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7章| 惠文公一石三鸟 甘太师为国死义

与商鞅“诀别”之后,惠文公回到偏殿,使人从死牢里提取冷向。

冷向戴枷趋入,在惠文公前缓缓跪下。

惠文公看向侍立一旁的车卫君:“去枷!”

车卫君卸去冷向的重枷。

冷向叩首:“谢君上去枷之恩。”

“冷向,你可以走了。”惠文公盯住他道。

冷向抬头:“我⋯⋯走哪儿?”

“天宽地大,你想走哪儿就走哪儿!”

冷向吸一口气:“君上不治向的罪了?”

“寡人赦你无罪!”

冷向再叩:“谢君上不杀之恩!”

“谢商君吧,是他求的情!”

冷向没有抬头:“求情的是商君,恩准的却是君上!”

“冷向,你还有什么要说吗?”

冷向抬头:“向有一物,欲献君上!”

“何物?”

“一册青简。”

惠文公微微点头:“何在?”

“存于於城,由老母保管。”

“可否为寡人取之?”

“向这就去!”

惠文公转对公子华道:“护送冷先生至於城,为冷先生及其母亲办理通关符牒。另,点三万锐卒至於城,交给司马将军!撤销商君封号,改立商县,立府商城,任命司马错为商县县尉!”

公子华拱手:“臣领旨!”

惠文公吩咐内臣:“封公孙贾为太庙令,车卫法为公大夫,依法审理叛国逆臣商鞅!”

内臣拱手:“臣领旨!”

几个兵卒站在於城一个老宅院的院门外面,公子华随同冷向走进院子。

听到响声,一个头发花白的盲人老太以拐杖探地,颤巍巍地迎出来。冷向纳头叩拜:“娘—”

老太兴奋道:“向儿,你总算回来了!鞅儿呢?”

“商君在咸阳,好着呢!”

“他几时回来?”

“禀娘亲,商君说,他过几日就来看你。”

“好哇。”老太转向他的身边,“听声音,还有一个人。”

“是太傅府上的华公子,此来於城办差,顺道探望娘亲!”

公子华向老太揖礼:“嬴华叩见大娘!”奉上礼箱,“些微薄礼孝敬大娘,恭祝大娘身体安康!”

老太向声音处拱手:“谢公子了!”

冷向对公子华道:“公子稍候!”进屋,抱出一捆竹简,“这捆竹简,烦请公子转呈君上!”

“敬从命!”公子华双手接过,从袖中摸出两只关牒,奉上,“冷兄,这是关牒,请你收好!”

冷向接过:“谢公子!”

公子华拱手道:“祝先生一路顺风,嬴华告辞!”

冷向送至门外,拱手作别。

待车辆远去,冷向嘘出一口气,回到院中,对老太道:“娘,你收拾下细软,我们要赶趟远路!”

“去哪儿?”

“到宛城,景大人邀请你去小住几日!”

“好呀,老身方才还在念叨他呢!”

冷向偕同老太驾着一辆篷车向於城边关辚辚而来,被守关秦尉拦住。

冷向出示关牒,秦尉验过,拱手道:“冷大人,所有出关人员,我们必须依法搜查,得罪了!”又转对兵卒,“搜!”

“且慢!”冷向走进车里,对老太道,“娘,边关依法搜查,你得下来!”扶老太下车。

几个兵卒里里外外搜查车辆。秦尉亲手将冷向上上下下摸了一遍,连靴子、冠冕也脱下检查。

关尉将瞎老太上下打量一番,转对冷向道:“冷大人,请稍候片刻,下官这去盖个玺印!”说罢匆匆离开,踏上关楼。

关楼上,公子华、司马错对坐守候。

关尉趋进,叩道:“报,末将仔细查验,未见可疑物品,只有随身携带的衣物及旅程盘费,计足金十两,银十二两,圜钱若干。”

司马错看向公子华。

公子华点头。

司马错转对关尉:“放行!”

关尉拱手:“得令!”便转身出去。

不一会儿,关下传来一阵声响,冷向的辎车缓缓出关。

公子华转对司马错拱手道:“商於之地就交给将军了,在下告辞!”

司马错拱手还礼:“请公子转奏君上,只要末将一口气在,绝不让楚人踏足半步!”

从公子华手中接过冷向转呈的竹简,惠文公徐徐展开,见打头一简赫然写着“商君书”三字。

惠文公打眼只扫几行,就两眼发亮,支走众人,手不释卷,直到将长卷全部展完,方才长吸一口气,微微闭目,将眼睛揉了几揉,朝外叫道:“来人!”

内臣进来。

“召公子华!”

公子华趋进。

惠文公盯住公子华:“华弟,《商君书》你可阅过?”

公子华拱手应道:“此乃君兄之物,臣弟不敢擅读!”

“它会是孤本吗?”

“冷向出关时,臣弟与司马将军就在关上,严令搜查,并未查出什么。之后臣弟使人搜查冷向宅院,亦未见任何疑物!”

“冷向会不会全背下来呢?”

“这个⋯⋯”

“呵呵,”惠文公苦笑一下,“扯远了。”看向内臣,指竹简,“将此卷抄写两册,一册随葬先君,一册入库藏,至于此册,就放在寡人案头!”

内臣拱手:“臣领旨!”便将竹简拿走。

惠文公的目光瞄向一道奏折,上面赫然写着“报奏依法处置国之逆贼商鞅案”等字,奏请人是公孙贾、车卫法。

惠文公翻开奏折,拿起朱笔,写下“准允车裂”四字。

晴天丽日,阳光普照。

咸阳大街上万头攒动。一队甲士押着一辆囚车沿大街徐徐移动,车上站着枷铐在身的商鞅,身边插着几支素幅,上面写着“叛国”“谋逆”等罪名。

群情激动,囚车上被扔满菜皮、鸡蛋、屎块等,木枷上的商鞅更是蓬头圬面,脸上头上到处是沿途围观的百姓抛扔来的杂物。

囚车一路走到咸阳城外,在渭水滩的刑场上停下。

渭水滩上人山人海,似乎整个咸阳都出动了。

在这同一个刑场,商鞅曾一次性监斩七百个违抗新法的人,然而今日,他却也因谋逆罪而依新法在此受刑。

行刑手将商鞅解下囚车,将其四肢与头部用套索套牢,每一个套索引向一辆驷马战车。五辆战车呈五个方向,每辆车上各有一名驭手。

公孙贾坐于监刑台主位,车卫法作陪。监刑台的左右两侧各有一个观刑台,左侧为首席,坐的是甘龙、杜挚等一应官员,右侧则是以陈轸为首的列国使臣。刑场四周,远远地站满看热闹的百姓。

午时将至,第二通鼓毕,场上死一般静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商鞅身上。

商鞅双眼微闭,表情平静,面部满是污垢。

陡然,陈轸起身,离席,一手持酒壶,一手持碗,缓缓走到监刑台前,拱手道:“二位监刑大人,魏使陈轸有一事相求!”

公孙贾看向他:“魏使所求何事?”

“商鞅与轸曾有兄弟之谊,今日永别,轸请以浊酒一爵,为兄弟送行!”

公孙贾扬手:“魏使请!”

陈轸拱手:“谢监刑大人!”便一手提壶,一手持爵,缓缓走向商鞅。

陈轸走到商鞅跟前,缓缓蹲下。

商鞅显然感觉到是他,但眼没有睁。陈轸掏出丝巾,将酒倒进丝绢里,为他擦去脸上的污秽。

商鞅睁开眼睛,看向他。

陈轸席地坐下,斟酒道:“公孙兄!”

商鞅淡淡说道:“陈兄,你来了!”

“来了。无论如何,轸得为兄饯个行才是!”

“鞅晓得。鞅也候你多时了!”

“是吗?”陈轸将酒爵递上,“公孙兄,请张口!”

商鞅张口,陈轸扶起他的头,将爵放他口边。

商鞅一气饮下。

陈轸端起自己的爵,饮下,抹下嘴道:“公孙兄,一壶浊酒泯恩仇,你这喝下了,从今天起,你我的旧账就算扯平了!”

“陈兄可以扯平,鞅却扯平不得。”

“事已至此,公孙兄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鞅有什么放不下,陈兄应该清楚。从今天起,陈兄夜半醒来,若是看到鞅站面前,大可不必惊慌。鞅不会怎么陈兄,鞅不过是记住了陈兄而已!”

“公孙兄能否说说,这都记住在下的什么了?”

“鞅都记了些什么,朱佗应该禀过陈兄了。”

陈轸吸一口气,给他个笑,竖起拇指:“公孙兄不愧是公孙兄,在下敬服!”又斟酒,放他口边,“来,为你我兄弟的相知相杀,干!”

“相知相杀?”商鞅苦笑一声,“陈兄总是这般高看自己吗?鞅谋的是国,陈兄谋的是家。鞅杀的是心,陈兄杀的是身。”

“呵呵呵,”陈轸笑道,“高看也好,不高看也好,这爵酒咱先喝下。”

商鞅喝下。

“公孙兄,”陈轸亦扬脖饮尽,“此爵饮毕,第三通鼓一响,一切就都过去了。”再斟,举爵,“在畅饮此爵之前,轸想透给兄长一桩心事!”

“说吧,凡是你讲的鞅都会带走。”

“让公孙兄分尸于秦其实不是轸的本愿!轸的本愿是,让秦国废苛法,行仁政,德润天下,恩泽万世!”

商鞅苦笑:“陈兄想得太多了!”

“难道不行吗?”

“你可以试试!”

“轸晓得公孙兄接受不了这个,可公孙兄此前可曾想过自己会在今天身死名灭?”

“在下身可以死,名却不灭,倒是陈兄,灭与不灭就难说了!”

“公孙兄何以这般笃定?”

“陈兄的运气若是足够好,若是还能再活三十年,大可拭目以待!”

“就依此约!”陈轸扳起他的头,将酒爵放他唇边,“公孙兄,这一爵,为在下有个好运气,干!”

商鞅饮下,吧咂一下嘴唇:“鞅在冥境等你三十年!”

陈轸饮过,晃一下酒壶,将壶嘴搁在商鞅身边:“在下的所有情意尽在壶中,请公孙兄一并畅饮!”

商鞅咕嘟几声,一气饮下。

陈轸将酒壶啪地摔碎,朝商鞅深深一躬:“公孙兄,一路走好!”说完一个转身,大步离去。

第三通鼓响。

公孙贾扔下行刑令牌:“时辰到,行刑!”

话音落处,五辆车朝五个方向同时发力。

陈轸捂住眼睛。

商鞅发出的“啊—”在空中只短暂地响了一下,就戛然而止。

一切归于宁静。

复兴殿里,孝公灵前的鸟笼依旧挂着,笼中的小鸟去除一只,余下两只相依相偎。

与此同时,通往韩国的驿道上,冷向的辎车辚辚而行。

车中突然传来老太的声音:“向儿?”

冷向停车,跳下来,走到车前,拉开窗帘:“母亲?”

“我听到一个声音!”

“什么声音?”

“一声‘啊’字!”

“是谁的声音?”

“好像是鞅儿的,对,就是他的!”

冷向泪水出来,吸一口长气,淡淡道:“是娘听错了,这儿是旷野,四周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任何声音!”

“是哩,是娘听错了,是娘⋯⋯太想鞅儿了!”老太悲哭起来。

“娘,你要想哭,就哭一阵子,这儿没人!”

老太却不哭了,拿袖子擦去泪,问道:“宛城到没?”

“娘⋯⋯”

“走有十几天了,从於城到宛城,听说只有二百多里。”

“娘⋯⋯”

“向儿,怎么了?”

“我们不去宛城了。”

“不去宛城,去哪儿?”

“韩国⋯⋯向儿的家⋯⋯”

“鞅儿不是封在商地吗,我们为什么要去韩国?”

冷向迟疑一下:“商君他⋯⋯他⋯⋯他太忙了,他让向儿照顾你,向儿这把你接回老家⋯⋯”

“鞅儿他⋯⋯”老太怔了半晌,泪出,“为了他的国,永远不要他的娘了吗?”

冷向哽咽:“娘⋯⋯你有向儿⋯⋯有向儿⋯⋯”

老太再陷悲伤,抽噎起来。

冷向轻轻拉上窗帘,走到一侧,遥望西方,眼中泪出,向天默祷:“商君,我的主公,冷向晓得⋯⋯你上路了⋯⋯你安心走吧,你的娘就是向的娘,向⋯⋯养老送终⋯⋯”

豪餐佳酿,公子华盛宴款待朱佗。

酒过半酣,公子华放下酒具,盯住朱佗道:“在下有句直言,不知佗兄想不想听?”

朱佗拱手:“公子请讲!”

“良禽择木而栖,智者择主而仕。魏地居中四战,非英雄成就大事之地;魏王昏庸老迈,亦非英雄背可靠依之主。秦公睿智、年轻,是个干大事的明君,以佗兄才具,若是留秦,定能尽性施展,成就一番大业!”

“公子所言,佗已尽知。只是,佗受魏恩多年,魏王未曾负佗,佗亦不忍负主!”

“据在下所知,佗兄在魏营服役近十年,历战无数,不过是百夫之长,若在秦营,少说也是个官大夫!”

朱佗不动声色:“少德之人,不敢望高位!”

公子华急了:“佗兄若是无德,何人敢言有德?”

“有德之人不听背主之言。今公子言之,佗听之,已失德矣,敬请公子勿言!”

公子华长叹一声:“知佗兄的人,还是君上啊!”

“此言何解?”

“君上念兄忠义,赦兄回魏,在下惜兄之才,坦言劝兄留秦,君上告诫,忠义之士是留不住的。在下不以为然,今日始信!”

朱佗一阵感动,拱手道:“请公子转奏秦公,特赦之恩,佗没齿不忘!佗在此起誓,有生之年,绝不做害秦之事!”

“佗兄之言,在下一定转奏。”公子华举爵,“佗兄,干!”

宴毕,朱佗动身离秦,临行前寻到陈忠,将一个包裹托他转给陈轸。

“主公,这是朱兄捎来的!”陈忠双手呈上。

陈轸急道:“朱佗呢?”

“走了。”

“哪儿去了?”

“他不肯说,想是回魏了吧。”

“他⋯⋯没说别的什么吗?”

“想是秦人不让他说。”

陈轸点头:“肯定是了。”

陈轸打开包裹,见里面是一张羊皮,皮上密密麻麻抄写着数不清的小字,为首一行赫然写的是:商君书。

尧山深处是一片接一片的墨家大营。

一个墨者在前引路,冷向牵着商鞅的母亲跟在后面,一步一步地走进主厅。

主厅是一个巨大的草堂,造型甚美。墨家巨子随巢子端坐于席,身后站着宋趼。

引路墨者趋前,揖道:“报,这位客人定要求见巨子!”

随巢子回个礼,盯住冷向。

冷向凝视他:“你就是墨者巨子随巢子?”

“老朽便是。客人是⋯⋯”

冷向拱手:“韩人冷向,曾是秦国商君府门人。”

“商君府?”随巢子看向身边的老太,“老夫人是⋯⋯”

“商君生母,卫国先君媵妃戚氏!”

随巢子拱手:“随巢见过卫国夫人!”

“夫人不敢当!”卫妃戚氏鞠躬道,“老身见过墨家巨子!”

随巢子走到一侧,亲手摆下两个席位,扶戚氏坐下,又伸手礼让冷向。

冷向挨住戚氏坐下,对随巢子拱手道:“冷向此来相扰巨子,是有一事相托!”

“何事?”

“商君近日著写一书,堪称毕生心血,向以为奇,密抄了一个副本。商君已将正本献给秦公了,余下这个副本,向思虑再三,决定托于巨子!”

“奇书何在?”

冷向转对戚氏:“母亲,请出奇书!”

戚氏将手伸进衣襟,在胸前摸索一阵,扯出一包极其细密的丝帛,递给冷向。

冷向双手呈给随巢子。

随巢子接过,展开。丝帛有二尺宽窄,五六尺长短,由左至右,密密麻麻写着数以万计的小字。

随巢子收起,看向冷向:“既为奇书,冷先生为何自己不留?”

“向心已死,留之何益?”

“你心既死,为何又不惜千里奔波,进此深山老林,将此书托付老朽?”

“秦公得到此书,必视为至宝,珍之藏之,使之难见天日。商君志在天下,非在秦一隅。在向心中,有天下之志者,非墨者莫属。能使此书弘扬于天下者,亦非墨者莫属,向是以冒昧入谷,以此书敬呈巨子!”

随巢子拱手道:“冷先生高义,随巢知矣。”转对宋趼,“为贵宾备餐,洗梳,安排歇息!”

“谢巨子。书既呈送,向愿已遂,这就随母去矣!”

“这⋯⋯好吧,”随巢子也不客套,对宋趼道,“安排墨者,护送先生入韩!”

冷向拱手:“谢巨子!”

打更的梆子敲响二更。

魏宫后花园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入夜的宁静。毗人引公子卬沿一条花径,左拐右转,步履匆匆地走向御书房。

就在望见书房时,公子卬放慢步子,扯住毗人的衣襟小声问道:“这个时辰了,父王召我进宫,可有大事?”

“老奴不知,安国君,请!”毗人不予回答,伸手礼让。

公子卬吸一口气,硬起头皮跟在毗人后面走向院门。

书房里灯火通明,魏惠王端坐几前,案上摆着各色酒肴,几个宫人侍立。公子卬趋入时,望见旁侧侍席正襟危坐的是司徒朱威。

公子卬心里咯噔一沉,纳闷道:“这厮为何也在这儿?”无暇多想,叩道,“儿臣叩见父王,恭祝父王万安!”

“呵呵呵,卬儿免礼,”魏惠王笑着指向朱威对面的几案,“坐!”

“谢父王!”公子卬起身走过去,坐定。

魏惠王对侍酒:“上酒。”

侍酒斟酒。

公子卬看向朱威,见他也是茫然。

“呵呵呵,”魏惠王端起酒爵,“这夜半更深的,寡人邀请二位来,不为别的,只为喝爵浊酒!来来来,干!”率先饮下。

朱威、公子卬各自饮下。

“父王,这酒⋯⋯”公子卬欲言又止。

“呵呵呵,寡人请你们喝酒,是为一个人饯行!”

“饯行?为何人饯行?”

“商鞅!”

公子卬目瞪口呆,不无诧异地看向朱威。

朱威也是一怔,小声道:“陛下,商鞅他⋯⋯”

“走喽!”魏惠王摸出一封密函,“你们看看!”

毗人接过,交给朱威。

魏惠王看向朱威:“朱爱卿,念出声来,让卬儿也听听!”

朱威展开,念诵:“启奏陛下,秦宫大戏总算演完一出,商鞅今日伏法,被新君车裂于渭水河滩。臣欲在咸阳多住几日,为陛下再演一出好戏,乞请恩准!臣轸叩首。”

“啧啧啧,”魏惠王咂舌道,“寡人没看出来,陈轸真还有几下子,是个能臣哪!”

公子卬啪地将酒爵置于几上,爵中酒溅出:“父王,若是为商鞅饯行,恕儿臣不饮!”

“呵呵呵,卬儿呀,你为何不饮?”

“那贼出尔反尔,死有余辜,我们为何为他饯行?”

魏惠王对侍酒:“为安国君斟酒。”

侍酒上前,将公子卬的酒爵重新倒满。

魏惠王转对公子卬道:“安国君,端起来。”

公子卬看一眼朱威,见他已经端起,只得端起酒爵。

“商鞅赤心为秦,立下盖世奇功。秦人不加报答不说,反而以怨报德,使用极刑戕害忠臣。商鞅虽为大魏公敌,但就人论人,确为大才,秦人不惜,寡人惜之。二位爱卿,来,满饮此爵,为商鞅的冤魂饯行!”

三人同饮。

朱威轻叹一声:“唉,九泉之下,商鞅若能听到陛下作此公论,不知该作何想?”

公子卬不屑地哼出一声:“还能想什么?必是在那儿追悔当年为何有眼无珠、弃明投暗哩!”

“呵呵呵。”朱威干笑几声,别过脸,看向惠王。

魏惠王目光依次扫过二人:“二位爱卿,常言道,敌变我变。秦公暴毙,新君登基,旧党东山再起,商鞅横遭车裂,数月之间,秦宫连遭大变,你们说说,寡人该当如何应对才是?”

公子卬拱手,激动道:“父王,秦人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儿臣奏请起兵伐秦,夺回河西,雪我前耻!”

魏惠王看向朱威:“朱爱卿以为如何?”

朱威摇头:“臣以为不妥。”

“为何不妥?”

“不妥有二,一是秦室仍在为先君治丧,乘丧伐国,不仁。二是伐国先治军,治军先治粮草。今日我军无锐卒,库无余粮,以何伐之?”

朱威点在穴上,魏惠王长吸一口气,看向公子卬。公子卬嘴唇吧咂几下,咽下了。

魏惠王目光移向朱威:“爱卿之意是,我当静观其变,坐等其乱了!”

朱威拱手:“王上圣明!”

“嗯,”魏惠王捋须道,“爱卿所言甚是。秦公磨剑一十八年,方得河西。寡人也得学一学他,再忍几时,看看这个毛头小子有何能耐。二位爱卿,眼下之急,不是伐秦,而是励精图治,是卧薪尝胆,是选贤任能。当年寡人错失商鞅,让秦人得之,致使河西易手。今日秦人诛杀贤能,寡人决定反其道而行之,用贤任能!”

朱威起身,叩首:“陛下果能如此,我光复河西指日可待矣!”

魏惠王扬手:“朱爱卿请起。”

朱威再拜谢过,起身坐下。

魏惠王犀利的目光扫过二人:“今召二位来,喝酒饯行倒在其次,谋议大事才是真章。这个大事就是相国人选。”

听到谋议此事,朱威、公子卬皆吸一口气。

“二位爱卿,寡人此生征战无数,有胜有负,多不挂在心上,唯有河西之辱,寡人实在放不下啊!眼下机会来了,秦国没有嬴渠梁,没有商鞅,就如广厦没有栋梁,经不住风暴了。风暴在哪儿?”魏惠王说得激动,拳头咚咚震几,“风暴就在这儿!”

公子卬激动道:“父王,我们—”

魏惠王摆手打断他:“风暴是要掀起来的。由谁来掀?不是寡人,而是,”指二人,“你,你,还有文武百官!可百官由谁来辖制呢?寡人吗?寡人老了,辖制不动了。寡人迫切需要一个大才!”

公子卬、朱威互看一眼,又都转向惠王。

“白相走有数年了,相位一直空缺。不是寡人不想立相,是寡人未能觅到合意的治国大才!”

公子卬急道:“父王—”

许是知他想说什么,魏惠王再次打断他,顾自言道:“大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寡人要你们细细访查,但得大贤之才,寡人必举国相托!”

朱威拱手:“谢王上信任,臣必竭诚尽力,为我王访得大才!”

公子卬拱手应道:“父王,儿臣以为,大才就在身边,还访什么呢?”

魏惠王看向他:“大才何在?”

“就是父王方才盛赞的能臣—陈轸!”

“呵呵呵,陈轸倒是一个人选。”

朱威心里却咯噔一紧。

墨家大营的草庐里,随巢子坐在席上,展开丝帛做成的《商君书》,就烛光捧读。

读着读着,随巢子额头汗出,眼睛盯紧书中一段:“⋯⋯民不贵学,则愚;愚,则无外交;无外交,则国安不殆⋯⋯重刑而连其罪,则褊急之民不斗,狠刚之民不讼,怠惰之民不游,费资之民不作,巧谀、恶心之民无变也⋯⋯国强而不战,毒输于内,礼乐虱官生,必削;国遂战,毒输于敌,国无礼乐虱官,必强⋯⋯”

随巢子眉头微皱,再读,又见一段更犀利的文字:“⋯⋯能生不能杀,曰自攻之国,必削;能生能杀,曰攻敌之国,必强⋯⋯夫圣人之治国也,能抟力,能杀力⋯⋯力多而不攻,则有奸虱。故抟力以壹务也,杀力以攻敌也⋯⋯”

随巢子合上书卷,饱经风霜的老脸上再现忧容,平阳惨案的场景浮在眼前:

—院子里横七竖八全是尸体,死状各异。

—两个孩子旁边,一溜儿躺着十数具女尸,个个衣衫不整,显然在被屠杀前遭集体奸污。

—告子一脸疑惑地望着随巢子:“巨子,老人他⋯⋯”

—敲锣老人迈着僵尸般的步伐渐去渐远。

⋯⋯⋯⋯

随巢子思绪回来,长叹一声:“唉,秦国若以此书治国,天下大祸矣!”

魏使驿馆里,戚光使人打包行李,收拾行囊。

陈轸从外面进来,诧异地盯住他:“戚光,这是做啥?”

戚光停下收拾,看向他:“准备回安邑呀!”

“谁让你准备回安邑了?”

“咦,”戚光怔了,“商鞅不是已经死了吗?”

“唉,”陈轸夸张地摇几下头,“你个戚光呀,该忙的不忙,不该忙的瞎忙。快去备车,太师府!”

太师府的正堂里摆着香案,案上供着牌位,上书“三百贤士英灵”,再前面是个精致的祭器,上面摆着商鞅满是污血与灰土的人头。甘龙、杜挚、公孙贾等群聚一堂,祭拜因抗法而在渭水边被商鞅腰斩的亡灵。

大宗伯赵良主持祭礼,气氛凝重而压抑。

陈轸大步走进来,站在香案的前面,久久地凝视商鞅变形、污秽的容貌。良久,陈轸朝这个脏头深鞠一躬。

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甘龙感慨万千:“陈上卿这般重情重义,实出老朽意外!”

陈轸看向他道:“不是在下重情,而是你们祭在这儿的,实在是个不朽的人!”

杜挚等皆是震惊,无不愠怒地看向陈轸。

公孙贾目光逼视:“陈轸,你⋯⋯说谁不朽?”

陈轸指向商鞅的头:“这个人!”

众人皆怒,纷纷围向陈轸。

甘龙以眼神斥退众人,看向陈轸:“陈上卿,你来此地,说这等话,依旧是因为他是你的兄弟吗?”

陈轸摇头:“非也。”

“既然非也,你且说说,他为何不朽?”

陈轸看向甘龙、赵良等:“诸位请随轸来!”说着大步走出。

甘龙等人互看一眼,跟他出来,走进西厢偏厅。甘龙主席,陈轸、赵良客席,杜挚、公孙贾侍坐。

陈轸从袖中摸出朱佗交给他的羊皮,递给甘龙:“太师请看这个!”

甘龙展开,阅读。

甘龙的一双老眉翘动起来,呼吸越来越急促。

“太师,这是商鞅的绝书!”

甘龙急切道:“此书⋯⋯”

“它不是书,只是书的片断,是朱佗寻机抄录下来的。它的正本,洋洋洒洒一厚册子,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此时当在秦公案头!”

甘龙长吸一口气,老眉凝起。

“将刑之时,在下给商鞅饯行,商鞅留下一句话,太师或感兴趣。”

甘龙抬头看他:“何话?”

陈轸模仿商鞅话音:“卫鞅身可以死,名却不灭。”又指甘龙手中的丝帛,“他的这个名,当在此书之中!”

“上卿讲得是。”甘龙转对杜挚、公孙贾道,“十几年来,老朽一直在琢磨商鞅的法,其中一些,老朽搞明白了,另有一些,老朽百思不得其解。”扬了下手中的羊皮,“今天,看了这块羊皮,老朽得解了!”

杜挚、公孙贾直盯羊皮。

甘龙将羊皮递给赵良:“你们几个也都看看。”

赵良接过,杜挚、公孙贾急不可待地凑过头。三人阅毕,惊诧、愤怒交集,纷纷抬头看向甘龙。

“你们这都看到了吧?”甘龙愤愤说道,“‘王者,国不蓄力,民不积粟。’这是什么东西?国家不积力,百姓不积粟,反而能王天下?‘圣人之为国也,壹赏,壹刑,壹教。’古往今来,哪个圣人是这么‘为’国的?只有他卫鞅!还有这‘民弱国强,民强国弱’,他这是想把秦国带到哪儿去?”

“太师说得是,真正可怕的是这几句,”赵良指着羊皮,“‘以强攻强弱,强存。以弱攻弱强,强去。强存则弱,强去则王。故以强攻弱,削。以弱攻强,王也。’”

杜挚来劲了:“嘿,这几句在下正费解呢,请先生解之。”

“卫鞅是说,以强民来攻杀强民和弱民,剩下的是强民;以弱民来攻杀弱民与强民,剩下的是弱民。国有强民则弱。国无强民则王。所以,以强民攻弱民,国弱。以弱民攻强民,则王天下。”

“这⋯⋯何谓强民?何为弱民?”

“在座诸位,当是强民仆役、鄙夫,当是弱民。”

杜挚以拳击案:“让仆役、鄙夫来治理我等,反而能够王天下,哪来这等浑理?”

“还有这句,‘国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乱,至削;国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强。’”

公孙贾恍然若悟:“怪道他府中用的全是奸民!”

杜挚朝案上又是一拳:“真该将他碎尸万段!”

陈轸苦笑:“即使碎尸万段,只要这部书在,只要商君的法令行于秦国,商君就永远是商君,诸位的后世,只能成为大字不识、只会耕种的弱民!”

公孙贾恨恨说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太师,我们要求废法!”

甘龙沉思有顷,抬头,扫视众人,长叹一声:“唉,成为弱民倒在其次,老朽所虑,是我大秦国的长治久安哪!”

杜挚不解了:“大秦的长治久安?”

甘龙转对老家宰:“备驾!”

公孙贾看向他:“太师?”

甘龙从公孙贾手中拿过羊皮:“老朽这去面君!”起身。

陈轸摆手喝止:“太师且慢!”

甘龙看向他。

陈轸指向那块羊皮:“太师此去,千万甭提这个!”

公孙贾看向他,不解道:“咦,为什么不能提?”

“一是它来路不正,二是它属于在下。”

甘龙点头应道:“嗯,上卿提醒得是。”将羊皮还给陈轸,“上卿,老朽多谢了!”

陈轸双手接过,拱手:“祝太师驾到功成!”

秦宫偏殿里,甘龙缓缓跪下。

惠文公诧异道:“老太师,方才不是见过礼了吗,你这⋯⋯”起身,欲拉他起来。

“君上,老臣此跪,只为一请!”

“太师何请?”

“为我大秦的千年大业计,老朽恳请君上颁诏废法!”

惠文公吸一口气:“废法?废何法?”

甘龙一字一顿:“叛国逆贼所立的新法!”

惠文公缓缓坐下。

“君上,老臣此请,非为家室计,而是为我大秦基业啊!”

“老太师,你请坐下,慢慢讲!”

“谢君上!”甘龙起身,坐下,“君上,就老臣所察,商鞅是个彻头彻尾的奸贼,以巧言令色迷惑先君,以严刑苛法祸我臣民,钳我臣民之口,辱我臣民之身,虐我臣民之心,致使举国之民敢怒而不敢言,即使先君也被他裹胁,唯他马首是瞻。所幸君上英明,以奸贼之道治奸贼之身,举国欢腾。老臣以为,君上既除逆贼,就当废奸贼之法,否则,奸贼身死,其法长留,岂不是继续祸殃百姓吗?”

惠文公微微一笑:“老太师,说下去。”

“奸贼行法十几年,老臣读法十几年,读来读去,读出一身的冷汗哪!”

“哦?”惠文公身体前倾,“你是怎么读出一身冷汗的?”

“奸贼之法,说来说去,无非二字,壹民。何谓壹民,就是让举国之民只做一事,耕种。人人耕种,仓库满了怎么办?外战。谁来外战?耕民。如何让耕民外战?使其贫,使其辱,使其愚,使其惧,使其无欲,使其唯命是从。唯谁之命?唯奸贼之命。君上啊,长此以往,臣不敢设想!耕民皆战死,何以续其耕?臣民皆贫弱,何以附远民?臣民皆受辱,何以立其身?臣民皆愚痴,何以筹长策?臣民皆诺诺,何以出诤臣?臣民皆无欲,何以励其志⋯⋯”

甘龙一连串雷霆之问,听得惠文公额头汗出,以袖拭之。

“君上啊,如果举国之民只知耕战,不知商贾技巧,不知陶艺歌舞,不知博闻辩慧,不知礼乐修行,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邪恶国家啊?以此治世,即使战胜,又能如何?即使得到天下,又能如何?君上啊,竭泽而渔,毁林而猎,断非智者所为!”

“没有了。”甘龙略略一怔,应道,“臣只想恳请君上,早日废除恶贼的恶法,使我大秦基业昌盛,国泰民安!”

“老太师所请,寡人已经晓得了。新法为先君时所立,若要废之,当是大事,容寡人详加斟酌,如何?”

甘龙拱手:“拜托君上了!老臣告辞!”说罢起身,缓缓退出。

甘龙老迈的身躯缓缓下车,走上太师府前的台阶,拐杖拄在石阶上,发出咚咚的声响。一直守候消息的陈轸、赵良、杜挚、公孙贾等听到声音,迎出来,扶他走进院中。

杜挚急切道:“君上怎么说?”

“唉,”甘龙长叹一声,“君上说,法为先君所立,废法是大事,要详加斟酌!”

“这⋯⋯”公孙贾欲言又止。

“君上有君上的难处啊。”

杜挚问道:“什么难处?”

赵良赞同道:“嗯,先君尸骨未寒,君上若废先君之法,就是不孝。”

“怎么办?”

公孙贾两手一摊:“还能怎么办?等呗!”

杜挚心有不甘,狠跺一脚:“噫!”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声长笑。

众人皆看过来。

“干着急有什么用?”陈轸笑毕,缓缓说道,“既然君上为难,诸位大人何不想君上所想呢?”

杜挚不解道:“陈上卿,你这是⋯⋯”

“在下之意是,诸位大人可说服朝野上书,奏请废除新法。上书的多了,就可形成民意。民意一旦形成,情势就另当别论喽。”

众人皆是一震。

“嗯,”甘龙捋须,点头应道,“陈上卿所言,并非不可行。君上看到民意如此,或会顺水推舟,恢复我大秦祖制!”

杜挚拱手道:“既然老太师发话了,我等这就分头动起来,知会亲朋好友各上奏本,吁请君上废除新法,恢复祖制!”

几案上码起一堆堆的折子,上面无一不写“废除逆贼恶法,复我穆公祖制”等字样。

惠文公面色阴沉,随手翻过几个折子,眉头渐渐横成一道,缓缓望向侍坐于客席的嬴虔,苦笑道:“他们都要废法,叔父意下如何?”

“让叔父讲心底话吗?”

惠文公给出一笑:“当然,你是叔父!”

“叔父一如既往,不赞成新法。”

惠文公吸一口长气,眉头凝住。

“不过,”嬴虔话锋陡转,“先君之命不可废,先君临终嘱托叔父坚守新法,叔父答应了。既然答应了,叔父就不再置议。新法是废还是不废,听凭君上圣裁!”

惠文公嘘出一口气,拱手道:“得叔父此话,驷心甚慰。”

嬴虔从宫中回来时,甘龙仍然候在他的府上。

“甘龙兄,”嬴虔摊开两手,做出无奈的手势,“你所说的嬴虔全都知道,只是,唉!”

“你有所不知,先君临终时,嘱托在下辅佐君上,坚守新法,唉,在下⋯⋯”

“太傅答应了?”

“这个⋯⋯君上临终之托,不应也得应啊。”

“太傅起誓没?”

“誓倒是没起。”

甘龙嘘出一口气:“没有起誓,就没什么好顾忌的!”

“我⋯⋯”

“太傅呀,”甘龙打断他,急切说道,“只要奸贼之法不去,秦国就会断子绝孙哪!活到这把年纪,甘龙我算是活明白了,甘龙我算是看清楚了,那奸贼来到秦土,压根儿就不是来帮我们的,而是来祸害我们的。什么叫壹民?用那厮的话说,就是所有的老秦人只能耕种,只能打仗,其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商贾交通,什么酒歌醉吟,什么琴棋诗赋,什么五礼六乐,什么狩猎游园⋯⋯所有的所有,都在被禁之列!而没有这些,过得还叫日子吗?生下来只知耕地,长大后只知杀人,活得还叫人吗?”

“唉!”嬴虔轻叹一口气,低头,掩面。

“太傅大人,老甘龙此来非为恳求帮忙,而为掏出几句心窝里的话,因为你不是别人,你是叔父,你和君上是一家人!老甘龙什么也不想,老甘龙只想知会叔父,老甘龙想明白了,老甘龙活腻味了,为了老秦人的子孙后代,老甘龙决定豁出这条老命,誓把这奸贼的奸法废掉!”说毕,甘龙转身,大步径去。

“老太师⋯⋯”嬴虔由衷感动,追出府门。

走出大门,甘龙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迈着颤巍巍的步子,在鹰头拐杖咚咚的捣地声中渐去渐远。

望着甘龙远去的身影,嬴虔眼中出泪,心道:“甘龙兄,你有所不知,不是嬴虔不想废法,是君上不想废啊!”

甘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香火缭绕,供品陈列。甘龙、甘茂双双跪叩,门口的光影在一点一点移动。过有至少半个时辰,甘龙仍然不置一辞。

甘茂急了,抬头看他,不解道:“父亲?”

甘龙似乎等的就是他的发问,盯住他道:“茂儿,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实意说,君上如何?”

“是个明君!”

“明在何处?”

“从先君治丧迄今,君上断事有据,未曾滥杀一人,亦未曾滥颁一诏,即使处置商鞅,也做到了仁至义尽,没有连坐冷向与朱佗。”

“晓得他为何放走冷向与朱佗吗?”

“茂儿不知。”

“在他眼里,朱佗是我甘府的人,没有他,拿不到逆贼。至于冷向免死,是献出了一册书!”

“什么书?”

“逆贼的遗书!”

“遗书能有什么?”

“为父看过部分内容,主要是解释恶法,恐怖至极!”

甘茂深吸一口气。

“之前为父只晓得奸贼的法恶,不晓得为什么恶,这下明白了。茂儿,为我老秦人计,为天下计,这个法都必须废!”

“为父晓得。君上做太子时,一向厌恶奸贼及其新法,俟其上位,诛了奸贼,却不废新法,想必就是为奸贼的遗书所惑,欲步先君后尘。茂儿,这正是为父觉得可怕的!”

“果如此,该当如何?”

“没有别的办法,为父决定以老朽之躯唤回君上的理智!”

甘茂震惊:“父亲?”

甘龙看向诸多牌位:“茂儿,看看上面,列祖列宗在召唤为父呢!”

甘茂涕泣:“父亲⋯⋯”

“茂儿,为父老身可殉,甘家血脉却不可断!”

“这⋯⋯”

“为父之意是,你向君上密奏,就说为父图谋废法!”

甘茂连连摇头:“父亲,这这这⋯⋯这怎么能成?”

甘龙决断道:“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这就奏陈!”说完颤巍巍地起身,拿出备好的竹简与笔墨。

“父亲⋯⋯天哪⋯⋯”甘茂号哭。

甘龙声色庄严:“拿起笔来,为了甘家的血脉,写!”

甘茂朝甘龙跪下,拿笔的手剧烈颤抖。

烛光下,甘龙狠劲磨墨,甘茂颤抖着手蘸墨、写字,泪水大颗大颗地滴下。

甘茂再也写不下去了,扔下笔,号啕大哭:“苍天哪—”

甘龙拾起笔,重新蘸好,递给他,声色俱厉:“甘茂,列祖列宗都在看着你呢,来,为父口述,你写!臣甘茂密奏君上⋯⋯”

翌日午时,惠文公正在捧卷阅读,御史走进来,抱着一厚摞奏章,小声禀道:“君上,这是今日收到的!”

惠文公放下竹简,指下几案。

御史放下。

惠文公挨个翻看,几乎清一色是奏请废法的。

看到最后一卷时,惠文公眼睛一亮,拆开翻阅。奏章上字迹扭曲,上面还有斑斑滴痕,显然是泪水留下的。在奏章末尾,赫然在目的是“⋯⋯臣甘茂泣血以告”一行。

惠文公合上奏册,微微闭目。

一阵脚步声急,公子华匆匆趋进,禀道:“君兄,出事了!”

惠文公睁眼:“哦?”

“宫前聚起一大拨人,吁请君兄废除新法!”

惠文公震惊,看向他道:“是何人聚众?”

“老太师。”

“还有何人?”

“杜挚、公孙贾,赵良及其弟子皆在。”

惠文公闭目有顷,猛地睁眼:“全抓起来,一个不漏!”

一大群市民及官员聚集在宫门前的广场上,杜挚、公孙贾等旧党及赵良等一帮儒生赫然在目。

甘龙站在宫前最高一级台阶上,白胡须在风中飘,声泪俱下:“⋯⋯种地,开战,再种地,再开战⋯⋯如此这般,循环往复,难道这就是我们老秦人的宿命吗?我们生儿育女,难道为的就是这个吗?不让我们老秦人读诗书,不让我们老秦人识筹算,国遇大事,谁来运筹?两军对抗,谁来布阵?难道要永远仰仗他们外邦人吗?有朝一日,那些外邦人篡了我们的国,霸了我们的家,欺了我们的妻,辱了我们的女,而我们老秦人却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仓无积储,囊无寸金,有谁敢多说一句话吗?有谁敢动他们一根手指头吗?没有人敢!因为说了,就叫非议;动了,就叫内斗。外加连坐法,苍天哪,我们老秦人的活路在哪儿啊?呜呼哀哉!”仰天长哭。

杜挚跳上台阶,振臂高呼:“有血气的老秦人们,我们跪下来吧,我们吁请君上,废除奸贼恶法,还我清平乾坤!”说毕扑通跪下。

众人振臂高呼:“废除奸贼恶法,还我清平乾坤!”一齐跪下。

一阵响动,宫门大开,一队荷枪甲士冲过来,将人群团团围住。

甘龙似是没看见,扑通跪地,仰天长啸:“苍天哪,救救我们老秦人吧!”

就在甘龙等所有聚众者被悉数抓起来的同时,陈忠急急慌慌地跨入魏使馆的院门,冲屋里大喊:“主公,主公—”

陈轸与戚光急走出来,看向他:“怎么了?”

陈忠手指外面:“老太师他们⋯⋯被秦公抓起来了!”

陈轸、戚光皆是震惊,互看一眼。

“老戚,”陈轸缓过神来,“快,收拾行囊!”

戚光颤声应道:“好⋯⋯好咧!”

陈轸转对陈忠:“知会秦室,就说国有急务,魏王召轸!”

公子华得到知会,匆匆走进,向惠文公禀道:“陈轸跑了!”

“哦?”惠文公平静地看向他,“何时走的?”

“迎黑时分,说是国有急务,王上召他!”

“跑就跑吧。”

“他⋯⋯”公子华心有不甘,“他把我们全搞乱了!”

“呵呵呵,华弟呀,你看清爽,乱了吗?”

公子华挠头。

车卫法拿着案册趋进,叩道:“禀报君上,聚众抗法案审结,甘龙、杜挚、公孙贾三人俱认罪,从众二百一十三人,其中公大夫以上二十七人,多为世家名门,儒者赵良及其徒子计一十三人,俱已收押,另收押连坐者计九百七十八口,涉二百一十一户,如何处置,请君上圣裁!”

惠文公看向他:“依法该当如何?”

“妄议朝政,聚众抗法,依法当处腰斩,连坐者同罪!”

惠文公略略皱眉,果决说道:“甘龙三人斩首,从者并连坐人等,剥夺家财,发配西陲戍边,许其戴罪立功!儒者赵良及其徒人,驱逐出境!”

“这⋯⋯不合新法!”

惠文公一字一顿:“合旨!”

车卫法怔了下:“臣⋯⋯领旨!”

惠文公转对内臣:“甘龙之子甘茂大义灭亲,密奏有功,晋爵一级,赐田三十井!”

内臣拱手:“臣遵旨!”

就在宫门外面的广场上,也就是甘龙聚众闹事的地方,临时搭起了一座监斩台。

监斩台上,行刑官车卫法端坐于主席,监斩官是嬴虔与公子疾,分坐两侧,中大夫以上官员全部肃立观刑,官加一级的甘茂赫然在列。

甘茂的眼睛死死盯在甘龙身上,似乎要把他记牢。

列国使臣依旧列席,只是不见了陈轸。

行刑台上,甘龙、杜挚、公孙贾三人被绑,跪地。

行刑台下,站着数以千计已习惯了新法的咸阳市民。

紫云公主如飞般跑进祖夫人宫中,急急叫道:“祖夫人,我哥要杀老甘龙了!”

“啊?”祖夫人打个惊怔,“这驷儿,老身不是告诉他不要杀吗?”

“他还是要杀。”

“在哪儿?”

“就在宫门口!”

祖夫人将拐杖捣得当当响:“荒唐!叫嬴驷过来!”

“来不及了,方才我已听到鼓响!”

“老天爷呀!”祖夫人忽地起身,“快,扶老身去见那个小煞星!”

复兴殿里,内臣从笼中取出第二只死鸟:“君上,还剩下最后一只!”

惠文公怔怔地看着他手中的死鸟。

公子华趋进。

惠文公看向他:“华弟,辰光到没?”

公子华拱手:“该是第二通鼓了!”

惠文公起身,拿起佩剑:“走,为老太师送行!”

公子华惊愕:“君兄?”

惠文公没有应声,大步跨出。

惠文公在前,内臣陪着,公子华、车卫君一左一右护在两侧,刚走出殿门,远远望见紫云搀着祖夫人急走过来。

惠文公一怔,假作没看见,拐弯给她个背,大步走去。

祖夫人拐杖捣地,大声叫住:“是驷儿吗?”

惠文公只好住脚,转过身,迎向祖夫人,跪叩:“祖夫人!”

祖夫人气呼呼道:“你还是要杀老甘龙?”

惠文公起身:“祖夫人⋯⋯”

“你还要在宫门口杀?”

“驷儿⋯⋯”

老夫人不由分说:“老甘龙是你公父都没杀的人,你能杀他吗?去,给老身放人!”

“驷儿⋯⋯这就去!”嬴驷转个身,匆匆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紫云怔怔说道:“祖夫人,君兄他⋯⋯”

祖夫人以拐拄地,泪出:“唉,越来越像那个不称心的逆子了!”

宫道上,第二通鼓声传过来,嬴驷加快脚步。

公子华赶前一步,小声问道:“君兄,放人吗?”

惠文公转对内臣:“传旨,从今日起,所有妇人不许出后宫一步,包括祖夫人!”

内臣拱手:“臣领旨!”

刑场上,第三通鼓响。

车卫法正欲扔下令签,宫门大开,远远传来公子华响亮的声音:“君上驾到!”

车卫法等离席,所有朝臣及观刑人皆朝惠文公叩首。甘龙三人也各睁眼,看向这个年轻的君上。

惠文公健步走下台阶,走到监斩台上。

台上台下,无数目光射向惠文公。

惠文公在车卫法的主席位站定,没有坐下,挥拳有力,声如洪钟:“臣民们,今天,上天降威,诛杀逆臣甘龙、杜挚、公孙贾三人。寡人借此机缘,向天下臣民一诉衷肠!”略顿,挥拳,“二十年前,卫人商鞅离魏赴秦,辅佐先君,变法强秦。我大秦推行新法十余载,民富国强,一战光复河西,二战轻取商於,威服列国。秦国能有今日,皆商君之功。先君薨天,寡人以国父之礼善待商君。然而,逆臣甘龙、杜挚、公孙贾三人,一向视新法为敌,视商君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在多次谋杀商君未果之后,借寡人新立、举国大丧之时,串联朋党,栽赃陷害商君,逼迫商君四处奔逃,最终走上结楚卖国之路。然而,甘龙等人意不在商君,而在商君之法。及至商君遇难,甘龙诸人越发肆无忌惮,频繁密谋,屡屡上奏,以三朝老臣、有大功于秦之资历胁迫寡人废除先君新法,恢复旧制!臣民们,无规不可以成方圆,无法不可以立盛世。商君之法非商君一人之法,乃兴我大秦的根本大法,先君毕其一生,殚精竭虑,方使新法深入民心,秦人循依。今先君尸骨未寒,甘龙诸人竟就这般结党聚众,咆哮朝野,目无寡人,堪称不忠不义!是可忍,孰不可忍。寡人别无选择,只能依法处置!”

“臣民们,如果大家眼睛不瞎,耳朵不聋,定能看得见,听得明,若无新法,我大秦能有今日之盛吗?臣民们,难道你们愿走回头路,愿让大秦再度国弱民贫,如羔羊般任人宰割吗?”

群情激动,异口同声:“不愿意!”

惠文公猛一挥拳:“答得好!寡人在此向先君在天之灵起誓:在寡人有生之年,先君之法,永不改变!”

“先君之法,永不改变!”

行刑台上,背后各插一个“斩”字号牌的杜挚、公孙贾面如死灰,不服地看向甘龙。

杜挚对甘龙道:“老太师,你听听,与那奸贼是一丘之貉啊!”

公孙贾轻叹一声:“本还以为教过他几日,他该念点儿师徒之谊,没想到这是一个比其父还毒的人!”

“蛇生蛇,蝎生蝎,有其父必有其子!”

甘龙睁眼,半是内疚地轻叹一声:“唉,是老朽拖累二位了!”

杜挚、公孙贾泪水流出:“能与甘兄一路同行,我等于愿足矣!”

“老朽聚众抗法,是为秦国,你二人舍生赴义,也是为秦国。秦国或由此法所兴,却也必为此法所累!那一天,我们是看不到了,但我们的后人一定能看到!”

“太师远瞻,我等叹服。为国死义,我二人无怨无悔!”

“还记得先君跟前的三只小鸟吗?老朽总算看明白了!此君不动声色,一石三鸟,算是能君,只斩我三人,而没有连坐其他,算是明君!无论如何,大秦得一个能君明君,我老哥仨也可安心上路了。”

公孙贾恍然若悟:“太师是说,你也是先君笼中的其中一鸟?”

“我们哪一个不是先君的笼中鸟呢?”

“第三只鸟会是谁?”

甘龙朝台上努嘴:“看,有人记挂老朽,饯行来了!”

公孙贾看去,嬴虔正向惠文公嘀咕什么。惠文公应一声,离开监刑台,大步回宫。公子华等侍从紧跟而去。

嬴虔手执酒爵,侍从提着酒坛,一步一步地走下监斩台,走上行刑台。

二人径至甘龙跟前。

嬴虔从侍从手中拿过酒坛,亲自斟满,捧至甘龙口边:“老太师,嬴虔为你饯行来了。”

“老朽谢过太傅!”甘龙张口,饮完。

嬴虔又倒一爵:“这一爵是代君上的。”看向三人,“君上说,为了大秦的千年昌盛,他只能对不住几位老臣了!”

甘龙饮下。

“老太师,你有什么未了之事,交给嬴虔吧!”

“请太傅转奏君上一句,终有一天,君上会追悔今日!”

“嬴虔一定转奏。”

“还有一句闲话,太傅或可一听!”

“太师请讲。”

“记得先君灵前的三只小鸟吗?”

“记得。”

“两只小鸟已经死了,下面该是第三只。”

望着嬴虔的背影,公孙贾张口结舌:“太师,你是说,第三只鸟是太傅?”

甘龙缓缓闭上眼去。

公孙贾看向他,似是不信:“这不可能!此子再毒,总不能连他亲叔也⋯⋯”

甘龙睁眼,轻叹一声:“唉,能与不能,你我是看不到了!”

鼓声再响。

车卫法掷下令箭:“时辰到,斩立决!”

三个刽子手快步跨上行刑台。

鼓点紧密。

大刀砍下,三颗人头落地。

监斩台上,甘茂双手捂住几近崩溃、扭曲的脸。

入夜,嬴虔在静室独坐,反复掂量甘龙就义前的劝诫:“⋯⋯记得先君灵前的三只小鸟吗⋯⋯两只小鸟已经死了,下面该是第三只⋯⋯”

嬴虔老眉越拧越紧,自忖道:“唉,嬴虔呀嬴虔,你怎么看不透呢?一朝天子一朝臣,商君、太师,还有你,无不是前朝老臣,哪一个都是功高盖世,哪一个麾下都有一拨人,让君上怎么放开手脚呢?你总以为驷儿不懂国事,看来是你老了,眼神不够用了!”

嬴虔自语一时,缓缓起身,拄起一根新做的拐杖,敲打着走向宫城。

惠文公正在捧读《商君书》,宫值太监端着一只玉盘,盘上摆着十余个宫妃的牌子,走进来请他点牌。惠文公随便拿起一只,摆手打发走太监,刚刚埋头于书案,内臣引嬴虔趋进。

惠文公转对嬴虔,指席位礼让道:“叔父,请!”

嬴虔搁下拐杖,坐下:“有点儿晚,臣这⋯⋯还以为君上歇息了呢!”

“才交一更,离歇息尚早!”

嬴虔看向他手中的竹简:“君上得读什么宝书了?”

“是商君临终前写给驷儿的,”惠文公大是感叹,“是个能臣哪!”看向嬴虔,“对了,叔父,你这么晚还不歇息,想必是有要事?”

“后晌臣代君上向甘龙饯行,甘龙托臣转奏君上一句话,算作遗言!”

惠文公倾身:“老太师怎么讲?”

“甘龙的原话是,终有一天,君上会追悔今日!”

“今日什么?”

“甘龙没说。”

惠文公闭目有顷:“想是今日的所选和所弃了!”

“也许是。”

“唉,”惠文公愈加感慨,“细细想来,老太师是个真正的忠臣哪!”

嬴虔拱手:“君上此评,足可告慰甘龙三人的在天之灵了!”

“叔父,你得空去趟甘府,告诉甘龙的在天之灵,就说他在大街上所讲的每一句话,嬴驷全都听见了,”惠文公从案下拿出一册,“全都写在这上面,一个字儿也没落下!你告诉甘龙,嬴驷会将他的话放在案头,”摆在《商君书》旁边,“时时回味。”

“你再告诉甘龙,嬴驷之所以坚持商君之法,一为守成,二为尽孝,三为大秦国的宏图远略。宏图在何处?在关外。远略在何处?在关外。然而,我东是三晋,南是大楚,出关之路皆被封堵,若无商君之法,莫说是图远,即使图存,即使收回河西,也是不易!老甘龙句句要为老秦人着想,难道我老秦人一定要世世代代蜗居关中吗?老秦人粗鄙不化,最好相斗,没有商君之法,就不可能结作拳头,若是结不成拳头,图存尚且不能,又以何图远?”

嬴虔长吸一口气,缓缓点头:“君上远略,臣知矣。臣一定转告甘龙!”

“还要告诉甘龙,甘龙、杜挚、公孙贾三室之人皆是忠良,无论徙至何处,寡人都会惦念他们!待到用时,寡人自会既往不咎!”

“臣一定转告!”嬴虔从袖中摸出一折,“臣另有一奏,恳请君上恩准!”说着双手呈上。

惠文公打开,看向他:“叔父,你要告老?”

“唉,驷儿,说句实在话,叔父老矣,近年来总是头昏耳鸣,记不住东西。君兄在时,叔父尚无感觉。君兄这一走,叔父一下子就觉出了。叔父是真的老了,近些日来,叔父总是思念君兄⋯⋯”嬴虔说着说着,悲从中来,眼圈红了,以袖遮面。

惠文公鼻子一酸,朝嬴虔缓缓跪下:“叔父心事,驷儿知矣。叔父不是老了,叔父是觉得驷儿稚嫩,需要磨炼,想把这千斤重担全都搁在驷儿肩上,好让驷儿早日磨出老茧来!”

嬴虔对面跪下:“君上,叔父此前错看你了。秦国能有君上,大业必成!”

惠文公直视嬴虔:“谢叔父夸奖!叔父掌管府库粮草,皆为国之重器。敢问叔父,何人可继此职?”

“甘龙之子,甘茂。”

惠文公点头:“再问叔父,商君临终之前,向驷儿举荐疾弟和司马错,依叔父之见,此二人如何?”

“无论何人荐举,这二人都可大用!”

惠文公拱手:“谢叔父!”

甘茂举家治丧,甘龙的灵柩摆在正堂,但门前冷落,除家人之外,几乎没有前来吊唁的亲友。

甘茂眼中无泪,怔怔地跪在棺前,盯住棺木发呆。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老家宰引着嬴虔走进来。

老家宰凑近,拱手,小声:“少主人,太傅大人来了!”

甘茂抬头,看了下嬴虔,依旧怔怔地看向棺木。

嬴虔献上祭品,在灵前跪下,连磕几个响头,敲着甘龙的棺木道:“甘龙兄,你还没有完全睡着吧,嬴虔这又给你捎话来了,是君上口谕。君上的口谕是:‘细细想来,老太师是个真正的忠臣哪!’君上还说:‘甘龙、杜挚、公孙贾三室之人皆是忠良,无论徙至何处,寡人都会惦念他们!待到用时,寡人自会既往不咎!’”

向晚时分,秦宫正门广场,公子疾跳下马车,正要走向宫门,一辆辎车驰来,在他跟前停下,下车的是司马错。

公子疾惊喜道:“司马兄?”

司马错同样激动:“疾公子!”

二人紧紧握手。

公子疾担心道:“司马兄,商於没事了吧?”

“没有。楚人见我守得严密,不敢轻动。”

“你这是⋯⋯”

“君上急召,要我日落之前赶到,我这⋯⋯”司马错看看日头。

“呵呵呵,走,在下陪你。”

“君上也召公子了?”

“是哩。”

内臣引公子疾、司马错走进正殿。

二人趋至惠文公跟前,跪叩。

“呵呵呵,二位请坐!”惠文公笑着指向两个空着的席位。

二人起身,见公子华、甘茂已赫然在席,遂朝他们拱手见礼,在对面席位坐下。

惠文公依次扫过四人:“四位爱卿,从今日起,你们就是寡人的左膀右臂、股肱之臣了。”

公子华自然一笑,司马错等三人面面相觑。

惠文公转对内臣道:“拟诏,任命嬴疾为上大夫,爵中更,司前上大夫景监职;任命司马错为国尉,爵右更,司前国尉车希贤职;任命甘茂为司徒,爵左更,司太傅嬴虔职,掌管府库粮草!”

三人叩首,齐声:“臣等鞠躬尽瘁,誓死为国,不负君上并前辈厚托!”

“这几封任命,明日大朝时宣诏。至于今晚,寡人召请诸位,不是为了要封你们官,也不是想听你们许什么愿,而是要与你们共组队伍,共商国是。寡人看中的是头狼,你们有幸成为寡人选中的头狼,如何组建你们自己的狼群,就由你们自己决定。你们各自提供一个名单,交给寡人,待寡人审核后另择时机任命!”

三人拱手:“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