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5章| 取石匣嬴驷即位 闹嫌隙商君出奔
嬴驷驾车从秦宫偏门驱进,从车上跳下,拎起麻袋,直奔复兴殿。
秦孝公的榻边不知何时挂起一只鸟笼,三只小黄鹂在笼里跳来蹦去。
嬴驷走到榻前,放下石匣子,跪地叩道:“公父?”
孝公睁眼,给他个笑:“寡人在候着你呢。”
嬴驷激动不已:“儿臣按公父所嘱,寻到那眼宝井,在井底淤泥中挖出一只石匣子!”
“哦?”孝公喜道,“还真有呢。”指匣子,“快,打开看看!”
嬴驷用剑尖撬开石匣:“公父,匣里什么也⋯⋯哦,儿臣看到了,有块小石板!”拿出石板,仔细查验,“公父,看到了,板上刻着字!”
“什么字?”
“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嬴驷念道。
孝公自语道:“老聃?”陡然一惊,大声,“再念一遍!”
“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
孝公急切吩咐:“驷儿,快,为老仙人上香!”
嬴驷将石板置于案上,点起香火。
孝公看向石板:“叩拜老聃!”
嬴驷朝石板叩拜。
“驷儿,”孝公长嘘一口气,“寡人今日方知,老聃昔日为何弃周西行,来到我大秦地界,原来,他老人家早就参破了上天玄机啊!”
嬴驷两眼大睁:“上天玄机?”
“驷儿可知老聃此言有何深意?”
“请公父指点!”
“周数八百,是说周室当有八百年气运。赤尽黑出,是说周室气运将尽,大秦将兴!”
“儿臣愚钝,请公父详示!”
“驷儿可知秦国为何尚黑吗?”
“秦为水德,水色为黑,因而先祖以黑为国色。”
“是的。商为金德,国色为白,周为火德,国色为赤,秦为水德,国色为黑。上天造物,使五行相克,克金者必火,克火者必水,是以商为周代,周也终将为秦所代。此所谓‘赤尽黑出’。周数八百,今已七百有余。也就是说,百年之内,周室气数当尽!天下列国,能够取代周室的唯我大秦。此非我愿,实乃天意啊!”
嬴驷倒吸一口凉气,半晌方回过神来,激动道:“公父⋯⋯”
“驷儿,如此王业,可惜寡人无能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
嬴驷叩跪于地,言语激昂:“公父,儿臣一定不负天命,振兴我大秦,君临天下!”
孝公纠正道:“是帝临天下!”
“帝临?哦,对的,偈语是这么说,帝临天下,四海咸服!”
“驷儿,此为上天玄机,断不可泄于他人。否则,列国若知,必群起伐我,上天不佑,大祸必至!”
“儿臣明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王业,自非一朝可成。驷儿,你可收起此匣,小心供奉,只许传给嗣位太子!”
“儿臣谨遵公父之言!”
“驷儿,帝临天下、一统六合既然是上天赋予我秦室的使命,就是天命!违背天命,天不容你,望你时时自诫,不可有一日懈怠!”
“儿臣记下了。”
孝公闭上双目,似要睡去。
嬴驷将石匣子收起,小心翼翼地藏于复兴殿的密室里,上好锁。安置完毕,嬴驷走出密室,复在榻前跪下。
孝公微微睁眼:“驷儿!”
“公父,儿臣在!”
“你若即位,如何对待新法?”
“新法为兴秦根本,儿臣誓言墨守之!”
“你有此言,寡人甚慰。你且说说,新法为何是兴秦根本?”
“这个⋯⋯”嬴驷迟疑一下,“因有变法,我大秦才有今日荣盛,才有河西之收,也才有商於之得!”
孝公苦笑:“这些只是果,不是因。”
嬴驷不解道:“因在何处,请公父训示!”
“公父没有辰光了。若得机缘,你可请教商君!”
嬴驷泪出:“儿臣记下了!”
“新法既不可废,驷儿可知如何对待商君?”
“儿臣已拜商君为国父,当以国父之礼奉之!”
孝公话外有音:“驷儿,你⋯⋯可知商君?”
嬴驷摇头:“儿臣不知!”
“商君陈奏,你可敢不听?”
嬴驷再摇头:“儿臣不敢!”
孝公眉头拧起:“商君任免官员,兴兵征伐,你可敢不从?”
“儿臣⋯⋯”嬴驷迟疑一下,接着摇头,“不敢!”
见他一连三个摇头,孝公不再问了,缓缓闭上眼去。有顷,孝公重又睁眼,看向悬在一侧的鸟笼,凝视里面的三只黄鹂。
嬴驷也望过去,这才注意到鸟笼,一脸茫然地看向孝公,目光征询。
孝公缓缓闭眼,轻轻吟出: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吟至此处,孝公的眼角滚出泪水。
嬴驷若有所悟,接吟:
交交黄鸟,止于桑。
谁从穆公?子车仲行。
维此仲行,百夫之防。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
谁从穆公?子车针虎。
维此针虎,百夫之御。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孝公的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弱:“驷儿,三只小鸟虽好,却是寡人之物。它们知寡人,寡人也知它们。没有寡人,你是养不好的。寡人这要走了,既然你养不好,就让它们随寡人去吧!”
嬴驷涕泣:“公父⋯⋯”
“驷儿,听说你养了不少小黑雕,可有此事?”
“有。”
孝公给他一笑:“好好养吧。只有自己养的,你才能知它们,它们也能知你。彼此相知,才能谋大事!”说完缓缓闭眼。
是夜三更,秦宫丧钟长鸣,哀乐声声,一片悲哭。
翌日晨起,秦宫正殿里一片静穆,秦国五大夫以上朝臣并公室诸子皆着丧服,依序肃立,甘龙、赵良、杜挚、公孙贾等赫然在列。众朝臣中,商君居中,嬴虔居左,甘龙居右,秦孝公内臣肃立于前,宣读秦孝公的传位诏书。
诏书宣毕,一身丧服的嬴驷缓缓走出,走向主位,南面而坐。
商君、嬴虔、甘龙下阶,率先跪下,叩首。车希贤、景监、司马错、公子华、公子疾等百官跟从跪下,叩首。
嬴驷扬手:“众卿平身。”
商君等众臣平身。
惠文公朗声说道:“商鞅听旨!”
商鞅趋前,跪叩道:“臣鞅听旨!”
惠文公转对内臣:“宣诏!”
内臣从袖中摸出诏书,朗声宣读:“⋯⋯商鞅内树新法,外御强敌,文治武功,皆为楷模,寡人敬拜为国父,封商君,食商於之地一十五邑,钦此。嬴驷。”
众臣愕然。
商鞅叩首:“臣鞅叩谢君上厚遇,臣誓言效忠君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惠文公起身,步下龙椅,走到商鞅身边,扶起他:“国父请起!”
商鞅站起。
“国父在上,请受嬴驷一拜!”嬴驷深深一揖。
商鞅回揖。
嬴驷礼让道:“国父,请入列!”
“臣遵旨!”商鞅走入行列,在百官之首站定。
惠文公缓缓走向龙椅,坐下,转对内臣:“宣读诏命!”
内臣摸出另一诏书:“⋯⋯拜嬴虔为太傅,拜甘龙为太师,拜赵良为宗伯,拜车希贤为国尉,拜景监为上大夫,拜杜挚为右更,拜公孙贾为左更,拜嬴疾为少上造,拜嬴华为右庶长,拜司马错为中更⋯⋯”
内臣宣诏完毕,哀乐声响起。秦国君臣朝大殿中央的孝公灵柩,依序敬拜。
商鞅、甘龙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盯向灵柩的上方。
灵柩上方,高悬一只鸟笼,笼中是三只活蹦乱跳的黄鸟。
入夜,商君府的正堂里也摆着孝公的灵堂,商鞅着丧服跪于正中,车希贤、景监等跪于商鞅两侧。
气氛凝重。
商鞅挪个位置,改跪为坐,正对二人,缓缓说道:“今天的情势,二位这都看到了吧?”
车希贤双手捂脸,景监低头。
商鞅接道:“在鞅两侧,一个是太傅,一个是太师,而与你们平起平坐的,是杜挚、公孙贾之流,还有那个赵良,他的底子你们想必也都晓得。”
车希贤、景监各自屏气。
“还有一事,不知二位可否察到?”
车希贤、景监同时抬头,看向他。
“先君头上悬了一只鸟笼!”
车希贤、景监显然也都看到了鸟笼,显然也都不解,不无诧异地看向商鞅。
商鞅不再说话,只将目光锁住二人。
车希贤急了:“是看到有个鸟笼,怎么了?”
“你可请教景兄!”
车希贤看向景监:“景兄?”
景监吟道: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
“这⋯⋯”车希贤道,“这诗我知道,讲的是我车家的先祖啊!”
“是的,”商鞅点头,“你有三位光耀大秦的先祖,车氏三雄,伯曰奄息,仲曰仲行,季曰针虎,他们为秦立下汗马功劳,也终于因为此功而‘临其穴’!”
车希贤震惊:“商君是说⋯⋯”顿住。
“据鞅所知,先君从未养鸟,更没养过黄鸟,前日鞅见先君时,先君榻前亦无一鸟。先君昨日走了,头顶今日突然冒出三只黄鸟,其意昭然若揭!”
车希贤打个寒噤:“难道这黄鸟是我三人?”
“车兄,你可晓得,穆公薨,为什么会是你的先祖‘临其穴’吗?”
“希贤不知。”
“因为在跟从穆公的朝臣中,就数他们功劳最大!穆公走了,新君上位,他们三人功高震主,不得不‘临其穴’啊!”
车希贤再次打个寒噤。
“秦有今日,在鞅一人,鞅有今日,在二位鼎持。你二人一文一武,如鞅之左膀右臂。十几年来,我三人抱作一团,休戚与共,福祸同当,树新法扎根于秦,助先君收复河西。功盖日月。然而,天有不测,先君撒手,新君厌恶新法,自然该我三人‘临其穴’了!”
“这⋯⋯”车希贤迟疑一下,“不会吧?人殉早就废止了!”
“唉,”商鞅苦笑一声,“车兄啊,车兄,叫鞅怎么说你呢?君要臣死,臣有一百种死法,为什么一定是人殉呢?”
景监长吸一口气,看向商鞅:“商君前番所言之事,可对公子疾讲过?”
“只有二位与鞅同心,鞅才能讲。否则,鞅若讲了,白讲不说,反会误事!”
“假使没有退路,商君可以一讲。”
商鞅看向车希贤:“景兄让讲了,车兄意下如何?”
“记得商君说过,先君谕旨是,只有新君废法,商君才可废立。今新君初立,并未言及废法,我们若是⋯⋯”车希贤顿住。
商鞅沉声应道:“我们并不是一定废立,但筹备总是该的。”
车希贤仍是踌躇不决:“万一⋯⋯”
商鞅言语坚定:“鞅这一生,从未做过无把握之事。宫城在嬴驷手里,咸阳却由我们掌握。俟机缘成熟,我们以护新法为由,先捕获旧党,再进宫废立,兑现先君遗言!”
“既然是立公子疾,还是先听听公子疾怎么说吧!”
商鞅朝外叫道:“来人!”
朱佗应声走进。
商鞅看向他:“朱佗,有请公子疾!”
朱佗拱下手,快步走出。
步出商君府,朱佗趁夜色疾至魏国使馆,将此重大情报透给陈轸。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数声,“公子疾,哈哈哈哈,五大夫⋯⋯”
“主公,”戚光一脸困惑,“公子疾已经不是五大夫了,是少上造,比商鞅的大良造仅差一阶!”
陈轸敛住笑:“本公笑的不是少上造,是五大夫!”
戚光不解道:“主公笑他什么?”
“在洛阳争聘雪公主时,五大夫与本公争来斗去,增趣不少,是个人才。更有趣的是结局,看到雪公主哭哭啼啼地嫁往燕室,五大夫一肚子不服,送给本公一句秦谚!”
戚光好奇心起,眼睛瞪大:“什么秦谚?”
“‘性子再急也喝不得热汤!’哈哈哈哈,那碗热汤本公既然喝不得,这就留给五大夫享用吧!”
戚光一捏拳头:“对,烫死他!”
“是烫死一窝窝呀!”陈轸转对朱佗,“朱佗,商君府的事就拜托你了,顺便把公子疾也伺候周到!”
朱佗拱手:“佗受命!”起身,出门。
陈轸转对戚光:“什么时辰了?”
戚光看向水漏:“刚交人定。”
“摆驾,太师府!”
复兴殿里,惠文公一身丧服,跪于孝公灵前,陪在身边的是公子华。灵柩一侧挂着那只鸟笼,笼中是三只准备陪葬的黄鹂。
惠文公盯住鸟笼,轻声吟咏:“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子车仲行⋯⋯子车针虎⋯⋯”
惠文公吟着吟着,耳畔渐渐传来孝公的声音:“⋯⋯驷儿,三只小鸟虽好,却是寡人之物。它们知寡人,寡人也知它们。没有寡人,你是养不好的。寡人这要走了,既然你养不好,就让它们随寡人去吧!”
惠文公心里忖道:“这三只黄鸟,先君只说带走它们,可它们是谁,又如何带走,先君只字未提。子车奄息已经有了,另外两只又是谁呢?难道是车希贤和景监?若是他们二人,就等于向国人昭示新法失败,从根本上动摇新法,不合先君之意。再说,这二人配称黄鸟吗⋯⋯如果不是他们,另外二鸟又是谁呢?”
惠文公闭目冥思。
良久,惠文公的眼睛陡然睁开,轻声道:“华弟!”
公子华跪前一步:“君兄,臣弟在此!”
“黑雕台之事,筹办得如何?”
“禀君上,臣弟正在全力筹备,已养小雕三十六只!”
“全放出去,习练翅膀的机缘到了!”
“臣弟遵旨!”
惠文公略顿:“晓得放向哪儿吗?”
“晓得。臣弟吩咐过了,要它们悉数锁牢商鞅、车希贤、景监诸人!不过⋯⋯”公子华顿住。
惠文公看向他。
“商君府防守严密,中有高人,水泼不进,昨晚有只黑雕还差点儿折了翅膀!”
“先撤回来,换个地儿。”
公子华吸一口气,压低声音:“换哪儿?”
“太师府!”
公子华震惊:“太师府?”
“还有,”惠文公语气冷峻,“小雕太少了,你可先从宫卫里筛选一批,俟有闲暇,从三军中再选一批,养他千只。不能全是男人,女子也要。可到民间选一批色艺俱佳、愿意为国献身的。养好她们,将她们训练成耳聪目明、能斗善咬的小雕。”拿出金牌,“你可持此金牌前往国库,需要多少财物,支领多少!”说罢递给他。
公子华接过金牌,拱手:“臣弟领旨!”
甘龙府外,阴暗处,两道黑影潜过来,朝府门观察。
一辆车马疾驰而来,下车的是陈轸。戚光将鞭子交给照管的仆人,陪陈轸走进府门。
门内,灯火辉煌。
两道黑影走到偏院,寻个死角,纵身上房。
老家宰引领陈轸二人进入西厢厅,备上茶点,拱手道:“主公已经休息,上卿若无急务,敬请明日再来,若有急务,老仆这就禀报!”
陈轸拱手还礼:“劳烦家老禀报一声,陈轸有扰了!”
老家宰应过,走向后花园,左拐右转,在第三进院子踅进一个厅堂,轻轻敲门。房门闪出一道细缝,恰容老家宰进去。
紧随而至的两道黑影轻轻跳下,蹑手蹑脚地来到这个启而复闭的房门外面。
是一个极其隐蔽的房舍,四周没窗,只有一道房门。黑影伏地蹲下,伸手推门,里面闩着。附近传出声响,黑影紧忙躲到一侧角落,伏地不动。
门内是条通路,通向一间密室。甘龙正与杜挚、公孙贾等五六个同僚在密室里谋议眼前局势。听声音,他们正议到紧要处,老家宰遂在门外站下。
室内,灯光昏暗。
杜挚扫一眼众人,压低声音:“⋯⋯在下之意是,事不宜迟,我们要赶在国丧期内除掉奸贼!”
公孙贾白他一眼:“怎么除?刺杀吗?前番闹腾几次谋杀,连那厮的一根毫毛都没碰到。眼下更难了,那厮出行必是前呼后拥,一模一样的辎车三乘,商君府更是守护严密,听说连屋顶⋯⋯”顿住,忍不住看向房顶。
众人也都看向屋顶。
杜挚嘘出一口气:“是得小心些。那厮善用阴术,耳目众多,这辰光更把我等盯得牢呢!”
甘龙应道:“诸位可以放心,在这间屋子里,你们有话尽管说!”
杜挚不无担心道:“不会⋯⋯隔墙有耳吧?”
“呵呵呵,有耳也是白长。”甘龙指向屋子,“此室是老朽静斋,双门双闩,四周皆为厚墙,密不透风,屋顶下架有两层厚板,板与板互相契合,水泼不进,甭说寻常说话,纵使擂鼓,外面听起来也不过是嗡嗡蝇叫。”
众人无不嘘出一口气。
公孙贾回到正题:“除宫城之外,整个咸阳都在车希贤手中,而车希贤是奸贼死党,何况朝中大权皆在鞅贼手中,如何除他?”
杜挚看向一个年轻人:“杜勇,把你的筹备禀报太师!”
杜勇看向甘龙,拱手道:“禀报太师,晚辈已募敢死之士逾百,屯于效野,个个身怀绝技,武艺高强,只要太师一声令下,晚辈定能取下那厮的项上人头!”
甘龙拱手还礼,堆笑道:“呵呵呵,有你们这群后生,老朽放心矣!只是,公孙贾说得是,商鞅身边卫士三千,高手如云,商君府更是防护严密,杀他不易呀!”
杜挚阴阴一笑:“太师勿忧。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如今他在明处,我们在暗处,若想杀他,何愁寻不到机会!”
公孙贾摇头:“谁在明处,谁在暗处,不是由我们凭空说的。商鞅谋事滴水不漏,何况是对我等早有戒备。杜兄,凡事得往缜密处想,否则,我等十几年隐忍,就会功亏一篑!”
“公孙兄,你⋯⋯”杜挚急了,“怎么净泼冷水呢?十几年前,仗恃先君,他为刀俎,我为鱼肉。今日不同,先君乘风而去,新君当朝,我为刀俎,该他沦为鱼肉了!”
甘龙笑道:“呵呵呵,杜挚说得是。只是,除恶之路可有万条,你们为什么定要打打杀杀呢?”
听出老太师话外有音,众人齐看过来。
公孙贾急问:“太师想是已有除奸妙策了?”
“妙策不敢。老朽不过是想起一个至理。”
杜挚问道:“什么至理?”
“人臣之理。自古迄今,主宰君上的是上天,主宰臣子的是君上。方才杜挚讲到点上了,商鞅能有今日,凭的不过是先君一人。我们欲除此人,自也须借君上之力!”
“可⋯⋯”公孙贾一脸忧心,“就贾所见,今日君上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殿下了,那时,殿下敢说敢当,公然在朝堂之上抗辩商鞅,为那些屈死的冤魂鸣冤叫屈。近十年来,你们也都看到了,殿下几乎不问政事,天天玩那小虫子,即使在河西与魏大战,据贾所知,他也是寸功未建。今先君薨天,殿下即位,更见优柔寡断,事事请教奸贼不说,还将奸贼拜为国父,礼敬有加!请问太师,如此柔弱之君,让我等如何借力?”
“呵呵呵,”甘龙又是一笑,看向他,“公孙老弟,你看到的只是皮毛!老朽所见,才是真章啊!”
公孙贾眼睛一亮:“太师看到什么了?”
甘龙的目光扫过众人:“不瞒诸位,今日老朽奉旨进宫为先君守灵,看到先君灵前挂着一只鸟笼,里面关了三只活蹦乱跳的黄鹂!”
杜挚不解道:“三只黄鹂?三只黄鹂怎么了?”
公孙贾摆手止住他:“嘘,听太师说!”
甘龙接道:“老朽一时兴起,打听左右,听内臣说,三只小鸟是先君所爱,先君走了,舍不得它们哩!诸位大人,你们可知其中深意?”
公孙贾脱口而出:“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杜挚打断他道:“《黄鸟歌》有什么好吟的?秦国上下,小儿也能诵出!”
“是的,”甘龙点头,“此诗的确少儿也能诵出,不过,明了其义的怕是没有几人。公孙大人,你能说说《黄鸟歌》的典出吗?”
公孙贾应道:“昔日穆公驾薨,殉葬者一百七十七人,排在最前面的是车氏的三个儿子。车氏三子皆从穆公戎马征战,立下大功无数。他们居功而殉死,秦人无不哀怜,作歌追思!”
杜挚打了个激灵:“如此说来,先君灵前的三只小鸟,难道是⋯⋯”
公孙贾振奋不已:“这还用说,定是商鞅、景监和车希贤!”
“呵呵呵,”甘龙捋一把飘须,“明白就好。新主继位,旧臣功高而不退,当是大忌。商鞅精明一世,却在关键时刻糊涂,真是天佑我辈啊!”
“可是,”杜挚仍不乐观,“眼下不是穆公时代,不行人殉了,商鞅若是不生二心,君上他⋯⋯纵使有心,也不能戕杀功臣呀!”
甘龙敛住笑,点头道:“这也正是老朽召请诸位来此密室的因由。”扫一眼众人,“大家议议,如何才能让商鞅生出二心?”一眼瞥到门口站着的老家宰,冲他叫道,“什么事儿?”
“禀报主公,”老家宰应道,“魏使陈轸到访!”
“陈轸?”甘龙捋须有顷,对众人打个拱,“诸位稍等片刻,老朽去去就来!”
甘龙随老家宰走到前院西厢,冲陈轸拱手揖道:“没想到是上卿驾到,老朽有失远迎,抱歉,抱歉!”
陈轸拱手还礼:“惭愧,惭愧,这么晚了,晚辈还来相扰,真是冒昧呢!”
“上卿是远客,不必客气,”甘龙指向客席,“请!”
二人落席。
甘龙直入主题:“上卿乃百忙之人,至此更深夜静躬身寒舍,必有指教,老朽诚敬恭听!”
“前辈此言,折杀晚辈了!今宵天空晴好,皓月当空,晚辈贪吃几盏,竟是困不去了,就叫上戚光巡街解闷,刚好路过太师府,干脆进来讨盏茶喝!”
“哈哈哈哈,”甘龙笑道,“好一个悠闲之人。”击掌,“来人,上茶!”
侍女端只托盘上来,在几案上摆放茶水。
甘龙端起一盏,双手递给陈轸:“上卿,请用茶!”
陈轸接过,细品一口:“嗯,老太师的茶果然迥异于大良造的茶呀!”
“听口气,”甘龙应道,“上卿是喝过大良造家的茶了!”
“也算是喝过几次!”
“滋味如何?”
“苦甘酸辣咸五味俱全,每每饮之,**气回肠啊!”
“呵呵呵,上卿好口福啊!”甘龙笑过几声,盯住他,“敢问上卿,老朽的茶怎么个迥异了?”
陈轸话中有话:“太师的茶,清雅古朴,朗朗上口,只是茶中滋味,单了点儿!”
甘龙听出话音,倾身道:“老朽愚钝,有心使其五味俱全,却不知该加何味,还请上卿指点!”
“指点不敢。依晚辈浅见,老太师只需添加一味,就可镇过大良造的茶了!”
甘龙拱手:“请上卿赐教!”
陈轸亦拱手:“请借太师金耳一用!”
陈轸起身走至甘龙身边,附耳。
陈轸低语。
甘龙倒吸一口气:“你说的当真?”
陈轸阴阴一笑:“如果在下没有料错,就这辰光,公子疾当在商君府上!”
甘龙又吸一口气,拱手谢过。
夜已深。
除去水漏时不时地滴答一声之外,四周一片死寂。
商鞅盯住匆匆赶来的公子疾。
公子疾神态静穆。
二人相视良久,商鞅憋不住了:“公子,你考虑得怎样了?”
公子疾淡淡应道:“考虑好了。”
“请讲!”
公子疾苦笑一下,抱拳道:“疾谢商君抬爱。疾虽生于宫闱,却没在宫中长大,自三岁始,就随母妃住在宫外。公父移都咸阳,母妃不肯随移,与疾居留于栎阳,直至十六岁为国驱驰。”
商鞅心中咯噔一响:“公子,你这是⋯⋯”
公子疾干脆将话说白:“疾是说,疾自幼逍遥,不习惯于宫中拘束,商君美意,恕疾不能接受!”
“唉,”商鞅长叹一声,语气恳求,“公子,非鞅强勉,实为情势所迫。先君临终再三托鞅守护新法,而对新法耿耿于怀的不是别人,正是新君。鞅早晓得是这结局,是以拒不受托。先君知鞅心思,亲口嘱鞅,新君若守新法,就辅助他,若对新法不利,就让鞅在诸公子中择贤而立。诸公子各有贤能,但在鞅的眼中,唯公子是尊。公子既为秦公血脉,就当以公室为上,以国事为上,为守护新法计,为秦国未来计,为臣子尽孝计,都要当仁不让。至于宫城约束,公子住久也就习惯了。”
“君上新立,万事未举,商君怎知君上不守新法呢?”
“近日诸事,公子想必看见了。甘龙、杜挚、公孙贾之流皆登大堂,列于朝,外加叔父,已成朝中大势。自鞅入秦,秦国朝堂表面熙熙攘攘,实际只有二党:一为变法党,以先君为首,鞅为辅;二为废法党,以殿下为首,叔父、甘龙为辅。二力相较,此消彼长。君上得鞅,变法成功,秦国一举收复河西,威震天下。不幸天不作美,先君归天,殿下继立,旧党猖獗,实让鞅心忐忑。鞅非怕死,鞅忧心的是前功尽弃啊!”
“秦室立长,何况君上身为太子多年,朝野无不认同。疾为媵出不说,贤能也远不及君上,商君若是让疾强行南面,秦室必乱。乱则弱,弱则前功尽弃!”
商鞅急了,搬出旧事:“公子差矣。先君初行新法,殿下带头违抗,于国是不忠,于子是不孝;为君不党,殿下与甘龙、杜挚、公孙贾之流沆瀣一气,是不君;身为殿下,不以国事为重,玩虫斗蛐,是不立。反观公子,智、勇、谋、仁、义、信、谦⋯⋯种种美德聚于一身,秦得公子,必大治也!”
见商鞅执着,公子疾迟疑一下,略略让步:“商君偏爱,疾不敢当!至于商君所求之事,容疾斟酌三日,可否?”
商鞅重重拱手:“鞅恭候佳音!”
深夜,车氏宗祠里,车希贤久久跪在车氏三祖的牌位前,宛如一尊雕塑。
车希贤思绪万千,商鞅的声音在耳际鸣响:“⋯⋯你有三位光耀大秦的先祖,车氏三雄,伯曰奄息,仲曰仲行,季曰针虎,他们为秦立下汗马功劳,也终因为此功而‘临其穴’⋯⋯先君昨日走了,头顶今日突然冒出三只黄鸟,其意昭然若揭⋯⋯秦有今日,在鞅一人,鞅有今日,在二位鼎持⋯⋯十几年来,我三人抱作一团,休戚与共,福祸同当⋯⋯先君撒手,新君厌恶新法,该我三人‘临其穴’了⋯⋯君要臣死,臣有一百种死法,为什么一定是人殉呢⋯⋯宫城在嬴驷手里,咸阳却在我们掌握中。俟机缘成熟,我们以护新法为由,先捕获旧党,再进宫废立,兑现先君遗言⋯⋯”
商鞅的声音不断加强,重复:“⋯⋯君要臣死,臣有一百种死法,为什么一定是人殉呢⋯⋯”
“先祖啊,”车希贤默默祈祷,“你们显显灵,指给希贤一条活路吧!希贤不是商君,商君也不是希贤!商君的根扎在卫地,他是只身来秦,不娶妻,不生子,了无牵挂啊!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今日的打算啊!他的心中只有法,他是无忧无虑啊!他扯希贤废立,说是先君的临终口谕。不是希贤不想废立,是⋯⋯是他口说无凭啊!先君若是真有废立之心,为什么只给他一个口谕呢?再说废立,即使成功,秦国也生内乱,若是不成,就是谋逆大罪,是要诛九族啊,我的先祖!还有,还有,自从河西战后,自从封君之后,商君他⋯⋯似乎变了个人,再也不是之前的那个大良造了,他⋯⋯唉,希贤苦啊,希贤⋯⋯这被逼到墙角,走投无路,希贤不得不走先祖走过的路了⋯⋯”
车希贤泪水模糊。
整整一夜,车希贤就在这宗祠里,思前想后,与祖宗对话。待天色发亮,鸡鸣鸟啭,车希贤方将三个儿子唤至宗祠,令他们依序跪在列祖牌位前,叩首。
案上香火缭绕。
车希贤看向牌位,带头誓道:“列祖列宗在上⋯⋯”
车氏三子,车卫君、车卫法、车卫国,跟着宣誓:“列祖列宗在上⋯⋯”
“车氏一门永生永世效忠秦室,效忠君上⋯⋯”
“车氏一门永生永世效忠秦室,效忠君上⋯⋯”
“生为秦室人,死为秦室鬼⋯⋯”
“生为秦室人,死为秦室鬼⋯⋯”
“如有悖逆,天打雷劈!”
“如有悖逆,天打雷劈!”
誓毕,车希贤坐到主位,满怀深情地看着大小不一的三个儿子:“卫君、卫法、卫国,来,也给为父磕一个!”
车氏三子相视一眼,依序给车希贤叩首。
天色大亮,远处鸡鸣。
灵堂里,公子疾趋进时,惠文公仍在打盹。
公子疾叩首:“君兄!”
惠文公惊醒,睁眼:“疾弟?”
“君兄,臣弟有奏!”
“疾弟请讲!”
“臣弟奏请栎阳一行,请君兄恩准!”
“栎阳?”
“昨日得报,公父仙去,母妃伤心过度,茶饭不思,臣弟欲回栎阳一趟,一是看望母妃,二是如果可能,就请母妃赶赴咸阳,为公父守灵!”
惠文公点头:“疾弟既有此愿,这去就是。代寡人问媵姨安!”
公子疾叩首:“臣弟代母妃叩谢君上问候!”叩毕起身退出。
公子疾前脚刚走,嬴虔、甘龙即着孝服趋进。
几人坐定,甘龙不由分说,将商鞅与车希贤、景监等谋立公子疾一事详说一遍。
嬴驷神色严峻,两眼一眨不眨地盯住二人。
“这是谋逆呀,君上!”甘龙痛斥道,“先君尸骨未寒,还在这儿看着呢!”
惠文公朝二人略略拱手:“叔父,太师,商君谋逆一事,或为讹传,不足取信!”
甘龙急了:“君上⋯⋯”
“不要再说了,”惠文公摆手止住,“商君贵为列侯,寡人事其为国父,怎么可能谋逆呢?”
甘龙看向嬴虔。
“君上,”嬴虔拱手,“人心叵测。虽说割地封君,贵为国父,但人心是无底的,尤其是商君这样的贪婪之人。就叔父所知,太师一向光明磊落,为人实诚,断不会栽赃陷害,更不会冤枉无辜,请君上明察!”
惠文公看向甘龙:“商君谋反,太师如何晓得?”
“臣在商君府中放有耳目,是以得情。”
惠文公两眼一亮:“如此说来,太师拿到商君谋逆的证据了?”
“昨夜商君与车希贤、公子疾、景监密谈谋逆,君上若是不信,可召公子疾询问!”
惠文公苦笑:“疾弟已赴栎阳探母,是寡人允准的!”
甘龙、嬴虔皆怔。
“这⋯⋯”甘龙回过神来,急切说道,“君上可召国尉,审他便知!”
惠文公摆手:“寡人晓得了。”
甘龙、嬴虔肩并肩走出,一人迎头撞上,刚好撞在甘龙怀里。许是劲头过猛,甘龙打个趔趄,幸亏嬴虔及时扶定。
嬴虔见车家长子仍在哽咽,不解地看向公子华:“华儿?”
公子华声音哀伤:“国尉大人⋯⋯殉身了!”
嬴虔、甘龙震惊,几乎是同时叫道:“啊?”
车家长子呜呜咽咽地悲哭起来。
甘龙张口结舌:“殉⋯⋯殉什么身?”
公子华应道:“约在凌晨,国尉大人将三个儿子叫到宗祠,要他们宣誓效忠君上。待三子誓完离开,车大人就⋯⋯拔剑自刎了。家人在车大人身上找到遗书,是写给君上的,说他决定效法先祖,身殉先君⋯⋯”
甘龙、嬴虔互望一眼,各自惊愕。
公子华引车氏三子来到偏殿。三子跪叩于地,哭成三个泪人儿。
公子华将车希贤身殉之事一五一十地禀报惠文公。
惠文公沉思有顷,看向三个孩子:“抬起头来!”
三子抬头。
“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车卫君拱手:“我叫卫君!”
车卫法拱手:“我叫卫法!”
车卫国拱手:“我叫卫国!”
车希贤竟然给三子取下这样的名字,足见其忠诚!
惠文公眼里泛出泪花:“告诉寡人,你们年岁多少?”
车卫君率先报上:“回禀君上,卫君十九!”
车卫法紧跟:“卫法十七!”
最后是车卫国:“卫国十三,能上战场了!”
惠文公转对内臣吩咐道:“拟旨,国尉身殉先君,赐楠棺一,与先君同穴,车氏一门忠烈,赐金百镒,田五十井,绫绸三十匹,另,卫君入寡人侍卫,卫法入司刑府,卫国入黑雕台!”
内臣拱手:“臣领旨!”
车氏三子泣拜:“谢君上⋯⋯恩宠⋯⋯”
惠文公朝内臣摆手:“带他们去吧!”
内臣带车氏三子出去。
惠文公看向公子华,苦笑道:“看来,甘龙所言不虚啊!”
公子华早已觉出事有蹊跷,忙问道:“敢问君兄,甘龙说什么了?”
“说商君昨晚与希贤、景监谋议废立!”
公子华震惊:“废立?立谁?”
“疾弟。”
公子华倒吸一口凉气。
“今日凌晨,疾弟辞行,赴栎阳去了,国尉这又⋯⋯”惠文公略顿,又是一个苦笑,“这几人中,还剩一个景监!”
“景监密折在此!”公子华从袖中摸出一函,“方才我在宫门巡视,刚好遇到景氏门人呈送此函,嘱臣弟亲手交给君兄,臣弟正要呈交,远远看到车氏兄弟,就带他们来了!”说罢呈上密函。
惠文公接过拆开,看毕,递还公子华:“这下齐了!”
公子华接过,拆看,眉头微皱:“景监要告老还乡?”
“景老的乡在楚国,景氏一门利在宛城,商君占了他家的地盘,这又拉他图谋大事,唉,我们的国父火烧心了!”
惠文公苦笑:“先君尸骨未寒,商君又是国父,怎么能抓呢?再说,证据又在哪儿?疾弟去栎阳是尽孝,国尉自裁是自殉,景监是告老,没有一字言及谋反。再说,若抓商君,定谋反罪,如何处置国尉?如何处置疾弟?如何处置景老?他们虽然没有同意,但也没有告密呀。按照新法,不告密者与罪犯同罪,处腰斩!还有,商君谋反罪定死,他行的新法,是废还是不废?”
公子华咂舌。
车希贤殉葬、公子疾辞行、景监告老还乡,噩耗接二连三地传来,针一样扎在商鞅心上。晓得大势已去,商鞅关照冷向闭门谢客,由早至晚奋笔疾书。
甘龙回府,使人请到陈轸,将宫中情况大致述说一遍,末了叹道:“唉,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不想却功亏一篑!”
“呵呵呵,”陈轸笑道,“老太师一生沉稳,这辰光怎么性急起来?”
“非老朽性急,是⋯⋯君上新立,先君尸骨未寒,老朽信誓旦旦地告发奸贼,却⋯⋯却又拿不出证据!拿不出证据,就坐不实奸贼的案子。坐不实案子,叫君上日后如何看待老朽?说轻了是谗言,说重了就是诬陷。无论是轻是重,老朽都是承担不起呀!”
陈轸诡秘一笑:“老太师若想坐实,倒也不难!”
甘龙盯住他:“哦?”
陈轸缓缓捋须:“听闻老太师有召,晚辈一路赶得慌急,有点儿口渴了!”
“呵呵呵,”甘龙赔笑道,“慢待了,慢待了,老朽慢待了!”亲手斟茶。
陈轸接过,咂几口:“好茶!”
甘龙眼巴巴地盯住他,等待下文。
陈轸环顾四周,刻意岔开话题:“今日天气晴好,心旷神怡,晚辈来棋瘾了。老太师,能否把先君赏你的玉棋拿出来,与晚辈手谈一局吗?”
甘龙急了:“这⋯⋯坐实⋯⋯”
“呵呵呵,”陈轸扬手打断他,“那桩小事儿,犯不上费老太师的心,老太师只管坐等就是!”
夜深了,嬴虔伸个懒腰,正欲入睡,忽觉窗外有异,便敏锐地竖起双耳:“谁?”
话音落处,一道黑影飞身进来,一把明晃晃的宝剑直抵嬴虔胸膛,动作快得使人心颤。
嬴虔躲闪不及,闭目受死。
黑影却不杀他,反而退后一步,瞄见墙上挂着一剑,拿剑挑下,掷他面前:“拿起剑来,在下不杀束手之人!”
嬴虔睁开眼,捡起剑,抽剑出鞘,二目直盯刺客。
二人对视。
嬴虔拱手道:“在下嬴虔,从来不杀无名之人,敢问好汉尊姓大名?”
刺客拱手还礼:“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卫人朱佗是也!”
“卫人朱佗?”嬴虔吃了一惊,“嬴虔与朱壮士无仇无怨,亦与卫人向无瓜葛,敢问壮士,为何行刺嬴虔?”
嬴虔以剑相迎,二人你来我往,殊死格击。
朱佗剑术了得,但也显然小觑了嬴虔,因为嬴虔的剑术在秦国也是数一数二的,用的又是从越地特购的吴钩,丝毫不落下风。双方由厅中斗到院中,来来往往,越战越勇。朱佗削去嬴虔一只袍角,嬴虔挑下了朱佗的帽子。
兵器相撞声响自然惊动了仆从。一阵脚步声急,众仆各拿器械,赶过来。
朱佗纵身跳上屋顶,消失在黑夜中。
嬴虔捡起地上的帽子,嘘出一口气。
翌日晨起,嬴虔匆匆来到复兴殿,将昨晚之事禀报惠文公,末了呈上刺客的帽子。惠文公接过帽子,端祥一阵,闭目自语:“不杀束手之人,自报姓名,朱佗⋯⋯”
嬴虔激动道:“臣叔查过了,朱佗就是商鞅的贴身侍卫,剑术着实了得。我与他斗有一刻,虽不输他,却也没占上风。更难得的是其轻功,我那屋檐少说也有丈高,他只轻轻一纵,人已站在屋顶!”
惠文公转对内臣道:“传商君觐见!”
公子疾、车希贤、景监皆已不在,惠文公突然传召,商鞅已经猜到是何结果,顿觉万念俱灰,缓缓闭目,端坐于席。
冷向神情紧张地盯住他。
商鞅睁眼,指着案上捆扎好的一捆竹简:“这捆东西归你了!”
冷向愕然:“归我?”
“这是鞅毕生心血,有朝一日也许对你有用!”
冷向跪地,涕泣:“主公⋯⋯”
“拿去吧,寻个地方藏起来!”
冷向悲哭,叩首:“臣⋯⋯臣不敢受啊,臣⋯⋯受不起啊,我的主公⋯⋯我的君上⋯⋯”
商鞅泪水亦出:“在鞅身边,也只有你受得起了,拿去吧!”
冷向双手接过:“向暂收下,为主公代管!”
“备车,我这就进宫去!”
冷向大急:“君上,不能去呀,你去不得呀,君上—”
商鞅长吁一口气:“大势既去,去得去不得,都不重要了。备车吧。”
商鞅来到复兴殿,与惠文公见过礼,同入灵堂参拜孝公。
拜毕,惠文公转对商鞅,伸手礼让道:“国父,请偏殿小坐!”
商鞅还一个礼,瞄到内臣已经守在偏殿门口,遂大步走去,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惠文公略略皱眉,跟在身后。
殿中并无刀兵。
商鞅嘘出一口气。
惠文公在主席就坐,指下客席:“国父,请!”
商鞅拱手:“臣鞅谢君上赐坐!”在客席坐下。
“驷召国父,是有几件大事请教!”
“教字不敢,君上吩咐就是!”
“第一件事,国尉心系先君,殉身去了。国尉一职,事关重大,何人堪当此任,驷不敢独断,敬请国父举荐!”
“没有。”
“太傅可任。”
惠文公略怔:“太傅?”
“举国之兵,咸阳卫戍,皆系国尉一身。希贤既去,除去太傅,无人堪当此任!”
“叔父年岁已高,这⋯⋯”
“君上可暂命太傅兼任,待觅到合适人选,相信太傅自会让贤!”
惠文公微微点头:“好吧,就依国父所荐。第二件事,”拿出景监辞呈,“上大夫景监奏请返乡归楚,颐养天年。嬴驷新立,百业待举,万事待理,朝中正值用人之际,景老却于此时请辞,实出驷之意料。就驷所知,上大夫最听国父的。驷恳请国父劝劝景老,即使颐养天年,秦地也是不错的呀!”
商鞅淡淡应道:“叶落归根,景监思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国父既有此说,驷就允准他了。自入秦以来,景老尽忠职守,单是三番五次举荐国父,就是大功于秦啊。”惠文公转对内臣,“拟旨,准允上大夫景监返乡归楚,颐养天年。赐辎车十辆,足金三十镒。”
内臣拱手:“臣领旨!”
惠文公看向商鞅:“还有最后一件!”
“君上请讲!”
“国父府中可有一个名唤朱佗的壮士?”
商鞅心中咯噔一下,点头道:“有。他是臣数月之前招募的侍卫。”
惠文公从案下拿出朱佗的帽子:“这个可是朱佗所佩之物?”
“正是。”商鞅瞄一眼,怔了下,“它怎么会在君上这儿?”
“是太傅拿来的。昨晚人定时分,此人潜往太傅府,行刺太傅,太傅与之搏击,挑下此帽!”
“臣鞅⋯⋯”商鞅震惊,脸色白了,“确实不知此事,请君上查证!若是朱佗,臣鞅同领死罪!”
“是否朱佗,又如何行刺,皆为太傅一面之词。国父既不知情,朱佗又为国父家臣,还是烦请国父亲自查证为好!”惠文公将帽子递过来。
商鞅双手接过,拱手道:“臣鞅领旨!”
回到府中,商鞅急召朱佗。
朱佗显然晓得自己做了错事,头垂着。
商鞅将帽子扔给他:“朱佗,是你的吗?”
朱佗轻声:“是。”
“说吧,昨晚干什么去了?”
“杀太傅!”
商鞅脸色阴沉:“谁让你去的?”
“没有人,是我自己想做的。”
商鞅全身颤抖,指他道:“你⋯⋯为何擅自去杀太傅?”
朱佗目露凶光:“不仅是杀太傅,佗还想杀太师,杀杜挚,杀公孙贾⋯⋯凡是旧党,凡是主公不喜之人,一个不留!”
商鞅气得跺脚:“你⋯⋯你在害我!”
朱佗震惊:“主公,佗⋯⋯佗⋯⋯”跪地,“佗⋯⋯”叩首。
商鞅指着他,手指颤抖得越发厉害了:“太傅已经告到君上那儿,君上召本公,要本公处置!”
商鞅渐渐平静下来,苦叹一声:“唉,你有所不知,按照新法,私械杀人,是不赦之罪,何况你要刺杀的是当朝太傅,君上的叔父!你是本公的人,本公就有连坐之罪,亦是不可赦啊!”
朱佗不假思索:“若此,佗死即是!”一个起身,拔腿就走。
商鞅厉声:“你去哪儿?”
朱佗边走边回答:“进宫,向君上自首!此事与主公无关,是佗一人所为!”
商鞅喝道:“站住!”
朱佗站住,回头。
“唉,”商鞅长叹一声,“一切都是天意,是天要灭鞅啊!”
朱佗跪下,悲哭:“主公⋯⋯”
“你不是有个朋友叫陈忠吗?”
朱佗擦下泪,点头:“是。”
“他愿意随从本公吗?”
“佗到哪儿,我这兄弟就会跟到哪儿。若是佗为主公赴死,我的这位兄弟也绝不偷生!”
“甚好。”商鞅赞道,“世事纷乱,这样的义稀有了。朱佗,鞅且问你,真的愿为本公赴死吗?”
朱佗拱手,激昂慷慨:“士为知己者死,主公知佗,佗有死而已!”
商鞅亦拱手道:“谢义士了!去吧,知会你的兄弟,让他明日晨起在咸阳东郊十字路口候命!”
“佗这就去!”朱佗起身,匆匆出去。
商鞅朝外喊道:“来人。”
冷向进来。
商鞅看向他:“有请司马将军!”
冷向拱手,匆匆出去。
陈轸冥思良久,猛地抬头:“看这架势,大戏来了,那厮要逃!”
“逃?”戚光惊问,“他往哪儿逃?”
“就眼下而言,他只有一个地方可去—商於!”
几人皆是吃惊。
戚光惑然:“如果秦公真的收拾他,那个弹丸之地,他能顶得住吗?”
“不要忘了,商於的背后是楚。有商於在手,商鞅就可与楚人讨价。以商鞅之才,以楚人之力,对秦未必是个好事哟!”
几人倒吸一口气。
朱佗打一激灵:“主公之意是,不让他逃往商於?”
“哈哈哈哈,”陈轸大笑数声,敛住笑,看向他,反问道,“为什么不让他逃到商於呢?”
朱佗尴尬:“这⋯⋯”
“秦国得商君,秦强,楚国得商君,楚强。商於夹在中间,秦、楚必战!你们说说,两强相争,何人得利?”
朱佗、陈忠恍然有悟,纷纷点头。
戚光皱眉,半是不甘道:“好倒是好,只是⋯⋯这也白白便宜了商鞅那厮呀!”
陈轸指向戚光,半是嘲弄道:“呵呵呵,你呀,出口就是个小商小贩!”
“主公?”
“你且说说,商鞅在哪儿得罪你了?”
“他⋯⋯他得罪的是主公!”
“不不不,”陈轸夸张地摇头,“他没有得罪本公,他谁也没有得罪。秦魏河西之争,他做了他该做的,本公做了本公该做的,上将军做了上将军该做的,秦公做了秦公该做的,魏王做了魏王该做的,你们说,本公说得对吗?”
陈轸笑道:“呵呵呵,你们听不懂,本公就不扯了,本公只说一事,商鞅若是逃往封地,最有好处的是魏国!”对朱佗、陈忠,“你二人务必全力以赴,保护他安全抵达封地。单凭此功,本公就可奏报我王,重重奖赏!”
朱佗、陈忠拱手:“敬受命!”
陈轸转对戚光:“明日晨起,他走,我们也走,看看他到底去哪儿!”
戚光拱手:“小人这就筹备!”
“还有,商君出行是件大事,莫忘禀报太傅!”
“好咧!”
商鞅紧盯司马错,目光犀利。
司马错候有半晌,不安道:“商君召错,可有大事?”
商鞅一字一顿:“鞅想讨将军一句实言!”
司马错诚惶诚恐:“讨字错不敢当,商君有问,错知无不言!”
“请将军想想,这几年来,鞅待将军如何?”
“这还用说,”司马错蒙了,“没有商君赏识,就没有错的今日!”
“如果有人对鞅不利,将军怎么做?”
司马错激动道:“何人敢对商君不利?”
“不管什么人,鞅只问将军怎么做?”
“但听商君吩咐!”
商鞅重重点头:“鞅没有看错人!”
“敢问商君,你讲这些,是想让错⋯⋯”司马错止住了。
“想必你已看出来了,先君薨天,新君继立,旧党官复原职,磨刀霍霍,以鞅为靶。就在昨日,有人密报君上,说鞅使人行刺太傅。将军想想看,若鞅有心行刺太傅,他能活到今天吗?”
司马错长吸一口气。
“唉,”商鞅叹道,“鞅非贪生,鞅实乃忧心秦法不继啊!那拨人恨的不是鞅,是秦法!将军想想看,秦民素勇,秦民素鄙。勇则好战,鄙则无序。好战而无序,民则不治。若是没有新法约束,秦民早就斗作一团了!还有那些世袭门阀,权重贵胄,无不盘根错节,贪婪无度,秦国有多少钱粮,也都要被他们吃空!这就是他们反对新法、要求藏富于民的原因!他们要藏富于民,不是藏富于苍头百姓之家,而是藏富于这些权贵之家。他们的富一旦藏得多了,就会蔑视宫廷,蔑视君上,就会为利益而彼此争斗。自立国以来,秦国的元气多是这样被耗掉了!”
司马错重重点头:“商君所言甚是!”抬头,“敢问商君,今日召错,要错做些什么?”
“到商地去!”
“商地?”
“君上新立,对鞅存疑,旧党复结,对鞅不利。秦地举国治丧,鞅再三寻思,眼下还不能与旧党交恶,不是鞅惧旧党,而是秦国经不起内耗呀!秦国有今日,实属不易!鞅再三思索,只有暂离咸阳,到封地避几日风头,一观旧党如何闹腾,二观君上对新法态度。然而,国尉身殉先君,上大夫告老还乡,公子疾赴栎阳尽孝,除将军之外,鞅实无可信任之人哪。”
商鞅重重摇头:“不可!”
“为什么?”
“就眼下而言,鞅去哪儿都可,唯有去商於,君上不容!”
司马错眼睛睁大了:“为什么呀?那是你的封地呀!”
商鞅苦笑:“正因为是鞅的封地,君上才不容许!”
司马错一脸茫然。
商鞅迟疑一下,干脆将话说白:“这么说吧,鞅向先君讨下这块封地,防的是今日。君上不想看到鞅去商於,防的是明日!”
司马错越听越糊涂,拱手:“请商君详解!”
“鞅若不到商於,商於就是君上的,鞅若到了商於,商於就是鞅的。既然是鞅的,何去何从就得由鞅处置。君上控制不了鞅,也就控制不了商於。未来大争,当在秦楚之间,如果君上想有作为,商於谷地他就不会放弃!”
司马错总算听明白了,倒吸一口气,有顷,盯住商鞅:“敢问商君,你不会带着商於归楚吧?”
“唉,”商鞅给他一个苦笑,“你怎会有这念头呢?鞅已将毕生交付秦国,于鞅而言,秦国是父母,是妻妾,是子女,是一切,如果换作将军,能舍得这一切吗?”
司马错嘘出一口气:“得商君此语,错心甚安!”
“鞅不过是暂借那块弹丸之地,休养生息,待君上醒悟。”
“那⋯⋯商君怎么走?”
“迄今君上诏令未至,鞅仍然是国父,仍然辖制百官。我举国大丧,楚人或会趁机袭我商於,你可奉鞅之命,大张旗鼓地赴商於布防。至于鞅,只能步景兄后尘,向君上奏请东走函谷,回卫地养老。”
司马错一怔:“商君你⋯⋯真要入卫?”
商鞅苦笑:“卫地能容鞅吗?”
“那你⋯⋯”
“过函谷,或由曲沃南入宜阳,沿洛水河谷,入商洛谷地,或经由韩地,过楚鲁关,入宛,由宛入於城,虽然绕道,却多平坦。”
“好。”司马错点头,“错在商於恭候商君。另,至商於之后,错该做些什么呢?”
“以鞅的名义布告安民,整顿吏治,东扼武关,西锁峣关,严阵以待,以防不测!”
司马错拱手:“敬受命!”
凌晨时分,咸阳东郊通往函谷的衢道上,一行五辆辎车辚辚而行,七八个仆从跟在车队两侧。车队没打任何旗号,感觉像是商队。
冷向坐在第一辆车上。
第二辆车的车帘徐徐撩开,商鞅探出头,对走在身边的朱佗道:“你的朋友呢?”
朱佗打了一声口哨。哨声刚落,后方二里开外传来一声回应。
商鞅的脸上浮出笑,窗帘合上。
将近中午,车队走到一个十字路口,道旁竖着几个路标,向南的一条通往商於,向东的通往函谷,向北的通往少梁。
车队没有南拐,径直往东。
车中传出商鞅的声音:“函谷道。”
朱佗一怔:“哦?”
“怎么了?”
“佗以为要去商於呢。”
听他点出商於,商鞅心中咯噔一下,但迅即淡定下来,回道:“不是。”
与此同时,在同一条衢道上,两辆辎车辚辚而行。
陈忠飞步赶至第二辆辎车前,轻敲车窗。
车帘拉开,陈轸露头。
陈忠拱手道:“主公,朱佗禀报,他们没去商於,奔函谷道了!”
“函谷道?”陈轸吃一大惊,窗帘缓缓拉上。
车子依然在走,陈忠不紧不慢地跟着车子。
继续走有一刻,陈轸将窗帘拉开:“停。”
车辆停下。
“叫戚光来!”
戚光急跑过来。
陈轸看向他:“商鞅不去商於,走函谷道!”
戚光怔了:“函谷道?他能去哪儿?”
陈轸招手,戚光伸过脑袋。
陈轸附耳低言。
戚光答应一声,回到车上,辎车疾驰而去。
复兴殿里,惠文公正在伏案审阅奏折,公子华趋进,拱手,兴奋道:“不出君兄所料,商君走了!”
惠文公放下奏折,淡淡说道:“是吗?”
“今日晨起,臣弟得报,说是商君出行,急至其府查看,见印绶在堂,案上放着一份奏章,是写给君兄的!”公子华呈上奏折,“君兄请看!”
惠文公接过拆看,轻轻嘘出一口气。
“君兄,臣弟这去抓他回来!”
惠文公的语调依旧淡淡的:“你可晓得他是去往哪儿吗?”
公子华不假思索:“那还用说,必是他的封地商於!”
惠文公将书函递给公子华。
公子华阅毕,震惊道:“他回卫地养老?”
惠文公不无赞赏道:“啧啧啧,真正是个人精啊!”
公子华不解,看向惠文公。
“他晓得寡人绝不容许他前往商於!”
公子华纳闷道:“这⋯⋯怎么办呢?”
惠文公两手一摊:“还能怎么办呢?身为先君之臣,旧党政敌,寡人这又疑他刺杀太傅,他有足够理由离开险地。变法强秦,收复河西,夺占於城十邑,打通楚道,他功盖日月,也有一百个理由颐养天年。如今他又留下书信,挂印封府,正大光明地离秦返乡,反教寡人⋯⋯”
“君兄是说,放他走?”
“不放他走,就得杀他。商君有大功于秦,寡人新立,因疑罪而杀功臣,岂不叫列国士子寒心?商君是新法的缔造者,若是被治死罪,又置新法于何地呢?”
“可他⋯⋯”公子华不无忧心道,“会不会到魏国去呢?魏王若得此人,岂不⋯⋯”
“他若想去,就让他去吧!”
公子华急了:“君兄,他是最最知秦的人哪!”
惠文公阴阴一笑:“他知秦,也有人知他,想必是不会容他的!”
惠文公的笑容越发阴冷:“那个在河西战后一直赖在咸阳不肯走的人!”
公子华脱口而出:“陈轸!”
日暮时分,夕阳西下。
商鞅一行赶至阴晋地界,前面就是秦国的边关了。
远远看到边关大门缓缓关闭,朱佗如飞般冲到关门处,挥手大叫:“甭关,甭关,让我们过去!”
不知是守关人没有听见他的叫声,还是无视他的存在,关门继续哗啦啦地关闭。
朱佗郁闷地回到车边。
车辆回头。
一行车马在阴晋边关的驿站前面停下,朱佗看到院中竖着一个写着“客满”的木牌。朱佗进去询问几句,又走出来,对冷向道:“客满了!”
冷向皱眉:“附近可有其他客舍?”
“问过了,那边有一家!”朱佗指向一个方向。
一行车马驰向客舍方向,不一会儿,停在门外。
店主热情迎出。
朱佗迎上,拱手道:“还有客房吗?”
“有有有,”店主脸上堆笑,“最近农忙,客人不多。”瞄车队一眼,“嗬,人还不少哩。”
“大生意来了,客舍我们全包!”
店主兴奋道:“太好了。请问客人,你们是打哪儿来的?”
“咸阳。”
“是故秦人,还是臣邦人?”
朱佗是魏人,不知秦国习俗,怔了下:“什么叫故秦人?什么叫臣邦人?”
“咦?”店主惊愕,“你打咸阳来,连这个也不晓得?”
“我们这⋯⋯很少出门,不晓得这些呢。”
“故秦人就是祖辈都在秦国的老秦人!臣邦人就是从外地来的,也就是从其他邦国入秦的人。”
朱佗赔笑:“哦,是这么回事呀。我们原为臣邦人,现在是故秦人了!”
“既是故秦人,请出示籍符!”
“籍符?”朱佗挠头皮,“这这这⋯⋯我们没有籍符!”
店主重重摇头:“不可能,所有故秦人都有籍符!”
“不会吧?难道君上也有?”
店主怔了:“君上有没有,在下就不晓得了,但其他人都得有!”
朱佗返回车队,对冷向道:“店家要验看籍符!”
冷向随他上前,赔笑道:“这位店家,我们原有籍符来着,可⋯⋯走得过于急切,竟是忘带了!”
店主摇头道:“那就没办法了。所有故秦人都晓得,若出远门,什么都可不带,唯独籍符是必须带的。在秦地,没有籍符,寸步难行,莫说是住不到店,即使投宿民宅,也没有人家敢收留啊!”
冷向倒吸一口气:“这⋯⋯为什么呀?”
店主郑重应道:“商君之法,行客投宿,舍家须验明籍符,否则坐之!”
冷向一咬牙关:“若是商君本人投宿呢?”
“那也得用籍符验实他就是商君呀!”
冷向吸一口气:“臣邦人呢?”
冷向拱手:“谢店家!”回到商鞅的车前,苦笑一声,“住不成了。”
商鞅不解道:“为什么?”
“要籍符。”
“我们没有籍符吗?”
冷向再出一苦笑:“就没办过。”
“为何不办?”
“规矩是咱府上定的,谁来给咱府办呢?再说,主公出行都是前呼后拥,谁能想到会用上这么个符呢?”
商鞅反倒嘘出一口气:“如此看来,新法已入人心矣!”
“心倒是入了,可这⋯⋯套上咱自家了!”
“套就套吧,我们在露天过夜!寻那店家,买他些吃用、草料,生意他不能不做吧!”
就在商鞅一行露宿荒野之时,方才宣称“客满”的驿站里,其实并无其他客人。陈轸悠然坐在他的大客房里,案上摆着几道菜。店家搬进一个酒坛,开过封,退出。
陈忠大步走进。
陈轸看向他:“你那兄弟哪儿去了?”
陈忠拱手,朝一边努嘴,压低声道:“前面那家客栈。”
“住进去了吗?”
“没有。”
陈轸一怔:“咦,为什么呢?”
“没带籍符。”
“呵呵呵,这个倒是好玩!”
陈忠走至案前,斟酒,看向陈轸:“主公,怎么个好玩了?”
“我们把这驿店包了,方才还觉得对不住他呢,这下好了,即使我们不包,他也住不进来呀!哈哈哈,”陈轸越说越兴奋,笑过几声,举盏,“来来来,开喝!”
二人举盏。
翌日晨起,鸡鸣时分,关门开启。
商鞅一行辎车早早驰到。
关卒拦住辎车,一名关尉扬手道:“下车下车,统统下车!”
冷向从车上跳下,盯住他:“商君的车也要核查吗?”
关尉惊愕道:“商君?商君何在?”
冷向朝后面的车辆一指:“就在车里!”
关尉吸一口气,走向第二辆车,打量几眼:“报,车中可是商君?”
商鞅拉开车帘,探出头来:“你叫什么名字?”
关尉认出商鞅,打个礼:“报,关尉曲靖向商君致敬!”
商鞅扬手:“哦,曲靖,你能认出我?”
曲靖激动道:“禀报商君,葫芦谷大战时,曲靖就在中军营帐,时常看到商君呢!”
“真好!柏将军呢?”
“曲靖这就去叫柏将军下来!”曲靖转身欲走。
商鞅扬手叫住他:“留步!”
曲靖停下。
“暂不打扰他了,这辰光想必他还在梦乡里呢!”
“不会的,将军日日鸡鸣即起!”
商鞅指下车队:“我这出关有点儿急务,待办完公务回来,再与他叙旧!代我向他问候!”
关尉打礼:“曲靖敬听商君!”转对关卒,扬手,“商君出关,免检,放行!”
一行车马过去秦关,不消一时来到魏国的阴晋边关。
商鞅一行下车。
见商鞅一副宋国商人打扮,关尉盯住他:“尊姓大名,从哪里来,到哪儿去?”
冷向上前一步,赔笑道:“我们是打宋国定陶来的,在秦地做些生意,这要赶回去呢!”
“姓什么,叫什么?”
冷向指商鞅:“东家姓卫,名之后,在下姓苗,名正。”又指朱佗,“他们都是仆从,名姓就不报了!”
“不用了。”关尉对关卒,“查验货物!”
众关卒在几辆车上翻腾一阵,一名关卒对关尉道:“是秦地毛皮,还有一些西戎铜器。”
“算算多少关税?”
关卒伸出两个指头。
“二十两?”
关卒点头。
关尉对冷向道:“关税二十两!”
冷向苦笑:“都是家用,太多了吧?”
关尉横他一眼。
冷向赔笑,拿出钱袋,交钱。
关尉挥手,商鞅等上车,五辆辎车辚辚东行,驰入函谷道。
函谷关的关楼上,戚光与关令并肩站着,远眺函谷道上渐行渐近的一行车马。望到朱佗,戚光指向几辆车,对关令道:“就是这五辆车!”
关令应道:“明白。”
“寻个因由,人车全部扣下!”
关令转对关尉:“照戚爷的话做!”
“魏将军,照你估计,安国君何时可到?”
“信使明日可到安邑,从安邑来此,至少也要两日!”
“好的。你在这儿好好侍候贵宾,在下这迎主公去!”戚光走下关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