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域英王
这一路翻山越岭,好容易出了昆仑山,又见戈壁茫茫,狂沙漫天,沿途人马骨骸,叫人触目惊心。
众人日夜赶路,筋疲力尽,谷缜却似精力无穷,一边赶路,一边为众人打气,还不时还说些笑话儿,粗俗的,文雅的,层出不穷,众人听之忘倦,不觉走出百里。姚晴见不得谷缜大出风头,纵在病中,也不时出语刁难,这么一来,二人又免不了斗嘴吵架,谷缜擅长诡辩,姚晴输多赢少,她心中不服,怒气冲天,就连梦里也想着如何胜过谷缜。
陆渐瞧得担心,一次趁姚晴睡熟,央求谷缜不要与她斗口,谷缜还没回答,仙碧却接口笑道:“斗一斗也好,晴丫头天性好斗,若是无精打采,身子坏得更快。她这么挖空心思和谷缜作对,反倒能激起她体内的潜能。这样骂来骂去,比‘亢龙丹’还要强呢。”仙碧精通医术,陆渐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是日,苏闻香闻到水汽,循之前往,找到一片绿洲,众人上满清水,又向牧民买了几十头健足驼马,商议在绿洲中歇息半日,再行赶路。是夜,众人围着篝火,薛耳奏起“乌里哇啦”,青娥吹起红玉长笛,秦知味则将一只肥羊烤得金黄香嫩,勾人馋涎。
众人在荒山戈壁行走数日,好容易见到绿水碧草,人马均是兴致极高,连姚晴也小啜了一口马奶酒。她身子虚弱,酒一入喉,双颊浮起两抹艳红。只有虞照嫌酒太淡,一边喝一边骂:“这也算酒?他奶奶的,比尿都不如!”他骂一句喝一碗,待到骂完,一坛酒闹了个底朝天,只觉仍未解馋,又去抢谷缜的酒喝。
两人就一只酒坛拉拉扯扯,一个道:“老弟,可怜可怜为兄吧。”一个却道:“我的酒虫也在闹呢。”一个道:“老弟,你不仗义。”一个道:“老兄,别的让你,唯独这玩意儿不能让,要不然酒虫造反,我拿什么去镇压?”
仙碧瞧得又好笑又好气,索性掉头不看,询问左飞卿当日被擒经过,左飞卿方要回答,宁凝忽道:“左师兄,我有几句话跟你说。”说罢起身,走向远处。
左飞卿稍一迟疑,对仙碧道:“我去去就来。”忽见仙碧眼神怪异,不觉双颊发烫,叹了口气,仍随宁凝去了。
二人到了僻静处,宁凝说道:“左师兄,我求你一件事……我爹死的事情,你别跟其他人说。”左飞卿怪道:“这是为何?”宁凝凄然笑笑:“爹爹生前作恶多端,这里一半人都是他的仇敌,就算不是仇敌,打心眼里也瞧不起他,要是知道他的死讯,嘴上不说,心中也会十分欢喜。左师兄,你知道的,爹爹是为我而死,不论他生前有什么过错,我也不愿他死后受人轻贱。”
左飞卿本想说:“你瞒得了一时,又瞒得了一世么?”话到嘴边,眼见宁凝凄苦神情,又不觉把话咽了下去,说道,“也好,我就当玉禾谷的事情从没发生过,人家问起来,我就说你我是在西天门山顶被万归藏擒住的。”
宁凝悲喜交集,颤声道:“多谢左师兄……”话音未落,眼泪已流下来。左飞卿叹一口气,取出一方雪白手巾递到宁凝手中,宁凝揩完泪水,交还给左飞卿道:“左师兄,你两度受伤,伤势可好些了么?”左飞卿道:“不妨事,服了仙碧的丹药,加上本身内力,这点儿伤还镇压得住。”
宁凝点头道:“爹爹教给我一个治疗内伤的法儿,很是有效,闲若无事,我为你疗伤可好?”左飞卿道:“求之不得。师妹若有什么难过的心事,不便告诉他人,大可说与左某,左某不善言辞,但会听人说话。”宁凝不觉莞尔,两人都是孤寂之人,身世也相仿佛,三言两语之际,只觉大为投缘。
回到驻地,秦知味的全羊筵做好,烤全羊、爆炒羊肝、摊煎羊脑、羊杂碎汤、羊肉泡馍……无不鲜美绝伦。众人抢着吃喝,闹哄哄一片,除了仙碧,倒也无人留意二人行踪。
次日启明星起,众人重又启程,渐出大漠深处,沙盗寇匪日甚一日,但这一行人聚在一起,武力之雄,不下于一支大军,任是多少贼寇,遇上了都要自认倒霉。谷缜做得更绝,一旦遇上盗匪,不但杀人,而且越货,每每抓到盗贼头领,就逼众匪交出身上的珠宝金银。他平日谈笑无忌,叫人如浴春风,整治起这些盗匪来,却是花样百出,狠辣之处,直叫虞照、左飞卿这些身经百战之人也不寒而栗。
虞照忍不住说道:“谷老弟,我瞧你长了两张脸,一张脸是观世音座下的善财童子,一张脸却是阎罗王殿下的无常老鬼。”谷缜笑道:“虞兄你有所不知,我这是跟孙武子学得,叫做:‘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好人讲德行,我就跟他将德行;恶人崇拜武力,我就跟他讲武力;奸人阴谋算计,我就跟他阴谋算计。什么以德服人,我是万万不做。”虞照摇了摇头,只是苦笑。姚晴却说:“什么兵啊水的,分明就是见了人做人,见了鬼做鬼,见了王八做乌龟。”
谷缜笑道:“乌龟二字不可乱说,乌龟上面还有乌龟兄呢。”
“乌龟兄?”姚晴一怔,脸涨通红,骂道,“臭狐狸,再敢胡说,敲你的牙,拔你的舌头!”说罢偷偷瞟了陆渐一眼,见他若无所觉,这才放下心来。
出了沙漠,不久进入丰都大邑,谷缜将从匪寇处抢来的钱财用来购买马匹,疏通关节。兰幽、青娥生长西方,又随艾伊丝日久,不但通晓多国夷语,而且知道许多商家人脉,故此都成了谷缜的左膀右臂,既做通译,又做向导。得二人之助,谷缜买了三十匹上好的大食马,除了供众人骑乘之外,均作从马更换。至于使钱开路,却发觉天下乌鸦一般黑,此间官吏贪贿成风,不在大明朝之下,谷缜金银一撒,所向披靡,各国关卡均如虚设。
忽忽十余日,众人快马加鞭,伊斯坦布尔的宏伟城墙已被抛在身后。其时间,欧罗巴诸侯众多,小国林立,长年征战,每寸土地均被鲜血洗过。百姓肮脏不堪,穷愁困苦,盗贼蜂起,剽掠成风,骑士重盔铁甲,成群结队,既有本国武士,也有雇佣士兵,谷缜等人穿行国中,不时遇上麻烦。谷缜一手使钱,一手动武,在当地土著眼中,这群人一身神通,有如精通魔法,长枪重铠又哪是敌手,一旦动起武来,便不死伤,也吓得抱头鼠窜。
尽管一路畅通,陆渐心中的忧虑却是日甚一日,姚晴越来越虚弱,先前还有气力和谷缜斗嘴,渐渐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整日昏睡,偶尔醒来,也是神志迷糊。陆渐携带的人参所剩无多,姚晴所以苟延残喘,全赖“大金刚神力”支撑。其他人也看出不妙,均是心中黯然,唯有谷缜斗志不衰,使出浑身解数,尽力鼓舞同伴。众人疲惫之余,几乎将万归藏忘记,唯独谷缜偶尔睡梦之中,突然梦见此人,惊醒过来,心中别扭难言,总觉有甚不妥,却又想不出不妥在何处。
这一日,众人急奔一个昼夜,忽听前方传来滔滔水声,薛耳侧耳一听,说道:“到大海了。”众人催马上前,果见碧蓝无垠,惊涛万里。谷缜问道:“这是什么海?怕是《山海经》里也没提到过。”兰幽道:“这是一道海峡,我们站立的地方,曾是诺曼第大公的故地,海峡那边,就是英格兰了。”
仙碧忽地叹道:“当年威廉王就是从这里出发,征服了英吉利。”兰幽、青娥均是心头一凛,目视仙碧,吃惊道:“仙碧小姐,你也知道这个掌故?”仙碧微笑不语,陆渐接口道:“仙碧姐姐的老家就是这个英吉利。”兰幽笑道:“失敬失敬,无怪我看仙碧小姐不似寻常的西域人,不曾想来自如此远方。说起来,我姊妹随主人行商,也只到过法兰克,那隔海之国却从没去过。”仙碧笑道:“我也没去过,只是自幼耳闻罢了。”
谷缜皱了皱眉,回望莫乙,见他正凝视紫微仪,掐指心算,过了半晌,大声叫道:“我们要过海!”众人心头应声一沉。多日来昼夜赶路,几乎很少合眼,纵然内功精湛,也都疲惫不堪。但目下看来,前途仍是无穷无尽,况且海中不比陆地,陆地上纵有沙漠高山,恶徒盗匪,却也奈何不得这群高手。海中风波变化,飓风一起,便有灭顶之灾,任你武功再高,也无用武之地。有时天公不作美,遇上逆风,航程更会大大减慢。姚晴又是这般样子,就算没有飓风海啸,日子一长,也能将她活活拖死。
这些念头众人嘴里不说,却都不知不觉流露脸上,陆渐看得分明,心底涌起深深绝望。忽见谷缜沉默一阵,嗖地跳下马来,几步走到海边,伸出食指蘸了蘸海水,送入口中咂了咂,闭眼摇头,品位良久。虞照瞧得馋涎欲滴,跳下马来,喜滋滋地道:“老弟,这海里是酒?”谷缜也不做声,仍是一副陶醉模样。虞照两日不闻酒味,按捺不住,伸手掬了一捧,咕嘟嘟灌进嘴里,但觉又苦又涩,哇地吐了出来,瞪圆两眼,气乎乎叫道:“谷缜,你小子骗人,都是海水,哪儿是什么酒?”
众人见他神情,均是愁绪顿减,放声大笑,谷缜张眼笑道:“虞兄不要胡乱怪人,我可没说这海里是酒,你自己要喝,我有什么法子?”虞照仔细一想,谷缜确然没说海中是酒,不由悻悻道:“既不是酒,你尝它做什么?”谷缜笑道:“我是看看这里的水和东海的水谁更咸些。”虞照奇道:“结果如何?”谷缜笑道:“这里似乎咸一点儿。”仙碧听得皱眉,忍不住说:“谷缜,这当儿你还有心胡闹,到底过不过海?”这些日子里,众人已将谷缜看作领袖,无论大小事宜,全都交他处分,此时过海与否,自也由他决断。
谷缜扫了众人一眼,笑道:“过啊,怎么不过?为山九仞,岂能功亏一篑?”仙碧叹道:“就怕才两仞三仞,那才叫人绝望。”谷缜笑道:“大伙儿如何我管不了,但在我谷缜眼里,从无绝望二字。纵是呆在九幽绝狱,不见日月星辰,吃着馊臭饭菜,我也没有绝望。人生在世,大不了一死,纵不能青史留名,也要叫这天这地记得我谷缜。”说到这里,谷缜深深看了陆渐一眼,翻身上马,高叫,“谁跟我去找船?”青娥道:“我去。”薛耳也道:“我也去。”谷缜笑道:“你们两口子妇唱夫随,真是叫人羡慕。”青娥微露笑意,薛耳且羞且喜,脸上好似蒙了一块红布。
不到两个时辰,三人带了一艘两桅帆船回来,船只狭小,仅能容人,不能载马。众人只得弃了马匹,任其自去,那些马匹从波斯奔跑至此,均已十分疲瘦,况且日夜相伴,骑手与坐骑生出情谊,分别在即,不免怅恨。几个女子望着瘦马身形,双眼都是微微泛红。
船上的水手多是法兰克人,见这群乘客形貌古怪,华夷混杂,心中均是好奇。中土众人奔波多日,疲乏欲死,也乐得借此时机,睡觉打坐,恢复精力。
谷缜领着兰幽与那船长攀谈海峡对岸的情形,兰幽从中通译,船长是个五旬老头,见了漂亮姑娘,谈兴大起:“你问那边啊,近来老玛丽死了,给她妹子——那个小小的伊丽莎白丢下个烂摊子。小伊丽莎白是新教徒,不是天主教徒,法国的王和南边儿的菲利普都不高兴,罗马的教宗也不高兴,他们喜欢苏格兰的玛丽,不喜欢这个小伊丽莎白,看来要出大乱子了。西班牙的战船像群流氓,天天都在海边晃**,这个月我已经看到第七艘了。看吧,要出大乱子了,小伊丽莎白要下台,苏格兰的玛丽会坐上她的王位。”
谷缜听得一头雾水,详细询问,始才明白,海那边并非一国,而是英格兰与苏格兰两国。两国各有一个女王,苏格兰女王是天主教徒,英格兰女王是新教徒。可是海这边的法王和西班牙王也都是天主教徒,这两种教派信奉的神明虽然差不多,教规仪式却大有不同,如今新教徒做了女王,海这边的王自然生气,要找伊丽莎白的麻烦。
船长老头见识有限,谷缜问不出多少名堂,所幸对海那边的情势有了数,于是让他自便,又吩咐兰幽回舱休息,自己则到船舷,举目四望。前方海水茫茫,漫无涯际,身后海岸悬崖耸峙,将日色拦在身后,一片海滩黑黝黝、阴森森,仿佛阴森鬼影。海水也是暗沉沉的,由蓝而灰,渐至漆黑。谷缜望着至深至黑处,凝如石像,静静沉思,直至帆船抵达彼岸。
歇息一日,众人精力恢复不少,陆上的行程也多了几分生气。莫乙日夜观测紫微仪,猜测目的地就在陆地的西南方,走得快,三日可到。众人得此喜讯,心怀均是一畅。
次日,众人在一座客栈歇足,姚晴这时苏醒过来,料是少了骏马颠簸,此番醒转,精神好过往日。询问陆渐到了哪儿,陆渐答道:“这里是英吉利。”
“英吉利?”姚晴喜道,“不是师父的家乡么?快带我出去。”陆渐迟疑道:“阿晴,外面风大,还是屋子里暖和。”姚晴眼圈儿一红,嗔道:“你要我闷死才甘心么?”陆渐见她可怜神气,无法可想,只得将她背起。
出了客栈,两人沿一条浅红色蜿蜒小径,边走边看。姚晴兴致极好,不时哼一些不知名的小调,伸手采摘道边的叶子,拂去上面的霜花,放在眼前,看得津津有味。
异国的天空高远澄净,泛着淡蓝色的幽光,路边是一大片橡树林,林子边缘被秋霜沁染得紫意深沉,林子里时而掠出一片寒鸦,像一片小小的乌云飞过。地上长满了许多不知名的花草,有的已经枯败,有的尚且鲜嫩,姚晴认出一些,指点道:“陆渐你瞧,那是千叶子,那是金雀花……”才说两个名字,一阵晕眩袭来,不由闭上双眼,泪水淌过眼角流了下来。陆渐忙道:“阿晴,你累啦?”姚晴道:“我不累,你看,那边有个山丘,我们去那里好不好?”她一向撒娇弄嗔,极少用乞求的口气与陆渐说话,陆渐听在耳中,却无半分喜悦,反而生出无限悲凉。
爬上山丘,山下不远,是一条蛋白色的大道,透过密密匝匝的橡树、榆树、梣树,隐约可见远处山冈上巍峨高耸的古堡。古堡的屋顶尖细笔挺,穿透淡薄的烟云,直指苍白的暖阳。
姚晴靠在陆渐肩头,把玩一片落叶,说道:“陆渐,你知道么?在西城,地部有一个很大的花园,种了许多的花和树,有中土的,也有异国的,一到春天,园子里像着了火,姹紫嫣红。一到夏天,又郁郁葱葱,好看得很。可是啊,我们顶怕秋天,秋风一起,花凋了,叶也残了,偌大的花园,一副枯朽衰败的样子,大家都怕进去……可又避不过,秋天终归要来……过了秋天就好了,一到冬天,就会下雪,花树上堆满了积雪,亮晶晶,冷冰冰,也很好看。陆渐,你说,要是没有秋天,只有冬天,那该多好。”
陆渐道:“有没有秋天,都是上天的意思,我们说了又不算。”姚晴沉思一阵,点头道:“是啊,我们说了不算,秋天总会来的,那真是寂寞得很。”陆渐越听越觉奇怪,说道:“阿晴,你说什么,我……我不太明白。”
姚晴望着他,想要微笑,眼泪却流下来:“傻子,你还不明白?秋天来了,树叶就要凋谢,花就要枯萎,就像……今日的我一样,好在这秋天也要过了,我的冬天也不远啦。”陆渐听得胸中大恸,泪水滚来滚去,恨不得伏在这山坡上大哭一场,他猛地吸一口气,压住哭意,大声说:“阿晴,你不会死,莫乙说了,下一个线索不远了,走得快,三天就到。”
姚晴叹道:“你只会说一些傻话,下一个线索是‘鲸踪’,后面呢,还有‘猿斗尾’、‘蛇窟’。为了‘马影’、‘鲸踪’,这么拼死赶路,跑死了多少马,累死了多少骆驼,可也花了一个多月,这猿和蛇又会花多久呢?只有天知道!”
“阿晴!”陆渐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将姚晴紧紧搂在怀里。姚晴叹道:“傻子,你力气好大,抱痛我啦。”陆渐忙又将她放开,边哭边说:“对不起,阿晴,对不起……”姚晴微微一笑,攒袖拭去他眼角的泪水,说道:“傻子,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倒是我有许多地方对不起你,可没法子,我就是这个样子,想改也改不了。方才我和你说了那么多,无非想说,人生一世,草长一秋,人死就如秋来,避也避不过的。即便我死了,你也不要太难过,人死了,就像冬天的雪花,纵然冷清,倒也一尘不染,了无牵挂。”
陆渐呆了一会儿,忽地抹去眼泪,咬牙道:“阿晴,我就算拼死,也要找到潜龙。”姚晴气道:“你这人,怎么像头犟牛?”陆渐道:“你说我是犟牛,我就是犟牛。”姚晴气得两眼发黑,几乎昏了过去。
突然间,陆渐直起身来,凝视远处,姚晴缓过气来,问道:“你瞧什么?”陆渐道:“方才没有留意,那条大道两边的林子里藏了人,唔,还有马匹。”姚晴道:“那有什么奇怪,或许有人在林子里打猎散步。”陆渐道:“要是打猎,这林子太安静,要是散步,人马又多了些。”姚晴失笑道:“你呀,心眼儿越发多了。”陆渐叹道:“哪里会呢,我心眼儿再多,也及不上你一个零头。”姚晴将脸一板,说道:“好呀,你骂我心眼儿多是不是?瞧我怎么教训你。”说罢挣身欲起,却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陆渐看她一眼,蹲下身来,拿起她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拍了一下,叹道:“我代你教训好了。”二人四目相对,目光脉脉来回,姚晴突然扑哧一下笑了出来,骂道:“浑小子,越来越滑头了,都是臭狐狸教坏的。”
说笑间,远处传来人马嘶叫,却是一行人马从山上的古堡出来,绕过山脚,沿着那条白色大路徐徐行来。
队伍前锋均是一色乌骓黑马,毛片乌黑,不染杂色,马上骑士执矛带剑,羽甲华美,为陆、姚二人西来所罕见。黑马骑士之后是一乘马车,车身镶金,由四匹白马拖曳,马车后则是带盾剑士、弓箭手,盾牌银光闪闪,和箭筒中的鲜丽羽毛交相辉映。
姚晴撅嘴道:“这人排场不小,是那城堡主人么?”陆渐道:“好像是的。”忽见一个年轻骑士越众而出,赶到马车旁边,俯身向车中诉说什么,边说边笑。那骑士甲胄华美,眉目俊秀,一头长长的金发披在肩上,宛如波浪起伏。
姚晴笑道:“陆渐你猜,车中人是男的还是女的?”陆渐道:“他藏在车里,我怎么猜得出来?”姚晴笑道:“我打赌是女的。”陆渐奇道:“为什么?”姚晴道:“那金发骑士的眼神,只会是看到心爱女子才会有的,他那说话的样子,也是逗心上人开心才会有的。”陆渐仔细看去,也瞧出些许端倪,笑道:“阿晴,你说得对。”话音方落,忽听“啪”的一声锐响,一名黑马骑士应声而倒,嘴里惨叫,双手捂着脸颊,鲜血从十指间汩汩流下。
一时间,火枪声炒豆一般响了起来,马上骑士要么中枪落马,要么马匹中枪,将主人颠了下来。护卫马车的骑士虽多,但枪声乱鸣,全不知从何而来,就是没中枪的,也一个个勒着马缰团团乱转。
两轮枪声响过,密林中又嗖嗖嗖射出一排羽箭,羽箭至为强劲,众骑士身着重铠,亦是一箭贯穿。骑士中的头领发出阵阵咆哮,陆渐虽然不知其意,也猜到是约束部众。果不其然,持盾骑士甘冒箭雨,应声上前,在马车四周围成一面人墙,箭镞射中铁盾,发出铮铮急响。
那一轮箭羽狂暴短促,右方密林中黑影闪动,奔出几十名蒙面剑士,左手持盾,右手持剑,举盾挡住卫兵刀剑,举剑对准众骑士马腿乱砍。待到骑士落马,再剑盾齐下,狠下杀手。只是双方铠甲极厚,外有硬铠,内有软甲,刀剑极难刺入,卫兵们纵被劈倒,也难马上致命,在地上挣扎一阵,复又爬起,双方刀来剑往,杀成一片。
卫士人数居多,又都是百里挑一的武士,蒙面剑士眼看抵挡不住,且战且退。金发骑士见状掣出剑来,举剑向天,呼叫一声,持盾卫士哗然散开,以那金发骑士为首,大声呼喊,奔腾而出,数十精钢大剑抡圆,劈出之时,恰似一弯上弦月变为浑圆。蒙面人举剑一挡,无不刀折剑飞,数颗头颅随那重剑扫过,跳跃飞起,下方喷出道道血泉。
姚晴瞧得心跳加速,连吐舌头,陆渐却道:“上当了。”姚晴道:“谁上当了?”陆渐道:“卫兵。”说话间,骑兵阵已如一股旋风,杀到蒙面骑士前方,勒缰转马,金发男子长剑一指,众骑兵分为两翼,左右包抄,欲要将这群刺客统统围住。
姚晴笑道:“快赢了,哪儿上当了?”陆渐将手一指,说道:“你瞧。”姚晴移目看去,悄无声息间,东南方山坡上的橡树林里闪出六条黑影,均是盔甲漆黑,面罩拉下,**的马匹也以黑甲笼罩,手中的粗重的铁枪黝黑闪亮。突然间,六马齐嘶,黑盔骑士纷纷纵马飞出,平举长枪,向着马车俯冲。此时众卫兵追杀刺客,马车身边的卫兵少了多半,只剩稀稀拉拉四个人护在四周,见状夹马迎上。但来敌马力蓄足,力量惊人,二马一交,卫兵连人带马竞相翻倒。黑骑士来势不减,顷刻间与那马车仅隔数丈,此时卫士中的骑兵精锐都被蒙面剑士引到远处,就算马胁生翅,业已不及赶回。霎时间,百十人眼望黑骑士逼近,人垂剑,马停蹄,俱如木石,僵在当地。
“咻”,马车中突然射出一支羽箭,准头奇绝,从当先那名黑骑士的面罩隙缝中钻了进去,那人应弦滚落马下。黑骑士还没还过神来,帘幕间精光一闪,又是一箭,依旧从面罩缝隙钻入,射中一个骑士面门。那人身形后仰,不觉扯紧马缰,战马“咴”的人立而起,幕中人第三支箭早已射出,不偏不倚,正中骏马后腿,那马一个趔趄,带着黑骑士轰隆栽倒。后方两名黑骑士马蹄正急,不意突遭阻碍,收束不住,前蹄一绊,齐齐翻倒,其中一人铁枪脱手,嗖地掠过马车顶篷。
众卫兵又惊又喜,喝彩声已到嗓子边上,忽见剩下的两名黑骑士勒缰夹马,跳过同伙躯体,铁枪尖锋,距离马车不及一丈,众卫兵见状,又是目瞪口呆。
两名黑骑士眼看得手,忽觉马匹一沉,突然止蹄不前。二人莫名所以,回头望去,只见一个服装奇异、容貌古怪的年轻人,背负一个少女,双手一左一右,各自攥住一只马蹄,竟凭一人之力,将骏马冲突之势硬生生拉住。
来人正是陆渐,他眼见车中人势危,背着姚晴从山丘上奔了下来,赶到时已是间不容发,当下奋起神威,拽住马蹄,沉喝一声:“给我回来!”神力转动,扯着两匹骏马连连后退。
黑骑士何曾见过如此神通,呆了呆,双双扭转身形,举枪向陆渐乱扫乱刺,不料陆渐的身子左一扭、右一扭,仿佛漫不经意,来枪却是一一刺空。陆渐脚下如风后退,硬将两匹战马扯离马车十丈,眼看护卫骑兵赶回,方才放开马蹄。
黑骑士功败垂成,惊怒万分,不及再向陆渐报复,挥枪勒马,向远处狂奔而去。陆渐无意伤人,任其去了。
护卫骑士一去一来,回头瞧时,蒙面剑士逃得一个不剩,急要回头追赶,忽听马车中人叫了两声,立时勒住马匹。那名年轻的金发骑士催马赶到陆渐面前,神色欢喜,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似乎询问什么。陆渐、姚晴都不懂此国语言,陆渐胡乱答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我辈本分,阁下不必在意。”姚晴咬着他耳朵道:“傻瓜,你说这些,他又不懂。”陆渐道:“管他懂不懂,做个交代,我们就走。”背着姚晴便要转回客栈。
金发骑士见状,露出焦急之色,将马一横,拦住二人去路,一边口沫飞溅,大声诉说,一边舞动手中重剑,剑锋在陆渐面前挥来挥去,似乎不容二人离开。姚晴瞧得生气,大声道:“陆渐,把他的剑夺下来。”陆渐一挥手,伸出二指,将那剑尖钳住。金发骑士一惊,运劲回夺,却如蚍蜉撼树,倏尔虎口一热,剑柄离手,一眨眼的工夫,落到了陆渐手里。
金发骑士瞠目结舌,愣在马上,一时间不知所为。陆渐笑了笑,掉过剑柄,交还给他,金发骑士愕然接过,满脸迷惑,忽地跳下马来,冲陆渐鞠了一躬,又大声说了几句。
陆渐摇头道:“你说话,我们不懂。”金发骑士涨红了脸,连比手势,陆渐仍不明白,这时忽听远处有人笑道:“陆渐,他请你去见女王,你怎么不去?”陆渐回头一看,谷缜一行走了过来,说话的正是仙碧,原来客栈中人许久不见二人,甚是担心,前来寻找。仙碧走到三人之前,微笑着向那金发骑士说了几句,金发骑士盯着她,神色惊奇,忽地翻身上马,飞也似的奔向马车。
陆渐道:“仙碧姐姐,你会说这一国话?”仙碧笑道:“是啊,我们去见一见那位女王。”于是众人来到马车前,就看车帘一动,一名体态修长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那女子一头金棕色的秀发,高高盘在头顶,下颌尖尖,使得白皙的脸颊颇显瘦削,碧眼转动之间,流露亲切光芒。令人吃惊的是,她左手握着一张金色大弓,当作手杖拄在身边,弓身长得出奇,几与主人头顶相齐。陆渐寻思这张长弓便是这位女王自救毙敌的利器,但却想象不出这纤弱女子拉弓射箭的样子。
女王扫视众人,目光落在仙碧身上,一时间,二人一问一答地交谈起来。兰幽、青娥均为众人通译。那女王先问:“你们从哪里来?”仙碧笑道:“从中国来。”女王一怔,急切问道:“马可波罗书里的中国吗?”仙碧道:“热那亚的马可波罗吗?我听母亲提到过他的大名。”女王的眼里闪过一丝神采,说道:“那么忽必烈汗的子孙还好吗?”仙碧摇头道:“忽必烈汗的子孙已被赶出中国了。”女王露出吃惊神色,低眉说道:“原来鞑靼人也衰败啦!”一会儿又抬起头,问道,“中国很远吗?”仙碧道:“很远,有高山沙漠,还有无数的盗贼。”
女王流露怅然之色,叹道:“你是中国人,怎么会说我国的言语?”仙碧道:“我的母亲温黛,来自贵国。”
“温黛……”女王皱了皱眉,低声道,“这与我的一位姑母同名,她很小的时候就失踪了。”仙碧从怀里取出一枚红宝石戒指,说道:“女王陛下,你认识这个吗?”侍女接过戒指,转交给女王,女王审视片刻,神色迷惑,半晌注视仙碧道:“这枚戒指有都铎王室的家徽,倘使你没有说谎,那么这枚戒指的主人就是我的姑母,我是亨利八世的女儿伊丽莎白。”
仙碧道:“我是温黛·都铎的女儿仙碧。”女王露出喜色,徐徐下车,伸出手来说道:“欢迎你回到英格兰,我的表姐。”仙碧也伸出手来,与她轻轻一握,欠身道:“我们为了一件急事途径此地,见到女王,真是天意。”
“是的。”伊丽莎白说道,“这是上帝的安排,带我的马来。”一名卫兵牵来一匹雪白的牡马,伊丽莎白跳上去,将长弓横在马鞍上,说道,“给我的表姐一匹马。”一个卫兵首领突然上前说道:“女王,这里可能还有刺客潜伏,骑马太过危险。”伊丽莎白道:“你知道刺客的来历吗?”首领道:“被俘的刺客里有苏格兰人,我们在林子里还发现了西班牙人的火枪。”
伊丽莎白道:“这样说起来,那个漂亮的玛丽·斯图亚特和我的姐夫菲利普结成了同谋。我这次出来狩猎是很秘密的,他们却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沃尔辛厄姆,我想你应该把内奸找出来,而不是关心我是否骑马。”
卫兵首领不禁语塞,其时仙碧已翻身上马,随在伊丽莎白左侧,看似陪伴,实有护卫之意。伊丽莎白又说:“沃尔辛厄姆,你去古堡取来足够的马,供我的中国客人骑乘,我要请他们去宫中做客。”沃尔辛厄姆答应一声,率人转回古堡,牵来许多马匹。盛意难却,众人纷纷上马,伊丽莎白忽向陆渐招手说:“大勇士,请你到我的右边来,有你在,危险都会躲得远远的。”
陆渐听了兰幽转述,微觉诧异,但对方身份尊贵,不便谢绝,便和姚晴一骑双乘,来到伊丽莎白右边。伊丽莎白打了个呼哨,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落到她左臂的皮套上,却是一只黑白相间的猎鹰,体格不大,但精悍异常。伊丽莎白笑道:“这只鹰很厉害,多亏了它,这次我捕到了七只狐狸。”
仙碧道:“陛下很爱打猎吗?”伊丽莎白说道:“是的,我的父王亲手教会我射箭,今天,这张弓救了我的命。”说到这儿,她冲陆渐一笑,“自然了,也多亏这位勇士,我看到他将马匹拖开,心里就想,天啦,这个人是谁,难道是玛挪亚的儿子参孙?”仙碧不禁莞尔。姚晴听了通译,好奇问道:“参孙是谁?”仙碧笑道:“那是一位神话中的武士,力大无穷,一个人杀死过三千人。”伊丽莎白询问过二人的对话,认真地说:“今天的事不是神话,亲爱的表姐,我看得出来,你的朋友都是非凡的人。”
仙碧笑了笑,说道:“陛下,你刚刚遇刺,我希望你不要骑马,最好还是乘坐马车。”伊丽莎白摇了摇头,大声说道:“我骑马,就是要告诉他们,我并不害怕他们。”仙碧沉吟道:“这一次是宗教之争吗?”伊丽莎白道:“不,那只是事情的一个面,另一面还是权力。苏格兰的玛丽有法国做她的后盾,她觊觎我的王位,菲利普则想控制英格兰,可惜的是,我不如我的姐姐玛丽女王那么听话。”
卫兵们被女王弃车骑马鼓舞,护拥左右,气势昂扬。这么走了一程,前方奔来一行人马,却是朝臣们听到风声,纷纷前来问候。伊丽莎白天性好动,不爱呆在伦敦的深宫,却喜欢临幸各地的庄园。在她一生之中,极少有人知道她下个星期在哪里过夜,这给朝臣们添了许多麻烦。
朝臣们看到女王无恙,无不松了一口气,又见了这许多异族人,越发心中惊奇。但英人拘谨自守,喜怒不形于色,没有伊丽莎白准允,众臣也不多问,而是纷纷谈起国政.一个叫帕克的臣子大谈清教徒的影响,另一个叫塞西尔的大臣则对国库的空虚忧心忡忡,罗杰·阿夏姆提到与苏格兰的战事和西班牙骄横的大使。伊丽莎白一边聆听,一边随口应答,既谈了机巧的谋略,也不忘鼓励群臣,间歇中还与仙碧、陆渐说笑打趣。仙碧脸上含笑,心中却很吃惊:“这位女王精明干练,世间希有,这群大臣也不是等闲之辈,不意这西方小国,竟有如此人物!”
谈论间,道旁的林子里蹿出来一只红狐,伊丽莎白目光敏锐,挽起长弓,一箭射出。这时间,身旁也响起“咻”的一声,一支羽箭同时发出,两支箭在空中并为一支,齐刷刷射中了飞奔的狐狸。
伊丽莎白转过头来,正看见那名金发骑士收回长弓,伊丽莎白目光迷离,情不由己地叫了一声:“罗伯特·达德利。”金发骑士奔出队列,俯身用弓梢挑起那只红狐,来到女王面前,翻身下马,举着猎物,喜滋滋地道:“尊敬的女王,今天见识了你的英姿,坚定了我对你的情意,这两支箭射中同一只狐狸,足见我们心有灵犀,我以万分的热诚,渴望成为你的夫婿,把我的热血和生命交到你的手里。”
这番求爱之辞铿锵宛转,如诗如歌,伊丽莎白瘦削的双颊涌起一抹红晕,注视马前男子,方要开口,塞西尔忽地打马上前,大声说:“陛下,你要是答应这件婚事,英格兰将因此流血。”
伊丽莎白闻言一怔,罗伯特却面有怒容,跳了起来,手握剑柄,高叫:“塞西尔,你诅咒我吗?”塞西尔叹道:“我不会故意诅咒谁,但事情很明白,你是诺森伯兰公爵的儿子,你娶了女王,权力的天平就会倾向你的家族,如此一来,其他的公爵和伯爵会怎样想呢?国内的望族不会用喜悦的眼光看待这件事,他们只会忌妒、谩骂甚至反叛.女王每做一个决定,都要为诺森伯兰承担义务,人们会猜测是女王的决定,还是罗伯特·达德利的幕后指使,女王的权威会削弱,贵族们的争斗会兴起,所有的局势都将无法收拾。”
罗伯特脸涨通红,额上青筋突突乱跳,手中的剑柄却是越握越紧。伊丽莎白神色恍惚,呆了一会儿,轻轻叹道:“罗伯特,塞西尔是对的。”罗伯特一怔,脸色忽变煞白,他一言不发地跳上骏马,挥鞭纵马,一道烟走了。伊丽莎白呆呆望着他的背影,目中流露无限迷惘。仙碧见了,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如此行走半日,便至英王宫廷。伊丽莎白设宴款待众人,谷缜喝了两杯酒,只觉酒味淡薄,不甚过瘾,扭头四望,莫乙两眼发呆,定定望着远处。循他目光看去,却是西北墙角的一幅地图。谷缜心中好奇,问道:“莫大先生,你瞧什么?”莫乙恍然惊觉,说道:“谷爷,这幅图就是咱们所处的大岛全图,小奴以前瞧过‘万国地图’,可是勾画粗率,远不如这幅地图详尽,所以按照这幅地图我计算了一下,发觉有些不对。”谷缜心头一沉,忙道:“有什么不对?”莫乙道:“我说三天可达,说的是陆路,但从这幅地图来看,我们要去的地方,却远在海里。”谷缜道:“这么说,我们又要出海?”莫乙哭丧着脸,默默点头。
突然间,音乐声停下,伊丽莎白正与仙碧说话,当下抬头叫道:“有什么事?”一个大臣快步上前,恭声说道:“西班牙的大使一定要觐见女王,如不然,他立马启程回国,因此造成的后果,全由我方承担。”
伊丽莎白皱眉不语,仙碧察言观色,瞧出端倪,问道:“女王陛下,很为难吗?”伊丽莎白叹了口气,说道:“表姐,这件事我本想拖延一阵,这一下是拖不过去了。”于是向那名大臣挥了挥手,“请西班牙使节进来。”
那名大臣偷偷看了在场众人一眼,伊丽莎白说:“这里都是我的亲戚和朋友,我不用回避他们。”大臣行了一礼,默默退去。
不一会儿,有侍臣领着一个黑发多髯的男子进来,男子脖子僵直,双眼略无旁顾,脚下步子沉重,每走一步,嘴边的胡须就是一颤。直走到伊丽莎白座前,立定弯腰,行了一礼,冷冷说道:“女王陛下。”
伊丽莎白略略点头,问道:“你来有什么事?”大使说:“我是受尊贵的菲利普大王之命,向同样尊贵的女王陛下请求两件事。”伊丽莎白一反亲切风趣,目光锐利,冷冷盯着那人。
大使被这目光逼视,微露窘态,他努力镇定心神,说道:“第一件事,菲利普大王真诚地向女王陛下求婚,他认为这是一桩让人羡慕的好婚事,陆地和海上最强大的君主与聪慧的女王结合,必将震动世界。”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不无得意地补充一句,“作为西班牙国王的妻子,我国也将容许英格兰分享广袤海疆的若干权利。”
伊丽莎白一手托腮,一手握着王座的扶手,沉默半晌,慢慢说道:“菲利普已经娶过我的姐姐玛丽,事实上,他是我的姐夫。”大使笑了笑,说道:“对于这一件事,菲利普大王并不在意。”伊丽莎白身子微微发抖,脸庞变得苍白,涩声说道:“倘使我嫁给了菲利普,我就必须和他一样信奉天主教吗?”大使道:“那是当然,天主教会是唯一被上帝认可的教会。”伊丽莎白道:“那么,西班牙的敌人就会成为英格兰的敌人吗?”大使道:“是的。”伊丽莎白道:“那么,西班牙的朋友也会成为我的朋友?”大使道:“陛下英明。”伊丽莎白微微冷笑,大声道:“包括苏格兰的玛丽·斯图亚特?”大使一愣,点头道:“陛下的朋友也会成为西班牙的朋友。”
这话说完,宫殿中一片沉寂,西班牙大使张大了嘴,望着女王,冒冒失失地用左脚蹭了一下右脚,又取出手帕揩去额角的汗珠,定了定神,才说:“那……那么第二件事,是有关陛下的子民出海的事情。”
伊丽莎白不动声色,哦了一声。大使说道:“按照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在一四九三年颁布的教谕,一四九四年我国和葡萄牙签定了《托尔德西拉斯条约》,依照教谕和条约,以亚速尔群岛附近的子午线为界,世界上的海洋由我国和葡萄牙分别统辖。在西班牙的海疆内,没有我们的允许,任何船只不得通行。但是,据我所知,女王陛下的一些臣民违反了教皇的谕令,私自出海通商,严重侵犯了西班牙的权利。在此我谨代表菲利普大王,向尊贵的女王陛下提起抗议,希望贵国约束臣民,不要挑衅上帝的旨意。”
“上帝的旨意?”伊丽莎白眼中露出一丝讥讽,“你是指教皇的教谕吗?”大使道:“是的,教皇是上帝在人间的使者,他的教谕就是神示。”
伊丽莎白笑了笑,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字说道:“我认为,上帝是公正无私的,教皇无权代表上帝划分世界,也无权把国土送给他喜欢的人。”
一瞬间,大使的脸涨成了紫色,死死盯着女王,大声说道:“女王陛下,恕我冒昧,你的这一番话不但侮辱了教廷,更侮辱了我的国家。你是在说,西班牙勾结了教皇,私自划分世界吗?”
这时间,伊丽莎白严厉的神情却消失了,她缓缓坐下,一手托着下颌,一手轻轻敲打扶手,望着盛怒中的对手,似笑非笑,慢条斯理地说:“大使先生,你一定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只说上帝是公正无私的,他对西班牙和英格兰应该一视同仁。”
西班牙大使沉默一阵,忽地笑了两声,傲然道:“那么,我的话到此为止,无论女王陛下如何看待,我国将严守一四九四年的条约,在我国的海疆上行使权利,贵国的船只如果贸然进入,一切后果将由英格兰自己承担。”说到这儿,他攥紧拳头,狠狠挥舞了一下,不待女王回答,转过身子,大踏步走出宫门。
陆渐淡泊名利,正要推辞,忽听谷缜在他耳边低声说:“向她要一艘海船,越大越好。”陆渐大皱眉头,谷缜催促道:“快说。”陆渐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说:“女王陛下,我想要一艘很大的海船。”
伊丽莎白微感吃惊,问道:“你要海船做什么?”陆渐一边听谷缜耳语,一边说道:“我有很紧急的事情,要在近两日出海远航。”伊丽莎白沉思了一下,叹道:“很不巧,以前我可以给你最好的船,但眼下局势很糟。我刚刚拒绝了菲利普的求婚,又质疑了他的海权,再若派船出海,无异于向他宣战。我的国库十分空虚,一天的战争也支持不了。亲爱的勇士,请你谅解,除了海船,我还可以给你别的东西。”
陆渐叹了口气,苦笑道:“既然这样,我什么也不要,我们这就告辞了。”伊丽莎白望着他,欲言又止,终究叹了口气,说道:“那么塞西尔,你为我恭送这些贵宾。”
仙碧也起身告辞,伊丽莎白拉着她手,甚是不舍,解下颈上的项链交到她手里,说道:“表姐,希望你再来看我。”又托仙碧问候温黛,絮絮再三,才依依而别。
众人出了宫门,别过塞西尔,谷缜才说明出海缘由,仙碧皱眉道:“这当儿出海,真不是好时候。”姚晴怒道:“那个什么人竟把天下的大海分成了两半,送给两个国家,这不是发了疯吗?就冲这一条,咱们偏要出海给他看看。”
谷缜沉吟未决,忽见远处行来一个头戴斗篷的骑士,到了近前细看,却是罗伯特·达德利,他神色忧郁,语声低沉:“我刚才受了女王之托,告诉各位,若要乘船出海,还有一个法子。”
众人大喜,仙碧问道:“什么法子?”罗伯特说道:“以女王的名义出海,必然惹怒西班牙。但如果乘坐民间的走私商船,就纯属臣民的个人行为。可是这么一来,你们将得不到英格兰王室的任何庇护,西班牙的战舰会像野狼一样撕碎你们。女王陛下并不希望你们冒这个险。”
谷缜说道:“我们的事迫在眉睫,足下只需告知,哪里有能出海的大船。”罗伯特听罢通译,注视谷缜,二人目光一交,罗伯特便觉对方眸子精光夺人,不由得垂下眼皮,说道:“你们心意已决,我可以带你们去见一个人,这人的名声很坏,他走私布匹,贩卖奴隶,是个地地道道的恶棍。可是,他有两件事却足以称道,一是胆大包天,二是他有英格兰最快的船。”
一条大河穿城而过,在众人身边潺潺流淌,水面上飘浮着淡淡的雾气,让河中的船只与岸上的房舍尽都缥缈起来。远方的教堂拔地而起,挺拔秀气,令四周的民舍相形见拙,有如一名少女,在侏儒之中婷婷玉立。
陆渐憋了许久,忍不住说道:“谷缜,你这事做得不妥,那人既是恶棍,怎能和他为伍?”谷缜笑道:“老哥,我不是跟你说过,区区最大的喜好,就是让坏人做好事。这坏人越坏,越有趣味。”虞照皱眉道:“谷老弟,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这么做可是玩火。”
谷缜笑道:“玩火二字说得好。这火之一物,玩得不妥,固然会焚毁房屋,烧死人畜;但若掌控得当,却能煮饭烧水,烹饪美味,甚至乎火攻破敌,扬威沙场。就说赤壁之战,火对曹操而言,乃是大大的坏事,对孙权、刘备来说,却是救命的好东西。其实自古以来,恶人恶棍所求甚简,杀人放火,无非为了一个利字,只要有利,便好商量。真正难敌的,倒还是那些冒正义之名、行屠戮之实的正义之士。这等人亦善亦恶,似正似邪,杀也不是,用也不是,千古之下,大半的纷争,都是他们惹出来的。”
众人听得无不点头,仙碧叹道:“谷老弟说得对,就好比皇帝,隋炀帝那种坏皇帝其实少得很,汉武帝、朱元璋一流的人物却不在少数,既是英明之君,可也暴戾惊人。”谷缜笑道:“不但皇帝如此,寻常人也是如此,恶人总是少数,多数人都是半善半恶,随时变化的。在场各位,谁又能说自己从无恶念呢?”陆渐苦笑道:“罢了,说不过你。”这时间,姚晴冷不丁道:“臭狐狸,你这么会品评人物,那你说说,这英格兰女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言难尽!”谷缜沉思一下,轻声说道,“这位女王目光敏锐,但又善解人意;果敢无畏,却又懂得隐忍;多情善感,但又私欲甚少,能为臣民做出牺牲。有道是‘王者无私’,君王圣德,莫过于‘无私’二字。王者无私,才能目光远大,胸襟开阔;王者无私,才能广收英才,天下归心。这个女王尚且年少,倘使天假其年,这个西方小国必会风生水起,大有作为。”说到这儿,他皱了皱眉,回望东方,眼中不无讥讽,“至于那个嘉靖皇帝么,哈,正做着升天成仙的白日梦呢……”众人想到大明朝廷的作为,都是暗暗摇头。
忽听罗伯特叫道:“到了。”众人举目望去,便见河岸边一座港口,桅杆林立。罗伯特打马来到一艘三桅海船前,四顾无人,掀开斗篷叫道:“霍金斯。”谷缜凝眸细看,这艘海船比寻常海船为小,船底更为狭窄,但龙骨流畅坚固,三桅架设得当,虽不如平底大船沉稳,轻快灵便却犹有过之,谷缜也是使船的行家,见了这船,心中暗赞了一个“好”字。
霍金斯迟疑不决,罗伯特大不耐烦,挥舞马鞭叫道:“该死的,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这一次来,跟你的混账事无关。”霍金斯这才放心,扮了个鬼脸,转头招呼:“放下绳梯,迎接伯爵大人。”话音方落,船上便抛下一道绳梯,众人弃马爬到船上。霍金斯盯着中土众人,碧眼眨动,甚是好奇。
罗伯特说道:“霍金斯,这些人是中国商人,有事出海,你送他们一程。”
“中国?”霍金斯眼里露出垂涎之色,大声说道,“是用金砖铺地的中国吗?堆满香料和珍珠的中国吗?”谷缜等人见他如此激动,一时面面相觑。罗伯特小声道:“马可波罗的书里这样写的。”谷缜笑道:“这个马可波罗可把牛皮吹破了。”
罗伯特又道:“霍金斯,你答应这次航行吗?”霍金斯一转眼珠,突然摆了摆手,正色道:“眼下是非常时期,西班牙人的战舰像野狼一样在外晃**,我这只小破船遇上他们,就是一只无力的羊乖乖。”
罗伯特面有怒色,厉声道:“霍金斯,这是……这是……”他本想说是女王的命令,又怕以英王名义征用此船,惹来麻烦,故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忍住气说,“霍金斯,我以个人的名义,希望你能答应这次航行。”霍金斯笑嘻嘻说道:“伯爵大人的友谊我一向看重,但我更看重水手们的生命……”话没说完,谷缜忽地打开一个鹿皮口袋,向下一倾,珍珠、玛瑙、红宝石,祖母绿,猫儿眼,诸色宝石如雨泻落,叮叮咚咚落在甲板上面。
船上英人均是目定口呆,谷缜向仙碧道:“你告诉这位船长,他若带我们出海,这一袋宝石算是定金,另外一半,航行完结后交付。”仙碧依言说了。霍金斯眼睛不离地上的珠宝,听完这话,长长打了一声呼哨,笑道:“成交,中国人,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船长。”
罗伯特冷笑道:“你的小破船不是羊乖乖吗?”霍金斯笑道:“伯爵不知道,吃饱的绵羊狠过鲨鱼呢!”他抬眼一瞧谷缜,“你们要去哪儿?”谷缜道:“方位未定,贵船要做远航准备。”霍金斯露出迷惑之色,又问:“什么时候出发?”谷缜道:“最好今日。”霍金斯吓了一跳,叫道:“没可能,我还没有备好给养。”
国家有排山倒海之力,罗伯特暗中张罗,半日工夫给养补足,他本人为避嫌疑,再没上船,只在岸边遥遥注视。
霍金斯召集水手说:“这次航海的时机不同以往,风险很大,需要最老练的水手,二十岁以下的人都站出来。”说到这里,从队列中稀稀拉拉地走出几人。霍金斯目光扫过,皱了皱眉,忽地叫道:“德雷克,你也出来。”
那水手个子瘦小,稚气未脱,闻言抬了抬眼皮,露出一双又黑又亮的眸子,直视霍金斯道:“报告船长,我刚满二十岁。”
“你骗鬼!”霍金斯伸出大手,将他拎出队伍,“你看起来顶多十五。”德雷克一边挣扎,一边大叫:“我二十了,我二十了……”霍金斯的大手有如铁钳,将他拎到一边,转向众水手叫道:“给你们一个小时,跟老相好告别,买些私人用品,一小时后本船出发,过时不候。”水手们哄然答应,霍金斯转过身子,撵鸭子般将那一伙不足年龄的水手赶下船,而后转回船舱,跟谷缜说话去了。
一小时转眼即过,水手纷纷归队,霍金斯清点人数,忽地叫道:“马丁呢?那个大个子的舵手去哪儿了?”众水手面面相对,这时忽听有人说道:“他不去了。”
霍金斯掉头四顾,忽见德雷克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大声叫道:“我二十岁了,可以出海了,大个子马丁是个蠢材,我比他强得多。”霍金斯望着他惊疑不定,说道:“你这个小狼崽子,马丁怎么样了?”德雷克道:“你管不着。”霍金斯面皮涨紫,厉声道:“我管不着?哼,我的决定不变,二十岁以下的不许出海。”德雷克昂起头:“我说了,我二十岁了,我要出海。”
两人如斗鸡般立在甲板上,目光相对,彼此不让。霍金斯的脸色渐渐阴沉起来,德雷克的目光也越发冰冷,二人身上发出的凛冽寒气,让五大三粗的水手们屏住呼吸,一个少年水手公然冒犯大名鼎鼎的霍金斯船长,这是前所未有的怪事。
“船长,时间到了。”大副从内舱出来,手里拿了一只怀表。霍金斯一咬牙,揪住德雷克咆哮:“你这个该死的小鬼,我要把你丢到水里去!”德雷克竭力扳开他手,龇牙咧嘴道:“你丢我下去,我会再爬上来。”霍金斯咆哮道:“咱们就试试看!”
正在拉拉扯扯,忽听有人大笑,两人转身一看,却是谷缜。谷缜望着德雷克,笑眯眯说道:“这小子有意思,说来我也没满二十岁,是不是也不能出海?”霍金斯听了仙碧的译语,讪讪道:“我这是为他好,这次航行很危险。”谷缜笑道:“不管怎样,就如船长所说,过时不候,还是开船吧。”
白帆扬起,大船驶出水港,行了约莫两哩,忽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呐喊,水手们回头望去,码头上踉跄跑来一名壮汉,头上包着布巾,巾上一团鲜血十分醒目。那大汉冲着海船哇啦大叫,拼命挥舞拳头。众水手哈哈大笑,纷纷回叫:“蠢货马丁”“羊羔马丁”“面包马丁”“软蛋马丁”,一阵的工夫,给那汉子取了十多个诨号。
霍金斯皱起眉头,问德雷克:“你用什么放倒他的?”德雷克漫不经意地道:“棍子。”霍金斯咧嘴一笑:“你要当心,回来的时候他会杀了你,抽出你的肠子喂狗。”德雷克默不做声,回头一瞥,日已入暮,岸上风烟涌起,马丁狂怒咆哮的影子渐渐模糊不清,海船似慢而快,驶出宽阔的内河,进入浩瀚的大海。
入海不久,便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接下来,往西北方行驶。”声音娇脆可人,德雷克心头一热,掉头望去,仙碧和一个大头怪人并肩走来,那怪人来到罗盘前,手持一个古怪仪器,比照罗盘,看了又看,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仙碧听了,冲德雷克笑道:“小家伙见谅,我们要换一个人掌舵。”
德雷克抿了抿嘴,冷冷道:“谁来掌舵?”话音方落,便听一阵笑语,转眼望去,谷缜笑着走来。仙碧道:“谷先生说,他来掌舵。”德雷克目光一闪,神色十分疑惑,谷缜笑着上前,透过仙碧询问舵轮用法。德雷克脸色阴沉沉的一言不发,倒是霍金斯性子开朗,连说带比,将转舵的法子说了,但也疑惑不解,说道:“谷先生,掌舵是大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谷缜笑道:“贵国的舵比中土高明一些,但与荷兰人的战船大同小异。”
霍金斯容色一整,肃然道:“谷先生,你驾驶过荷兰人的战船?”谷缜嘴角含笑,若有所思:“以前,我有一支船队,十二艘荷兰战舰,声势十分浩大,可惜打过一仗就散了。”霍金斯、德雷克对视一眼,将信将疑。谷缜走到舵轮边,和莫乙商议几句,拍拍舵轮,笑道:“霍金斯船长,这船有名字么?”霍金斯面皮一热,笑了笑,说道:“以前没有,这次出海是受公爵大人所托,就叫公爵号吧。”谷缜摆手道:“公爵号不够气派,依我看,叫女王号更好。”霍金斯一愣,咧嘴笑道:“好,就依你,叫女王号。”
谷缜将舵轮一转,笑道:“霍金斯船长,让你的水手将前桅的帆扯起来,我要逆风行驶。”霍金斯和德雷克见他掌舵的手法精准娴熟,心中不胜讶异,霍金斯口中发令升帆,又肘了肘德雷克:“你去中桅警戒,一见可疑船只,立即吹号警告。”德雷克哼了一声,挎上一只海螺,一溜烟爬到中桅顶端,未及眺望,忽觉耳边有人呼吸,德雷克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竟尔松开缆绳,向下坠落。不料手腕忽紧,将他向上拽起,倏忽间德雷克又回到原处。他抓牢绳索,惊魂甫定,转眼望去,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白发男子,眉目如画,眸子明亮。大约因为天色沉暗,他的衣衫须眉又与白帆同色,故而德雷克竟未瞧见,此时忍不住问:“你是谁?”
船行半夜,圆月向西,秋风微微,拂面清凉。海水懒洋洋地来回**漾,也枯燥,也乏味,松弛的护桅索晃来晃去,有如摇篮一般。德雷克精力虽强,久处如此境地,也不觉神志模糊。双手攥着桅索,头却频频下点,昏然欲睡。
突然间,一股战栗涌上心头,德雷克身子一机灵,撑开眼皮,极目望去,乌黑泛蓝的海面上,三团黑影突然涌出,借着星光,依稀可见船只轮廓。德雷克心神猛震,将号角凑到嘴边,长长吹了起来。
船上人纷纷惊起,跑到甲板之上,霍金斯抬头叫道:“怎么回事?”德雷克浑身发抖,喊道:“他们来了!”霍金斯啐了一口:“他们?他们是谁?”德雷克道:“西班牙船,没错,有三艘,天啦,还有大炮,战舰,千真万确,是战舰……”霍金斯眨了眨眼,还没说话,谷缜已叫了起来:“把帆扯起来,我要顺风行驶。”
号令发出,甲板上一阵**,德雷克从桅顶上飞身滑下,与两个水手奋力扯起主桅大帆,霍金斯泽直奔底舱,指挥炮手向铁炮中灌注火药。
谷缜一转舵轮,海船向左歪斜,海浪“哗啦”一声涌上甲板,劈头盖脑。甲板上的众人无不浑身湿透,“女王号”在海面上硬生生划了一个雪白的之字,陡然昂起船头,向着西北方如飞驶去。
西班牙人听到号角,也知行踪败露,纷纷扯起风帆,势如三箭齐发,向女王号包抄过来。
海涛哗哗作响,海风厉声呼啸,追逐之间,东方发白,一轮红日半露羞容,万道金光将深沉的大海照得金壁辉煌,西班牙战船也被镀上了一抹金红,黑铁的炮管有如黄金铸成,令人望而生畏。
轰隆数声,乱炮齐鸣,谷缜将舵一摆,海船斜刺冲出,一颗铁弹擦过右舷,木屑纷飞,船身猛震,船上的众人东倒西歪,发出一片尖叫。
陆渐护着姚晴呆在底舱,姚晴昏迷未醒,陆渐以内力护住她的经脉,不料船身被炮弹擦过,震动猛烈,竟使姚晴从昏迷中惊醒,才有知觉,又听一声巨响,夹杂水手呐喊,直如雷霆霹雳。
姚晴精神陡振,叫道:“陆渐……”虽已尽力,落入耳中,仍是细微虚弱,陆渐听力过人,纵在嘈杂之中,依然听得明白,忙道:“阿晴,我在这儿。”姚晴虚弱道:“去……去上面。”陆渐一愣,默默将她抱起,闪身蹿上甲板。还未立定,船身陡倾,一排巨浪直压过来,陆渐大喝一声,右手扶住姚晴,左掌蓄满真力,横扫而出,劲力所至,浪峰拦腰冲开一个豁口,从二人身周奔马般冲过。
炮声隆隆,几枚铁球由小而大,呼啸而来。陆渐正觉吃惊,谁知铁球距离船身尚有数丈,力道陡衰,哗啦坠入海中,溅起几朵雪白的浪花。这时忽听谷缜一声长叫:“准备发炮!”话一出口,即由仙碧转译,刹那间,呼喊一声紧接一声,波浪般冲过甲板,向下方炮位传去。
二人移目望去,谷缜立在舰桥,双手猛转舵柄,海船横冲十丈,说时迟,那时快,左舷逼近一艘西班牙船,那艘船追逐最快,无意间送到谷缜的炮口之前。
霍金斯老于海事,看得十分真切,谷缜号令未至,他已点燃引信,数声炮响,几枚铁球如箭飙出,通通连声,一颗不落地击中敌船右侧。那船板恰如纸糊,多了几个缺口,慌忙逆风行驶,横移半哩有余,其他战船见同伴吃了大亏,又见谷缜船只横冲直撞,右舷炮门向自己掉来,顿觉心惊胆战,来势为之一缓。谷缜却不恋战,加速向前,不一阵的工夫,将三艘西班牙船抛在视线之外。
这么行了半日,西班牙船在海平线上时隐时现,不多时,西风徐来,两方均缓了下来。霍金斯这条船轻便快巧,航速奇佳,打打停停,始终与对方相隔一炮之距,西班牙船连番发炮,总是打它不着。
日过天顶,姚晴昏然入睡,陆渐正想转回舱内,船头的水手发出一声尖叫:“看,大魔鬼礁!”陆渐举目望去,前方的海面有如春草破土,冒出一片乱礁,霍金斯正巧登上甲板,瞧得脸色发白,大叫:“那是‘魔鬼群礁’,谷先生,快绕过去!”
谷缜疾转舵轮,绕行一程,莫乙谨守罗盘之前,牢牢注视,刚过礁群,脸色忽地一变,叫嚷:“谷爷,从仪表看,要穿过这片礁石。”谷缜一怔,瞪着他道:“什么?你肯定?”莫乙瘪嘴吊眉,几乎儿哭了出来:“小奴……小奴性命担保。”谷缜气得一甩手,大喝:“你怎么不早说?”莫乙道:“从罗盘上瞧,差别极小,小奴方才……方才……”谷缜回头望去,西班牙船也正绕过礁石,此时转回,必然与之遭遇。莫乙羞惭已极,支吾道:“谷爷,要么……要么暂且不去,摆脱敌人再说?”
谷缜狠狠瞪他一眼,目光一转,见陆渐立在桅前,神情凄惶,抱着姚晴左顾右盼,当即一咬牙,猛地转舵,掉转船头向礁群冲去。
霍金斯正和一群水手立在船尾嘲笑西班牙船,忽见掉头,均感错愕,初时未解其意,片刻工夫,忽觉出船只正向群礁冲去,慌忙叫道:“谷先生,方向错了!”
西班牙船忽见对头折回,慌忙摆开阵势,两前一后,只等敌船钻入阵中。谷缜盯着对手,号令将帆扯足,帆面高高鼓起,船速快得惊人,以至于船身左右摇晃,海水一波波跳过船头,扑上甲板。片时间,船头的水手已能看清敌船的炮口,一个个吓得脸色发白,回望谷缜和霍金斯,却见谷缜笑容不改,霍金斯则立在他身边,水手们均生疑惑,纷纷叫嚷:“船长,怎么办?”
霍金斯穴道被封,欲语不能,心中无比难受。突然间,巨响震耳,三发铁弹破空而来,两发落空,一发直奔主桅。正当此时,陆渐抓起一根缆绳,迎着铁弹旋风扫出,快比灵蛇,绕着铁球一卷一缩,铁弹来势一偏,“嗖”的一声,从桅旁尺许掠过,飞出老远,钻入海里。
霍金斯惊魂方定,心中大呼上帝佑我。陆渐虽凭“天劫驭兵法”解了危局,但也惊出一声冷汗。一惊一乍之间,女王号乘风破浪,与一只西班牙船擦肩而过,双方水手均能看清彼此面目。轰隆巨响,两船炮火全开,“嚓”的一声闷响,女王号船尾少了一截,西班牙船却连中三炮,其中一炮正中船腹,海水汹涌灌入,那只船歪斜下沉,船上的水手骚乱不堪,掷下舢板,跳水逃生。
女王号去势不减,来到礁石附近,前方怪石如铁,乱礁丛中,一条狭道仿佛魔鬼怪口森然洞开,自古以来,也不知吞没了多少船舶,留下了几许冤魂。
前有礁石拦路,后有敌船进逼,抑且船快如箭,激流奔涌,纵想停船也已不能。在水手们的一片惊呼声中,女王号冲入乱礁,激起数丈白浪,两转三折之间,遇上一个漩涡,将船一裹,谷缜把舵不住,船头嗖地撞向一堆礁石。
虞照看得分明,只一纵,跳到桅杆下方,那里横躺着三根备用桅杆,均以绳索捆好,以便临时更换。虞照一把扯断绳索,挑起一根桅杆,抢到船头,“咄”的一声大喝,将桅杆杵向礁石。
“咔嚓”一声,桅杆断了半截,巨力弹回,虞照倒退两步,脚下的甲板粉碎洞穿,但他神力惊人,只一晃,忽又扎马站稳。女王号借他这一杵之力,向后**回,往对面礁石撞去,虞照这一杵几乎使尽全力,分身不及,暗叫要糟,这时忽见人影一闪,陆渐也抓一根桅杆,一如虞照之法,尽力一杵,复将船舶**回。
忽听一声闷响,众人回头望去,一艘西班牙船追赶太急,撞上了入口的礁石,登时粉身碎骨,船上的水手纷纷落水,惨遭漩涡激流拉扯搅动,在礁石上撞得血肉模糊。陆渐见状不忍,将桅杆交到左飞卿手里,自己抓起一只舢板,叫声:“接着。”舢板越过一堆乱礁,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遇难的西班牙人中间。
幸存的水手绝处逢生,竞相爬上舢板,用破碎船板做桨,死命划出乱礁,待到波平浪静,回头一看,女王号早已钻入乱礁深处,踪影全无了。