吧!”

甘茂朝二人深鞠一躬,驱车入城。

天色渐暗,商君府的正殿几案上摆着一个精致的锦囊。商鞅启囊,拿出楚王的封君诏书并一块玉玺、圭臬等封君必配物,盯住它们细看。

冷向跪叩,声音因过于兴奋而哽咽:“君上⋯⋯”

商鞅轻轻抚摸玉玺,眼中泪出。

冷向的泪水也流出来:“从今天始,君上就是实实在在的君上了!”

“是啊!”商鞅长嘘一口气,朝他拱手,“辛苦你了!说吧,你想要个什么职爵?”

“君上,”冷向应道,“臣不求职爵,只求跟着君上,侍奉君上,君上不弃⋯⋯”

“商国虽小,不可无相,你就做个相吧!”

冷向啼泣,叩首:“君上⋯⋯”

一阵脚步声急,无数甲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院中。府中护卫未及拿起武器,就被枪械逼住。

听到外面声音嘈杂,冷向吃一惊,起身走出。

刚到门口,就见一队甲士直冲过来,为首一人,正是甘茂。

冷向惊叫一声,跌倒于地,几乎是爬向商鞅。

商鞅震惊:“怎么了?”

冷向手指外面,声音发颤:“秦⋯⋯秦⋯⋯”

屋顶一阵响动,一个人影跳进院子,是朱佗。

朱佗手执利剑,横在甘茂面前,厉声喝道:“何人大胆!”

甘茂以剑指他:“在下甘茂!你是何人?”

“商君侍卫朱佗!退开!”

甘茂低喝:“拿下!”

众侍卫围上来。

朱佗闪身刺倒一人,又一闪身来到商鞅跟前,急道:“君上快走,秦人来了!”

商鞅这才明白发生什么了,许是过于震惊,身子竟不能动。甘茂摆手,数十甲士涌进屋子,枪头指向商鞅三人。弓弩手拉起长弓。

朱佗横身挡在商鞅前面,毫无怯意。

商鞅看清了甘茂。

甘茂从袖中摸出秦公诏书,朗声道:“卫鞅听旨!”

商鞅不动。

“逆臣卫鞅密谋篡政,叛国结敌,枉称国父,罪在不赦,特旨革去商君封号,缉拿归案!”

殿堂里静得出奇。

甘茂扫一眼众卒:“勇士们,拿下逆贼!”

众秦卒逼近一步。

朱佗威风凛凛,持剑怒目。

商鞅缓缓拔剑,闭上眼睛,将剑横在脖子上。

冷向大惊:“君上⋯⋯”

商鞅用力抹脖子,剑却不动。商鞅睁眼一看,是朱佗把剑抓住了。

朱佗反手夺下剑,扯住他胳膊:“君上,快,随我杀出去!”拖他就走。

商鞅一动不动。

朱佗惊愕:“君上⋯⋯”

商鞅似乎在一霎时把什么都想明白了,淡淡说道:“朱佗,放下你的剑吧!”

朱佗急了:“君上?”

“放剑。”

朱佗放下剑,秦兵拥上,将三人拿住。甘茂走到案前,将案上楚王的诏书并玺印等悉数收走。

得知好友蒙难,陈忠急到陈轸处,声泪俱下:“主公,朱佗他⋯⋯”

“呵呵呵,你哭个什么?”陈轸笑道。

陈忠语不成声:“他⋯⋯他被押入死牢了!”

“起来吧,陈忠,无论押到哪儿,他都死不了!”

陈忠怔了:“为什么?”

“因为他是甘家的人!”

陈忠吸一口长气。

商鞅被抓之后,旧党欢欣鼓舞,闹腾了整整一夜。太师府里更是宾朋满座,杯盘狼藉。

酒过半酣,公孙贾捋一把胡须,长笑几声:“哈哈哈,想不到他卫鞅也有今天哪!”

杜挚恨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嗯,”公孙贾看向他,“杜兄说得是!杜兄,你这猜猜,卫贼会是怎么个毙法?”

杜挚目露凶光:“凌迟也是便宜他了!”

公孙贾摇头。

“炮烙!”

公孙贾摇头。

“剥皮!”

公孙贾摇头。

“抽筋!”

公孙贾仍旧摇头。

杜挚纳闷了:“咦,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公孙兄,你且说说,他该怎么个毙法?”

公孙贾阴阴一笑:“依据那厮的新法,谋逆之罪是车裂!”

“不仅谋逆,他还叛国!”

“叛国腰斩!”

杜挚恨道:“嘿,都很痛快呢,倒是便宜了那贼!”

宴会的另一角,甘龙看向甘茂:“茂儿?”

甘茂应道:“茂儿在!”

“那个叫朱佗的,怎么样了?”

“一并关在死牢里。”

“死牢?”甘龙一怔,“君上可有旨意?”

“君上要亲审!”

甘龙吸一口长气:“你⋯⋯可对他讲过如何供述?”

“讲妥了!”

甘龙嘘出一口气:“讲妥就好!”

公子华对司刑道:“带朱佗!”

朱佗被带进来,绑在刑柱上。

惠文公看向公子华。

公子华会意,对司刑及众卫兵:“都出去吧!”

众人走出。

惠文公对公子华道:“为壮士松绑!”

公子华走到刑柱前,解开绑索。

惠文公看向朱佗:“你叫朱佗?”

朱佗看过来:“你是⋯⋯”

“嬴驷。”

朱佗震惊:“秦公?”

“正是。”惠文公指指前面席位,“壮士请!”

朱佗拱手:“谢秦公!”走过去,坐下,两眼直射过来。

“听说你是甘茂的朋友,能否讲给寡人,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回禀秦公,佗可以不讲这个吗?”

惠文公一怔,不由看向公子华。

公子华先是震惊,继而生气道:“朱佗,你怎能这般对君上讲话?”

朱佗闭目,没有应他。

惠文公追问道:“朱壮士,能说给寡人为什么不想讲吗?”

朱佗睁开眼,反问他道:“敢问秦公,为何要问这个?”

“寡人想听听真实的声音!”

朱佗略一沉思,起身,单膝跪地,行武卒军礼:“大魏武卒朱佗觐见秦公!”

惠文公、公子华俱是震骇。

惠文公回过神来,喃声自语:“大魏武卒?”

朱佗朗声:“正是!”

惠文公吸一口长气,缓缓嘘出,拱手:“嬴驷今日见到了真正的武卒!”

朱佗再礼:“谢秦公褒奖!”

惠文公礼让道:“武卒请坐!”

“谢秦公!”朱佗坐下。

“讲讲你的故事!”

“朱佗遵旨⋯⋯”

朱佗遂将自己如何受命及被抓入死牢的过程细述一遍,惠文公、公子华听得张口结舌。

走出刑讯室,公子华不无感慨道:“君兄,真没想到甘茂他⋯⋯”

不待他说下去,惠文公问道:“华弟,在寡人问及如何得到商君的通楚证据时,如果你是甘茂,该怎么回答?”

“我⋯⋯”公子华挠头皮,“真还想不出呢!”

“你绕不开朱佗,你的最好回答就是甘茂所讲!”

“可这⋯⋯欺君了呀!”

“是寡人不该那么逼他!”惠文公赞叹道,“哎,倒是这个陈轸,让寡人耳目一新哪!”

“是哩,臣弟低瞧他了!”

“莫说是你,商君怕也想不到哇!”

“下面怎么办?”

“就作不知吧。释放朱佗,送他至魏境。”

“臣弟想⋯⋯”公子华迟疑一下,“留他下来!”

“忠勇之士,你留他不住的!”

“若此,亦当在商君之后再放他走,免得横生枝节。”

“就依你意。明日午时看望商君!”

商鞅扫一眼各色美味佳肴:“司刑,按照新法,待罪之人都有此等好酒好菜吗?”

“回禀商君,在此牢里,即使待决之人,也不可能有此待遇。”

“听你话音,是要决鞅了?”

司刑诚惶诚恐:“不是,不是,下官没有接到旨令!”

“既没接到决鞅的旨令,你为何超出常规招待一个待罪之身?难道你不知秦法吗?”

“下官不敢违抗秦法!”司刑指着案上,“所有这些,皆为君上旨令。”

商鞅声音冰冷:“秦法规定,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我商鞅?请司刑撤下酒菜,罪人该吃什么,你就送来什么,否则,罪人难以下咽!”

司刑哭丧起脸:“下官不敢。如果撤下酒菜,下官就是抗旨!”

商鞅盯住他,厉声问道:“我且问你,是法大,还是旨大?”

“这⋯⋯”司刑怔了,“下官⋯⋯天哪,法大,旨也大。两个都大,下官哪一个也不敢违抗啊!”

一个声音从门外传进:“说得好!法大,旨也大!”

话音落处,惠文公健步走进,跟在其后的公子华、车卫君自动守在门外。

司刑叩拜:“臣叩见君上!”

商鞅叩首:“待罪之身商鞅叩见君上!”

惠文公对司刑:“退下,掩门!”

司刑退出,掩上牢门。

惠文公伸手礼让:“商君,请!”

商鞅回礼:“君上请!”

二人席地而坐。

惠文公倒酒,双手端起一爵,递给商鞅,自己又斟满一爵:“商君,嬴驷敬你!”举爵,饮尽。

商鞅举爵:“罪臣谢君上赐酒!”饮尽。

惠文公凝视商鞅。

商鞅回视。

对视有顷,惠文公眼中渐渐湿润,涌出泪水。

商鞅淡淡问道:“君上为何流泪?”

惠文公拭去泪,改坐为跪,声音哽咽:“国父⋯⋯”

商鞅震惊:“君⋯⋯君上⋯⋯”也忙跪起。

“驷儿此来,是想求国父一句实言!”

“君上请讲!”

“你要告诉驷,他们说的,不是真的!”

商鞅淡淡应道:“他们说到什么了?”

“说⋯⋯说国父谋逆,说国父卖秦结楚,说楚王封国父为列侯!”

商鞅语气肯定:“是真的。”

嬴驷带着哭音:“为什么呀,国父?”

“自保!”

“国父已经贵为商君,还怕什么呢?”惠文公略顿,“是怕那些旧党吗?”

“不是怕旧党,是怕君上!”

惠文公心里一抖:“寡人?寡人已经拜你为国父了呀!”

“所以才怕。”

惠文公苦笑:“唉,商君哪⋯⋯”摇头。

二人举爵,各自饮尽。

“君上能来死牢看鞅,鞅知足矣!”商鞅再次斟酒,举爵,“鞅再敬君上一爵!”饮下。

惠文公端起酒爵,却不肯饮,只是盯住商鞅。

“君上?”

“商君,寡人此来,还有一请!”

“君上请讲!”

“寡人不想你死!”

商鞅眯起眼:“哦?”

“你是国父,寡人不想在青史上留下一个弑父的恶名!”

商鞅淡淡一笑:“敢问君上,如何不让鞅死?”

“寡人以孝悌之名,特赦国父!”

商鞅先是一怔,继而长笑:“哈哈哈哈⋯⋯”

惠文公怔了下:“商君笑什么呢?”

“鞅在为先君而笑!”

惠文公更加怔了:“为先君?”

“有孝子若此,鞅为先君高兴啊!”

“商君所笑,不会是这个吧?”

“依君上所断,鞅会笑什么呢?”

“笑寡人!”

“君上何有此断?”

“笑寡人妇人之仁!”

“有赵良在侧,就是真孝。鞅怎能笑君上的真孝呢?”

惠文公略怔,举爵道:“这爵酒,寡人喝了!”一饮而下。

商鞅拱手:“君上宽仁之恩,鞅谢了!鞅有一问,请君上解惑!”

“商君请问!”

商鞅凝视他,郑重问道:“君上要废新法否?”

“这⋯⋯”惠文公一怔,“从何说起?”

“请君上直言解惑!”

惠文公语气坚决:“不废!”

“君上对先君也是这般说吗?”

“是。”

商鞅嘘出一口气:“若是此说,鞅诚意请死!”

“蝼蚁尚且偷生,商君为何求死?”

“蝼蚁偷生,所以才是蝼蚁。罪臣求死,所以才是罪臣。”

“商君求死,必是为个什么。”

“只为一个字,法。”

“请商君详释!”

“依据秦法,鞅犯下的是不赦之罪!”

“没有商君,就没有新法;没有新法,就没有秦国今日之盛。所有这些,秦人有目共睹。商君犯罪,相信秦人—”

“是‘网开一面’吗?”商鞅接道,“君上,法是罪臣立的,罪臣却不守法,岂不贻笑于后世?”

惠文公尴尬:“这⋯⋯”

“罪臣请死,还有一层意思!”

“商君请讲!”

“罪臣本为一介寒生,幸遇先君,方展抱负。蒙先君鼎力推动,罪臣得以强力推动变法,使秦大治。事有两面,物极必反。秦国虽有大治,秦人之心却扭伤了。至刚则折,至强则弱。今君上新立,正是疗伤的好时机,不妨以鞅为众矢之的,疗治秦人内伤。”

惠文公惊愕:“这⋯⋯如何使得?”

“天底下没有什么使得,也没有什么使不得。有所得,就当有所弃。君上欲成大事,就得舍弃。眼下舍弃的,就是罪臣。罪臣之智,竭矣;罪臣之力,尽矣。罪臣就如枯油之灯,在秦一无用处不说,反碍君上手脚。如此无用之躯若能抚慰秦人扭伤之心,若能使君上放开手脚,罪臣有何惜哉?”

“君上,罪臣不死,秦法不立;秦法不立,民心不稳;民心不稳,君心不定;君心不定,秦国大业难成啊!”

惠文公起身,叩拜道:“商君高义,驷铭心刻骨。商君有什么交代驷的,驷一定照办!”

“方才君上承诺不废新法,罪臣恳请君上誓之!”

惠文公冲四方各是三拜:“苍天在上,嬴驷起誓,在位之日若废新法,天地不容,身死名灭!”

商鞅拱手:“君上有此壮誓,鞅可含笑赴死矣!”

“商君想过如何赴义吗?”

“依据秦法,臣之罪当有两种死法,一是腰斩,二是车裂!”

“若此,商君可有挑选?”

“车裂!”

“这⋯⋯”惠文公吸一口长气,“敢问商君,为何选此剧烈方式?”

商鞅反问道:“敢问君上,鞅这一生,何时、何事不剧烈了?”

惠文公微微点头:“商君之后,驷该朝何方行走?”

“终南山中有个高人,叫寒泉子,君上或可求他指点!”

惠文公拱手:“谢商君举荐!”倾身,“朝臣之中,何人堪当大任?”

“文可用嬴疾,武可用司马错。”

“司马错?”惠文公大是惊愕,“他私开峣关,又骗开於城,商君不恨他吗?”

商鞅冷冷说道:“君上问的是何人堪任!”

惠文公慨叹一声:“商君不愧是商君啊!驷还有一问,商君之后,何人可代商君?”

“魏人公孙衍!”

“公孙衍之才如何?”

“就河西之战观之,在鞅之上!”

惠文公这也想起葫芦谷大捷后的那场夜袭,拱手道:“谢商君举荐!”

商鞅举爵:“为秦再得明君,为君上再得能臣,干!”

惠文公缓缓跪下,哽咽道:“国父在上,请受嬴驷三拜!”

商鞅没再客气,听凭他连拜三拜。

在惠文公叩拜时,商鞅的眼睛始终斜睨着他。

惠文公拜毕,起身,拱手道:“商君,嬴驷别过了!”

商鞅淡淡说道:“罪臣有一事相托!”

“商君请讲!”

“冷向从鞅多年,今日却受鞅拖累,面临极刑。恳请君上念鞅薄面,予以特赦!”

惠文公略一沉思:“敢问商君,为何不为朱佗请赦?”

“朱佗无须罪臣请赦!”

惠文公吃一惊道:“商君连这个也清楚了?”

“清楚。”

“既然清楚,你还⋯⋯”惠文公顿住。

商鞅给他一个苦笑,扯回话题:“鞅将多年心血凝作一物,或对君上有用!”

“此物何在?”

“君上可问冷向!”

惠文公拱手道:“都说商君薄情寡义,谬矣!此请寡人准了!”说罢转身,大步走出。

商鞅没有起立送行。直到惠文公一行的脚步越走越远,完全听不到了,商鞅方才轻叹一声,拿起箸子,夹起案上的美味佳肴,缓缓送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